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瑾
1984年,由珠江電影制片廠拍攝的電影《雅馬哈魚檔》公開上映。它的問世開啟了南國都市電影的先河,同時也成為當時最具嶺南文化特色的一部標桿性作品。關于它的討論,前人已有很多贊譽,不必贅言。但時隔30年,從整個當代都市電影發(fā)展的眼光再次重溫這部作品,讓它放置于五彩繽紛的都市文化鏡像下細心觀察,會發(fā)現其實有很多值得補充和追加的話題,而這些或許是真正構成這部作品之所以成為經典,之所以令人難以忘懷的精髓所在。
上世紀80年代是中國社會思想解放的時代,貫穿這一時期思潮主線的精神內核是啟蒙。城市電影作為啟蒙的一種重要媒介不僅展露了當時現代化的最新成果,更是在思想層面激發(fā)和改變著人們的觀念世界,《雅馬哈魚檔》便是這個時期率先探索城市文化、重塑市民精神的一次大膽嘗試。縱觀80年代的都市電影作品,除了《雅馬哈魚檔》,不得不提到根據王朔同名小說改編的電影《頑主》(1988年)。這部作品講述了京城幾個無業(yè)青年創(chuàng)業(yè)辦公司的故事,就題材和風格而言都與《雅馬哈魚檔》有異曲同工之妙。兩者同為表現街頭文化的代表,在當時對推動都市文化的發(fā)展和現代觀念的傳播都具有不可替代的啟蒙意義。但就具體創(chuàng)作而言,《頑主》應該受到《雅馬哈魚檔》不小的影響,許多鏡頭和畫面的處理都留有后者的烙印,從這個意義上說《雅馬哈魚檔》的藝術原創(chuàng)價值更勝一籌。
那時候,北京的崔健還沒有唱《一無所有》,王朔的頑主們還沒有走上街頭,古老的帝都仍沉浸在久經政治浩劫后迷茫彷徨的迷霧中,閉塞而落后。而遠在南方的街邊仔、街邊妹卻已經迎著朝陽打開魚檔,意氣風發(fā)地邁向一個由改革開放構筑的美麗新世界。應該說,南方在城市意識的覺醒方面要遠遠早于北方,這種先覺性讓電影《雅馬哈魚檔》占盡先機,風光無限,同時也令電影創(chuàng)作在當時散發(fā)出特立獨行的精神品格,無論是藝術手法還是思想內涵,都表現出那個時代那個社會最新銳、最前衛(wèi)的氣質,以至于今天仍然熠熠生輝。
一、 價值理性的重估
從思想內涵上講,《雅馬哈魚檔》是一部關于現代性啟蒙的影片,這種啟蒙以都市文化的復蘇為背景,而啟蒙的核心便是價值理性的覺醒和重估。故事發(fā)生在改革開放初期,單位開始解體,政治運動的熱潮已降溫,人們對集體和國家的依附性越來越小,個體活動的自由度越來越大。當人由集體的人逐漸走向個體的人時,首先受到沖擊的便是那些高考落榜后在家待業(yè)的年輕人,他們三五成群、不務正業(yè),有的還走上歪門邪道、成了罪犯,無論是《雅馬哈魚檔里》的阿龍、海仔和珠珠,還是《頑主》里的于觀、馬青和楊重都是那個時代的特殊產物。整個社會在裂變,個人也在經歷被單位拋棄后帶來的各種生存考驗和痛苦。如何重新走入社會,如何應對和解決轉型帶來的困惑和危機,其中最關鍵的便是價值理性的確立——人是誰?人的價值是什么?如何實現這種價值?這些問題正是《雅馬哈魚檔》要解決的問題。
