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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家住在大河莊

        2014-02-12 10:11:37高金娥
        鴨綠江 2014年10期
        關鍵詞:小娟菜菜青青

        高金娥

        小說

        我家住在大河莊

        高金娥

        WOJIAZHUZAIDAHEZHUANG

        父親的手表丟了。父親的這塊手表在我們家還有我們村,都是一個至高無上的象征。我們村或許再廣大一些的地方,只此一塊。西鐵城牌子,從香港海關輾轉(zhuǎn)運過來的。父親一個遠在上海做高官的遠房親戚贈予的。曾經(jīng)有人翻過兩個山頭走半天的路來我們家,專為看這塊表。見過這塊表的人,把它說得神乎其神。這塊手表確實漂亮,烏鋼屏,帶熒光,還鑲嵌著小粒的鉆石,表形漂亮,做工精致巧妙。父親即便是在冬天,也把左邊衣袖高高擼起來,讓手表晃人眼睛。但是現(xiàn)在它丟了。

        父親在前院洗臉,把手表放在表盒里,表盒放在米柜頂上,我們都在前院玩,后門虛掩著,就那么一晃眼的工夫。鄉(xiāng)里派出所的警察都來了,我和四歲的二妹也要被帶到房后梨樹底下問話。經(jīng)過廣泛的調(diào)查取證,警察最后得出結論:手表確實是丟了。

        很快,屯子里就有了說法,父親的手表,是被失蹤了兩年的住在姜北地的本家,七爺家的五叔偷走的。

        我們的村子叫大河莊,一條大河傍村而過。河,叫滾子河,那可不是浪得虛名。河水暴漲時,能把三匹馬拉的大車卷走,當然還包括一車糧食和車老板。但是更多時候,滾子河像一個梳著兩條辮子的好脾氣的大姑娘,內(nèi)斂、穩(wěn)重、清澈。寬寬的河面是山和天的大鏡子。河岸蘆葦青青,白鷺翩飛,蟹行蛙跳。蘆葦蕩里還有鳥蛋鱔魚,數(shù)不清的小花藏在里面偷偷開放,我們很少去驚擾它們。多到數(shù)不清的海鳥也都遷來我們的蘆葦蕩安家,做我們的鄰居。

        前些年,我還小的時候,河邊蓋起了一排紅瓦房,住進了一些城里來的年輕人,我們叫那地方青年點。自從有了青年點,蘆葦蕩和滾子河都遭了殃。那些城里人,什么都吃,鳥蛋也吃,鱔魚也吃,河里的小螃蟹小魚小蝦,甚至蝲蝲蛄青蛙也吃,我們大河莊人叫他們“禍禍兒”,禍禍人的意思。大河莊的老人多次告誡他們,這些東西不能吃,這些東西生下來就和人有一樣的權利活著,不能吃的,但是他們還是每天都在蘆葦蕩和滾子河里洗劫幾番。他們現(xiàn)在回城了,青年點的一排紅瓦房子還孤零零地戳在那兒,時刻提醒我們,曾經(jīng)有一群“禍禍兒”來過我們大河莊,他們自己好吃懶做不干活,順便還帶壞了好人家的孩子。我們村很多人自此不愛干活了。五叔就因為跟他們走得近,徹底扔下土籃子,跑了。五叔說過一句話:“人不能像牲口一樣活著,人得像人一樣活著?!?/p>

        長輩之所以對這句話念念不忘,是因為不時要拿它和五叔做反面教材來教育子女:人就應該像牲口一樣腳踏實地地活著;而不應該像五叔一樣撂挑子,把活計和苦難都扔給親人。

        父親十分看不起五叔,引為家族之恥。姜北地七爺有次來,找父親哭訴五叔的不孝,說他心高。父親說,生在農(nóng)村,泥水下不去,你就該讓他學個手藝。因為七爺拿不出給五叔拜師的錢,所以就一直把他扔在隊里當勞力,掙工分。五叔雖然懶,但是拉大幫干活時并不攢尖取巧偷奸?;?,所以大家說起他,還有些寬容的意味在其中。某一天,被人們成天壓在舌頭低下咀來嚼去的五叔,一下子失蹤了,徹底沒了蹤影。

        母親在說起五叔的這句話時,說,人是得像個人樣好好活著。所以我們家即使吃糠咽菜,也要裝在粗瓷白碗里,撒上碧綠的蔥花,端到炕桌上吃。我們的衣服上的補丁,也搭配得好看,補得板正。每次洗完衣服,母親都用搪瓷茶缸裝上熱水,把衣服燙平,疊好,碼放在柜子里。所以我們和別人家的孩子就是不一樣,臉上干干凈凈,頭發(fā)梳得溜光,我們從小就被要求,走有走相坐有坐相。

        在父親丟手表之前,我們屯里每家每戶都發(fā)生過失竊事件。丟的也都是一件衣服幾只地瓜一只餅子之類的小東西,沒有過大東西,所以就沒有報官。有一次小偷在偷了兩只剛出鍋的菜餅子之后,差一點就被抓到了,據(jù)倉皇逃竄的背影,人們推測出是姜北地七爺家的五叔,因為只有五叔的背影,才單薄得挺拔,沒有無休止地被犁杖扁擔壓迫折磨過。

        大河莊背依群山,從我們家后門走出去,穿過兩條后街,就可以呼朋引伴去花兒溝采山姜、捉螞蚱。大人們?yōu)轲B(yǎng)家糊口忙得披星戴月,我們拎著挖野菜的筐,在鄉(xiāng)村在原野,像一群野猴子自由而散漫??鞓肪拖翊禾鞚u次開放的花兒,花兒溝都快撐不下了?;ㄏ阒币绲脻M眼滿心滿天下。穿過花兒溝,穿過蘑菇嶺,穿過太陽溝,就是歇馬山,據(jù)說當年薛禮征東時,在此歇過馬、甩過帽子,于是,歇馬山留一碩大的馬蹄窩兒,帽盔山被扣上一個大帽子。帽盔山又高又險,我們帶一根地瓜,爬到山頂正好天晌,吃了地瓜,采一點野菜,就在帽盔底下藏貓貓。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比擬在帽盔底下的驚險刺激,因為我們一不小心,就可能跌到谷底粉身碎骨。當然,我們以勝利的姿態(tài)站在高高的帽盔山上放歌的時候,那感覺好極了,群山、村莊、滾子河皆在俯視之中,大人也沒有我們了不起。

        帽盔山以北是老黑山,老黑山是最高的山,山峰直插到云彩里,四季不露頭。山下有一片橡樹林,住著一坡于姓人家,據(jù)那橡樹林出來的人說,爬到老黑山頂,再下來,要兩天兩夜。但是到了山頂,就能看到黑魚汀,有一條成了精的黑魚,經(jīng)常興風作浪。它翻個身,山洪就爆發(fā),我們這里就要發(fā)一次大水,就會有莊稼被水淹家畜被沖走,損失可大了。所以我們立下志向:長大了,要拎一把大刀挑破黑魚精肚皮。

        大河莊其實就三十六戶人家,基本上都姓何,偶爾有一兩家不姓何的,一定是投了親來或招的養(yǎng)老女婿什么的。像英子家,就是英子的父親到我們大河莊做了上門女婿,也帶了自己的娘一起來,那老娘,就是劉奶奶。大家平起來都是親戚,很多的本家。所以姑娘要外嫁媳婦也要外娶,這事兒雖然麻煩些,但是憑地多了些新鮮的熱鬧可看。閑暇,我們也學著大人玩婚喪嫁娶,我們在英子家房后的大青石上玩。碩大一個青石棚,仿佛從地下鼓出的大蘑菇,蘑菇腿還沒來得及伸出來。蘑菇頂幸好是平的,可以容幾十人共坐。因為大,雖然被英子的奶奶劉奶奶占去一角,也足夠我們玩的。劉奶奶眼睛不大好,一頭白發(fā)在腦后抓了個核桃大的髻。我們有了興致就去給她梳頭發(fā),劉奶奶任我們折騰,也不惱。劉奶奶的故事說得好,沒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如果我們肯給她一只梨或一根山姜,她就愿意給我們講一個故事。不過聽完劉奶奶的故事,你保準做噩夢。貓有九條命;驢馬牲口是上一世做了孽,這一世來還債的。人不可作惡,作惡要下地獄一輩子受地獄火的焚燒,永世不能超生。

        劉奶奶的故事里,繼母都是陰險又歹毒的。有一家有六個小孩,父親常年在外做工,繼母進門之后,每一夜就少一個孩子,第二天,繼母就說丟失的孩子去了姥姥家。最大的孩子只有七歲,偷偷跑去姥姥家,發(fā)現(xiàn)失蹤了的弟弟妹妹并沒有來。就偷了把菜刀放在枕頭底下。夜半就聽到咔嚓咔嚓吃蘿卜一樣的聲音,打開燈一看,后娘正在吃最小妹妹的一只小手,一刀砍去,后娘變成黃鼠狼逃跑了。

        后來呢?

