賈夢瑋

《鐘山》請人開專欄，于編輯部，于我這個主編，都是大事：關(guān)鍵是請什么人寫，找到合適的人不容易。但也不至于要開會研究，進行可行性論證，有些事情的確不是研究出來的。過去請王彬彬、請李潔非等人在《鐘山》開專欄，很成功，當(dāng)初的決定其實都是跟著感覺走。這次請王祥夫還是如此。記得我那天下午在辦公室翻報紙，碰巧看到祥夫的文章，那篇文章還沒有看完，我就操起電話給祥夫打過去，問他能不能給《鐘山》寫一年專欄。印象中，電話里的他可能覺得事出突然，有些警惕地問我：“寫什么內(nèi)容？”我未加思索，輕松地說：“隨便你寫什么。”氣氛立馬就融洽了。一拍即合。好比兩只狗，各自嗅了嗅，便知底細(xì)。此事從動議到確定也就花了幾分鐘。不久，《鐘山》上就有了祥夫的專欄“黍庵筆記”，不僅與王彬彬的“欄桿拍遍”也與李潔非多個系列的專欄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好看。

王祥夫與王彬彬、李潔非觀察、思考的問題完全不同。他完全從另外的通道進入歷史記憶與現(xiàn)實人生，形成自己獨特的與現(xiàn)實世界的關(guān)系。人生在世，每個人都必須處理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作家除了處理自身與現(xiàn)實的關(guān)系外，還得處理作品與現(xiàn)實之間的關(guān)系，我的觀察，這兩種關(guān)系在祥夫這兒是統(tǒng)一的。比如，出世與入世，祥夫當(dāng)然不是出世的，但絕不是勇猛精進的入世。再比如魯迅所謂的匕首投槍和他兄弟周作人的所謂平和沖淡，風(fēng)格不同，祥夫偏向后者。儒家說：窮則獨善其身，達則兼濟天下。祥夫不“窮”也不“達”，因此“獨善”與“兼濟”在祥夫身上兼而有之。

黍庵筆記，顧名思義，多數(shù)與植物有關(guān)。他的這個專欄，屬于通常所說的“小品”與“筆記”，用來寫植物真是找到了用武之地。他自己說：“我喜歡植物，喜歡植物的氣息。”還因為喜歡“一黍一世界”這句話，祥夫?qū)⒆约旱臅咳∶麨椤笆蜮帧?。黍庵主人喜歡植物一定有他的道理。動物有其食物鏈，需要靠植物和其他動物為食物來讓自己存活下來，因為要尋找食物，所以是“動”的；因為有“犧牲”、有爭搶；因此必然有廝殺和血雨腥風(fēng)。我想，祥夫肯定不喜歡這些。而絕大多數(shù)植物不需要以他者為食物，有土地、有陽光雨露，植物就可以進行光和作用，自我生長，開花，結(jié)果。菩提果自成。而且，植物就在那里，沒有追逐，靜。植物又是“變化”的。大多數(shù)動物，不論老幼，五官四肢等各種器官不增不減，僅僅是體積大小的不同，小獅子、小老虎乃至幼兒，一出母胎其身體各器官、部件就已齊具，它們的成長只有大小之別沒有變化之喜，某種意義上是一種蛻化、退化。而植物從小到大，各種器官一直在發(fā)生不同的增減變化，例如幼小時期只有根、莖、葉，成年之后長出了花朵，花朵凋謝后再結(jié)出果實種子，種子可以再生出無數(shù)的新的植物。植物的生長是不斷的驚喜，是涅磐。

“黍庵筆記”涉及許多種植物，名目繁多。文章涉及的其他事物也是“植物性”的，可以自生，可以自喜，無關(guān)乎軍國大事，甚至避開精神與思想。祥夫從他的親身經(jīng)歷，所接觸的人，讀的書，看到的、或者自己畫的畫，來說這些植物，而且是就植物論植物，不拿植物說理，不在植物身上過多地寄托情感，不讓植物承擔(dān)額外的任務(wù)。他說：“就飲食而言，我們的現(xiàn)世是既不安穩(wěn)也不靜好，人事罔論，連市上的瓜果都暗藏種種殺機?！钡舱f到此為止，不要說人事，就是食物究竟如何暗藏殺機，甚至食品安全，都并非他的興趣所在，他根本就不愿意去說這些。在祥夫這里，植物真正成了它自己。祥夫是直見性命，植物本體。在“黍庵筆記”里，祥夫的“獨善”表現(xiàn)在他確實很喜歡、享受這些植物，哪怕是在很多人看來于人于己都沒有很明確的功用；祥夫的“兼濟”表現(xiàn)在不厭其煩地將這些在很多人認(rèn)為是瑣屑之物的東西娓娓道來：為了別人，至少我讀來是興味盎然，心境清涼；也為了他自己，不是津津樂道，雖無郁積在胸，竟也是不吐不快。

“黍庵筆記”的植物本位似乎不針對什么，但客觀上有其針對性，因為我們現(xiàn)代人更多地是動物性的。動物世界里，叢林法則，弱肉強食。追逐金錢、官位，我們總是在“動”，“靜”不下來，忘了“靜”的可能性和妙處，只顧了“動”的向外，忽視了“靜”的向內(nèi)。高燒不退。人處在食物鏈的頂端，既吃植物也吃動物。消化不良。高度物質(zhì)化的生活追求，環(huán)境破壞因此具有了某種必然性。受摧殘的不僅是植物，還有包括人在內(nèi)的動物。呼吸著污濁的空氣，面對無邊的荒漠、發(fā)臭的河水、被砍伐得像瘌痢頭的山嶺，還有無家可歸的動物、百花凋零的田園，人類才會認(rèn)識到：自己“真不是東西”！人，詩意地棲居，如果不能與動植物們和諧相處，哪有“詩意”可言？在豐富健康的動植物面前，人才成為了人，人因此才能自重，自喜。

祥夫的文字也是植物性的，多立少破，祥和。他不借助外力，不扯旗，自說自話，居然也可以開花、結(jié)果。那樣瑣細(xì)的食物，在他的筆下，竟也可以思及千古、縱橫天下，行當(dāng)所行，甚而不止于當(dāng)止，好似一條河流，回看來路，竟也是迂曲而下，并未進入另一河床。讀“黍庵筆記”，可以感覺到黍庵和黍庵主人的獨具的美感。

黍庵主人說：“人類最根本的東西‘食色本性’便是建立在這些瑣碎之上的，多少年來藝術(shù)完全忽略了這些，忽略它的真正原因或許是人們在思想和理想的重壓之下完全無法真正享用食色本性……”“黍庵筆記”偏愛這些瑣屑之物，因為事關(guān)感官享受。比如佛手做成的青紅絲、豆子做成的豆腐、桂花的熱香、佛手置于北魏玻璃器上清供的氛圍、木瓜的異香、熏衣草的紫藍……吃也好嗅也好看也好，這些事關(guān)人生本質(zhì)的感官享受都是祥夫所喜愛的。其實也是大家所喜愛的，因了黍庵主人和黍庵筆記的“提醒”。通常，人們只是“占有”，不是“享受”。

“食”與“色”也都應(yīng)是享受，而不是占有?？桌戏蜃釉凇抖Y記》里講：“飲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薄帮嬍场?、“男女”與“食”、“色”相對應(yīng)，是“人之大欲”的兩大基石，或者竟是全部。如果“食色”二字是人的本質(zhì)的全部，百分制計算，各為五十分，“食”在祥夫這兒幾乎就是滿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