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炳軒男,1951年生,河南孟津人,鄭州大學中文系畢業(yè),大學普通班學歷。著有《寂聊集》《清心集》《開卷有益話讀書》《鑒知錄》等。現(xiàn)任第十二屆全國人大常委會副委員長。
“生產(chǎn)隊長”這個詞匯已經(jīng)進入了歷史,隨著我們以上這些人的老去,能知道這個詞、了解這個詞的人大概也不多了?!吧a(chǎn)隊長”是一個特殊歷史時代的產(chǎn)物,歷史創(chuàng)造語言,歷史發(fā)明文字,歷史創(chuàng)造的名詞將會隨著歷史的遠去而存入檔案,甚至成為“死檔”而被封存起來?!吧a(chǎn)隊長”的命運大概也會如此。
生產(chǎn)隊長是同人民公社緊密聯(lián)系的,是人民公社的孫子。如果說人民公社是爺爺,那兒子就是生產(chǎn)大隊,孫子就是生產(chǎn)小隊,生產(chǎn)隊長就是這個生產(chǎn)小隊的隊長。
生產(chǎn)隊長不是個官,但又是個官,說他不是個官,是因為他什么權(quán)力都沒有,就是一個最為基層經(jīng)濟組織的生產(chǎn)活動的組織者,分配社員干活,組織社員出工;說他是個官,因為他還管著百十號乃至幾百號人,這些人的吃喝拉撒也要靠他來領(lǐng)導,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還有點管人的權(quán)力。
人民公社是個特殊機構(gòu),從理論上講,它是個經(jīng)濟組織,但實際上它是個集基層黨的組織、基層政權(quán)和基層經(jīng)濟組織的綜合體,更多的是行使地方黨組織和政府的職能。它的兒子生產(chǎn)大隊也是如此,是集黨政經(jīng)為一體最為基層的管理機構(gòu),就是現(xiàn)在的行政村。生產(chǎn)小隊就管理的范圍來說,就類似現(xiàn)在的村民小組,所不同的是那時生產(chǎn)小隊則是一個純經(jīng)濟小單位,自種自吃,完全是集體化的生產(chǎn)經(jīng)營和分配,沒有多少社會管理責任;而現(xiàn)在的村民小組則很少有經(jīng)濟活動職能,承擔的是社會管理職能,盡管這個職能也很模糊,很難發(fā)揮作用,但區(qū)別則是很明顯的。由此而論,生產(chǎn)隊長比村民小組長責任要大得多,權(quán)力也要大得多。
我當過生產(chǎn)隊長,而且是被社員選上來的。那時實行的是人民公社管理體制,村民都稱社員。我們這一代人稱社員比稱村民還感到親切、順口。19歲那年,大概是1970年,“文化大革命”進行到了一半,學校由停課鬧革命走上了復課鬧革命。但不論是停課鬧革命還是復課鬧革命,其核心都是革命,大字報、大辯論、大游行、大批斗仍在進行,而且運動進入“翻燒餅”階段,昨天被打倒的人,今天又坐在臺上;昨天在臺上斗別人的人,今天也被掛上個大牌子而站在臺下挨斗,社會進入撲朔迷離的發(fā)展階段。我作為一個中學生,什么也鬧不明白,任何一個群眾組織也不要我這號人。在學校我是班長,“文化大革命”一開始指定紅衛(wèi)兵,班里只有四個名額,學校組織去北京串聯(lián),我想我是班長,應該是首選,結(jié)果大出意外,不但榜上無名,還被列入另冊,認為是不可相信的人。文化大革命剛開始是從批斗教師開始的,你這學校的寵兒能相信嗎?看到平常學習不咋地、調(diào)皮有名氣的同學戴上了個紅袖章神氣得很,自己確實感到憤憤不平和老大不服氣,而且還心生了怨氣和很強的抵觸情緒。正因為有這些不平之氣、不服之氣和抵觸情緒,致使我在文化大革命十年中被“拋棄”,再也沒參加過任何活動,也沒有任何人任何組織來問津。書讀不成了,就回家掙工分去。剛回隊里先拿的是六分,以后是八分的待遇,就是干一天活滿分是十分,這是壯勞力的報酬,而我是學生,只能算個大半勞動力,給八分就是高的了,年老的和年少的人,每干一天活也僅給六分。以后隨著身體的強壯和勞動量的增大,由八分升到了九分,又升到了十分,也進入了壯勞力的行列。我曾為此感到驕傲和自豪,我長大了,可以每天掙到十分了。
