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玉杰 張楓
1980年代中期,當傷痕文學、反思文學、改革文學等或淡出人們視野或讓人們習以為常之時,尋根文學浮出水面。這是新時期文學中聲勢最為浩大、同時也是充滿最多爭議與論辯的文學思潮,多元聲音的回響摻雜論爭話語不對接的矛盾。發(fā)展到后來,論爭超出文學范疇,進入到文化、民族文化的討論話語之中。拋卻批評界關于尋根文學的各種論爭,作為問題主體的尋根小說作家的構成、尋根作品的類別本身就有著各種不同的分類方法。有人認為尋根文學可追溯至汪曾祺的《受戒》等作品,有人認為文化尋根意識“最初起于1982-1983年間王蒙發(fā)表的一組在伊犁系列小說”,還有人按照“精神歸屬的導向”劃分尋根。尋根作家以及作品本身的復雜狀態(tài)與巨大張力導致批評界的“眾聲喧嘩”。
尋根作家也存在前后言論自相矛盾的現(xiàn)象。韓少功于1985年說,賈平凹等“都在尋‘根’,都開始找到了‘根’”。而從1990年代開始,韓少功申明“有些主流是批評家和記者虛構出來的,”是“弄出一個流派來”。韓少功在1980年代對尋根的確證表明,在當時的文學現(xiàn)場中確實有很多作家“尋根”。而他1990年代之后的言論說得也是事實。尋根作家自己并沒有自覺的團體,“尋根”的命名亦似“簡化”,并不能包含1980年代被稱為“尋根”小說作家的所有作家。但他們有相似或相近的文學理念、具有相似或相近的文化追求與形式訴求等等。盡管對根的解釋和表現(xiàn)可能略有不同,但在批評家的視野中這樣一個創(chuàng)作群體的出現(xiàn)就意味著一個流派——尋根文學的誕生。
我們回到1980年代的文學現(xiàn)場,按照兩條思路追根溯源:第一,參與作為尋根文學重要標志性事件即“1984年杭州會議”的部分作家;第二,在創(chuàng)作談、訪談、信件中談及與尋根文學相關聯(lián)的作家。力求客觀真實地把握作家們的“尋根”理念,多角度闡發(fā)這一理念形成1980年代中期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型及其在文學史上的意義與價值。
1980年代中期,一部分作家不滿政治對文學的越界入侵與捆綁性束縛,強烈要求尊重文學自身的發(fā)展規(guī)律,以文學話語替代政治話語。恰逢新儒學興起、具有民族文化特征的拉美魔幻現(xiàn)實主義作家馬爾克斯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等,文化,這個曾經和“文化大革命”膠著在一起的文化,刷新了自我,成為那個時代“最熱點”、“最時尚”、最具沖擊力的符碼。此時尋根作家在民族文化斷裂的焦灼與文學表意的饑渴中努力尋找一種不同于政治話語的言說方式,尋找一種新的表達的可能性,而文化自然而然地成為批判與反抗、言說與重建的武器。由此可見,文化成為1980年代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轉型的話語方式,尋根小說作家通過尋根的文化話語實現(xiàn)對文學中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政治話語的反撥,與此同時文學中的文化話語解構革命文化,建構他們要尋找的根的文學和根的文化。
