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均
“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于1953年1月正式結束。這一年,胡風度過了建國后最為平靜的一段閑居生活,“胡風派”的作家綠原、路翎和魯藜等,也紛紛亮相《人民文學》。然而,樹欲靜而風不止。北京一片“平靜”,上海文藝界“周揚派”與“胡風派”之間卻波瀾橫生。該年6月,圍繞胡風青年友人耿庸的著作,彭柏山、劉雪葦等“胡風派”與夏衍、唐弢等“周揚派”之間舊怨新嫌集中爆發(fā),釀成了激烈沖突。這場沖突名為思想斗爭,實際上主要建立在派系恩怨的基礎上。它不但大幅損傷了“胡風派”的體制資源,也直接促成了胡風及其友人的沉沒。在有關胡風的諸多研究中,這段史事尚無人專門梳理,本文試作鉤沉。
一
上海是胡風友人的主要聚集地。建國初年,除胡風外,居住在上海、被視為“胡風派”的作家還包括:彭柏山、劉雪葦、梅林、羅洛、耿庸、賈植芳、張中曉、王元化、張禹等。其中,彭柏山、劉雪葦都曾是魯迅身邊的青年作家,建國后成為黨的重要干部。柏山由24軍副政委轉業(yè)為華東文化部副部長,雪葦則任華東宣傳部文藝處處長兼新文藝出版社社長。兩人為處境維艱的“胡風派”開辟了部分體制資源。王元化、梅林、俞洪模、張中曉、耿庸等人都在新文藝出版社任職,雪葦還實際掌握了華東文聯(lián)機關刊物《文藝月報》(巴金掛名主編),梅林擔任《文匯報》“文學界”副刊主編。且因這層背景,長期出版胡風及友人著作的泥土社亦得幸存,梅志、羅洛等人還嘗試創(chuàng)辦了小刊《起點》。這些資源,是“胡風派”在“猛人馳騁”[1]的文壇上彌足珍貴的戰(zhàn)斗“陣地”。1949年后,胡風久久不愿意“伏罪”,與這種資源支持是不無關系的。但是,1953年6月上海突然爆發(fā)的“周揚派”與“胡風派”之爭,意外地毀去了這一切。
沖突的導火索,是該年2月青年批評家耿庸出版的《〈阿Q正傳〉研究》一書。該書“是一部論辯性著作”,“駁斥對象主要是馮雪峰關于魯迅的一些論述。”[2]對這本書的出版,馮雪峰本人示以沉默,但《文藝月報》副主編唐弢以替馮雪峰辯護為理由,力主由《文藝月報》發(fā)起對耿庸的批評。此事牽一發(fā)而動全身,最終釀成了兩派斗爭。然而,一點點火星所以燃成大火,實在是雙方積怨已久。這種“積怨”與“兩個口號的論爭”的矛盾有關,與夏衍“主持”上海文藝界的壟斷性權力有關。由于柏山、雪葦都有著令人驕傲的解放區(qū)革命資歷[3],對長期在白區(qū)工作的夏衍有所輕看。因此,自1949年起,雙方就開始“摩擦”不斷。材料顯示,在1953年之前,雙方其實已積下了這么幾筆“舊賬”。
(一)劉雪葦推薦胡風擔任華東文聯(lián)主席一事。據載,“籌備成立華東文聯(lián)時,由于他(劉雪葦)當時身任文藝處處長,由他具體負責籌備工作。當時,他是打算把華東文聯(lián)辟為胡風反革命集團的基地的,他建議由胡風來擔任華東文聯(lián)主席,并恬不知恥地把自己提名為副主席,同時又準備調大批胡風分子到文聯(lián)工作。這樣,他企圖把文聯(lián)辟為從主席到一般干部,清一色地由胡風反革命集團分子掌握的天下?!盵4]這條材料來自1955年的“反胡風”運動,其真實性是否能保證呢?