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林怪杰
——吳敬梓傳》節(jié)選
吳霖起心中,知縣的話就是鞭子。好馬不用揚鞭自奮蹄,何況已有鞭子揚起了。新官上任都需三把火,新任教諭哪能不賣命奔騰。
面對破敗的學宮,新教諭如面對了不遠處的海,心潮涌動。斷壁殘瓦在遠遠刮來的蕭瑟海風中發(fā)愁,四周門窗已不能遮風擋雨。因?qū)W宮多年不能使用,本地教書先生大多到外地謀生,只剩老弱病殘還在苦熬維持,也終難正常復學。教諭聽不到讀書聲,那算什么教諭?但他著實發(fā)愁,縣太爺都沒辦法,叫一個候補多年才補成的新任教諭如何是好。
回到家里,吳霖起愁眉難展,嗣兒吳敬梓讀書情況一時也無心查問。這反倒讓吳敬梓以為父親對他的學習不滿了,便說,父親只管出題考我,這些天的功課我都讀得滾瓜爛熟!
吳霖起嘆道,知縣大人催我向知府要錢修學宮,他知縣都要不來,我個教諭哪里要得來?我是被縣太爺考得啞口無言,哪里是對你有氣!
他嘴上如此說,心里還想,自己身為教諭,竟然連愛子也沒學堂可入,鎖在家里讓廚娘看著。一件事,竟苦了全家人,我豈不是廢物?
自幼拿錢不當回事兒的吳敬梓一拍腦袋安慰父親說,這有何難!我爺有病已不能主事,吳家銀錢不比一個小小窮縣少。父親說個數(shù)目,叫管家立馬送來他敢不送?用不著磕頭作揖跪求什么知縣知府的!
吳霖起固然沒把站著說話不知腰疼的兒子的話當真,但兒子的話卻讓他心里舒服了許多,也亮堂了不少。那些請酒贈詩望子成龍的諸多鄉(xiāng)紳們,不都有錢嗎?向他們曉之以理,求他們捐些款,再打點知府下?lián)苄绮粔?,便如孩兒所說,不就成了嗎?這時他又想起,兒子的說法,祖上也這樣辦過的。族祖吳國縉就曾自家出資修繕江寧府學。如今輪到我這當教諭的了,難道就不行嗎?
于是吳霖起叫廚娘作了一餐酒飯,也沒再考兒子背書,反倒敬兒子酒說,謝你幫了為父大忙!
吳霖起一面從知縣那里討了送給知府和學正的信札,一面寫信給探花府管家,然后才只身前往淮安府送上請銀公函和知縣信札。等了些時日沒絲毫音信,又等了多日,還是沒音信,倒是全椒家里的一千兩現(xiàn)銀到了。吳霖起本已做好家那邊不聽他招呼的準備,一見現(xiàn)銀不由感慨,如果不是補了個教諭官職,即便在家,自己的話也不會有人照辦的,可見官職之重要,自己定要倍加珍惜來之不易才候補到的卑職。于是不等知府那里有動靜,吳霖起這邊就起早貪黑用自家的錢和自己出面弄到的捐款動工了。
匆匆的,兩年時光過去,在父親日夜忙碌中,贛榆的學宮已修繕完成。這對等待進學堂讀書的吳敬梓無疑也是喜事,他便歡天喜地邀幾個伙伴到海邊去盡一次興。他們?nèi)サ氖呛j虡牵谀抢镉^海最是進水樓臺,但他們不知縣衙也要在那里宴請為學宮修繕捐款的各方紳士名流。縣衙的宴請在下午,吳敬梓他們是早上去的。
吳敬梓與幾個同學登樓極目大海。海天相連,遠帆如豆,看不出是正遠行的船還是遠行歸來的船,近處海島卻清晰如畫中之畫。
再看樓里,墻壁上留有許多題詩,每一首都書法各異。吳敬梓在一首最顯氣勢的題詩前佇立半晌,“萬派鱗鱗涌,千帆葉葉浮”,不由連連說妙。海潮應著他的稱聲卷起層層白沫,不由激他胸中跳出一群詩的精靈。他不由自主抓起不是備給他的筆墨,在身邊空白墻上揮手題下一首五言律詩:
浩蕩天無極,潮聲動地來。
鵬溟流隴域,蜃市作樓臺。
齊魯金泥沒,乾坤玉闕開。
少年多意氣,高閣坐銜杯。
吳敬梓敢在墻上題詩,幾個同學并不見怪,在沒見過大世面的邊疆少年眼中,教諭爺?shù)膬鹤邮怯匈Y格的。不知底細的茶客們紛紛圍上來,吟的評的,七嘴八舌叫好。
叫好聲此起彼落,驚動樓主跑來大聲呵斥,你是誰家窮小子,買不起紙墨跑我這兒來練字!隨從便找來抹布要擦。圍觀的人七嘴八舌說,如此好詩,為啥要擦?即便不是好詩,也越擦越黑不是?