倡導尋根是作家對中國文學現(xiàn)狀的不滿與批判,而尋根也遭到當時政治話語的批判。阿城對小說僅觀照社會學不滿,“希望通過‘尋根文學’找到另外一種文化來解構革命文化?!表n少功稱傷痕文學和改革文學“在審美和思維上都不過是政治化‘樣板戲’文學的變種和延伸,因此必須打破”。“某些批‘文革’的文學,仍在延續(xù)‘文革’式的公式化和概念化”突出政治。還有的作家借闡發(fā)古人之文,表達對當時文壇求“思想和主義”的不滿。李杭育認為“兩千來我們的文學觀念并沒有發(fā)生根本的變化”,“仍舊是政治的、倫理的,而絕非哲學的、美學的?!焙瘟タ隙ㄌK軾、張岱的兩篇文章藝術品位最高,“同一味想在作品中求思想和主義的一類作家完全兩樣的審美態(tài)度?!边@些表述暗含著作家對當時文學創(chuàng)作環(huán)境的不滿和變革的內在訴求。尋根,是一種新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是一種從政治之維到文化之維文學理念的轉型,蓄積著巨大的反撥力量和批判力量,當然也是一種巨大的自我建構的力量。但轉型不可能順利地在瞬間完成,它往往會遭遇反撥的反撥、批判的批判或新的批判。尋根思潮在當時遭遇到了強烈的批評,左翼人士說“‘尋根’是回到‘封建主義文化’的危險動作”,右翼人士說“‘尋根’是‘民族主義’‘保守主義’的反動。”一種文學理念受到政治話語層面的批評,體現(xiàn)出當時文學界政治思維模式仍然占據(jù)主導地位,反向印證了部分作家要求文學創(chuàng)作從政治之維轉向文化之維的迫切與必然。
當然,文化之維是批判的武器,作家要尋找的還有文學。文學需要“對人類生活未知世界的探究和發(fā)現(xiàn)”,尋找新的寫作資源,成為作家們的當務之急,而文化作為開發(fā)寫作資源的一劑藥引,起到了推波助瀾的作用,為這種探究與發(fā)現(xiàn)提供了巨大的資源支持。阿城認為文化“是比意識形態(tài)更廣闊深厚的背景,對于開發(fā)寫作資源的作用非同小可,是這一代人與狹隘的政治觀念脫鉤的一個關鍵契機。”在這里,“文化”好像只是一個支點,“尋求新的可能性”才是關鍵。
事實上,無論是何立偉主張取法古典文化,還是李陀拿來地域文化,或如李杭育崇尚少數(shù)民族文化,作家們或把文化作為一種創(chuàng)作資源,或把文化作為批判的武器。他們時刻也沒有離開文學,他們倡導文化卻始終圍繞文學進行。韓少功認為,鄉(xiāng)土文化“更多地顯示出生命的自然面貌?!薄暗叵碌膸r漿,更值得作家們注意”。這顯然是與政治典范的對抗,是一種寫作策略的轉移。鄭萬隆說“每一個作家都應該開鑿自己腳下的‘文化巖層’?!薄暗叵碌膸r漿”、腳下的“文化巖層”,是借助文化的力量,要求復歸、找尋被主流意識形態(tài)遮蔽的文學本相。李陀道出了尋根的真意,“小說不是文化史”,“你寫這一切畢竟是為了寫人,是為了創(chuàng)造人物形象”。
作家們進入文化角度不同,但在文化中都尋找到了自己最為認同和親近的那一部分,殊途同歸,尋找的都是新的寫作的可能性、文學的超越性。當然,尋根作家用文化話語反撥主流意識形態(tài)政治話語,推動小說理念與文學理念的轉型,彰顯出對傳統(tǒng)文化的重新思考、對民族文化的重新審視、對民族命運的深切關懷。這一理念的具體化實踐則表現(xiàn)與揭示了中國精華與糟粕并存的傳統(tǒng)文化、多元化的民族文化、多樣態(tài)的地域文化。尋根,尋找被政治話語遮蔽與漠視的真實與原生的文化,它不是戀舊,而是文學的、文化的、民族的自醒與自省。作家把目光“投向更深的層次”,“去揭示一些決定民族發(fā)展和人類生存的謎?!贝笞骷冶囟ǜ惺堋八拿褡逦幕暮魡?,”表現(xiàn)出“對這個民族的命運的思考和關切?!庇纱丝梢钥闯?,尋根,是尋找一種新的可能性的文學的尋根,當然也是文化的尋根。文化之于尋根,是1980年代中期文學反撥的武器,同時,也是尋根的目的。
中國當代文學在相當長的時期內,重思想內容,輕藝術形式;重群體意識,輕個體意識;重問題意識,輕審美意識。這種文學理念嚴重抑制著文學創(chuàng)作的生命力。1980年代作家們對政治話語予以決絕反抗,開始對藝術創(chuàng)作的內在規(guī)律做自覺追求。形式的訴求、感覺與直覺的強化、語言的發(fā)現(xiàn),都在表明,尋根作家是在同過去的具有群體問題意識的文學理念告別,倡導一種新的富含個體審美意識的文學理念。他們的尋根是文學理念的轉型。
首先,形式的訴求。提到形式,人們通常會想到新潮文學、先鋒小說,事實上,在尋根作家那里,已經開始注重談論藝術形式問題并追求獨特的藝術形式。