對此其實不可武斷地予以否定,一則50年代中前期普遍的社會風氣還比較實事求是,二則材料的作者都是雪葦領導下的青年干部,比較熟悉內情,因此剔除其中“反革命”之類的政治修辭,其事實部分還是比較可靠的(后文使用的批判材料情況大體類似)?!拔母铩焙?,雪葦本人也憶及此事,“我對舒主任(舒同)說,如果夏衍不調華東工作(當時他是中共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并據他說身兼26職),是否可考慮胡風做主席,巴金做副主席的候選人?”[5]不過,雪葦的推薦未獲允許。揭發(fā)材料說,“我們的黨立即制止了他的這一居心不良的方案,于是劉雪葦大失所望,陰謀未能實現(xiàn)。”[6] “我們的黨”是誰?揭發(fā)者言之不詳,夏衍在《懶尋舊夢錄》中也未談及此事。此事是否使夏衍對劉雪葦產生不甚愉快的印象,不能肯定,但也難以否定。
(二)《武訓傳》事件。1951年,夏衍受《武訓傳》牽連,在《人民日報》上公開檢討。中央未就此事過多追究。毛澤東表示,夏衍檢討了就好,還是要放下包袱放手工作。[7]但是,上海的“胡風派”卻不愿放過此事,羅洛、耿庸、方典(即王元化)、羅石(即張中曉)等人在《文匯報》副刊“文學界”接連發(fā)表文章,對夏衍“旁敲側擊”。耿庸稱,《武訓傳》的錯誤在上海早就有人察覺,卻遭到阻止,“負責同志”“不僅是以他們自己的錯誤認識影響了別人”,“并且也一定產生了正確批評的被阻礙的客觀效果的?!盵8]張禹在《文藝報》刊文,明確表示《武訓傳》既在上海攝制,上海文化局局長(夏衍兼任)就得負失職責任,若只檢討而不追究行政責任,那批評“無非是舊官僚式的笑罵由人”“像從前封建朝廷士大夫的‘清講那樣”;若對廣大文藝干部進行整風,就是取消對領導的批判,就“和圣經上所教人的道理:‘誰沒有罪,誰先拿起石頭,不謀而合?!盵9]這些批評其實已經不是思想討論,而是人事恩怨。夏衍對這些旁敲側擊的攻擊反應如何呢?夏衍本人未作過公開表示,但《夏衍傳》的作者是這樣說的:“他當然也不會忘記,建國以來,由丁玲、馮雪峰等人控制著的《文藝報》曾給自己橫添了多少罪名。張禹那篇頗有引人入罪用意的妙文,就是刊發(fā)在《文藝報》上的?!盵10]可以肯定,在1951年,雙方已經有不小的隙怨了。
(三)劉雪葦搜集夏衍的“黑材料”。1952年5月,上海文藝界進行整風。據批判材料說,“他(雪葦)到處搜尋攻擊的材料,甚至有一次并私自假文藝處處長名義,通知各有關以及無關的機關、團體干部,召開非法的干部會議,以圖收集上海文藝領導干部的材料,來進行攻擊。但是,對這別有用心的會議,許多同志根本未來參加,到會者寥寥,而到會的同志知道了會議的目的后,不但無人發(fā)言‘供給材料,反而有一位同志批評了劉雪葦。劉雪葦目的未達,老羞成怒,會議也就不歡而散。這時,劉雪葦叫王元化等到處收集上海文聯(lián)組織作家下廠、下鄉(xiāng)體驗生活的材料,向華東局做書面報告,惡毒地把這些活動誣罵為‘趕鴨子。企圖繼續(xù)地進行攻擊”,隨后,雪葦還專門編輯《華東文藝動態(tài)》用以攻擊夏衍。[11]這份批判材料因為出于1955年“反胡風”期間,其可靠性不免可疑。但事實是否如此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它反映當時上海文藝界是這樣理解雙方的關系的。在中國政治中,事情如果發(fā)展到搜集對方“黑材料”的地步,遲早會爆發(fā)激烈的公開的你贏我輸的派系斗爭。