導演張良說:“《雅馬哈魚檔》的主題思想,簡單地可歸納為一句話,那就是‘如何做人,如何賺錢。就是既要有錢,又要有人的價值、人的尊嚴?!憋@然[1],導演的創(chuàng)作意圖就是要為人立言,為人正名。這里的人不再是集體的人,而是個體的人;不再是統一的人,而是充滿個性的人;不僅是好人,還有那些被稱為爛仔的壞人。人的價值,尤其是作為每個獨一無二的個人的價值,在影片中獲得放大和張揚,按照編劇章以武教授的說法,就是要塑造一個“大寫的人”。這種對人的尊重,對人的包容,尤其是對弱者和社會邊緣族群的同情理解,無疑讓這部影片在當時與最廣大的底層社會打成一片。正是因為影片敏銳地觸摸到那個時代的靈魂和脈搏,準確地捕捉并滿足了觀眾的心理訴求,所以獲得空前反響和成功。
《雅馬哈魚檔》的可貴之處并不僅僅因為它張揚個人價值和個性解放,還因為它明確了實現這種價值理性的手段和方式——賺錢。主人公阿龍說:“像個人還不容易,只要我有錢”,電影借阿龍之口毫無掩飾對金錢的贊美,片中有大量鈔票的鏡頭,并多以正面形象出現,可以說故事從頭到尾都在強調財富的重要性。沒有錢,阿龍就買不起雅馬哈摩托車;沒有錢,海仔他們就不能給于得粦送禮,辦營業(yè)執(zhí)照;沒有錢,阿龍就娶不起珠珠,只能眼睜睜地讓她和澳門客相親……整個影片講述的就是一個人如何追求財富的故事,而能否獲得財富則是決定人能否站立起來,能否成為一個真正的人的標準。可以說,這種對財富的肯定,對崇商精神的歌頌,在以往任何一部中國電影中都是極為罕見的,尤其是在當時那樣一個思想還帶著沉重枷鎖、尚未完全解禁的社會里出現,無疑是石破驚天的事情。
在一個百廢待興的社會里,除了確立人的價值、尊重人的價值,還有更重要的是要提供為這種價值實現的機會,否則任何啟蒙都將是一紙空談?!堆篷R哈魚檔》的功績正在于為當時的人們,尤其是那些彷徨無助的年輕人指明了人生奮斗的目標和理想。該片是中國第一部以個體戶為主角的電影,主人公所代表的是當時社會最底層,依靠白手起家和個人奮斗獲得成功的一批人,其故事可看成是最早的一個中國夢。在這個夢想中,它首次正面描寫人們追求財富的合理性,同時也維護財富的合法性。例如在阿龍和海仔辦營業(yè)執(zhí)照的過程中,于得粦故意刁難他們,阿龍他們不得不對粦叔卑躬屈漆,極力討好。而一旦雅馬哈魚檔獲得了營業(yè)執(zhí)照,于得粦再來到魚檔買魚時,阿龍對他則毫不客氣,完全不理會粦叔的敲詐,因為他是合法的,賺錢有保障。這些都充分說明了當時私有財產受到國家保護,個人的權利意識開始勃興。
誠然,影片雖然極力地謳歌財富,但并不是鼓勵人們盲目地追求金錢,影片對阿龍他們不擇手段地賺錢進行了無情的批判,例如欺行霸市、缺斤短兩、坑蒙顧客等等這些行為都讓雅馬哈魚檔一敗涂地,最終破產,而阿龍他們也為此付出了最慘痛的代價。可以說,肯定財富的重要性、維護財富的合法性,堅持財富的正義性,都使得這部作品在當時幫助人們重建價值理性,推動市場經濟的發(fā)展起到了明顯的啟蒙和教育意義。
二、 活色生香的粵式美學
《雅馬哈魚檔》至今仍被人津津樂道的乃是它里面很好地呈現了廣州獨有的人文風情和民俗生活,因而獲得當代清明上河圖的美譽。然而嚴格說來,嶺南的民俗與汴京的民俗其實相差甚遠,南國電影中蘊含的文化基因何其繁復,審美趣味又何其迥異,里面其實大有學問,值得探究。