新時期初期,文學形式問題仍然較為敏感,直言形式創(chuàng)新還需很大勇氣。1980年,“當前文學創(chuàng)新的焦點是形式問題”的言論被不點名地批評,但“形式”卻被先鋒小說和尋根文學同時發(fā)揚光大?!皩じ膶W”和“先鋒文學”“并不構成一個單一的線性的文學史秩序”,是多元共生的存在。韓少功說尋根對西方文學與思潮如饑似渴狼吞虎咽。李陀認為“先鋒小說和尋根小說在中國是互為表里的”。而共有的成分,就與文學形式相關聯(lián),“重要的是‘尋’,而不是‘根’?!弊骷覀儭昂魡镜氖撬囆g創(chuàng)作的獨特性”,直指藝術形式。尋根文學正是文學形式創(chuàng)新的一個支流。阿城的《棋王》被李陀推薦給編輯后,被認為是非常好、很難歸類的小說,而八十年代對作品的評價最高的就是難以歸類。難以歸類的小說出現(xiàn)新的創(chuàng)作特征“對文化問題的關注”。由此尋根能成為潮流,除了文化之維,更有形式訴求。
與其他文學潮流中的作家群相類似,被標注尋根文學標簽的作家們大多不承認這種所屬關系,韓少功拒絕劃流派,王安憶說“我創(chuàng)造時根本沒想到去‘尋根’”。反對歸類驗證了作家們對獨特性的追求。語言、情調、感覺、形式等詞匯開始出現(xiàn)在尋根作家的創(chuàng)作談和訪談中,他們以個人的審美經驗和審美趣味,探索全新的藝術形式,貌似集結在尋根大旗下的一派群體作家們其實更具有彼此獨立的個體審美意識,旨在構建形態(tài)各異的藝術世界。正是在這一時期,文學開始成為一種相對獨立的審美形態(tài)。而從文化的角度追求藝術的獨特性,又使得這些作家在藝術形式變革這個層面上獲得了內在的一致性。
其次,感覺與直覺的強化。
中國當代文學在相當長的時期內,忽視主觀表現(xiàn),主體性審美經驗缺失,藝術感覺僵化,理性的強化導致審美知覺和審美想象的弱化。而尋根小說作家特別注重感覺、直覺,甚至把它們推到“至尊”的地位,含蘊著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型。
尋根小說作家對感覺與直覺的強化從批判感覺的異化與僵化開始。感覺僵化與異化束縛主體的審美感知,造成藝術表現(xiàn)模式化。當代作家往往想通過文學表現(xiàn)重大社會問題或是揭示一個革命性真理,政治話語的理性干預弱化了主體的生命感覺,導致文學單一化,缺少形式獨創(chuàng)性。1980年代中期,尋根作家意識到“感覺力便是作家的創(chuàng)造活力”。尋根作家關于感覺的言說猶如利器,刺痛業(yè)已麻木的審美神經,呼喚個體審美意識的覺醒。他們從自我感覺出發(fā),實證性地論述感覺與文學的內在關系,“我常常憑看這種遙遠、朦朧甚至有點神秘的感覺來寫”,“我竭力保持著這些有生命的感覺?!比欢鴮じ骷覜]有在自我的感覺中迷失,而是清醒地認識到“個人的感覺體現(xiàn)著某些人類所共有的感覺”。從個體生命體驗出發(fā)的自我感覺獲得普遍性價值。在此基礎上,又形成對感覺的形而上思考,具有詩學或曰文學本體的意味。鄭萬隆認為,“有生命的感覺是整體性的感覺”,“把客體視為有生命的有機整體來進行審美觀照,是一種直覺與理解?!崩詈加矎娬{:“發(fā)達的直覺恰恰是文學最珍貴的‘神思’”,“經驗、直覺、想象力構成的智慧”是“大徹大悟,是至尊的?!睂じ≌f作家把直覺推為至尊,頗有克羅齊“藝術即直覺”的味道。
尋根小說作家批判感覺的異化,表述自我的生命的感覺,以自我的感覺體現(xiàn)人類共有的感覺,進而把感覺與直覺升華為詩學的高度。這樣的邏輯性表明,尋根小說作家不是簡單地說明自己的創(chuàng)作體驗,他們的言論中深深地鐫刻著小說創(chuàng)作的理念。相對于弱化感覺而強化群體問題意識的文學理念來說,感覺與直覺的強化體現(xiàn)出的審美意識是一次文學理念的轉型。
最后,語言在傳統(tǒng)與民間中的發(fā)現(xiàn)。
