◎〔烏拉圭〕何塞·恩里克·羅多

航船

◎〔烏拉圭〕何塞·恩里克·羅多

看，大海的寂寥。一道無法穿越的線封鎖著它；這道線與整個穹隆連在一起，只在海灘處留下空隙。一艘船，意志高昂，帶著隆隆的轟鳴駛離了海岸。西斜的太陽，溫和的云朵，陣陣海風(fēng)催人遠(yuǎn)行。船在前進(jìn)，在空中留下黑色的煙塵，在海上留下白色的浪花，前進(jìn)，行駛在平靜的波濤上。它駛到海天交接處，穿越那道界線，只剩下高高的桅桿依稀可見；這最后的跡象也終于消失了！那無法穿越的線又變得神秘莫測！誰能否認(rèn)它的存在呢？它就在那里，那是實實在在的分界，那是深淵的邊沿。然而它的后面仍是茫茫滄海，浩瀚無限。大海越來越深，越來越廣；在它的另一端，是將它與別的海面隔開的陸地，太陽為它們涂上了不同的色調(diào)，那里生活著不同的種族；神奇、寬廣的土地，高尚、完美的世界，或者已被開拓，或者荒無人煙。在這浩瀚之中有些船舶起錨的碼頭。它們或許在那里停靠，然后便在無限寬廣的天地中各奔前程，而且一去不復(fù)返，如同那條已經(jīng)通過的大海的界線一樣：虛無縹緲，一切都在那里消失……

總有一天，注視那同一條神秘的線，你會看到一縷裊裊升起的青煙，一面旗幟，一根桅桿，一個似曾相識的船體……這是那返航的船只！它回來了，猶如一匹忠于牧場的駿馬。它或許比離去時更加可憐，體重減輕了；或許被肆虐的波濤傷害了。然而它也可能平安無恙并滿載珍貴的收獲凱旋。在它強勁脊背上的褡褳中也許馱來了熱帶的奉獻(xiàn)：醉人的香料，甜蜜的柑橘，像太陽般閃光的寶石或者柔軟的、光彩奪目的毛皮。作為運去的貨物的代價，它或許帶來了心地更加淳樸、意志更加頑強、臂膀更加粗壯的人們。光榮和幸福屬于航船！如果它來自勤奮之邦，或許運來了制作好的鐵器，用來武裝勞動的雙手；要么它運來的也許是織好的毛線或者貴重金屬制成的、用來裝點世界的完美的飾物；或者是一塊塊青銅和大理石，人類的藝術(shù)為它們注入了生命的氣息；或者是一沓沓紙張，通過微小鉛字的痕跡，引來具有思想的人民。光榮和幸福屬于航船！

請你稍加注意，一個思想，你將它排除，或者它自行消失，你再也望不見它；天長日久，它又在你心靈的明媚的陽光下出現(xiàn)，然而已經(jīng)變成和諧、成熟的意念，變成了能以整個辯證法的力量和熾熱的激情來展開的說服力。

一個輕輕的疑惑模糊了你的信念；你將它驅(qū)除，將它瓦解，然而當(dāng)你已牢牢地將它忘卻時，它又毅然再現(xiàn)，使你無可奈何，以致你的信念的整座大廈頓時永遠(yuǎn)地倒塌。

你在閱讀一本令人沉思的書，你又置身于人群和事物的紛紜混亂之中；你忘卻了那本書所留下的印象。隨著時間的推移，你終于明白，盡管是無意地、不假思索地翻閱，那本書卻在你的心靈中發(fā)揮作用，以致你整個精神生活都受它的制約并按照它的要求而改變。

你在體驗一種感覺。它對你是匆匆過客，其他的感覺要抹掉它的余味和記憶，宛如一個海浪沖去前面的海浪留在海灘上的痕跡。總有一天你會感到一種巨大而又令人折服的激情從你的心靈中溢出，你會意識到那一連串的活動來自那被遺忘的感覺。正是這內(nèi)心的活動將這個感覺變成你自身的全部力量所遵從和依傍的中心，如同茂盛的藤蔓順從地纏繞在一條柔軟的繩索周圍一樣。

這一切事物都恰似航船：啟程，消失，然后又滿載而歸。

（趙振江 譯）

題解

何塞·恩里克·羅多（1871—1917），烏拉圭思想家、作家、文學(xué)評論家。著有雜文集《美洲人》等，傳記《玻利瓦爾》，評論集《魯文·達(dá)里奧》等。

航船，被作者看作是思想的象征。一種思想、理念、觀點，可能在初接觸之時并不能給人很深的印象，但它已在人的思維中留下痕跡，潛移默化中發(fā)揮作用，直到某時某刻驚覺它已成為人本身思維的一部分?！皢⒊蹋?，然后又滿載而歸”，與莊子的“坐忘”、佛家的“無我”之境有異曲同工之妙。如風(fēng)靡華人世界的金庸先生武俠小說《倚天屠龍記》中寫張三豐教張無忌“太極劍”時一再要求“忘記”，便同于本文所揭示的哲理——真正鮮活的思想，不靠死記硬背，也不在于最初的轟轟烈烈，而恰恰是在不知不覺中與身心融為一體，從而獲得永恒的生命力。（王林晚）

·咬文嚼字·

“人定/勝天”還是“人/定勝天”

“人定勝天”是個成語，一般解釋為人的力量可以戰(zhàn)勝自然。這里的“定”字容易被解釋為“一定”，其實不然。“人定”是一個詞，宋朝劉過《龍洲集·襄陽歌》中寫道：“人定兮勝天，半壁久無胡日月”，“人定”在古代指“人心安定，人人都能安守自己的本分，人類體現(xiàn)出的智慧和力量能夠超越自然界”。今天，我們查成語詞典，“人定”一般解釋為“人的主觀努力”或“人的智慧和力量”。所以，這個成語應(yīng)該讀作“人定/勝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