我當隊長是個很偶然的因素。秋收了,生產(chǎn)隊分苞米棒子,把收回來的苞米棒子堆在場院里,然后進行分配。棒子堆旁放了一個磅秤,秤臺上放著一只筐子,按照人勞各半,即人口分一半、工分分一半來進行分配。生產(chǎn)隊分苞米,有人過磅,有人裝筐,也有人抬筐。那年月,生活非常艱苦,多數(shù)家庭一年到頭是不敢敞開肚皮吃飯的,都要算計著過日子,就這樣還有不少家庭鬧春荒,需借一兩個月的糧食才能挨到新糧下來。所以在分糧時,社員家家戶戶都有人來到苞米棒子堆前,看著生產(chǎn)隊分糧。這是沒人倡導的群眾監(jiān)督。秤高高低低,糧食好好壞壞,大家伙都看得一清二楚。苞米堆在一起,但棒子好壞不等,還有一些籽粒不飽滿的,頭部發(fā)霉的,皮扒得不凈的。拾苞米的人往筐里裝苞米是不抬頭看人的,這些人都是隊里認為比較公正的,每次分糧都由他們來裝秤。往筐子里裝苞米棒子,是不論大小從里到外一個一個挨個去拿,從來不挑不揀,不論拿得好壞,大堆兒挨個兒拾,社員都沒有意見,這也是生產(chǎn)隊里的分配規(guī)矩。但有幾個人挨到自己家分苞米,雖不能直接往筐里裝,但卻蹲在苞米堆前專挑籽粒飽滿的大穗,一個接一個往裝苞米的人前扔,裝苞米的人也不好意思,只能拾起來裝在筐子里。社員們看不下去了,都在小聲嚷嚷,但卻沒人出來制止。我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就站出來制止,并且立到磅秤面前把筐子里的苞米棒子倒進大堆里,讓裝筐子的人重新來拾。這一舉動制止了個別人的自私行為,卻招來了父親的嚴厲批評,說我是狗拿耗子多管閑事。也正是這一舉動,年底生產(chǎn)隊長改選時,多數(shù)社員劃正字投票選我當了生產(chǎn)隊長。
生產(chǎn)隊長要干什么,我不知道,完全是個生牤牛蛋子。不會就得學,一個一個上門去求教隊里德高望重有經(jīng)驗的人。這些老人幫我出主意,要先把班子搭好。班子由五人組成,生產(chǎn)隊長、生產(chǎn)隊會計、生產(chǎn)隊保管員,這叫三根柱子,另外還有一個副隊長,一個“鞭把”組長,就是會犁耬耕耙、農(nóng)活技術(shù)好的人。隊長是選舉的,其他四人是隊長提名經(jīng)社員大會表決通過的。用選舉制度來看,就是一種組閣制。在老人們的幫助下,班子很快搭起來了,而且又任命了三個生產(chǎn)小組長。我們生產(chǎn)隊有200多口人,是個大生產(chǎn)隊,在大隊里任領(lǐng)導職務的干部就有兩個人,是上邊有人的生產(chǎn)小隊,在村里是有一定影響的,曾被譽為紅旗隊,就是生產(chǎn)搞得好、群眾收入多。最高的一年每個勞動力日可掙到七毛七分錢,到年底分配時,最多的戶曾分到300塊錢,這在當時是了不得的。生產(chǎn)隊太大了,且又居住分散,就按居住地分為三個生產(chǎn)小組,每組一個組長,負責通知社員上工、開會和農(nóng)活安排以及一些農(nóng)活的生產(chǎn)領(lǐng)工。生產(chǎn)組長是生產(chǎn)隊長任命的。生產(chǎn)隊大小頭頭腦腦待遇很少,也很簡單。生產(chǎn)隊長、會計、保管員,每人每月補助三十分,就是補助三天的工分,這算是報酬,也算是薪水,其他同社員一樣,干一天活拿一天工分,不干活沒有工分。