不過,1953年前雙方的這些“舊賬”與胡風本人關系并不太大。批判材料認為耿庸、方典、張禹等“按照反革命頭子胡風的指示”[12]行動,實乃誣陷之辭?!拔膶W界”刊發(fā)羅石等人的文章時,胡風正在北京等待周恩來接見,未曾介入。甚至,為了避免被人誤解為幕后指使,胡風還在家信中反復叮囑梅志“和梅林等談話也要小心,免得招來閑言?!盵13]張禹文章刊出后,又說,“張禹文尚未見到。前天,丁婆忽然說,《文藝報》上張禹的文章看了沒有?說時,很高興的樣子。你不是說過她在上海開會時夏連介紹都不介紹么?現(xiàn)在,她就是這樣復了仇的?!盵14]可見,張禹文章的發(fā)表,與丁玲(“丁婆”)向夏衍“復仇”有關。不過,要說胡風與上海的兩派摩擦全無關系也不確當。李輝表示,“他不會反對朋友們寫文章,這是完全可能的?!盵15]此種推測是合理的:胡風耳聞此事卻未阻止,而依他在友人中的威信,制止此事并不難。
與夏衍交惡的后果是不祥的,但雪葦、梅林等對夏衍顯然缺乏充分的了解。表面上看,夏衍是白區(qū)干部,比起柏山、雪葦的解放區(qū)背景要弱,但實則夏衍的權謀與人脈,不弱于周揚,更勝于書生氣重的彭柏山。事實表明,面對“胡風派”的攻擊,夏衍予以了有力還擊。在此方面,夏衍“自問……沒有‘整人的私心雜念”一說[16],其實不太符合事實。與多數老于世故的中國官員一樣,夏衍對于有才華的、與自己并無利益沖突的年輕人,素來有長者之風,扶掖有加,但對于敢于挑戰(zhàn)自己權力的對手,同樣出手果斷。不過,夏衍的反擊不是去和張禹等人辯論。若要“辯論”,背負著《武訓傳》陰影的夏衍肯定被動。夏衍的反擊有力而無形,一切都是組織出面,而與他本人沒有白紙黑字的關聯(lián)。譬如,因為刊過幾篇攻擊夏衍的文章,“文學界”副刊就被迫???。批判材料對此一筆掠過,“后來,‘文學界???,他(梅林)這才無法繼續(xù)利用它來施展他的陰謀。”[17]批判材料對??木売杀芏徽劇_@種不正常的變故與夏衍有沒有關系呢,其實可想而知。而對于耿庸,上海文化局也有打壓。據說,耿庸的文章發(fā)表之后,上海文化局極為不滿,并且以行政機關名義出面,由文化局藝術處于6月25日發(fā)出通知,召集全市文藝報刊編者座談會,同時邀請有關文章的作者參加,要耿庸“報告寫作動機與今天的看法”。 [18]
這種做法,其實就是通過組織程序公開“整人”。不知是否由于彭柏山的干預,“通知發(fā)出后,又發(fā)‘暫不舉行的通知,座談會遂未舉行。”[19]然而在此期間,路翎的《求愛》、冀汸的《這里沒有冬天》等“胡風派”作品在上海的書店與圖書館都接到了下架、禁售、禁閱的通知??梢姡难苤畯妱菁词乖诒粍泳置嬷幸参锤淖?。而且,雪葦、耿庸等自以為得計的“摩擦”,對夏衍也無實質性的損害。其實,在《武訓傳》事件和隨后的整風中,夏衍都受到了陳毅、周恩來等高層的明確保護,“對夏衍來說,《武訓傳》事件的影響也不大。1952年,他被免去上海市委宣傳部部長一職,調華東局任宣傳部副部長。對于他的工作,陳毅十分放手。”[20]夏衍既然不“倒”,必尋機作清算“舊賬”?!栋正傳研究》這部強烈挑戰(zhàn)主流魯迅研究的異端著作,恰好給這種“清算”提供了很好的機會。
二
