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H.奧登 葉 美譯
以葉芝為例
W.H.奧登 葉 美譯
從事藝術行業(yè)的人總是有一個缺點,那就是他們很少客觀地欣賞自己同行們的作品,無論對方是在世還是已經過世,他們的態(tài)度都是一樣。
例如當一個詩人讀別人的詩歌時,他總是很少在意與后者的優(yōu)點相比,自己有沒有不足之處,相反,他以讀者的身份,在乎的是后者是否提供了他自己目前所面臨困難的解決之道。一個詩人對同行詩歌的評價很少單純地采取審美的立場,他經常喜歡的是對方那些差一點的詩歌,從中他可以偷學幾招,而不是所學甚少的優(yōu)秀之作。因此,他對那些影響他寫作的先驅們的評價和純批評家的看法之間其實出入很大。有一種情況在各個時代都一樣,年輕詩人總是一眼就能挑選出會給他最大幫助的人,他認為他們體驗相同以至面臨的寫作困境也是相同。他通常開始都是帶著極大的熱情去崇拜自己時代的一個或多個成熟詩人。但隨著他成長,他越來越意識到他尋求的解決之道在另一個時代那里,他之前崇拜的當代那些英雄詩人們根本幫不上忙,從此,對這些人的詩歌,連同其他方面的崇拜,最后都不加考慮地就陷入蔑視和敵意的態(tài)度。我們中的那些人,拿我自己舉例子,會發(fā)現(xiàn)我們這代人,都曾經盡自己所能地而且是盡最大力氣地,崇拜學習過葉芝,然后態(tài)度急轉直下,竟以為自己對他的詩歌了如指掌到可以有權任意批評的地步,其實我們本不該如此刻薄,而是應更公正一些。倒是批評界有時有些客觀的評論,可每每這時詩人們蠻橫地仍舊以自己標準衡量,客觀也被看做是非客觀的了。進一步說,只要呆在這種怨恨的情緒里,對我們自己的詩歌發(fā)展就是極其危險的障礙,因為詩歌和生活一樣,沿著自己的方式生活或寫作,其實也就是沿著我們的父母的腳步在走,我們的走實際上必須仰仗著他們——所有那些詩人前輩們,現(xiàn)在的任務不是重復這條路,也不是全盤否定,而是去探索復興它。
和我們自己相比,葉芝作為一名詩人在他自己生活的那個時代曾面臨過怎樣的困難?這困難和我們自己的相比起來有多少重疊之處?它們相異之處又在哪里
因此這篇文章,我決定不去回答像“葉芝作為一名詩人可取之處在哪?他最好的詩歌有哪些,理由又是什么”這種問題——這是優(yōu)秀批評家的事,不是我和我之后的詩人們的要做的——相反,我思考我們把葉芝作為詩歌先驅者,一名其重要性沒有人敢,或者說能否定得了的詩人,我要提出這樣的問題:“和我們自己相比,葉芝作為一名詩人在他自己生活的那個時代曾面臨過怎樣的困難?這困難和我們自己的相比起來有多少重疊之處?它們相異之處又在哪里?對于兩者的差異而言,我們可以從葉芝處理他自己時代的方法中學到什么,它們能夠直接地,不假思索地被我們拿來處理自己的時代難題嗎?”