去大隊開會沒有報酬,大隊開會一般都在晚上,是不誤工的,個別情況如果辦學習班什么的,一年下來很少,也就一兩次而已,開一天會算半天工。生產(chǎn)隊開會都在晚上或下雨天,是不拿工分的。副隊長、“鞭把”組長和三個小組長,每人每月補助二十分,也就是兩天的報酬。我們這個班子成員每天晚上都要碰一次頭,有事無事都要見個面,把當天干的活說一說,把明天要干的活也說一說,并做出安排,然后由三個小組長分頭通知下去。不論刮風下雨,這個不是制度的制度就這樣堅持下來。生產(chǎn)隊的大事小情就在這碰頭會上決定了、解決了。
生產(chǎn)隊長不是個官,但是很鍛煉人。這是我從政的開始。也正是在生產(chǎn)隊長這個位置上,我懂得了農(nóng)業(yè)艱難、農(nóng)村艱苦、農(nóng)民艱辛,知道了糧食來之不易,知道了分配貴在公正。也正是在這個位置上,我知道了中國農(nóng)民的勤勞、善良和質(zhì)樸,而且是最能忍受、最為敦厚,也最為無奈、最為聽話的人。也正是在這個位置上,我學會了各套農(nóng)活,知道了應天道、勤地道、順民道,再大的困難,只要群眾支持,就一定能扛下來。也正是在這個位置上,我懂得了要改變農(nóng)民貧困的命運、農(nóng)村貧困的面貌,誰都靠不住,靠天不行,靠地不行,靠他人不行,只有靠農(nóng)民自己。誰也解放不了農(nóng)民,只有農(nóng)民自己才能解放自己。生產(chǎn)隊長給我上了從政第一課,這一課上得是堅實的。
當了生產(chǎn)隊長,慢慢知道了,生產(chǎn)隊長首先要把生產(chǎn)隊的生產(chǎn)搞好,完成好國家征購任務,使隊里社員能多分配一點,日子能夠過得好一點。那個年月是以糧為綱的年月,除了種糧,不允許搞其他經(jīng)濟作物。我們那幾個村除了種糧外,還規(guī)定為棉產(chǎn)區(qū),要向國家交售棉花和油料(棉籽油)。我們隊有210多畝地,也就是人均一畝地,且百分之九十都在邙山嶺上,基本是旱田,水田很少。有幾畝井灌田還是在村里的舊宅基地上復耕而成的,由于地勢低洼,社員搬了家。我們叫它“蛤蟆坑”,一下雨就積水,青蛙、蛤蟆亂蹦亂叫。就這幾畝水田,是我們的寶貝田,一年可以種兩季,一麥一玉米。邙山嶺上的土地,拿出80畝種了棉花,這是硬任務,是不能動的,生產(chǎn)隊沒有種植自主權(quán)。其他的土地,有70來畝種冬小麥,一年一季,為了保住收成,當時還不敢種兩季。其余的種上紅薯,有50來畝。紅薯也是一季,因是高產(chǎn)作物,每畝可收3000來斤,相當于600斤糧食,五斤折合一斤,可以使社員們吃飽肚子。其他分別種幾畝谷子、芝麻、綠豆,還有二畝菜地,幫助調(diào)節(jié)一下社員生活。就是這點兒家當,每年僅能夠簡單糊口。當時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條件很差,糧食產(chǎn)量很低。每畝小麥產(chǎn)量大體在200到300斤之間,紅薯在2000到3000斤之間,谷子也就百十來斤,玉米也很少,每畝也就三四百斤,只有紅薯是高產(chǎn)的。棉花產(chǎn)量也低,且投工投錢最多,每畝地也就30到40斤皮棉,生產(chǎn)隊的收入全靠這80來畝地的棉花。每斤皮棉交給國家按照不同等級,平均一塊來錢,一畝地收入30多塊錢,除了成本,凈落下20來塊錢。一個生產(chǎn)隊一年收入1000多塊錢,主要靠這些棉花。購買化肥、農(nóng)藥,工分分紅也就是這么一點可憐家當。工分分值低得也可憐,幾分錢、毛把錢,這在當時是相當普遍的。