對于批評耿庸的理由,徐慶全先生解釋為形勢所迫,“在全國范圍內批判胡風及其‘派的大形勢下,上海也必須跟進。而此時的耿庸恰好出版了《阿Q正傳研究》一書,而其身份又是早被歸入‘派的,其觀點也被認為有問題。因此,耿庸便首當其沖地成了上海對胡風批判的靶子?!盵21]這一說法是不準確的。其實,1953年春,“胡風問題”剛告一段落,中宣部還為胡風落實了工作,胡喬木亦安排《人民文學》刊發(fā)路翎等“胡風派”作品。雖然胡風僅獲閑職(《人民文學》編委),但從1953年初至1954年底,形勢其實是比較平靜的。除了上海一隅,并沒有出現(xiàn)什么“在全國范圍內批判”。上海之批判胡風,不是“跟進”,而是逆勢而動,橫生枝節(jié)。在這場“逆勢而動”的批判中,唐弢之所以走上前臺,直接因于他與耿庸40年代的舊怨(兩人在《文匯報》上打過“筆仗”),以及他與“胡風派”之間的新嫌。[22]此外,與《文藝月報》編輯部的內部矛盾更直接相關?!段乃囋聢蟆?953年1月創(chuàng)刊。創(chuàng)刊甫始,編委會便隱約形成兩派。編委劉雪葦(以文藝處處長身份直管《文藝月報》)一派受彭柏山支持。副主編唐弢一派受夏衍支持。編委石靈、魏金枝與唐弢較接近,巴金(掛名主編)、黃源(短期任副主編)則作壁上觀。這些個人、群體的多重原因,都促使唐弢主動成為夏衍的“馬前卒”,緊盯“胡風派”,尋找進攻時機?!栋正傳研究》挑戰(zhàn)“主流派”(尤其《講話》)對“魯迅”形象的重構與改寫,是敏感而危險的。唐弢作為魯迅研究者,很清楚其中的分寸。但《阿Q正傳研究》敢蹈危險之地,在他看來,正好是給了他扳倒對手的機會。他決意趁“?!倍耄璐税l(fā)難。
但顯然,柏山、雪葦了解唐弢的“學術”用心:如果耿庸的《阿Q正傳研究》遭到公開批評,那么其他胡風友人則不免遭受同樣的命運。所以,唐弢在《文藝月報》編委會上提出批評計劃時,遭到了劉、彭的反對。為此,唐弢于6月15日致函夏衍,反映“胡風派”阻撓情形,并要求夏衍出面給他有力“支持”,“關于對該書的批評問題,目前已發(fā)展到如下情況:柏山同志看完該書后,認為耿庸的論點有錯誤,但也有道理?!虼丝刹挥枧u,如要批評就得先準備好結論,柏山同志的意見是比較客觀的,但他采取的態(tài)度非常慎重。雪葦同志在座談會發(fā)言時也談到這問題,語氣之間,好像比較同意耿庸的看法,至少給人的印象是如此。這樣,我們覺得領導同志中間對這個問題的看法還是不太統(tǒng)一的,開個小型座談會談談確有必要,但由《文藝月報》來召集雖然可以,卻不能保證大家一同出席,我個別征求過意見,都說是沒有時間,你們談吧。讀者寄來了三篇關于這本書的評論,問題沒有準備充分,我們不敢貿然發(fā)表……我個人認為這樣的問題來澄清一下是有必要的。至少,讀者的來稿得要適當處理,但月報本身的力量太薄弱,渴望能得到您的指示?!贝诵疟砻?,1953年對耿庸的批評完全由唐弢發(fā)起。但不知何故,《唐弢文集》第10卷(書信卷,收信687封)未收錄這一重要信件,現(xiàn)據徐慶全《夏衍致周揚信解讀》一文披露的材料錄入。所謂柏山“態(tài)度非常慎重”,雪葦“比較同意耿庸的看法”,其實是委婉的陳述。據后來的《文藝月報》編輯部的揭發(fā)材料稱,《阿Q正傳研究》出版后,“我們收到讀者批評的來信,編委石靈同志寫了一篇對該書的批評,在送審的過程中,夏衍同志認為可以發(fā)表,再送給彭柏山、劉雪葦兩人看時,他們的意見都說‘寫得不好,不要發(fā)表。因此,這一次批評就沒有能展開?!盵23]而“月報本身的力量太薄弱”的說法,反映了編委們在兩派內訌時紛紛躲閃的情景。唐弢估計自己無力扳倒對方,于是希望夏衍支持。夏衍也從中看到“解決”對手的機會。