        沒有后來了,后娘是成了妖的黃鼠狼,跑了。

        那么被吃掉的弟弟妹妹呢?怎么辦?我們哭了,我們不要這樣的結局。

        后來呀,劉奶奶被糾纏不過,說,后來,黃鼠狼后娘把吃進去的孩子都吐了出來。

        哦。就應該是這樣嘛。我們笑了。再后來,孩子們長大了,把黃鼠狼打死了,對吧劉奶奶?因為這個故事我們聽了一百遍了,所以結局我們都知道。

        有一個人虐貓,貓死了之后還吊在樹上不讓它挨著土。貓有九條命呀,挨著土,靠最后那一條命就能活回來。那個壞人,以為貓徹底死了,就去喝酒去了,有個好心的小孩,把死貓埋葬了,貓有九條命呀,靠著最后那一魂,貓活過來了,然后這貓就上門報仇了,打開門閂讓胡子進了門,不僅搶了這家錢財,還結束了這家所有人的性命,把房子也付之一炬。

        不過是一個壞人,為什么要把一家人都害死呀?劉奶奶說,所以人不能做壞事,親人也跟著遭殃,又說,其實貓和人都一樣,都是一條命。

        劉奶奶說,人這一世,是老天爺給機會來修行的,所以,注定是要受苦的。受怎樣的苦都要挨下來,都要認命。因為只有把“人”修好了,死后才可以托生為人,或上天做神仙。壞人來世就得做馬做狗任人驅(qū)使。天上地下人間。三界里天上是神仙住的地方,神仙逍遙,但是不吃不喝沒有情愛家庭,所以神仙的快樂也清寡,雖然做人受苦,如果命好,吃得飽穿得暖,做人是最享福的了。劉奶奶還會扶乩,經(jīng)常被狐仙蛇仙什么的附了體。我怎么看她都是個平常的老太太,弄不明白狐仙蛇仙是怎樣進了她的身體,更弄不明白平時老得像絲瓜筋的聲音,怎么就會嬌嫩得像大姑娘了。但是這是劉奶奶的秘密,連英子都不知道。

        高金娥,1968年生于遼寧莊河市大營鎮(zhèn)。遼寧文學院第三屆青年作家班學員。90年代初曾在《鴨綠江》《海燕》《芒種》《上海文學》等刊物發(fā)表作品。現(xiàn)供職于莊河市廣播電視臺。

        來過大河莊的人,都知道我們家跟別人家不一樣,不僅因為是村支書的家。我們家的籬笆是最整齊的,我們家的瓜棚是最周正

        的,瓜棚從門口一直搭到街上,正好納涼。母親出

        門的時候,我要留在家里哄孩子。四歲的妹妹,經(jīng)

        常會找媽媽。我要抱著她溜達她才會不哭。但是每每抱到后來,手臂就抬不起來。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我要掃地擦家具刷碗筷,要為午飯備料,要喂豬喂雞,還要看著雞鴨不要飛進菜園。我要在母親回家之前,把燒草抱回家。母親做飯時,我要把妹妹抱在懷里拉風箱。

        母親在家的時候,她自己帶妹妹。我要去摟草和挖野菜。如果我因為貪玩耽誤了干活,母親從來不呵斥我,她會跟我講誰誰家的孩子,如何懂事如何知道心疼媽媽。我在羞愧和自責中,咬著牙,把她希望我做的事情做好。很多時候,我都希望我可以好好歇歇,有那么一天,不要干活,好好歇一歇。

        所以我很相信劉奶奶說的話,人生是苦的,沒完沒了的活兒,沒完沒了的日子。

        把劉奶奶的故事揣回家,看妹妹乖乖時,就肯把劉奶奶的故事說給她聽。有時候被母親聽去了,她會說,不要講那種故事給妹妹聽,地球是圓的。但是她總是很煩很累,沒有時間來抱抱我,也沒有時間給我們講講她讀的書。她在打麻的時候、做飯的間暇,或躺下小憩的時候,都是在看書的,隨便什么書報,撿起就看。所以她懂的事情多。但是她沒有時間講書給我們聽,她忙著大肚子,忙著把肚子里的孩子長成兒子生下來,忙著一家人的衣服鞋襪飯食,忙著豬雞鵝鴨和菜園。春天,她一個人坐在地里拔草,因為肚子大,她只能坐著。坐著也累,所以她臉上的汗珠子比豆子都大。因為父親做支書,家里的活計都在她一個人身上,所以她格外忙格外累格外時間緊,所以我的小妹就生在白菜地里。

        那時候地剛鋤過草,軟軟的,被太陽烤過的土地比火炕還舒服,所以小妹生下來時,一點都沒哭,當被別人發(fā)現(xiàn)時,她被母親用外衣包著,已經(jīng)在暖暖的五月天里睡了一小覺了。

        小妹生下當天,父親給她取名叫閑閑。鄰居小娟跟我說,其實你爸想叫她嫌嫌,你們家丫頭太多了。你們家現(xiàn)在都沒有男孩,你爸做支書也不比我們家強。我說我現(xiàn)在干很多活,不比男孩差。她說,你會娶媳婦嗎?你會生出姓何的孩子嗎?被觸到痛處,我學會跟母親一樣沉默著。

        小娟的爸爸是我本家的二大,看山的,因為身體不好,只能做閑人,每天,二大腰系麻繩拿著鐮刀出門,站在對面山岡上要號半個小時,就一句話:摟草的,打疙瘩,一個樹枝不準動。二大嗓門亮,越號越亮。母親偶爾會抓一把花生一把瓜子給小娟,她們家生了五個女兒,小娟最小,但是一樣坑嘴。因為生的都是女孩,所以二媽三天兩頭被拖到大街上打,二媽的頭發(fā)經(jīng)常被大把大把地薅下來。二大打二媽我們見過,二媽蜷成一團,像一只死狗。任二大用腳踹用鐮刀背砍,都一聲不吭。二大家的孩子,從大娟到四娟到小娟都不敢靠前,誰靠前連誰一起打。母親教過大娟,你爹再打你媽時,你們姐妹幾個一起上去抱住你爹。但是大娟她們不敢,二大打二媽時,她們流著眼淚拾草

        打柴去了。母親看不過,去拉,二大余怒未消,看著母親癟下去的肚子,說,還有你,可別也是個只會下石蛋的母雞。母親手一哆嗦,一扭身默默地回家了。二大把二媽打夠了,哼著小曲揚長而去。二媽自己爬回家,把身上的土拍拍,拿出大煙袋,裝一鍋煙,閉上眼睛,默默地吐一串長煙圈。我們村有很多家像二媽家這樣,房前屋后種幾棵黃煙。

        小娟家窗欞上邊有一塊隔板,她們家過年過節(jié)收的蛋糕餅干、一年打的核桃紅棗都在上邊,那讓所有人都向往的地方是二大的專利,二大每天出門時,都揣一把花生幾塊餅干自己上山吃,有時,會分一點給小娟。小娟說出來時,因受寵而無限驕傲。但是生在她們這樣的人家也有好處,每年殺豬,二媽都會在肉剛熟時偷割一塊塞給孩子們,小娟她們便東躲西藏拿到外邊去吃。捧著一大塊香噴噴的肉,在眾多孩子口水直流的目光中,一縷一縷撕著吃,會是多么享受。雖然我不會把肉拿到大街上吃,但也無比羨慕。

        夏夜,屋子里悶,父親熏一把艾蒿,我們一家人坐在瓜棚底下納涼。皓月當空,蛙鳴一片,莊稼在悄悄地拔節(jié),南瓜花蕓豆花土豆花接了露水,發(fā)散著甜絲絲的香氣。因為瓜棚搭得大,蕓豆和黃瓜也都爬上來,爬得高的黃瓜格外水靈。這樣的夜晚,父親搖著蒲扇,一邊吃著脆生生的黃瓜。會有大群的螢火蟲飄飄地游來,一整個世界都披上了光彩熠熠的綠紗,清新、祥和。父母親會說一些別人家的事情,說誰誰誰是過日子的好手,誰誰誰是下力人。也說到將來的日子,來年把院墻加固一下,后年,給房子換上新草。眼下,要給我們家的小狗秋秋壘個風涼的狗窩。

        小娟家的大狗烏米又生了一堆小狗,有十三只之多,小娟依次給它們?nèi)×嗣?,從大米到小米。這些小狗光滑可愛飽滿,被它們骨瘦如柴的狗媽媽烏米反襯,簡直就太漂亮了。但是二大不喜歡狗下崽吃飯多,多次逼二媽把狗崽子埋了。這天午后,小娟來找我,青青,你要不要七米了?七米是我最喜歡的小狗,黑毛毛上幾簇白花花,大眼睛黑葡萄一樣晶晶亮,四蹄雪白,小腳輕輕往人手上一撘,你就想抱它。把七米抱在懷里,它短短的毛軟軟的,小小的身子偎在你懷里,像無限依戀你的小妹妹。