生產(chǎn)隊長能不能干好,有沒有本事,主要看三條:
一條是辦事公不公,這是第一位的。大家捆在一塊受苦,就在那幾畝地里刨食吃,都知道糧食來得不易,誰也沒有辦法,干好干壞,群眾不埋怨。不論稀稠,只要公平就行。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是中華文化的祖根,那是被貧窮逼出來的。辦事公正在生產(chǎn)隊也不復雜,主要體現(xiàn)在兩個方面:一個方面是派活兒要公道。干活兒才能拿工分,拿工分才能分糧食,農(nóng)民干活的積極性是很高的,總怕沒有活兒干而拿不到工分。派活兒在生產(chǎn)隊成了大事。農(nóng)活兒很多,但輕重易難不同。社員們都想干得輕松點的、而又能掙到高工分的活,這就很難了。當了隊長我才知道,農(nóng)活也不是隨便去干的。干活兒給工分,但活兒要有益,對生產(chǎn)有利,否則活兒干了不少,分掙了不少,但產(chǎn)不出東西,分就要貶值,分不出東西的工分是沒有用的。工分與產(chǎn)值需要統(tǒng)一起來。在隊長這個位置上,我懂得了地里如果打不出糧食,而安排了許多農(nóng)活兒,給出了許多工分,這樣的勞動是徒勞無益的。這是我對實物經(jīng)濟和貨幣經(jīng)濟的最初認識,也是經(jīng)濟知識的萌芽。我知道了錢多而沒有東西,錢就不是好東西,是要壞事的。派活兒公道不公道,社員也都在看著,沒有什么好招,就是班子成員及其家庭成員都要干最苦最累的活,什么近活、輕活、看園子之類的差事都別沾邊,這樣做了,社員就沒有了意見。我感謝我那些班子成員,他們都做到了。
第二條是一年下來能多分點糧食,讓社員們能吃口飽飯。各個生產(chǎn)隊社員見面,大家最關(guān)心的是各家每年每季能分多少糧食。耕地就那么多,種植計劃是省里縣里說了算,生產(chǎn)大隊和生產(chǎn)隊乃至公社也都是沒有發(fā)言權(quán)的。在強制計劃的條件下,要想多打糧食,就得去改變生產(chǎn)條件,在精耕細作上做文章。改變生產(chǎn)條件主要是解決干旱的問題。我們那個地方十年十旱,小麥、玉米能多澆點水就能多收。一個小小生產(chǎn)隊搞點水利設施是很難的,沒有資金來源,貸款也貸不下來,因為貸了也還不上,大隊、公社也無力支持。公社也搞了些水利工程,我們都被分了任務,也都完成了。大隊也搞了些水利工程,但見效的很少。當時的工程主要是引黃灌溉、提水上山。工程修了,但我們村處于最下游,旱了需要水時,上游層層截留,引黃渠水根本下不來;不需要水了,我們這里又成了排水的通道,一些低洼處的農(nóng)田還要被淹。也是在生產(chǎn)隊長這個位置上,我知道了水利工程的重要和水資源需要上下游合理分配。大的水利工程干不了,就干小的,打小井,修垅道(毛渠),淘舊井,挖池塘,爭取用好天上水和地下水。也正是這些出于無奈的、被逼出來的小打小鬧的水利工程,使我懂得了農(nóng)田水利建設要蓄住天上水、截住地表水、用好地下水的道理,并用在我今后工作更大的生產(chǎn)實踐中。生產(chǎn)隊里沒有錢,但有勞動力。就是靠我們自己的努力,我們隊擴大了20來畝的水澆地,即可以灌溉的水田,其中還改了一部分稻田,使社員破天荒第一次吃上了大米,開創(chuàng)了我們那里從沒有種植水稻的先河。在生產(chǎn)隊長的崗位上,我懂得了水利對農(nóng)業(yè)的至關(guān)重要性,只要解決了水利問題,糧食就能增產(chǎn)、穩(wěn)產(chǎn)、高產(chǎn)。到以后我做了縣長、縣委書記、市委書記、省委書記,在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上,我始終把水利工程放在最為重要的位置去抓,且是自力更生地去抓、自覺主動地去抓,也都見到了很大效益。黑龍江從2008年以來,糧食產(chǎn)量幾乎每年以一百億斤的速度遞增,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大量的水利工程建設。特別是水稻種植,每年以五百萬畝的速度增加,沒有水利工程是根本辦不到的。