于是,唐弢、夏衍聯(lián)手,啟動了上?!爸軗P派”對“胡風派”的批評。唐弢組來的批評文章,終于在夏衍的直接介入下刊登出來。關于此事,批判材料稱,“后來還是夏衍同志在來稿中選定了兩篇,決定發(fā)表,才把它發(fā)表出來?!盵24]批判材料對此未說明白。實則夏衍接到唐弢信的次日,便親自趕到了《文藝月報》編輯部,勒令刊登兩篇唐弢已準備好的批評文章。不過,夏衍行動周密、富于斗爭經驗。6月17日,他又迅速致函周揚,要求周揚從北京配合他的行動。
對胡風的問題,上海一直沒有展開過批評,我數次提出黨內討論一下,統(tǒng)一一下認識,然后轉到黨外,但因柏山、雪葦都忙,未能做到,而實際上,即在黨內,對胡風思想的看法也還是不一致的,拖下去,不大好。最近胡風“派”的耿庸寫了一本《阿Q正傳研究》,由“泥土”出版,論點很有問題,并對雪峰作了無原則的謾罵?!段乃囋聢蟆吩M織了一篇批評稿子,但寫得不好,柏山主張開座談會討論后再寫,事實上很難召集,也不會有人肯寫,此事唐弢很苦悶(附他的來信)。……此事引起兩個問題:(一)文代會上,對胡風問題應該有交代,不能有頭無尾,不了了之,因為“泥土社”等仍在活動,黨內意見也不一致。[25]
這封信反映出,夏衍雖然深知此時“胡風問題”大有“不了了之”之勢,但他“解決”柏山、雪葦決心已定,故要求周揚在京予以配合。周揚此時正受命籌備二次文代會(擬于7月召開,實延期至9月),所以夏衍要求周揚利用這一時機,在大會上重提“胡風問題”,以制造出斗爭胡風的“大形勢”,使他“師出有名”。
由于周揚信函至今未能公開,無法詳知周揚、夏衍私下往返協(xié)商的具體情形。但據周揚第二次文代會主題發(fā)言《為創(chuàng)造更多的優(yōu)秀的文學藝術作品而奮斗》看,周揚沒有公開策應夏衍。在報告中,周揚無一字提及“胡風”,也未不點名地影射。這表明,周揚并不支持此時此地在上海主動挑起兩派爭端。何以如此,周揚未留下只言片語。從邏輯上推斷,周揚不太支持約略有三層考慮:一、畢竟,經過漫長的“胡風文藝思想討論會”,周恩來、胡喬木等領導人已傾向于結束“胡風問題”、支持胡風出來工作,此時再挑起事端,時機不宜。二、建國后,雖然胡風敏感到周揚處處與他為敵,總是以周揚為對手,但周揚其實并未將胡風視作有力的競爭對手。原因比較簡單,當時胡風不獲中共中央信任、被摒斥在文藝領導圈子之外已成定局,在實力上再無可能威脅周揚。三、周揚此時剛剛度過一場政治驚險。此前兩年在胡喬木、丁玲的聯(lián)手運作下,周揚接連遭到毛澤東批評,幾乎丟掉中宣部副部長的職位。若非胡喬木偶然的失誤(提議取消“文聯(lián)”)引起毛澤東震怒,周揚就差點被丁玲取代、喪失了他在文藝界的“領導”權力了。故此時心有余悸的周揚需要的不是冒險,而是平穩(wěn)地恢復權力。
不知周揚如何回復夏衍,但即使沒有周揚的公開策應,夏衍仍堅持在上海發(fā)動了對“胡風派”的報復性圍剿。夏衍勒令發(fā)表的兩篇文章在7月號《文藝月報》刊出。其中,陳安湖批評耿庸否定魯迅研究中的“分期法”,“(耿庸)并不同意這個結論。他把那些主張魯迅從進化論到階級論的人指斥為‘觀念論的機械者,而極力證明魯迅在1927年以前,甚至是五四以前,就已經是馬克思主義的階級論者”,“可惜是不合事實”,他還聯(lián)系現(xiàn)實,尖銳地指出了耿庸以魯迅為借口、否定黨有關知識分子的思想改造政策。