        烏米雖然有一般狗媽媽的警惕性,但是它讓我們跟它的孩子玩,那段時間,我們大河莊的孩子有時間都往小娟家房后的狗窩棚跑,把自己省下來的飯菜給小狗吃。二大看見,說,你們這些孩子,人都吃不飽,還偷家里東西來喂狗,早晚我告訴你們父母,砍斷你們腿。我們都怕二大,四散逃開。

        小娟說,她們家又打起來了。她爹,就是看山二大,揚言要把小狗烤了吃,二媽說,你敢吃一個狗崽子,我就殺了你。他們家炕席底下有一個穿錐,防賊的,一米多長,二媽把穿錐拿出來,說,不信你就試試。雖然二媽換回了一頓暴打,但是二大最終還是改口說,馬上把狗崽子全部送出去。

        這些剛生下半個月的小狗,剛剛會趔趔趄趄地走路,就要離開媽媽,被送去陌生的人家。母親在家,她淡淡地對小娟說,我們家有秋秋了。我怯怯地走到母親跟前,媽,我可以每頓都少吃飯。母親說,狗會長大,吃得會比人都多。我的眼淚涌了出來,母親難得地拍拍我頭,說,我們家的秋秋也快生了,我正愁秋秋這一窩狗崽子怎么辦呢。

        小娟抹著眼淚走了,母親從米柜里找出一塊硬糖,讓我追出去送給小娟。母親對小娟真好,連我都不給吃的糖,給小娟吃。小娟一下子驚喜起來,沒心沒肺地笑了,眼淚還掛在臉上,說,青青你媽真好,我都快忘記糖是什么味兒了,一下子含在嘴里。接下來我?guī)退ぜ野粞肭笕思沂樟粜」罚m然沒有人肯要,含著糖的小娟還是一臉甜笑。

        我們走在回家的路上,遠遠就聽見二媽喊小娟的聲音,我們快快跑回去,二媽抱著兩個籃子站在后門口,烏米被繩子拴在杏樹底下,嗚嗚叫著。小狗被裝在竹籃里,小小的腦袋拱來拱去,不安地嗷嗷叫著。二媽對小娟說,你爹回來了,在發(fā)脾氣呢,青青幫忙把這些小狗送走。過了滾子河,再過一條河,越遠越好,記住放下之后馬上往回跑。

        我和小娟接過籃子,每只籃子里都有六七只小狗,之于我們倆,這籃子是挺沉的。小娟一路嗚嗚哭著,吃糖的快樂早沒了。我們走走歇歇。我一邊胳膊抱著七米,一邊手臂挎著籃子。很多設計:把七米偷著拿回家,自己養(yǎng);給七米在野外蓋個房子,偷著養(yǎng);把七米送給一個好人家,等我長大了再接回去。我也嗚嗚哭了起來,恨自己不是個大人。如果我是個大人,我就有辦法了。

        七米趴在我懷里,很安靜。它把兩只小小的前爪搭在我肩上,這樣我即便有了閃失,也不會把它掉下來。它不像籃子里的小狗那樣焦躁不安地竄來竄去,它小小的毛茸茸的狗臉貼在我臉上,無限依賴。

        翻過兩片河灘、一條公路,在離另外一個村莊很近的地方,我們放下籃子,告訴小狗很多話,依依不舍地把它們放在地上。它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事情,在原地打著轉(zhuǎn)轉(zhuǎn)。我和小娟拎起籃子,飛一般往家里跑。淚水模糊了我的雙眼,我都聽得到背后七米它們凄涼的被遺棄的孤苦無依的尖叫。我們在滾子河邊洗了臉,沖刷了籃子,互相安慰著。太陽正卡在西山上,大地一片溫暖的暈黃,滾子河像一個慈祥的母親,把山水流云都攬在懷里。河里的魚蝦、小螃蟹、蝲蝲蛄,都悠閑地過著它們的生活。一些大眼睛的蜻蜓無聲地追逐著。

        我們怏怏地走回村莊。但是有什么不對勁兒,像風由遠及近的聲音,但是沒有風,樹葉兒動也不動。但確實有一陣風,從我們腳邊飛一般掠過,一團黑黑白白花花的云。是七米它們,越過兩條河一片樹林一道山岡一片苧麻地,它們自己回來了。我和小娟飛一般向家里跑去,眼看著小狗在我們眼前越跑越遠跑回了家。

        遠遠地,我們就聽到二大喊山的嗓門一陣罵爹罵娘的巨吼,我們跑回去時,就見二大拎著一只尖鍬追攆著鏟小狗,我們眼看著二大手起鏟落,一只正在奔跑的小狗被一分兩截。我哇一聲大哭起來,和小娟一起飛撲過去。烏米被拴在杏樹下,滿身是血,拼命地掙脫著韁繩,瘋了一般地嘶叫著。但是二大距它有一米的距離,它眼看著它的孩子一只一只暴斃在它面前。

        小狗們,烏米的孩子們,在奪命的鐵鍬下,不知外逃,卻齊齊地奔向自身難保更無力保護它們的媽媽。一只小狗,已經(jīng)血肉模糊,匍匐著,爬到烏米身邊,耷拉下腦袋。烏米的嘶叫變成了嗚咽,它還在拼命地撕扯著繩子,以求掙脫。

        小娟像一只發(fā)了瘋的小獸,嗷嗷叫著撲到二大的尖鍬下,二大飛起一腳,一腳把小娟踢到狗窩里,小娟就勢把兩只小狗抱到胸口,用身子死死把小狗護住。二大的殺戮在繼續(xù),我抱住二大的鐵鍬,我大喊,你是最壞的壞人,你是個惡魔。二大用一只腳壓住我肩,兩手一使勁就抽出鐵鍬,一掉頭,一鍬向七米鏟去,七米一滾,滾到溝里去了。這一鏟撲了空。二大被激怒了,抽出腰間的繩子,對小娟劈頭蓋腦抽打起來。二媽撲上來,你會打死她的。二大說,我就是要打死她,你們這些沒用的東西,多一個少一個有什么區(qū)別!二大轉(zhuǎn)移目標,掄起鐵鍬開始砸二媽,鐵鍬帶著風聲,噼里啪啦砸在二媽頭上身上腿上胳膊上,二媽一開始還知道躲,但是不叫,后來就軟軟地倒了下去。

        小娟松開小狗,哭喊著去扶二媽。二大抓起鐵鍬,繼續(xù)追殺小狗。就在二大鐵鍬要再次落下時,烏米掙脫韁繩,狼一樣大叫著撲向二大,一口咬掉二大手中的鐵鍬,叼起兩只小狗,風一般向村外跑去。水溝里的七米,也奶聲奶氣尖叫著追著烏米而去。十三只小狗,只有三只逃得性命。其余十只小狗,有的還在呼哧呼哧喘氣,被二大收拾進糞筐,直接扔到豬圈里。那些蠢豬,生下來就是為了讓人吃肉的蠢豬。很快就從豬圈里傳出咔嚓咔嚓咀嚼的聲音。

        二大家的后院安靜下來。太陽落山了,世界一片靜寂,那么多的梨樹花野雛菊花都在靜靜地開放,一世界的花香。流動的花香挾裹著血腥,彩蝶依舊舞蹁躚,鶯啼連連。花鳥蟲草,真的有眼睛嗎?母親說,它們什么都看得見什么都知道,它們真的看得見嗎?看得見這一世界的暴虐,看得見這瞬間嘯聚來的滿地蒼蠅嗎?

        母親說,花兒也會唱歌,它們快樂了,就唱歌,不過我們聽不到。莊稼長個兒、拔節(jié),也在唱歌。但是莊稼,它是要被我們吃掉的,如果知道是這樣的命運,它們愿意長大嗎?劉奶奶說,愿意的。因為我們?nèi)死狭耍裨谕晾?,給它們做肥料,給它們吃,就是這樣的,所以不管是莊稼、牲口、還是人,活著就好。

        我去小娟家?guī)托【杲o二媽療傷,二媽的身上、頭上、腿上全是血痂和一道道的血口子,我們用手指蘸著碘酒,一點一點往上抹,我們抹一下,二媽就劇烈地抖一下,我們倆嘴里嘶嘶地跟著出氣兒。我們也跟著疼。二媽的頭皮都往外滲血,不知有多疼了。碘酒是母親給的。她讓我給二媽送過去,她說我,別恨你二大,人都吃不飽,拿什么養(yǎng)狗?咱家秋秋下了崽,也全部得送人去。我說,小娟也要把小狗送人的,但是沒有人要。母親說,那就送得再遠點兒,讓它們做野狗去。我的眼淚唰一下下來了,上一世,它們不知有多壞,才會在這一世托生為狗。但是真的如劉奶奶所說,小狗死了,結束了這一世的災劫,下一世就能托生在好人家享福了嗎?

        母親說,別聽劉奶奶胡說,哪來的鬼神前世今生的,人生一世草生一秋。

        我們住的不是人間嗎?二大死了會下地獄嗎?