葉芝的一代成長于其中的世界是理性和感性相沖突的時代,是客觀真理和主觀真理,宇宙和個人沖突的時代
讓我先從他作品里的一點開始說起,那就是看起來和我們最格格不入的他的宇宙觀,他對神秘學的著迷。我想,這真是一個奇怪的事實。大多數(shù)情況下,大作家影響年輕后輩時,往往會擴展到他生命生活的各個方面,包括看待事物的方式和趣味愛好——想想哈代,或是艾略特,或是D.H.勞倫斯;然而,今天幾乎很少有一首抒情詩的寫作是在葉芝的影響下創(chuàng)造出來的,對他詩歌風格和韻律方面的繼承也是難以察覺的。葉芝整個詩歌觀和宇宙觀,可以說都包含在他《幻像》這本書里,實際上幾乎沒有留下什么影響痕跡。
雖然我們的信仰各不相同,但我想我們中的大多數(shù)對神秘學的反應是相同的:我們懷疑一個像葉芝這樣有天賦的男人究竟是怎么相信這些的?我還有一個更深的困惑要問,這也許因為我的英語教育背景,喜歡刨根問底,即葉芝,他本質上屬于貴族型的審美觀,他家族顯赫,有祖?zhèn)鞯某潜ぃ€是優(yōu)雅文化的繼承人,竟能夠摻和進中產階級那些人中——或我們可以打個比方說他們就像是南方的加利福尼亞印第安人,出身低微,生活困苦——他竟然讓自己呆在郊區(qū)簡陋的別墅和衣著面目樸素迥異的人中間。盡管A.E.霍夫曼悲觀的斯多葛哲學在我看來也幾近于胡扯,但至少有時還能征服那些紳士們——但是靈媒,符咒,神秘的東方——這些對多數(shù)人都會覺得離譜。事實上,這就是葉芝的過人之處,給我啟發(fā)的是他故意不去懷疑,所以我們不要盲目地大聲疾呼他的世界觀是假的,我們能不能先問一下自己不能接受的原因是什么,而不是情緒化地一上來就據(jù)此否定他的詩歌。祛除敵對情緒之后,我們應該考慮的是,第一,為什么凱爾特神話出現(xiàn)在他的早期階段,神秘的象征主義出現(xiàn)在后期,它們?yōu)槭裁磿~芝,但卻不會使我們沉迷其中;第二,我們要尋找的到底是何種信仰,那信仰為何強烈地吸引我們,而不是葉芝的神秘論,第三,神話,信仰和詩歌之間到底該是怎樣的關系?
葉芝的一代成長于其中的世界是理性和感性相沖突的時代,是客觀真理和主觀真理,宇宙和個人沖突的時代。
進一步說,理性,科學,大眾居于主導地位,而意象,藝術和個人處在守勢,兩邊各持己見,當科學家說“科學就是關于現(xiàn)實的知識,藝術不過是夢幻之境罷了”,藝術家們被迫回應道“即使這樣,夢幻之境也是有趣的,而科學枯燥無味”。當前者說“藝術和現(xiàn)實毫無關系”后者就反駁說:“謝天謝地,這就對了,就要這樣?!泵鎸σ恍嘌浴懊總€人都應該熱愛科學的普遍真理,而藝術的作用純粹是相對的,是個人趣味的武斷事件?!彼囆g家們回擊說:“只有保持住個體獨特的個性才有價值。”
所以如果我們發(fā)現(xiàn)葉芝采取的宇宙觀明顯地是從審美的態(tài)度出發(fā)的,也就是說不是因為它是真實可信,而是因為它生動有趣。他這樣做,和喬伊斯把整個的存在兌換成語言的行為一樣,和蕭伯納這樣的論辯家,在對科學家的自負進行猛烈和最有力的抨擊之后,又開始支持生物進化論前后矛盾的行為一樣,是不得已而為之,我們必須理解他們。我想,如果我們理解了他們當時身處論爭的困境里,在其中被迫接受——他們幾乎是沒有選擇地——當時自然科學的挑戰(zhàn),即理性對想象力的踐踏,他們只能命令自己站在反對的隊伍里,當面對對方壓倒性的進攻時為自己爭取一塊狹小的地盤,使兩邊價值能夠平衡一些。
我們現(xiàn)在的狀況則有點不同。我們時代的科學家像物理學家和化學家再不會用自然法則去解釋生命的意義(這項事業(yè)已經移交到了所謂的社會科學那邊),而且——至少從原子彈爆炸后——如果再這樣解釋也沒有人會相信。我們能意識到我們時代的矛盾已經不是理性和想象的對抗,而是善和惡的對抗,不是主觀和客觀的對抗,而是情感和思想的整合和分裂的對抗,不是個體和大眾之間,而變成是社會性的個人和非個人的國家之間的對抗。
