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人茅坤說:“夫古之善記山川,莫如柳子厚?!绷谠斡浬⑽乃浿剿?、草木、魚石,精彩紛呈,引人入勝,浸透著作者強烈的思想感情?!坝乐莅擞洝贝蠖鄡H僅用了一個“記”,如《鈷鉧潭記》《鈷鉧潭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等。按照常理,《始得西山宴游記》這篇文章也應該命名為“西山記”或“西山游記”,可是作者為什么在看似簡練的題目上再加“始得”“宴游”四字呢?細讀文本,我們發(fā)現(xiàn)在《始得西山宴游記》的結(jié)尾有這樣一句話:“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弊髡摺按撕蟛胖酪郧案緵]有游覽過,真正的游覽從這時才開始”,這句話告訴我們柳宗元格外看重這次西山之游。
一
為什么作者在此使用了“游(于是乎始)”,而不用“西山游(于是乎始)”呢?這樣寫也似乎完全可以的。要想解決這個問題,還要從文本中的關(guān)鍵句“然后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入手。如果我們把文中“西山游”之前的游覽叫做“向游”的話,那么這次“西山游”就可以叫做“始游”。我們可以通過比較管窺兩次游覽的不同:
通過比較,我們發(fā)現(xiàn)“向游”“始游”是兩重境界。“向游”是隨意灑脫的快樂,由“到則披草而坐,傾壺而醉”可見一斑。但是這種快樂是膚淺的,是虛幻的,僅僅是身體的放松?!白韯t更相枕以臥,臥而夢,意有所極,夢亦同趣;覺而起,起而歸”,充其量這只是“身游”,是短暫舒緩了痛苦。他的曠達放逸始終是偶然的、暫時的,他為自己勾勒了一個完美的山水世界,但卻又不能真正投入其中,最終無法擺脫沉重的身世之悲、沉淪之痛。在“向游”中,自然山水是排遣苦悶的對象,它們外在于人,與人隔了一層。這樣,作者就難以領悟到自然的精神,因而只能獲得肉體的快樂、暫時的解脫,“恒惴栗”的“恒”字就是這種狀態(tài)的體現(xiàn)。在“向游”中,作者對景致(深林、回溪、幽泉怪石)只是一筆帶過,基本是概念性的,與《小石潭記》中“坐潭上,四面竹樹環(huán)合,寂寥無人。凄神寒骨,悄愴幽邃。以其境過清,不可久居,乃記之而去”有相通之處。而“始游”卻截然不同。在“始游”中,“心凝形釋,與萬化冥合”,山與人、景與情、形與神達到了物我合一,這也正是柳宗元的山水游記超出眾人的魅力所在?!笆肌弊挚此破匠#瑢崉t別具匠心?!笆嫉谩?,暗含了初次遭遇西山既偶然又驚喜的心情。衽席之下是“若垤若穴,尺寸千里”,衽席之上是“縈青繚白,外與天際,四望如一”,可以“箕踞而遨,則凡數(shù)州之土壤,皆在衽席之下”……這時,人和景融為一體,浩蕩乾坤融入胸懷,這是靈魂獲得歸宿的永久快樂,是“神游”的快樂。登頂西山,所見山之高峻峭拔與他山之庸常形成比照,作者感受并神往于大自然的浩然之氣。發(fā)現(xiàn)了西山的卓爾不群,心靈有所寄托的柳宗元不禁感慨“游于是乎始”,“恒惴栗”的感情終于冰釋。西山之“怪特”美(不與培塿為類)和現(xiàn)實生活中作者受盡奸佞小人的無情打擊與迫害,卻不向邪惡屈服、不與小人為伍的人格之美互相映照,從而才有登臨絕頂?shù)木窬辰纭坝朴坪跖c顥氣俱,而莫得其涯;洋洋乎與造物者游,而不知其所窮”。“故為之文以志”,他認為這一次游覽的意義非同尋常,因為他領悟到了游覽的真諦,所以說是“游于是乎始”,而不能是或者僅僅止于“西山游于是乎始”。柳宗元的“永州八記”注目于奇異美麗卻遭人忽視、為世所棄的清泉奇石、怪樹幽篁,借題立意,寄托高遠,凡一草一木,一潭一丘,均坦示出他極為孤苦寂寞的心情和兀傲脫俗的個性,這是借“棄地來表現(xiàn)自己雖才華卓犖卻不為世用而被遠棄遐荒的悲劇命運”。由此想到柳宗元那首著名的《江雪》詩,作者塑造了身處孤寒之界而遺世獨立、足履無人之境而處之泰然的漁翁形象。其風標,其氣骨,其守貞不渝的節(jié)操,凜然不可犯!