        母親嘆口氣,你希望他下地獄?

        我想了想,我不希望他下地獄,我希望烏米哪天帶著長大的七米它們回來,咬二大一頓報仇。

        經(jīng)歷了小狗事件,小娟一下子和我成了莫逆之交,有什么事兒都愿意跟我講。我也成了她們家的常客。只要二大不在家,二媽就叼上長煙袋,看我們在她周圍玩。她話不多,表情是淡然的,她有本事吐出一串一串的長長的煙圈。二媽手指黃牙齒也黃,一說話,一股子煙油子味兒。這也是母親跟她少有來往的原因。她和母親都是那樣的人,話少,不罵街,不扎女人堆,母親有閑便讀書,父親的雜志和報紙都讓她讀了,二媽有閑就叼長煙袋。二媽那桿長煙袋是小娟的驕傲,祖?zhèn)鞯模~管銅煙鍋。是二媽的奶奶傳給二媽的,二媽跟我們說過,將來她要把這銅煙袋傳給小娟,女人嘛,抽一口,就什么煩惱都忘了。

        “你爸那手表,我爹說,八成是姜北地五叔偷的,他還偷過我家一塊豬油,我爹說,五叔肯定就在周圍哪座山頭趴著,我爹哪一天就能把五叔給翻出來?!?/p>

        小娟的姐姐大娟和二娟是五叔的同齡人,據(jù)她們說,五叔老帥了,像電影里的演員,前幾年知青下鄉(xiāng)時,青年點最漂亮的女知青就看上了五叔,就因為五叔是鄉(xiāng)下人,城里人服不下鄉(xiāng)下的苦,后來進了城,跟五叔斷了。

        二媽說,男人長得帥有什么用?當不了飯菜擋不了餓。男人要能干潑實還要有能耐,男人就要像青青她爸那樣的。

        小娟說,那女人長得漂亮管用不?

        二媽說,年輕時管用,能找個好人家,女人結了婚,就看你能不能生出兒子。青青她媽模樣俊,還識文斷字,沒生出兒子,一樣讓人瞧不起。

        我回家說給母親聽,她正在粘鞋幫,愣了一下。鞋面已經(jīng)繡好了,是一對金光閃閃的小老虎頭,是給小妹妹做的。她現(xiàn)在正躺在炕上嘎嘎笑,不久就該會走了,會走了,就會又爬到我肩上來了。她是個白凈好看的小孩,已經(jīng)長出了兩顆好看的前牙,一笑,小牙就齜出來,一看到她,我就想起了七米,軟軟的,膩膩的,小臉貼過來,把人心都化開了。烏米帶著七米和另外兩只小狗逃命以后,再也沒有人看見過它們。但是二大家遭了黃鼠狼,雞,在一夜之間全部被咬死了。以后二大家無論豬崽子雞崽子都養(yǎng)不活,養(yǎng)什么都會被咬死。我和小娟暗暗揣測,一定是烏米干的。不知小娟怎么想,我心里暗暗的興奮。

        我們大河莊這一年注定有個多事之夏。但是暴風雨來臨之前,一切,就像這好日子的河面,連水紋都細細散散的,水面像一塊程亮的大鏡子,映襯著明媚的山水風光。因為天兒太熱,我們的正午時間大多都在河里度過的。海鷗、野鴨、長腿的黑頂鶴不時從我們眼前掠過,捕食淺水處的小魚小蝦,河灘上光滑的巨石就像沒穿衣服的女人,裸露著大胸脯大屁股沿著河灘一直鋪展下去,我們在水里玩夠了,就爬到石頭上把自己烙干,再去捕魚捉蝦玩石子。我們在很小的時候就被告誡,河里的魚蝦不能吃,兩和水的東西不能吃。吃了會怎么樣?吃了會肚子痛。但是我們可以和小魚小蝦一起玩。劉奶奶說過了,它們不是豬呀雞鴨呀被人圈養(yǎng)過,受過人的恩惠,人有權利吃它。它們是自由的,它們在烹煮的時候是活的,它們和我們一樣,有權利活著。所以不能吃。就是這樣,我們生下來就有人告訴我們這些道理,我們過年殺豬宰雞的時候,不能到河邊褪毛投腸子,因為太臟的東西不能拿到河里洗,河臟了我們會遭報應的。

        我們在河里洗澡的時候,見過橡樹林老于家的人。他們來找他們家走丟的傻女菜菜。傻女菜菜是我們這一帶的名人,人是傻,但是長得好看,她父母一直在尋個好心眼的拐子瘸子能娶了她,總比再配個傻子要好。我們沒見過菜菜。但據(jù)父母講,我們這一帶,十里八村,還真找不出像傻菜菜一樣好模樣的閨女?!翱上Я恕!备改赣H每每說到這里都惋惜不已。

        但是傻菜菜走丟好幾個月了。春天,河開的時候,有人看見傻菜菜被冰排載著,直奔下游而來,等老于家人追到下游,臟污不堪的桃花水肢解了冰排,漫過了石橋,滾子河連只蒼蠅都飛不過去了。傻菜菜,要么流落荒野,要么葬身河底了。但是從春到夏,我們的滾子河幾番急涌,拱出過死豬死牛死貓爛狗,拱出過一個白胡子老頭,就是沒拱出傻菜菜。

        父親說到傻菜菜,就說,生兒生女,不生出個傻子就好。

        劉奶奶的孫女英子和我、小娟一般大,我們仨要在秋天一起涉過滾子河上小學了。這件事,是這個夏天我們最快樂的話題。我們用滑石片在石板上畫畫、寫字兒,很多字我們不認識,從人家房子的后墻上看到,依葫蘆畫瓢寫下來。大人看了,就贊嘆,青青這孩子,太像她媽媽了,將來一定能當個教師。

        我問母親,你為什么不去學校當教師?

        母親說,我只讀過四年書。

        我說,為什么不繼續(xù)讀?

        她說,你姥姥不供。

        過了一會兒,自己嘆口氣,說,也不怪你姥姥,家里供不起。又過了一會兒,她突然興奮起來,那時候我可是從來都考年級第一。一周我只能上三天學,一樣考年級第一。我說,為什么就上三天學?

        她說,得在家干活。她又說,你們姊妹,考到哪兒我供到哪兒。我要你們有出息。

        我說,爸爸會同意嗎?

        她說,這件事,我一定要說了算。

        我說,是不是我有了出息,你生不生男孩,就不重要了?就不會有人看不起你了?

        她迅速地拉下臉,塞給我一只筐:割草去!

        我和英子在菜園邊割草的時候,遠遠就聽到一陣震天動地的銅鑼響,我們以為又來了貨郎,英子說,我有一分錢。我一分錢都沒有,但是我說,一分錢什么都買不到。英子說,我買一個粉頭繩。我說,你兩根辮子噯。英子說,我把頭繩截成兩根,正好扎兩條辮子??次页聊?,說,你也回家找你媽要錢買呀,你家那么有錢。我說,我們家不給我們小孩子錢。我媽說,要攢錢來年秋天給房子繕新草,我家房子漏雨了。英子發(fā)愁說,我家里也漏雨了,我們什么時候有石頭房頂就好了。我還是決定陪英子去買粉頭繩。我們倆扔下菜筐,追了兩條街就追上銅鑼聲,原來不是貨郎。一大群外鄉(xiāng)人推著一個五花大綁的人走過來,一邊敲鑼一邊大喊:來看看大河莊的出來的大流氓了,來看你們大河莊姜北地的老五了。

        英子說,我說就不像賣貨的,貨郎敲的是撥浪鼓。

        五叔,失蹤了兩年的五叔,賊五叔,怎么又成了流氓了呢?

        英子死死拽住我,青青你看,他們是橡樹林姓于的那些人,春天找我打聽過傻菜菜。仔細看看,這些人真的是見過的,從春到夏,他們一直沿著滾子河轉(zhuǎn)悠,尋找他們家失蹤的傻女菜菜。

        五叔破衣爛衫,被人捆粽子一樣綁得結結實實。這伙人在我們村最開闊的場院停了下來,一陣敲鑼吶喊,人們從四面八風涌向場院。姜北地七爺拄著拐棍也來了,用拐棍一下一下戳著五叔的背,老淚縱橫,一口一個逆子罵個不停:你這個挨千刀的,你這個喪門星,你怎么不死在外邊,祖宗十八代的臉都讓你給丟盡了。

        五叔一直低著頭,長長的頭發(fā)覆住前額,蓋住了臉。

        聽橡樹林老于家的指控,五叔把傻女菜菜掠到老黑山背面的一個山洞里,囚禁奸污,現(xiàn)在傻菜菜有了五個月的身孕了。他們現(xiàn)在把五叔送回來,要向我們大河莊討個公道。

        我們大河莊有人站出來義憤填膺:有什么可說的,奸人女子,偷親盜友,豬狗不如,打死算了。于是就有一個本家虎背熊腰的男子,就近找到棒子,對著五叔一頓狂揍。幾下就把五叔拸趴下了。五叔躺在地上像條死狗,身子打擺子一樣抖著。

        “停!”老于家有人站出來,“打死他就算了?沒這么便宜的事。他造的孽誰來清算?你們大河莊管事的出來幾個,給個說法!”