影片的情節(jié)并不復雜,講述的無非是一個失足青年如何改過自新,奮發(fā)圖強的故事。這樣的故事并不新鮮,但新鮮的地方在于故事發(fā)生的背景,即廣州這座城市。由于交通和信息的阻隔,廣州對當時欠發(fā)達的內陸和中原而言還是一個極其陌生的地域,據說很多觀眾都是通過這部影片認識了廣州,并因為這部影片產生下海的沖動,可見當時這部影片所攜帶的新文化、新觀念對人們的沖擊有多大。導演巧妙地運用富有嶺南地方特色和傳統韻味的敘述手法書寫了一個現代化的主題,令觀眾初次領略到現代都市文明的巨大魅力,也讓廣州成為繼北京、上海之后又一個獨一無二的現代都市形象深入人心。從這個意義上說,觀眾(尤其是北方觀眾)看重的不是故事,而是城市。
廣州究竟是一座怎樣的城市呢?顯然,影片中反映城市的影像畫面并不精致,甚至有些粗糙,但為什么吸引了那么多觀眾,原因在于它通過大量的商品意象和日常生活細節(jié)呈現出一個生猛海鮮的感官世界,可謂粵式美學的最佳演繹。不同于北方的思辨美學、江南的形式美學,嶺南美學的要義乃是物質至上,活色生香,簡言之為生活美學。
首先,從影像的內容構成而言,物質一定要豐富。影片從吃、穿、住、行各個方面對現代都市生活進行了一個全方位的展示:這里既有當時北方罕有的各種海鮮(魚蝦蟹、鱔魚、烏龜、蛇),也有當時最流行的各種新潮服裝(影片中多次出現珠珠買衣服的鏡頭),還有獨具廣州本土特色的民居建筑(騎樓、西關大屋、趟樓門和滿洲窗),更有那個時代來自海外最先進的舶來品(雅馬哈摩托車)。故事場景都是廣州具有代表性的街市和消費場所,如成珠茶樓、西濠夜市、大三元酒家、芳村魚欄、音樂茶座等等,顯然這是一個高度發(fā)達的商品社會,各種饕餮盛宴令人大開眼界,而由商品構筑的消費文化和城市景觀對于當時生活物資還極為匱乏的大多數中國老百姓而言無疑是人間天堂,難怪“該電影在北京大學放映后,有位同學欣喜高呼:廣州的今天就是我們的明天!”[2]
其次,影像的語言風格趨向日?;?、生活化,具有活色生香的美學特征。物質的豐富和多樣化使得影片在視覺層面具有極強的觀賞性和趣味性,但這還不足以構成影片的魅力所在。事實上,廣州自古作為商貿發(fā)達的港口城市,一直都享有這種物質生活的富足和優(yōu)越,改革開放只不過將此種文明特征放大而已。導演的成功之處在于用一種幾乎不加修飾的紀實手法(其中有偷拍)呈現物與人之間的本真關系,尤其是對吃的刻畫堪稱影片的點睛之筆。比如對食物的展覽絕不僅僅是一種量的堆積,里面充滿了生猛海鮮的質感和味道:水產品一定是剛從江里撈出來的,魚是活蹦亂跳的;燒鴨、燒鵝是剛從爐子里烤出來的,乳豬還滴著溫熱的油;腸粉是現做的,拿出來還冒著熱氣;艇仔粥也是剛煲的,阿龍和海仔一人一碗,由船上的阿妹親自送上岸。
影片中出現的食材都是新鮮的,所有的食物也都是美味的,在這些關于吃的細節(jié)里,觀眾可以深深感受到一種食物的美感。這種美感不僅在于食物本身具有的色香味,而且在于所有的食物都是有溫度的、活的。魚販、廚師、老板、市民,所有的人都在為食物操勞,所有的生命都在奔忙,這是一種流動的美、活態(tài)的美。食物可以最大程度地滿足人們的口腹之需,同時也讓人們在生活的細微處真正體驗到人世間的溫情和愛意,這樣的生活多么富有生趣和活力。難怪著名表演藝術家張瑞芳看完這部影片后感嘆地說,自己好像聞到了魚腥味。這魚腥味不就是生活最原始、最本真的味道么?這味道并不來自于真的食物,而是憑借鮮活流動的視覺影像所傳達,豈不是活色生香的另類美學么?