(他)承認了沒有研究馬克思列寧主義也可以從所謂“實際斗爭”中獲得無產階級的世界觀。他抹殺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對實際斗爭的重要指導意義……《阿Q正傳研究》是一本很多錯誤的書,是由一種反歷史主義、反馬克思主義所構成的書。它只能是盡著這樣的任務:就是歪曲魯迅,使人們不能真實地、歷史地認識魯迅。[26]
沈仁康則把耿庸觀點與胡風的“主觀戰(zhàn)斗精神”予以聯(lián)系,“耿庸認為不應該‘分析魯迅先生的什么前期的思想,而主要去分析:‘魯迅先生的戰(zhàn)斗要求如何和歷史的發(fā)展形勢取得了血肉的結合,以及如何在這血肉的結合的基礎上向前發(fā)展了的,從而發(fā)揚革命的人道主義者魯迅先生的積極的戰(zhàn)斗精神,好使我們從中汲取更多的力量”,“這和反馬克思主義的文藝思想所謂‘主觀戰(zhàn)斗精神有什么兩樣呢?這才是沒有階級觀點的論點。”[27]兩篇文章敏銳地點明了耿庸觀點“反馬克思主義”性質。文章刊發(fā)后,上海各書店突然停售該書。
夏衍不僅針對耿庸,更針對劉雪葦。但斗爭結果實際上還是取決于夏衍和彭柏山的角逐。這注定了“胡風派”的不妙前景。夏衍根基深厚,不但與周揚結成一派,而且深獲周恩來、陳毅等國家領導人的信任。比較而言,彭柏山行政級別雖然也比較高,但從根底上講并不善于政治權術。與夏衍相安無事倒罷,一旦沖突起來,就不免相形見絀了。彭柏山的女兒彭小蓮事后回憶當年彭柏山離開軍隊、重返文藝界一事說:
爸爸離開部隊的時候,24軍軍長兼政委皮定均,爸爸最親密的朋友、戰(zhàn)友,當時不在部隊,上北京開會去了。當他回來聽說爸爸已經接受了調令時,拍著桌子說:“這個柏山真是糊涂,他怎么可以去這種地方。他一個書生,哪里搞得過他們??!”[28]
事實表明,彭柏山確實沒“搞得過”夏衍。在公開出版的夏衍史料中,查不到任何夏衍“整人”的記載(被“整”材料則比比皆是)。但事實是顯然的。自1953年7月始,劉雪葦在《文藝月報》編輯部的權力被唐弢取代。劉雪葦只好憑借新文藝出版社,在印刷、發(fā)行上為難《文藝月報》。但1953年底,劉雪葦又被解除新文藝出版社社長一職。1954年1月,其《文藝月報》編委資格又被徹底取消。很難想象,如果不是夏衍的暗箱操作,性格強硬的雪葦會落得如此不堪。
三
彭柏山的弱勢使兩派之爭很快強弱分明。耿庸、張禹等面對唐弢咄咄逼人的攻勢做不出反擊。這種無力、被動局面不難從魏金枝的揭發(fā)材料看出來,“《文藝月報》發(fā)表了這兩篇批評,正好成為他們所期望已久的‘導火線??飫倓偝霭妫櫿髂暇图膩硪黄遄?,并附有一封夾著污蔑帶著說教的長信;王戎寄來一篇稿子,同樣也附有一封信;耿庸在上海人民劇院一手培養(yǎng)的嘍啰王明煜也投來一稿?!戆厣揭矃⒓恿诉@一進攻計劃的。彭柏山后來逢人就說:‘馮雪峰的《回憶魯迅》,夸大自己在黨和魯迅之間做聯(lián)系工作的作用,不是‘獨與其功嗎?”[29]《文藝月報》編輯部也揭發(f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