        七爺?shù)拇髢鹤樱业慕钡卮蟛?,站出來,說:“我們兄弟都在這里,老五自己做了壞事他就得自己兜著,老五在這兒,任你屠任你宰,他自作自受,我們絕不追究!”

        老于家有人說,天下哪有這么便宜的事?你們處理不好這件事,我們不僅要把老五送進監(jiān)獄,還要你們大河莊永世不得安生!

        我們橡樹林男人都是血性漢子,決不允許老于家人被這么欺負!

        姜北地大伯氣焰被壓了下去,說話明顯矮人半截:你們到底想怎樣?

        老于家人說:要么,我們把老五剝了皮喂狗;要么,你們家拿糧食贖罪。

        大伯說,這,才是你們的真正目的吧?說吧,要多少?

        老于家說:你們家兩年的口糧!

        七爺用拐棍不住地戳著地,這不是明擺著要人命嗎?

        老于家說:那你說我們菜菜怎么辦?嫁給這個連自己都沒法養(yǎng)活的廢人我們還不干了,別人,誰還肯要我們菜菜?

        人群緘默下來。

        有人低聲說,丟人哪,大河莊還頭一次出這樣丟人的事。

        熾烈的太陽熾烤著場院,人很快就綿軟了下去,橡樹林老于家的人一邊抹著汗,一邊罵罵唧唧地等著我們大河莊的人給說法。

        姜北地七爺把他另外的四個兒子聚攏到一角,一家人稍事合計,七爺慢條斯理有條不紊地走到場院中間,環(huán)顧一周:“我鄭重地向大家宣布:我們一家與老五徹底脫離關系,從今往后,他就不是我的兒子,今后他就是有金山銀山我們不沾一指,他有個好好賴賴也都跟我們沒關系。”

        死狗一樣的五叔被扔在場院中間,被地氣熏蒸烈日焦烤著。七爺領著他其余的四個兒子揚長而去。

        看到七爺他們走了,橡樹林的人開始內(nèi)訌,有人說,我們在這里跟那個老五賴耗不出什么來,干脆報官算了。

        報官?讓這小子吃一輩子監(jiān)獄飯罷了,我們能撈著什么?哪有這么便宜的事?

        他們家的事,也看看咱們的支書怎么處理?咱就在這兒跟他們耗!

        傍晌了,人們漸次散去了些。場院人還是很多,我們嫌熱,躲在谷堆旁小小的陰涼里。午飯時候,老于家人一個也沒有走,掏出口袋里的生地瓜吃??磥硭麄兪亲隽顺渥愕臏蕚?。我被母親喊回了家。吃過午飯,母親遞給我一個水壺,說,這個給你五叔喝。又用水瓢舀了一瓢水,這個,請橡樹林來的人喝,記住,要叫叔叔伯伯。母親偷窺了一眼里屋的父親,小聲說,有人問起,別說是媽媽讓送的,就說是你自己,知道嗎?

        我端著一瓢水灑灑歪歪來到場院,把水遞給橡樹林老于家的叔叔伯伯,水壺斜掛在我身上,那是要給五叔喝的。他們喝了水,有人說,那是何書記家的青青。

        他們沖我善意地笑笑。我徑自走到五叔身邊,撥開他的頭發(fā),他的臉是腫的,上面沾著草屑、血污、泥漿,一點也沒有傳說的英俊。我把水壺抵到他嘴邊,發(fā)現(xiàn)水壺里的不是水,是稀稀的米湯。這個秘密讓我一震,五叔迅速地看了我一眼,貪婪地把嘴湊到水壺邊,狠狠地喝了兩大口。他,畢竟是我的本家叔叔,雖然他夠壞。我有些可憐他了。旁邊圍觀的人很快發(fā)現(xiàn)了秘密:青青給他喝的是米湯。

        有人把水壺踢了一腳,你這個小孩,敢給流氓喂米湯!

        我看著米湯順著水壺口咕咕流了出來,也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子奔過去,抱起水壺,繼續(xù)去喂給五叔喝。橡樹林老于家的男人氣急敗壞地問:誰讓你來給這個流氓喂米湯?

        母親說過,不能說出她。

        我大聲說,我爸讓我來的。

        人群頓時鴉雀無聲,一會兒,有人竊竊私語:何書記這是什么意思?

        橡樹林老于家的男人們?nèi)酉鹿髯?,直奔我家而去。望著他們氣勢洶洶的背影,我想我闖禍了,米湯全喂進了五叔鼻子里。

        其實父親在家里,午飯時父親回了家,母親跟他說了場院里的事,說,你不去看看嗎?

        父親說,他們會找上門來的。

        母親說,可別弄出人命來。

        父親說,在這塊地兒,他們不敢。吃完午飯以后,父親就坐到椅子上看《共產(chǎn)黨員》。我其實蠻喜歡父親這派頭,這才是書記應該有的派頭么!

        大約有一盞茶的工夫,父親在眾人的前呼后擁下來到了場院,他看也不看五叔一眼,走過來,啪啪給了我兩耳光,問我:“說,誰讓你送米湯的?”

        父親像個兇神惡煞。

        母親交代過,不要說是媽媽讓送的。

        我說,沒有人讓送,我自己偷了家里的米湯,自己送的。

        父親說:“你自己送的,為什么打我旗號?”

        我說:“不這么說,他們不讓五叔喝?!?/p>

        我接著說:“大家都看到五叔喝米湯的樣子,起碼餓了五頓了,都嗆著了。”眾人都笑了起來,但是父親沒有笑,他說:“反了天了,你這么小,就敢打我旗號!”

        父親三下兩下剝下我的外衣,把我吊在曬高粱的架子上。父親說,小小年紀,就敢給我惹事兒。明天太陽出來之前,就這么吊著。對眾人說,誰也不準把她放下來,誰放她,就是眼里沒有我。

        然后,父親看也不看五叔一眼,揚長而去,走之前,不忘往我嘴里塞一塊手絹。

        其實我的腳離地面就一只腳凳那么高,但是我長得矮,怎么都夠不到地。在我們大河莊,沒有人敢違拗父親的意思,七爺他們有些長輩,連跟父親說句話都唯唯諾諾,沒有人想到在我腳下墊一捆麥秸。五叔遠遠地死豬一樣看著我,我胳膊斷了一樣疼痛,眼淚撲簌簌滾下來。我想這樣吊到明天早晨,我非死去不可。我想起二大的話,多你們一個累贅,少你們一個不少。我想父親其實也是嫌我的,就像他給小妹妹取的名字,本意里或許真的是“嫌嫌”。

        英子和小娟過來,她們輪流抱著我腿往上使勁推,這樣我才能好過一些。她們是我的好朋友,陪著我掉眼淚,再跑到五叔身邊,呸呸呸往他臉上吐痰,再跑回我這邊來。她們說青青你真傻,你怎么那么傻呀,他是個壞人,他自己家里人都不要他了,誰管他死活!

        我也知道他是壞人,但是母親是不會錯的,鉆心的劇痛里,我開始盼望母親出現(xiàn)。盼到月亮出來,星星出來,場院上的人散盡了,英子小娟她們都被強帶回家,母親也沒有出現(xiàn)。橡樹林老于家留下的兩個看守在谷秸垛那邊睡著了,五叔,他一點一點挪到我腳下來,他已經(jīng)起不來了,就那樣躺著一寸一寸挪過來。他把自己的身子橫在我的腳底下。這樣,我的腳有地方踩實了,我就不那么痛了,我也不哭了。

        他說五叔給你講個故事聽吧。

        很久很久以前,或者是一千年一萬年以前吧,有一個年輕人,遇到了一個美麗可愛的姑娘,他們山盟海誓私訂終身,要一生一世在一起。但是姑娘從來沒有過過苦日子,后來,她回城了,嫁給了一個又老又丑但是有權勢又有錢的男人,過起了錦衣玉食卻是籠中鳥一樣的日子。小伙子不恨她,但是他知道姑娘過得不好,他不放心她,就進城當起了盲流。在城里,他只見到姑娘一次,后來被公安抓起來關了半年。在遣返回鄉(xiāng)的路上,他逃跑了,躲進了深山,過了一年多的野人生活,吃野果喝山泉,實在餓得受不了了,他就潛入周圍的村子偷吃的。那日子真不是人過的。但是什么日子是人過的,像驢一樣在大田里沒完沒了地勞作?一年辛苦勞動養(yǎng)活不了自己一張嘴,這日子就是人過的?一個偶然的機會他救了一個傻姑娘,那個傻姑娘被他救起后,就一直跟著他,攆也不走,就這樣,他犯下了更大的錯誤。