三、 現代倫理的建構困境
《雅馬哈魚檔》從故事類型上看是一部喜劇,但其反映的主題其實很嚴肅。故事緊緊圍繞阿龍如何開魚檔、如何合法經營、如何誠信做生意的問題層層展開,探討了在改革開放的過程中如何建構新的社會秩序和道德規(guī)范(即現代倫理)的問題。從影片中不難看出,創(chuàng)作者試圖表明改革不僅是經濟和物質的,同時也是文化和精神的,賺錢固然重要,但賺錢能否造福于社會,應該說是比賺錢本身更重要的事情。如果只顧賺錢,不講做人;只講經濟效益,不講精神建設,那么改革最終帶來的很有可能是整個社會的墮落和潰敗,即使是本已取得了物質成果,最終也可能失大于得??梢哉f,雅馬哈魚檔倒閉的結果其實就是因為人們不講誠信、不講道德,最終令改革失敗的一次預演或縮影。
從這個意義上說,《雅馬哈魚檔》在當時已敏銳地觸碰到改革的軟肋,尖銳指出建立職業(yè)倫理的緊迫性和重要性,這一改革原命題的出爐不僅在當時具有振聾發(fā)聵的作用,而且直到今天依然是深化改革需要攻堅的難題。職業(yè)倫理的建構是現代性啟蒙必須完成的一項重要內容和任務,但如何建構這一倫理規(guī)范則是遠遠比賺錢要復雜得多的問題。影片雖然觸及到這一問題,但要如何解決它其實并不是很清楚,甚至有些疑惑。細讀影片會發(fā)現,創(chuàng)作者嘗試依循兩條路線給予問題以解決方案。
第一條路線是依據傳統文化中樸素的德商倫理,促使主人公的自省來完成道德上的救贖。影片開始時,阿龍他們?yōu)榱速嶅X不擇手段,結果魚檔生意一敗涂地,后來他痛定思痛、改過自新,終于找到賺錢的門路和做人的信心。誠如導演張良所言,做人和賺錢(即做生意)同樣重要,這意味著做生意就是做人,先學做人,再學做生意。做人做得好,生意自然好,做人和做生意具有互為因果的邏輯聯系。所謂“君子生財,取之有道”,這一古老的道德律令教導人們修德即修業(yè),一個人品德的好壞決定了他事業(yè)的成敗,從這個意義上說,雅馬哈魚檔的倒閉是必然的。
這里的問題是,德商倫理從本質上講是德性倫理的的一種演繹,而德性倫理并不關注統一的標準,它更多地是從個體性格出發(fā)勸導人們培養(yǎng)美德。那既然像阿龍這樣的失足青年本身就具有性格上的缺陷,怎能指望他們能夠從內心上普遍覺醒呢?比如海仔,在魚檔破產后依然招搖撞騙,不知悔改,面對這樣的青年該如何是好?這就需要其他行之有效的方案來解決,也就是第二條路線:依靠黨(王所長和葵妹)的教育和幫助,即意識形態(tài)的灌輸來幫助主人公完成思想上的改造。王所長是拘留所所長,葵妹是個體戶負責人,兩個人同為黨的化身,在阿龍的成長之路上充當著精神導師的作用。如果沒有王所長的支持,阿龍就不會有開魚檔的底氣;如果沒有葵妹的幫助,阿龍很可能一蹶不振,再次失足。這兩個人在阿龍最困難的時候伸出援手,并成功幫他變成一個健康正派的好青年,這些都象征了黨領導的合法性和有效性。
然而,更大的問題是于得粦同樣也是黨的一份子,但他故意為難阿龍,不給他辦執(zhí)照、借機敲詐,這種以權謀私、中飽私囊的行為又該如何解釋?“黨”一方面教育幫助阿龍,希望他重新做人;但另一方面又牽制打擊阿龍,讓他遲遲找不到出路和歸宿,這不是矛盾的么?這恰恰說明了早在改革之初,其內部已經存在著危機和隱患,盡管改革給予很多人希望,但像于得粦這樣的蛀蟲行為已經深深妨礙到改革的進程。
可見,影片在建構現代倫理的過程中面臨著困境:前者的德性倫理不足以承擔規(guī)范整個市場行為和秩序的能力,而后者的政治倫理與市場之間又存在尋租和腐敗的危險。比較差不多同時期的都市電影《頑主》,后者以一種游戲玩笑的方式消解了商業(yè)倫理建構的嚴肅性,或者說他當時只限于關心做什么的問題,而《雅馬哈魚檔》則已經深入到思考如何做的問題,這是《雅馬哈魚檔》在理性自覺方面表現出來的先進之處。
撫今追昔,《雅馬哈魚檔》對改革抱有的樂觀主義精神至今仍鼓舞和鞭策著銳意進取的人們,而它對現實秉持的批判精神則是留給后人更重要的思想遺產。站在1984年的昨天,試想30年后的今日,粦叔可能變成了貪官,阿龍或許已經成為大款,而他的孩子亦是富二代,留下來的底層社會再次痛苦地掙扎在生存線上。階層的固化已是不爭的事實,改革究竟要往哪里去,改革如何再啟動,這一難題再次擺在了改革者的面前。
(作者單位:廣東外語外貿大學)
本文為教育部人文社會科學研究青年基金項目《當代都市新移民的城市想象與文化認同》階段性成果,項目批準號14YJC751021
[1] 張良:《用創(chuàng)新的電影語言塑造新人——〈雅馬哈魚檔〉導演體會》,《電影藝術》1985年第2期,第49頁.
[2] 章以武:“你是可以寫些東西的”《章以武作品自序》,《今日寧?!罚?014年7月7日,文化周刊第6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