語言是文學的第一要素,而從新中國后到新時期以前,語言在一定程度上遭到破壞,強化政治功能與表達情感功能要大于語言自身的審美功能。直到新時期作家們才積極探索,突破語言政治工具論的思維框架,上升到對語言本體論的認知。同時,新時期文學受西方現(xiàn)代派文學影響,文本的晦澀與讀者傳統(tǒng)的接受心理不相適應。發(fā)現(xiàn)與本民族文化心理相契合的語言成為尋根小說作家在藝術探索上的起點。
尋根小說作家強調文學是語言的藝術,語言“即藝術個性,即風格,即思維,即內容,即文化,即文氣,即……”省略號在這里具有特殊的意味,表明“語言”具有無限的涵義,語言就是“第一要義”,但作為“第一要義”的語言卻遭到破壞。意識到語言的重要性固然重要,但是更重要的是如何從被破壞的語言瓦礫與碎片中發(fā)現(xiàn)語言、重拾語言、修復語言,充分地個性化地表達自我。尋根小說作家從兩個方面發(fā)現(xiàn)語言。一是走向民間中的發(fā)現(xiàn)。王安憶、韓少功等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語言相對抗,采取語言的民間立場。王安憶說,民間語言比意識形態(tài)語言更活潑,“一旦被發(fā)現(xiàn),便強烈的吸引了我們”,使我們“紛紛走向民間”。民間語言具有原生氣息,也更具生命活力。雖然當代小說作家不乏對民間的重視,但是有的作品表現(xiàn)的卻是虛假的民間,所使用的語言也是被過濾掉的民間語言。當民間話語與主流意識形態(tài)話語發(fā)生沖突時,民間話語便讓位于政治話語。二是回望傳統(tǒng)中的發(fā)現(xiàn)。何立偉認為由新文學史大師魯迅、沈從文等人開啟的美文傳統(tǒng)似乎是斷裂了多年,但他發(fā)現(xiàn),汪曾祺的語言富于音樂的流動美,阿城的語言是繪畫的質感的美。這樣的品評在歷經了十七年文學和文革文學后的新時期文學初期,實為新鮮,好像從這一時刻開始語言成為語言,文學成為文學,美成為美。
在尋根小說作家這里,形式被當成一個突出的問題提出,感覺與語言被放到至尊之位,被群體問題意識遮蔽的個體審美意識得到彰顯,這些都標示著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型。
“尋找你自己”。這成為尋根小說作家的“標語”式宣言。然而,最初的現(xiàn)代派探索存在大量復制與仿造問題。這引起尋根小說作家們普遍不滿。他們反對“橫向移植”,認為小說“從思想,到材料,到語言”,“一切都應該是豐富和新穎的”,也就是說,都應該是自己的。模仿,沒有創(chuàng)造力,當然也沒有競爭力,不可能走向世界。“尋找你自己”,是走向世界文學格局的基本前提。
既反對橫向移植,又要進入世界文學格局,如何對中西文化資源進行創(chuàng)造,使中國文學找到自我是當時作家最為關心的問題。選擇之后,他們將本土資源作為與西方“對抗”的武器。這既受到外來文化的啟示,更是作家們的自覺追求。在發(fā)現(xiàn)橫向移植無法走出獨特的文學道路之后,諾貝爾文學獎獲獎者特別是所謂第三世界國家文學或是亞洲鄰國獲獎者的經驗更為作家所關注。1968年獲獎的日本作家川端康成的作品“初看是極日本性的,細品卻是極現(xiàn)代的”。1982年憑借《百年孤獨》獲獎的馬爾克斯,“給我們提供一個完全新的視野,把現(xiàn)代主義和他們本土的文化有一個很好的結合”,“是拉丁美洲自己的小說”。川端康成與馬爾克斯的作品都是現(xiàn)代主義與本土文化的有機融合。而這兩點成為中國小說作家進入世界文學格局的兩張王牌,莫言獲得諾貝爾文學獎即是證明。