        青青,五叔一直想好好活著,娶一個自己喜歡的人,生一個青青一樣的女兒,每天都能有湯湯水水填飽肚子,五叔都不知道自己怎么變成畜生的。五叔不是人啊。

        五叔發(fā)出撕裂長空的絕望的哀號。她不會再愿意見我,她不會原諒我的。

        太陽出來時,父親在橡樹林老于家人的簇擁下,來到了場院,我們大河莊的大人孩子也都來了,七爺和他的兒子們也被叫了來,場院氣氛肅穆。有人抱來幾捆谷秸,父親坐下,眾男人在他身邊蹲下或席地坐下。

        父親清了清嗓子,習慣性地一伸左胳膊,那只標志性的手表已經(jīng)不在了,父親經(jīng)常會忘記這件事。

        父親說,我的意思是,讓老五娶了菜菜。

        我腳下的五叔大叫:你們殺了我吧。

        父親看都沒看他一眼。

        橡樹林老于家人互相看了看,沒說話。

        姜北地七爺說,反正我跟他脫離父子關系了,我不管。父親看了他一眼,說,記著,你永遠是他父親,他也永遠是你兒子。這不是你說脫離就能脫離得了的。父親接著說,養(yǎng)不教父之過。

        七爺喏喏著低下了頭,父親說,以后你們兩家就是親家了,合計個日子把婚事辦了。青年點那排房子不是閑著嗎?借兩間給他們先住著,把村里的養(yǎng)豬場遷那兒,讓老五和菜菜喂豬,給菜菜記半個人的工。

        父親說完就站起來,拍拍屁股,徑自去上班了。眾人把我?guī)Щ丶业臅r候,我發(fā)現(xiàn)母親和妹妹都被捆在炕上,母親被別人解了綁,一把把我摟在懷里,篩糠一樣抖著,都要把我箍碎了。

        友誼經(jīng)歷了磨礪,越發(fā)深篤。母親給了我三個煮雞蛋,我背著草筐,笑嘻嘻地招出英子和小娟,分給她們一人一個煮雞蛋。她們歡呼著,緊緊抱住我,煮雞蛋,只有在過生日的時候才能吃到的。我們飛快地吃了煮雞蛋,飛快的摟滿了草筐,飛快地把草筐送回家,飛快地奔向花兒溝。

        此時節(jié),花兒溝野百合燦爛盛開,山中清泉汩汩,青苔軟軟的暖暖的,像七米的小身子,就想躺上去,任陽光在眼皮上爬。

        一山谷一山谷的野百合,金黃燦爛,直開到人心里。開得滿世界都是清新香甜的味道。

        母親說,花,是來到人間的精靈,是專門來給人們擦去眼淚帶來歡笑的。

        野百合是最美的花嗎?

        野百合是媽媽最喜歡的花。

        為什么呀?

        怎樣都能生長,怎樣都能開花。開的花又最美。

        英子撿了些百合花瓣,搗爛,一點一點往我浮腫的胳臂上揉,“我奶奶說了,這樣能消腫。”我的胳膊上一塊一塊烏青,她嘶嘶吸著氣,看她小鼻子小眼睛都擠到一處心痛的樣子,我和小娟都笑了。她怪我們笑她,說,你這胳臂,像雜面窩頭。

        山上會有野樹莓。只要不怕刺,用心找,就能連飯都省下來。樹莓熟透了,紅艷欲滴,用手指輕輕一碰,就能掉下來,趕緊囫圇著送到嘴里,不然小小的顆粒散了,就掉到地上了。掉到地上也不要強撿,也不怕的,明年,明年這里就會有一叢樹莓樹。當年就會掛幾枚紅艷鮮亮的果子。

        我們把大個兒完整的樹莓用樹葉包了,放在一邊,撿小的爛軟的吃,吃飽了,我們把腳泡在澗水里,小泥鰍小川釘子小草魚,齊齊朝腳心聚攏過來,哈人癢癢,我們哈哈大笑,笑聲,驚不了枝頭燕雀,連蝴蝶蜻蜓都不怕,我們玩我們的,它們玩它們的。兩只螳螂甚至在我們身上爬下來又爬上去。洗去兩條胳膊上黑乎乎的花汁,我們把我被吊挨打的事情都忘了,吃過好東西,我們把壞事都忘了。

        我回家把紅樹莓給母親吃,她不吃,因為她舍不得吃。給小妹吃,小妹不讓喂,自己抓,吃得滿身像涂了血漿。我看了,哈哈笑。母親看看我,也笑了,說,女孩子愛笑,會命好。我說媽媽,小娟說,大娟不讓她來咱家,說您看不起她們家,您從來不去她們家。

        母親說,也不是看不起,是不喜歡她們家人。她們家有什么困難,我們會幫的。當天下午,母親抱著小妹拉著我,去小娟家找二媽,讓二媽幫忙摸摸小妹的肚子,小妹一段時間以來總拉稀。二媽說,孩子八成是受了涼,別看是夏天,晚上也要給她蓋點兒。于是母親就說,生了三個孩子,夏天蓋不蓋被子全由她們性兒,這小的體弱嬌氣,就沒想到會是被子的事兒。二媽就跟母親說了很多養(yǎng)小孩的知識。母親贊美了二媽的銅煙袋,又夸小娟聰明俊秀,才回了家。不久小娟就反饋回來:我媽說,這大河莊的媳婦,誰也不及你媽,讓我多和你玩。

        這段時間,我們更愛去滾子河玩了,因為閑置了好久的青年點的房子又升起了炊煙,流浪幾年的五叔要娶媳婦了。母親收拾了父親的一套舊衣,漿洗干凈,又把我們家的被子斟出一床來,翻了新,抱著小妹拉著二妹帶著我,去送給五叔。五叔家在河對岸,母親這樣拖家?guī)Э诘氖诛@眼,河套里洗衣服的大人孩子都看見了,大聲跟母親打著招呼。母親說,老五置辦個家,當嫂子的可不能光等著吃喜糖。于是我們大河莊悄悄地彌漫著親切的喜氣。你家一瓢米,我家半籃地瓜,悄悄地為五叔置辦著家底,母親領著嬸子大娘們,從河里汲了水,把五叔的兩間房子從里到外洗刷了個干凈,她們快樂而放肆的歡笑讓這片沉寂了好久的河灘一下子生機勃勃。到黃昏,青年點還蕩漾著溫暖的水汽。

        五叔坐在河灘上熏一推艾蒿,艾蒿升騰著灰白的濃煙,聽到他不時地咳嗽,看不清他的臉。我和小娟、英子拉著手去看他。他之于我們還是遙遠而陌生的,甚至有些邪惡。我們還是有點怕他。

        這時候,我們看到姜北地七爺來了,拄著個拐棍,弓腰縮背一步三晃地來了,遠遠地,他用雙手拄著拐棍,站住了,說,老五你聽著,我沒有你這樣的兒子,你也休想踏進我的家門一步。你娶媳婦生兒子都跟我老何家沒有任何關系。

        七爺說完轉(zhuǎn)身就走,他走路的樣子就像只螃蟹,東兩步西兩步。五叔還坐在那兒,呆呆地看著七爺,仿佛沒聽懂七爺?shù)脑?,一動也不動,我們突然有些可憐他。英子說,你也不要太難過,我媽說,你也不是太壞。

        小娟說,但是你是不可以和傻菜菜結婚的,那樣你們還會生出來個傻孩子。

        五叔一直不吱聲,他用棍子在艾蒿底下翻呀翻呀,突然從沙子里翻出兩個地瓜,都烤熟了,焦香。他把兩只地瓜給我一只大的,把稍小的那個給英子小娟分了。

        小娟馬上說:我就覺得五叔是好人。

        英子說,壞人是不會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小孩吃的,壞人只會偷東西。

        她倆對我可以獨占一個大地瓜一點想法都沒有。我說五叔,你還有嗎?

        五叔看著我,沒有說話。

        我把手中的地瓜分一半給他,他接了,慢慢地吃著。烤地瓜真好吃呀,吃著烤地瓜,我們就覺得他和我們大家一樣了。

        我甚至覺得,他可能真的長得很好看。吃完了烤地瓜,我們還自作主張去他空蕩蕩的新家逛了一圈。英子她們被喊回家去了,我去五叔對面坐下,看他一下一下用棍子撥拉著艾蒿,他一直不說話。沙灘還是熱的,家里的火炕一樣,很舒服。發(fā)現(xiàn)他在看我,我就沖他笑一下。

        他也笑了,他笑起來挺好看的,就像小娟的笑,有一些桃花初綻的清冽的味道。

        他突然說,青青,你真是個有福的小孩。

        我搖搖頭,我希望我是個男孩,那樣媽媽就不會著急生男孩,我也不用有那么多干不動的活,男孩有力氣,我也不會那么累了。

        我說,我經(jīng)常會感覺很累,但是不能說,因為大人更累。

        我說,我覺得我小妹妹現(xiàn)在最幸福,她現(xiàn)在每天就張著嘴等人給她吃,等人抱就行了。

        但是,讓我退回去做小妹妹我可不干。

        他笑了,我也笑了,我突然發(fā)現(xiàn)我那么想笑,就使勁笑,他被我感染,也使勁笑起來。

        這個夏天母親迎來了她最開心的事情。打開門,就見院子里站著一對光鮮美麗的年輕人。五叔領著他未過門的媳婦菜菜來看母親了。我們很多人都是第一次看到菜菜,她的那張臉,比我們大河莊任何一個姑娘都漂亮,睫毛很長,肚子把衣襟都撐脹了,我們都知道她有小孩了。幸虧她是個傻姑娘,不知道一個姑娘大了肚子是多么丟臉的事兒。五叔教菜菜叫媽媽大嫂。

        菜菜叫了句大嫂,就過來拉住我手:“我們玩呀?”