樓主無奈,問吳敬梓是誰家淘氣小子。同伴搶話替他答,這是縣府教諭吳大人的少爺!他家祖上出過四個進士,我們老師說沒準他會成為狀元,他題詩是給海晏樓添彩!
樓主一聽也有道理,忙對吳敬梓說,請教諭家少爺在詩下落上大名,到時我也好向知縣大人稟明,以免怪罪!
原來這空白墻壁及筆墨,是給下午縣衙宴會備下的。吳敬梓想,當教諭的父親是知縣最該謝的,我題了詩他也不會怎樣。于是揮筆落下全椒吳敬梓五字。
吳敬梓在海晏樓題詩,學宮里的師生都知道了,那詩已被先生抄來講給學生,一時在贛榆傳為佳話。十五歲的少年,第一次面對大海便寫出氣勢非凡的《觀?!罚沂撬脑姼杼幣?,可見后來成為偉大小說家的吳敬梓,其文學天賦是非常全面的,不過最終是以一部小說《儒林外史》傳世揚名罷了。
那年還有一件事使他更加小有名氣。贛榆縣城有個爭強好勝的街頭棋王,好在街上擺棋與人賭高下。他聽說教諭之子不僅能詩,棋藝也不凡,有天便在吳敬梓散學路上攔住要對弈一局。吳敬梓問,你們這兒圍棋放街頭下?
有人告訴他,要和他下棋這人姓王,老贏不輸,人稱草頭棋王。他與人賭棋,別人是輸一賠一,他是輸一賠三。
吳敬梓問那人賠過三沒有,那人說他沒輸過。吳敬梓不信便反問,沒輸過?!草頭棋王反問,敢賭一局嗎?
吳敬梓只是好奇,并不想賭,因祖父和父親都嚴禁他用棋藝參賭,便客氣說,不敢,家父有訓,不許賭!
有人攛掇說,你倆不是賭,算切磋棋藝。若吳少爺贏了,你叫他聲師父。若你贏了,吳少爺叫你一聲老師怎樣?
草頭棋王豁達,說,俺輸了,我叫他三聲老師!
圍觀的人興致勃勃推吳敬梓上,邊推邊說這不是賭,是切磋。
吳敬梓只好放下書褡子摸起棋子。最后結(jié)局竟真是草頭棋王輸了,圍觀的人一陣歡呼起哄,讓草頭棋王向少年吳敬梓鞠躬叫老師。草頭棋王心里不肯,嘴上又不好食言,便老師面對學生那樣坐下,對站著的吳敬梓說,你父親是教諭,是你老師,是我太師!
大家又起哄,賴皮!和教諭家的少爺耍賴皮!
草頭棋王辯解,教諭是他老師,是我太師,不就等于我是他學生,他是我老師嗎?
大家非讓草頭棋王直接稱呼吳敬梓老師不可,尷尬之間,吳敬梓卻意外給草頭棋王深鞠一躬說,這位先生既兌現(xiàn)了諾言,又兌現(xiàn)得十分智慧,讓我受益匪淺,他是我老師!說罷飛跑而去,引起身后一片叫好。
后來父親對兒子這種名氣不敢贊美了,反而多次批評。比如對贛榆縣城那個名氣很大的開頭巾店老頭子,父子倆看法就極相左。那是個有學問的怪人,常與縣衙的師爺、典吏等人辯論一些事物,誰也辨不過他。吳敬梓很敬佩并非常愿意和他接近,父親卻十分反對,教訓兒子不可受這種人影響,認為他那都是些奇談怪論,想事舉業(yè)的人萬不能聽他那一套。吳敬梓極力與父親爭辯,認為這種人的學問也不該輕慢。吳霖起怒道,即便他把世上所有的學問全記下,考不取功名那算什么?!
責任編輯 曉 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