尋根小說作家對本土文化的尋根,更主要的動因在于他們發(fā)現(xiàn)中國本土資源的獨一無二性,這和川端康成、馬爾克斯找到獨一無二的本土文化一樣。韓少功認為,本土文化資源“構成了‘尋根’的基本前提?!崩钔印耙恢痹诳紤]中國的文化資源,如何跟中國的小說結合起來”。基于本土資源的獨特性與唯一性,作家們選擇了尋根。但尋根取向不同,有的主張做“縱的繼承”,像何立偉談“美的情調”;鄭萬隆在地域文化中尋根,黑龍江是他生命的根、小說的根。烏熱爾圖表現(xiàn)“地地道道的鄂溫克族文學”。韓少功則經常談到知青資源,認為“尋根”作家比如賈平凹、李杭育等人都是知青,“他們成為‘尋根’意向最為親緣與最易操作的一群”。知青身份成為一種財富,讓作家與本土文化“親密接觸”,讓他們在本土文化的土層與巖漿中發(fā)現(xiàn)他們從未發(fā)現(xiàn)的東西,促使他們進一步以自我的感覺直接體味中國的傳統(tǒng)文化、民間文化、民族文化與地域文化。最終,他們都找到屬于自己的“獨一無二”的本土文化,找到了“根”。
現(xiàn)代性視域中的尋根,是尋根小說作家為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的理論自覺。尋根小說作家對“根”有著特殊的情感,也有充滿情感的現(xiàn)代性的言說與表達,不是“復古傾向”或保守主義。第一,尋根本身就是一種現(xiàn)代性現(xiàn)象。韓少功始終強調尋根與現(xiàn)代性關聯(lián),如果不是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不是在歐風西雨之中,尋根文學無從產生。第二,尋根是開放的時空觀。幾乎所有的尋根小說作家對外來文化都采取“拿來主義”,尋根“不是要回復一個舊的時空,而是要打開這個時空?!贝蜷_時空,是為了了解外來文化,具有開放性。賈平凹也宣稱,對外來文學大量的無拘無束的吸收。第三,尋根的開放是為了充實與再造。鄭萬隆宣稱“我們的文學現(xiàn)實也應該用開放性的眼光進行研究?!崩詈加f,“理一理我們的‘根’,也選一選人家的‘枝’”。韓少功認為尋根“只有找到異己的參照系,吸收和消化異己的因素,才能認清和充實自己。”而且,在尋根的過程,也重視再造,賈平凹極為推崇三十年代的作家古典文學水平極高又精通西方。由此可見,尋根小說作家想要達到的尋根,不是復古與保守,而是在現(xiàn)代性視域中保持主體性的前提下充實自己、提升自我的尋根。
世界文學的坐標設置是尋根小說作家為中國文學與世界文學對話提供的文學參照。尋根小說作家植根本土文化又超越本土文化,從國家民族一隅到現(xiàn)代世界之維,在現(xiàn)代性與世界文學中觀照中國的文學與文化。
尋根小說作家在世界文學經驗的啟發(fā)下觀照本土文化,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同時又把觀照本土文化的創(chuàng)作放在世界文學的視域中考察。烏熱爾圖之所以對邊疆文學給予更多注目,是受蘇聯(lián)和拉美等世界文學經驗的啟發(fā)。世界文學經驗表明,深深打上本土文化特點的小說才能真正走向世界。作家站在世界角度看問題,反觀本土文化與文學,一種對話的渴望與民族的自信油然而生。阿城就表達出與世界文化對話的渴望,鄭義堅信“能跨越民族文化之斷裂帶,終于走向世界。”世界文學經驗對中國作家是富有啟發(fā)性的,促使中國作家不僅有對話的訴求,而且對中國文學走向世界、對對話本身也充滿自信。
世界文學經驗不是本土文化的單一維度,還必須有現(xiàn)代性之維,這雙重維度是世界文學的經驗,當然也成為中國作家設置的世界文學坐標,使“尋找你自己”成為可能。所以,尋根小說作家對民族文化進行更深層次的開掘,尋求“具有現(xiàn)代意識小說的根”。他們學過了喬依斯、馬爾克斯等人之后,“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學范式,來對自己腳下的‘文化層’進行考察”,“建立屬于自己的藝術世界”。尋根小說作家一直在本土文化與現(xiàn)代性的雙重維度中觀照中國文學,從這個意義上說,尋根不僅是尋找文化之根,也是尋找“具有現(xiàn)代意識小說的根”、“尋找屬于自己的文學范式”。這樣的尋根理念超越民族國家一隅進入現(xiàn)代世界之維,使中國文學真正走向世界、與世界文學對話成為可能。