        我教她玩翻繩,用苞米苞兒編小蟹子,她興趣盎然,知道叫我的名字:青青。

        她說青青你三歲嗎?

        我說我八歲。

        她說哦,我四歲,你比我大,做我的媽媽吧。

        我噗一下笑了出來。

        母親臉上掠過一些失望,五叔看了看母親,說,菜菜也怪可憐的。

        母親說,是啊,可惜了好模樣。

        五叔錯開話頭,說,我自己的爹媽兄弟全都不管我了,嫂子還記掛著我。說著,就勢在母親面前跪下。我知道是大嫂,青青雖心好,終歸還是個小孩。五叔說嫂子,你救了我一命。沒那一壺米湯,老五早死了,那之前好幾天,我都沒吃過東西了,老五這輩子無從報答嫂子,來生做牛做馬報答嫂子。

        母親扎撒著雙手,一個勁兒地催他快起來。

        我一邊給菜菜梳頭,一連嬉笑,真好玩,這輩子過得這么不好,下輩子還要做牛做馬,你不累啊。

        母親和五叔相視苦笑一下,母親說,嫂子不用你做牛馬,你自己好好的,好好活著。又說,能熬過來就好。

        五叔說,我熬不過去的嫂子,我做了錯事,不能給家里人制造太多的麻煩,被逼到這一步我又不知道怎么辦。

        母親嘆口氣說,人真的不能犯糊涂錯誤。

        五叔一下子淚水滿臉,說這個錯誤,背一輩子這么走,我走不下去的嫂子,這樣子我是走不下去的。

        母親淡淡地說,很多走不下去的時候,一咬牙,就過去了。

        五叔痛苦地說,我怕蹲監(jiān)獄,但是這條路我走不下去。

        他們長時間地沉默著,看著我和菜菜玩。

        母親把家里能吃的拿出給菜菜吃,說,菜菜都顯懷了,以后別想那么多,好好過日子吧。人得往寬處想往高處走。

        五叔走了之后,我在我們家柜子底下發(fā)現(xiàn)了父親丟失的那塊手表,我撿起手表飛快地去找母親邀功,母親在菜地里澆水,一手端著瓢,一手抱著小妹,小妹在把自己的指頭當骨頭啃。

        母親接過手表,愣了一下,說還真是他。

        父親又把手表戴上了,自從他把我吊了一夜之后,看到他我就躲著他,他也沒有多余的話跟我說,這一次,他把我叫過來說:不要跟外邊說你五叔偷的手表,浪子回頭金不換,要給他改過自新的機會。

        我說,手表是我找到的,不是五叔偷的。

        五叔和菜菜被計劃在下個月中結婚,也就是說,我背上書包做小學生以后,他們就成親了,由于菜菜有了五個月的身孕,菜菜家人有理由不管她,把她送過來讓五叔照顧。

        自從菜菜來了大河莊,我就被纏上了,她總能躲過五叔的監(jiān)管找到我:“青青我們玩吧。”到了吃飯時間也不知道走,還說,青青我餓了,母親會從我們每個人的飯碗里勻出一份飯給她吃,她吃完了拍拍手,抹抹嘴,就說,青青我們玩吧。我心里除了對家里人的愧疚,也不勝其煩,因為我有做不完的活,被她糾纏,我什么也干不了。

        英子說,我想到個好辦法,我們教她干活,她那么大,總比我們能干吧。

        但是菜菜不干了,她說我不干活。

        英子說,你不干活,吃什么呀。

        菜菜說,你們吃什么我就吃什么。

        英子說,我們吃的都是我們干活賺來的,你不干活,就沒有飯吃。

        菜菜咯咯笑,那就不吃。但是下一次,英子家吃面湯,就是菜湯撒一把苞面糊糊,飯剛端上桌,菜菜就端起飯盆連喝了半盆,吃了三個人的飯分,恨得劉奶奶打了她一頓。菜菜跑去找五叔,五叔不敢上門說話,來找母親,母親嘆氣,說老五,你就當這事兒沒發(fā)生,領菜菜回去吧。但是菜菜說,我不回去,我要青青陪我玩。我也火了,說菜菜你多大了,誰愛跟你玩,你不要再來找我。

        菜菜當時坐到地上號啕,青青欺負菜菜了,青青壞丫頭,下河被水淹死,上山被毒蛇纏死,喝水嗆死吃飯噎死。

        母親皺皺眉,怎么這么毒!母親找出兩粒糖,給小妹一粒,給菜菜一粒,說,菜菜乖,青青不是好孩子,以后菜菜不跟她玩。菜菜把糖直接吞了,嘻嘻嘻笑了,她笑起來十分好看,有一個圓圓的酒窩,她白了母親一眼,說,我就找青青玩,青青不欺負我。

        但是五叔把菜菜橫到肩上扛走了。

        關于菜菜,母親認真地跟我談了一次話。

        她說菜菜是別人眼里的傻子,你知道的吧?我當然知道。你認為她傻不傻?她雖然傻,但是菜菜不壞,還挺可愛的,關鍵是,她挺可憐的。

        母親說,你是想幫你五叔照顧菜菜嗎?

        我一愣,當然不。母親說,那你是喜歡跟菜菜一起玩?我說也不,菜菜沒人一起玩,英子、小娟也嫌她,我跟菜菜一起,她們就自己玩去了。

        母親說,你還是個小孩,不喜歡做的事情不用勉強自己,你和大人不一樣。母親說,你長大了,不要像媽媽。

        我突然想起,菜菜可以不干活,其實做傻子挺好的。母親說菜菜命還不太壞,很多傻子都被家里扔掉了。我說扔哪里了,母親說,不知道。冷冷的,我不敢再問。

        偷偷地問劉奶奶,她說,永遠不要問你媽這個話題。

        因為什么呢?

        不為什么,小孩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

        那年的雨季來得比較晚,但是比往年任何時候都迅猛,看山二大來向父親匯報,山上很多地方都發(fā)生了小面積山體滑坡,一些老樹都連根帶梢被卷進了土里,“百年的大樹,就像壓根沒生過一樣?!倍笳f起時,一臉的恐懼。

        父親勸誡他,以后上山自己小心點,碰到大雨天就不要上山了。但是二大還會每個日子一日數(shù)次地喊山:摟草的,打疙瘩,一個樹枝不準動。嘹亮、權威、亢奮。

        但是現(xiàn)在二大失蹤了。有三天的時間我們沒聽到二大喊山了,再加上山洪不時暴發(fā),村子里流言紛起,人們惶惶不安。

        劉奶奶說了,黑魚精睡了百年了,要翻身了,它一翻身,山下百里人家會蕩然無存。一百年以前就發(fā)生過這樣的事兒。

        父親說:“這老太太在造謠,人心不穩(wěn)了。”

        但是山洪還是來了,山洪還是蔚為壯觀的,山洪像一堵混濁的墻,呼一下傾了下來,帶著冽歷的冰刀一樣的水汽,沖下來的不僅有成抱粗的大樹,還有豬羊雞鴨和長條板凳,我們大河莊的人就拿著撓鉤站在岸邊撈東西。找到主兒的,歸還原主;找不到主的,歸為己有。

        第一波山洪就將青年點的房子卷走了,就是五叔現(xiàn)在這個家。還有那些剛搬家的豬。五叔和菜菜幸好在村子里,才逃過此劫。山洪一下子就把那排紅瓦房子吞了,那房子,漸漸地被肢解,卷走了。

        滾子河、滾子河,一條脾氣暴虐的河,而真正體現(xiàn)出滾子河暴脾氣的還在下游,據(jù)說下游的橋被沖垮,幾十戶人家被淹,也是因為下游匯入了歇馬山暴滾的山洪。

        父親派出的巡山小分隊,兩天后找到了二大,確切地說是尸體,更確切地說,是被撕扯得只剩下骨架的尸體。巡山小分隊根據(jù)鐮刀和腰上的繩子,判斷出是看山二大,他們說,那個慘,沒見過這么慘。

        母親去鄰居小娟家?guī)投屃侠矶蟮膯适?,父親回家時喊我把母親叫了回來。父親淋了雨,又受了驚嚇,篩糠似的抖著,說,連心肝肺都被掏了,像是遇上了狼群。母親說,咱們這兒好久沒有狼了。父親說,還有什么會這么狠?