二
為什么西山之游能如此觸動柳宗元的情感?明末王夫之曾說:“于景得景易,于事得景難,于情得景尤難。”“于情得景”是“永州八記”產(chǎn)生撼人心魄的藝術(shù)魅力的根源所在。柳宗元筆下的景已經(jīng)不是現(xiàn)實世界中自然景物的客觀再現(xiàn),而是充滿作者主觀色彩、飽含作者審美意識的一種高于自然的客觀存在,是他復雜精神世界的外在體現(xiàn)。作者在《始得西山宴游記》中用“宴”這個字是想表現(xiàn)游覽景致的同時還有宴飲的快樂?!跋蛴巍彪A段,是“傾壺而醉”“醉則更相枕以臥……覺而起,起而歸”;“始游”階段,是“引觴滿酌,頹然就醉……至無所見而猶不欲歸”。仔細咀嚼,我們發(fā)現(xiàn)二者是有差異的。前者是在他自稱“僇人”,在“恒惴栗”狀態(tài)下的宴飲。罪臣的內(nèi)心恐懼感,乃至夢中都難以掙脫。謫居五年四遭火災;瘴氣加之郁悶,罹患“痞疾”;三十多歲的盛年,卻“行則膝顫,坐則髀痹”;相依為命的母親到永州半年即病逝。元和四年(公元809),柳宗元致信京中親戚故舊求援,“唯欲為量移官,差輕罪累”,其情凄惻……憂懼難釋,只好借醉生夢死、游山玩水來排遣內(nèi)心的郁結(jié)。而“始游”階段的宴飲,在精神境界提升后,心靈已經(jīng)脫離了先前的消極,表現(xiàn)出忘卻煩惱、獲得精神慰藉的快樂。柳宗元之所以重筆潑墨于此,并把西山之游看做是“知吾向之未始游,游于是乎始”,根本原因就在于他在西山風光的飽覽中領悟到了它與自己所追求的卓爾不群精神的契合點,山的高大即人格精神的傲然獨立。柳宗元在自然與人格精神的契合點找到了寄托物,使自身剛直不阿的精神品質(zhì)得以生動再現(xiàn)。清人張潮在《幽夢影》中將人的境界分為三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牖中窺月,這是一般的境界,沒有改變山里人只知道山里事的看世界的方式;第二個層次是庭中望月,看到的世界不再是洞中之天,而是較為廣闊的天地;第三個層次是臺上玩月,則有“君問窮通理,漁歌入浦深”的悠然,進入了包裹八極、囊括乾坤的境界。柳宗元的西山之游是心靈站在世界的高臺之上,是唾棄了名利的纏繞,獲得自身獨立的齊同世界之游。
三
中國古代士人,在生命的歷程中往往要直面兩個問題:如何看待天下與如何看待自己。老子當年就曾經(jīng)忠告過孔子:“且君子得其時則駕,不得其時則蓬累而行?!边@與“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有異曲同工之妙?!妒嫉梦魃窖缬斡洝放c緊隨其后《鈷鉧潭記》《鈷鉧譚西小丘記》《至小丘西小石潭記》是元和四年(公元809)秋天柳宗元游覽永州西郊的西山、鈷鉧潭、西小丘、小石潭后所作;《袁家渴記》《石渠記》《石澗記》《小石城山記》,是元和七年(公元812)秋天柳宗元游覽永州南郊之袁家渴、石渠、石澗和西北郊之小石城山后所作?;蛟唬骸妒嫉梦魃窖缬斡洝?,乃記尋得西山勝景之始末,為后數(shù)記張本也。正是因為柳宗元游覽了“不與培塿為類”的西山提升了自己的精神境界,才有了“永州八記”(另說是“永州九記”。唐憲宗元和八年(公元813),柳宗元隨永州刺史韋中丞到黃神祠求雨,之后寫有《游黃溪記》)的不朽華章。由于遷謫,中國古代士大夫往往能深入到更廣闊的社會生活底層,更有機會受到江山風物的激蕩,以激發(fā)他們杰出藝術(shù)才華的展現(xiàn)。美不自美,因人而彰。遷謫期間的文人,其生活與思想往往處于激劇變動狀態(tài),他們更容易與同樣被冷落的自然山水產(chǎn)生“同是天涯淪落人”的相惜與共鳴,更能體察自然山水的美,也更能進入自然山水的懷抱以求得自我的超越,從而滌蕩世俗的污垢。柳宗元以詩心觀照自然,以詩情創(chuàng)作游記,無論在對山水情態(tài)的逼真描摹上,還是在行文運筆的情景交融上,抑或在語言的錘煉上,他都繼承前人而又超越前人,達到了爐火純青的高度,使其山水游記成為中國游記文學史上一顆璀璨的明珠。細品《始得西山宴游記》,我們品出了“向游”“始游”兩境界中的柳宗元,感受到柳宗元山水游記永恒而獨特的文化魅力,正可謂“筆筆眼前小景,筆筆天外奇情”(金圣嘆)。
李彬,語文教師,現(xiàn)居江蘇昆山。責任編校:秦曉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