1980年代中期,尋根標示出與以往完全不同的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從政治之維到文化之維的群體反抗,從群體問題意識到個體審美意識的自覺構建,從國家民族一隅到現(xiàn)代世界之維的對話與超越等等,所有這些表明,尋根,不僅是尋文化之根,文學的根,而且是尋找文學之為文學之根,是尋找屬于自己的具有個性化表征的文學范式。同時,尋根也是尋找中國文學在世界文學中立足之根。
尋根是1980年代中國小說創(chuàng)作理念的轉型,它為文化成為文化、文學成為文學、美成為美、中國文學走向世界等都做出了可貴的探索與努力,在文學史上具有重要的意義與價值。尋根的理念,不僅發(fā)生在尋根小說內部,更重要的是,對其后的小說發(fā)展起到了多方面的影響。個人敘事、新寫實小說以及新歷史小說等文學潮流,都曾受到尋根理念的啟發(fā)和影響?!啊畬じ旧砭褪且粋€沒有終點的無限過程?!睆倪@個意義上說,尋根是文學史上一次具有無限意義的尋找與發(fā)現(xiàn)。
注釋:
①季紅真:《歷史的命題與時代抉擇中的藝術嬗變—論“尋根文學”的發(fā)生與意義》,《當代作家評論》1989年第1期。
②陳思和:《當代文學中的文化尋根意識》,《文學評論》1986年第6期。
③[26]李慶西:《尋根文學再思考》,《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
④??[57]韓少功:《文學的根》,《作家》1985年第4期。
⑤韓少功、羅莎(意大利):《一個棋盤,多種棋子—關于中國文學與文化的對話》,《花城》2009年第3期。
⑥⑩[22][23][25][28][42][45][47]王堯:《1985 年“小說革命”前后的時空——以“先鋒”與“尋根”等文學話語的纏繞為線索》,《當代作家評論》2004年第1期。
⑦[60]阿城:《文化制約著人類》,《文藝報》1985年7月6日。
⑧[39]吳亮、李陀、楊慶祥《八十年代的先鋒文學和先鋒批評》,《南方文壇》2008年第6期。
⑨韓少功:《杭州會議前后》,《上海文學》2001年第2期。
??[56]李杭育:《理一理我們的“根”》,《作家》1985年第9期。
?[37][38][41][48]何立偉:《美的語言與情調》,《文藝研究》1986年第3期。
?[24][46][51]韓少功:《尋根群體的條件》,《上海文化》2009年第5期。
?[62]鄭萬?。骸段膶W需要什么》,《文學自由談》1985年第1期。
?王安憶:《談話錄(六):寫作歷程》,《西部》2008年第1期。
?[33][35][49][55]鄭萬?。骸段业母?,《上海文學》1985 年第 5 期。
?[21][50][59]李陀、烏熱爾圖:《創(chuàng)作通信》,《人民文學》1984年第3期。
[27][43]鄭萬隆:《尋找你自己—〈青年小說選〉序》,《朔方》1986年第3期。
[29][52][63]韓少功:《文學史中的“尋根”》,《南方文壇》2007年第4期。
[30]王安憶:《從現(xiàn)實人生的體驗到敘述策略的轉型—一份關于王安憶十年小說創(chuàng)作的訪談錄》,《當代作家評論》1991年第6期。
[31]李杭育:《小說自白》,《上海文學》1985年第5期。
[32][34]何立偉:《作家的感覺》,《文學自由談》1987年第4期。
[36]李杭育:《通信偶得》,《文學自由談》1986年第2期。
[40]王安憶:《小說的技術》,《花城》1997年第4期。
[44][54][58]賈平凹:《四月二十七日寄友人書》,《上海文學》1985年第11期。
[53]李歐梵、李陀、高行健、阿城:《文學:海外與中國》,《文學自由談》1986年第6期。
[61]鄭義:《跨越文化斷裂帶》,《文藝報》1985年7月13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