        晚上,我問母親,狗和人一樣,會記恨人,會記仇嗎?母親說,你又在想什么。

        我什么都不敢想,去逗小妹玩,小妹的頭發(fā)軟軟的,往人身上一靠,無比的溫暖富足,像七米一樣,有大而清澈的眼睛,這雙眼睛,驚奇地看著這個世界,滿心的安全與歡喜。

        二大的喪事辦得簡單而倉促,一領葦席卷了殘軀,直接進了墳地。二媽并沒有像一般新寡的女人那樣,哭天搶地大放悲聲,她聽從父親的勸阻,也沒有去見二大最后一面。

        我們再也聽不到二大看山的喊聲了。這樣靜寂的早晨,日復一日提醒我們,有這樣一個人悲慘地死去了。二大一死,他們家那些埋在地下的故事,就像雨后的大腿蘑菇,爭先恐后地竄出一個個黑糝糝的蘑菇頭。先是大娟跟一個外地男人跑了,接著二娟跟人養(yǎng)出私孩子又扔了。再接著十四歲的三娟打群架殘了眼睛。這一切,伴著二大的死去接踵而至。劉奶奶說,八成是祖上沒積德,報應在這一輩上了。也不對呀,二大跟我們同宗,是一個祖宗呀?

        二媽并沒有像我們大家擔心的那樣,會瘋掉。她就那樣坐在炕上,一袋一袋地抽煙,煙火兒在煙鍋里閃閃滅滅,她的臉也忽明忽暗,看不到表情。

        父親和母親說起二媽,說,整個人木了一樣。

        母親說,那她還能怎樣?

        父親說,他們家要是有個兒子,就不至于是今天這樣,哪怕小娟是個兒子,那也叫戶人家。閨女們都嫁了以后,他們那個家,就徹底完了。

        二媽在一個晴和的好日子,找人拆了窗欞上的隔板,把二大收藏的寶貝全拿了下來。我們看到,有一小袋花生,幾只核桃,幾只大棗,還有兩包蛋糕,包裝紙都被油漬透了,蛋糕縮成小團團,又干又硬。二媽把這些東西,連同隔板,拿到十字路口全燒了。

        第二場山洪被暴雨裹挾著呼嘯而至,大河莊下游有幾十戶人家房屋倒塌,幸虧人畜撤離得早,沒有傷亡,但是我們屯里家家戶戶都被安排住了災民,家里亂成一團。最大的好處是家里的活兒總有人搶著干。小妹有人抱著,我也從來沒這么悠閑過。雨停了,山洪仍然像飛機一樣轟轟烈烈震天動地地過莊,菜菜又來找我。

        “青青我們玩吧?!币粋€挺著大肚子的孕婦找我一個小孩玩,我有些不自在。屋里有人說:那個就是傻女菜菜吧。

        家里悶,我就跟她出來了。這時候一定是河邊最熱鬧了,我們就去了河邊。五叔也在,他塞給我一布兜的糖,從來沒有人給過我這么多的糖,他說青青幫五叔一個忙。我因為吃了人家的糖,就說,行啊,做什么?他說幫我照顧菜菜幾天,幾天后我不回來,你告訴你爸,我回不來了,讓他派人把菜菜送回去。

        我說你去哪里?

        他說反正不回來了。

        母親說你是個小孩,你不喜歡的事情不用勉強自己。

        我說我不要你的糖,我把糖全掏出來,塞給菜菜,往家里走。菜菜死拽著我,她的力氣是個大人,我掙不過她。

        我說五叔,別以為我是小孩子,你就欺負我,你就是想不要菜菜了,你嫌她傻,你想進城去找你過去那個女人,人家都結婚了,再說你都要結婚了,菜菜都要生小孩子了,我不替你照顧她!

        他說五叔求你了。

        我說你怎么不去求七爺,你干嗎來求我這個小孩子,你就是想讓菜菜來我家吃飯,你就是欺負我!

        五叔不說話,轉(zhuǎn)過身,說菜菜,你去找自己父母去吧。

        菜菜大叫,不!不!一邊奔了五叔去,一手還死命地牽著我不放手。我弄不開,只能被她拽著一路小跑跟著她。

        五叔頭也不回,徑自走到河邊,最終他也沒有回一下頭,一頭撲到河里,被濁浪一卷,就跟那一大堆臟污的東西卷到一處;又一個浪頭,拋到幾米高的高空,又落到污水里,一轉(zhuǎn)眼工夫,直沖到下游。

        菜菜一邊拽著我,一邊大叫,老五!老五!就奔著河過去了,我嚇得哇哇大哭,也掙不過菜菜,沖著她的手狠命地咬了一口,菜菜松開手,一腳投進河里,直接被卷走了。

        我醒來時看到的是母親淚水縱橫的臉,周圍是兩個妹妹,小娟、英子還有親親鄰鄰一圈人,看到我醒了,母親哇一聲哭了,接著我聽見父親說,醒了就好了。

        但是我又睡過去了,似乎是睡過去了。滿山滿嶺的野百合在緩緩地漸次開放,開得舒展、艷麗、優(yōu)雅。那些蝴蝶,這個枝頭停停,那個枝頭轉(zhuǎn)轉(zhuǎn),那么多的小鳥一起唱著快樂的歌。但是突然花叢中竄出四只野狗,四只茁壯的大狗,把二大按倒,殘忍地撕扯著,發(fā)出咔嚓咔嚓的聲音,我聽到自己撕心裂肺地慘叫。

        家里原來有那么多的人,都是女人,她們把飯桌擺在我身邊,原來是請了劉奶奶在扶乩。門窗緊閉,窗簾拉上了,桌面上鋪了一層細沙,劉奶奶扶著個籮圈,圈上綁了根乩筆,劉奶奶拿著乩筆不停地在沙盤上寫字。她太老了,都得有人扶著她,她扶乩的手已經(jīng)蒼老得像枯樹枝,但是那個籮圈自己走著,時快時慢,走走停停。劉奶奶口中念叨:我乃胡仙姑,今天來為你們消災解難。母親請仙姑看她女兒是否中了邪,孩子總是昏睡并且胡言亂語。乩筆繼續(xù)自行,停下后,眾人仔細辨認,是個“菜”字,中間有人說,看吧,就是沖到了傻菜菜。眾人急問,怎樣來救救這孩子啊!

        沙面被撫平,乩筆繼續(xù)走字,停下后,眾人辨認,一個“婚”字一個“女”字。

        母親急問,這兩個字是什么意思???

        胡仙姑說,天機不可泄露,你們自己參悟吧,我走了。

        然后,劉奶奶手中籮圈一扔,軟軟地倒下去。被眾人扶到炕上,喝了幾口熱水,緩了過來,母親把記錄下來的乩文給她看,劉奶奶說,是沖到菜菜了,菜菜想和老五辦個陰婚,讓青青頂個女兒的名分,披麻戴孝圓墳。

        門突然被撞開,父親回來了,他一把把桌子掀在地上,兩腳把乩具踩個稀爛,說,弄這些烏七八糟的東西,哪來什么的鬼神妖精,我的女兒,什么都不怕,我行得正作得正,邪魔外道才不敢進我這個家門!一屋子的女人早逃得沒了蹤影,父親打開窗戶,我聞到了陽光暴曬著的莊稼、泥土的味道。父親把我抱在懷里,說,青青不用怕,爸爸在這兒,青青是嚇著了,過幾天就好了。

        父親的懷抱雖然久違了,但還是溫暖的。我試圖睡一會兒,閉上眼睛,腦袋里卻是另一個清晰的世界,明晃晃的白天,百合枯枝落花滿地,滿地都是黑色的燃過的紙片一樣的花瓣,滿地都是菜菜哀怨的眼珠子,不小心我就踩上一個。

        我呼地坐起來,啊啊大叫,妹妹抱住我,用她小小的身子,使勁抱住我,姐姐不怕,姐姐不怕,我安靜下來,聽到自己眼淚滴在她手背上吧嗒吧嗒的聲音。

        母親給我吃了朱砂,終于可以睡了。我這一覺竟睡了四天,醒來以后母親問過我,到底發(fā)生了什么事。我不愿意說話,我再也不愿意說話了。別人問我五叔和菜菜的事情,我說不知道,我還是個小孩子,有權利不知道。那以后,我就成了現(xiàn)在這樣傻傻呆呆的樣子。

        秋天來了,滾子河又像個大姑娘,溫順羞澀又美麗,蘆花朵朵在風中唱歌,我在河里洗了臉,過了石板橋,我開學了。

        母親的肚皮又鼓了出來,我說這次你一定能生個弟弟出來,母親說你怎么知道,我說你一定要生個弟弟出來。

        責任編輯 曉 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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