因此現(xiàn)在我們面臨的困境和他們是不同的,我們不大可能僅僅因為某件事情有趣就去信仰它;但我們有時卻非常有可能作出二選一的事情來,要么說每件事物都是相關聯(lián)的,所以沒有絕對的真理,要么說那些反對我們信仰的那些人,對此抱有的極端拒絕態(tài)度,完全是出于惡意的原因。
當今天的兩個人參加一場論爭,他們不是把時間用在尋找證據(jù)論證自己的立場,而是把一半精力用在尋找使對手能夠轉而支持自己的隱秘動機。如果他們發(fā)起脾氣的話,他們不會說“你是個愚蠢的人”,而是放話“你是個不道德的人”。
現(xiàn)在沒有人敢說,藝術不應該描述那些邪惡個人或行為;但許多人堅持藝術對完美的善和極端的惡必須立場鮮明。今天的藝術家不大可能像以往那樣聲稱他的職業(yè)具有絕對的獨立性,而是極可能為了經濟或政治上的報酬犧牲掉他對藝術獨立性的支持態(tài)度。
沒有一個普通公民今天在嚴肅地思考,“我是高人一等的,我和其他人不一樣”,而是在想,“我們都是綁在一條線上的螞蚱,共同的敵人是邪惡的政府”,我們都不大可能成為勢利小人了——因為所有大房子都掛著國家機構的名稱——而是極容易變成一個無政府主義者,通過消極地拒絕參加任何政治生活,或僅僅為了維護自己的利益時才站出來,我們沒有了共同的遠大目標了,這些爭取的都不過是個體自由,而這就是我們唯一愿意做的。
神話幫助葉芝把他的私人經驗變成公共事件,同時也可以把他對公共事件的觀點從個體的角度思考
從生活講回到詩歌:今天任何一個詩人,就算他否認觀念對生活的重要性,也能理解神話對詩歌的好處——例如,神話幫助葉芝把他的私人經驗變成公共事件,同時也可以把他對公共事件的觀點從個體的角度思考。他還能夠理解在詩歌里所有觀念都可以變成神話;就是說詩歌的審美可以被看成神話,這樣的結果是詩人或讀者其實并不在乎表達的內容是否真實可信,有說服力。所以葉芝求助一切神話——任何神話,只有他認為有用——來達到自己的寫作目的。葉芝沒有想到其實神話必須和個人所信仰的觀念是相通的,也就是說必須要警惕神話和詩人的關系,和一個人所抱的價值觀念對靈魂發(fā)生的作用是一樣的,后者能給予前者啟示,兩者實際上是一體的。葉芝把凱爾特神話寫入了他的童年生活——是因為他真去過降神會,還非常認真地閱讀所有那些我們認為非?;恼Q的書,你不能拿精神分析或馬克思主義,或是基督教世界觀來作詩學上的神話,除非你對它的情感非常深厚,如果你沒有像葉芝那種從小所受的神話熏陶,你的情感就不會太深刻,不會像他那樣自然而然,由內而生,除非你不把神話僅僅看作神話,而是更加嚴肅的東西。
但葉芝已經把這個事實接受下來,作為工作的條件,并且積極面對它的后果,他是我們所有這些后輩詩人的榜樣。這就是他被叫做大師的原因之一
葉芝,像我們一樣,面對的是相同的現(xiàn)代困境,即我們目前是生活在一個傳統(tǒng)已經斷裂且人人好像無知無覺的社會里。因此每一個個體成員若想要把他意識里相互沖撞的感覺,情感和思想賦予秩序和連貫性——無論來自內部還是外部世界,他必須強迫自己去做在過去的時代里由家庭、習俗、教堂和國家給他代勞的事情,也就是說家庭、習俗、教堂和國家在過去起到的是指引他處事時采取何種原則的作用,他靠它們才理解了發(fā)生在自己身上和周圍的經驗。這么多領域,而每個領域都是權威,所以他非常頭疼該選擇哪一個作為自己的價值觀,沒有人幫助他,他必須依靠自己的判斷來選擇。這對藝術家是非常惱人的差事,它占用他大量時間精力,他更愿意把時間和精力用在寫作上,那里他可是個行家。
所以葉芝接受了我們失去上帝之手的事實,我們不過一個個是心有不甘之人,不完整的造物而已。
我們膽怯,唯唯諾諾,空虛,急躁
已沒有一個強有力的精神支柱可以依靠
但葉芝已經把這個事實接受下來,作為工作的條件,并且積極面對它的后果,他是我們所有這些后輩詩人的榜樣。這就是他被叫做大師的原因之一,當然還有其他的。
小詩人和大詩人的區(qū)別不是看誰寫出來的詩好看。確實有時候我們看到小詩人的作品單獨拿出來,比大詩人的要完美得多,但大詩人有一個明顯的優(yōu)點,那就是他總是持續(xù)地發(fā)展自己,一旦他學會了一種類型的詩歌寫作,他立刻轉向了其他方向,去尋找新的主題和新的形式,或兩者同時進行,有時實驗會失敗。葉芝始終如一地,就像他說的“始終對最困難事情著迷”,或是在一首詩中寫道的:
我給歌做了一件外套
綴滿了錦繡珠寶
從古老神話中取來
從頭到腳一整套
傻瓜們抓住了它
披上身在世間招搖
仿佛是他們所織造
歌,讓他們拿去吧
赤裸著身子走路
是更有勁,更自豪。
(袁可嘉譯)
進一步說,大詩人不僅要研究新問題,而且還關心和傳統(tǒng)有關的事情,試圖解決它,他知道這些工作不僅對自己有益,也會對后面的詩人有借鑒作用。在這方面我覺得霍普金斯是個小詩人,盡管我也欣賞其詩作,但我覺得他在修辭上只不過讓自己跟在丁尼生的后面,這非常糟糕,這就是現(xiàn)在我們看到他在很多方面對后來詩人都影響不大的原因之一;后者常常只是去模仿一下他而已。葉芝卻不一樣,葉芝做了很多工作,使我們這些后輩真是受益良多。他的貢獻,我想,不是在新主題的擴展上,也不在詩歌材料的組織方式上——這方面是艾略特做了大貢獻,艾略特使英語詩歌具有了能夠處理現(xiàn)代城市生活的多樣主題的能力,在具體的寫作方面,在詩歌結構上發(fā)展出了音樂的連接方式,而不是邏輯式的。相比之下,葉芝熱愛的是傳統(tǒng)的浪漫主義詩歌,形式上喜歡格律詩那種有板有眼的節(jié)奏。他給我們留下的遺產主要在兩個方面。第一,他使有種類型的詩歌發(fā)生了改變,那就是即興詩——它一般都帶著打官腔的語調,還有瑣碎的社交詩,他把它改造成兼具個人和公共的旨趣,并能夠進行嚴肅思考的詩歌。
《紀念羅伯特·喬治大師》在英語詩歌歷史上開創(chuàng)了一個全新的風格。整首詩從未失掉詩人在具體的情境里懷念自己朋友的私密性語調——與《阿童尼》相比,可謂差別巨大,這首詩里我們看不到雪萊和濟慈的個人形象,他們是作為大寫的人出現(xiàn)的,個人被宏大的敘事給抹殺掉了——而在葉芝那里則不同,葉芝是把事件和人物角色安放在一個具有公共象征意義的大背景里。
第二,葉芝不嚴格遵從抑揚格的固定詩節(jié),無論是偏重沉思還是抒情式的詩歌,從前是伊麗莎白時代的人寫這種形式的戲劇體詩,抒情詩和挽歌里并不常見。
年輕的母親,膝上抱一個人形
(那是“生殖蜜”泄漏給人間的皮囊,
根據(jù)了回憶或是“忘藥”的決定?
一定得睡眠,叫嚷,掙扎著要逃亡),
會怎樣看她的兒子,只見人頭頂
白茫茫披六十來個冬天的風光,
就認為報償了生她兒子的痛苦、
愁他入世前途的牽腸掛肚?
(卞之琳譯)
或是這個:
熟人,伴侶
一個卓越的女人,親愛者
最有才華,最優(yōu)秀
全被青春所毀
全部,全部被殘忍的
痛苦的榮耀所摧垮
但我已理清了
廢墟,破壞和損害
我長年辛勞到最后
獲得了深刻的智慧
她們全部健康的力量
我能夠召回。
這些意象是什么?
它們木然地轉身而去
或放下歲月的骯臟負擔
把老了的膝蓋挺起
猶豫或站好?
誰個點頭誰個搖?
(袁可嘉譯)
這兩首詩歌節(jié)奏上靈活多變,并且都使用了半韻——它能夠使詩人表達自由而簡明,同時又不失嚴肅,第一首是五音步抑揚格,第二首是三音步抑揚格,我們發(fā)現(xiàn)不同的韻律帶來不同的閱讀感受,抑揚格組成的詞語音樂很容易把我們吸引進入詩歌文本。
《時尚》雜志正在籌劃一個選題,在兩組圖片中找出當代最偉大的人和當代最有影響的人,這種形式,我覺得明顯會招來很多敵意。一個人是覺得這輩子最重要的是實現(xiàn)自我,還是覺得自己要成為一個影響很多人的大人物,哪個更讓他覺得更有自豪感呢?在他將來的墓志銘上下面哪句話會讓他更高興呢?“我寫出了我的時代里最優(yōu)美的詩歌”或“我把英語抒情詩從坎皮恩和湯姆·摩爾手里拯救了出來”。我懷疑多數(shù)詩人會喜歡后者,特別是像葉芝這樣的人,除此外不用說,他的讀者們也認為前一個目標葉芝也做到了。
編輯/黃德海
*The Complete Works of W.H.Auden:Prose,Volumeⅱ,1939-1948,Edited by Edward Mendelso,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