第三條是社員到年底分配時,分值能夠高一些,多數(shù)戶能分個百八十塊錢的,有個買煤、買鹽、買醬油和給孩子們買衣服料子的錢,還能置辦些鋤锨鍬镢耙子之類的農(nóng)具。社員的期望是很低的,修房蓋屋在當時是不敢想的,娶妻嫁女也很簡單,嫁妝最奢侈的就是兩床被子,其他陪嫁和裝置連想都不敢想。家里能買上自行車、縫紉機的戶是很少的,凡是能買上的,都是家里有在外邊掙工資的人,而且還要積存多年,要從口里省出來。我當上生產(chǎn)隊長時間不長,一個社員來找我,而且是當過隊長的人,也是一個有德望的人,老婆得了癌癥,向隊里來借錢,張口提出能借給他一百塊錢,把我嚇了一大跳。我找來會計商量,他告訴我全隊的家當只有18塊5毛錢的現(xiàn)金,都給他隊里就挪騰不開了。社員有病,隊里沒錢,我感到很汗顏,這個隊長干得丟人。我們班子成員都知道沒錢不行,多次琢磨商量,得搞點副業(yè)出來。干什么,沒有資金就靠力氣,在糧食加工上做文章。我們開了豆腐坊、粉條坊,組織壯勞力到下游的黃河灘割蒲草打草墊子、草苫子,這些都是季節(jié)性的,一年也干不了多少天。豆腐坊也就春節(jié)期間十來天,常年做老百姓是吃不起豆腐的;粉條坊也是收獲紅薯的季節(jié)和春節(jié)前這一段,沒了紅薯,粉條就沒有了加工的原料;蒲草也是一年一季,割完了,加工完了,就沒有了原料。但一年下來,也能收個萬兒八千,就是這個萬兒八千,使生產(chǎn)隊的分值提高了不少,多數(shù)家庭年底還能分到幾十塊錢到百多塊錢。這點錢當時已經(jīng)很喜人了。正是在生產(chǎn)隊長這個位置上,我懂得了無工不富的道理。以后我在公社書記的位置上,特別是在縣委書記、市委書記的位置上,投入了大量精力辦鄉(xiāng)鎮(zhèn)企業(yè),力推農(nóng)村走工業(yè)化、城鎮(zhèn)化的道路,竭力去改變農(nóng)村貧困落后的面貌。
干生產(chǎn)隊長是40年前的事了,那是很多很多人都干過的差事,而且有很多很多人比我干得要好,但我卻永遠無法忘懷??嚯y的農(nóng)村生活,給了我忍耐和堅韌,教會了我做人做事的道理。我自豪我是農(nóng)民的兒子,我自豪我是一個農(nóng)民。
我愛吃菜,我的全家也都愛吃菜。我說我們家都是“草食動物”。我屬兔,我愛人屬牛,我女兒屬雞,沒有一個“食肉動物”。食草者善良、溫順,但缺乏兇猛、強悍,這是物競天擇、自然法則。當然這是笑談,愛吃什么與屬相無關(guān),屬相也與人的個性無關(guān),僅是個人類紀年方式而已。
我愛吃菜也是從小養(yǎng)成的習慣,女兒愛吃菜則與我們夫妻的生活習慣有關(guān),也屬“近墨者黑,近朱者赤”一類。在我的生活習俗、思想認識定型的那個年代,吃肉是很難的,就是糧食也吃不飽,而且大米白面極為稀缺,每年多數(shù)是以紅薯、紅薯干和玉米面為主要食物。就是這些粗糧也難以填飽肚子。吃飽肚子是人的第一需求。人只有能把肚子吃飽了,才會去挑食,想著吃什么會更好。而在吃不飽肚子的情況下,至于吃什么則不是主要的,只要能把肚子填飽就行。填飽肚子,沒有肉,沒有蛋,也沒有奶,糧食也不夠,就只有在瓜菜上打主意了,所以在我們成長的那個年代,瓜菜就成了我們又一主要的食物來源。瓜菜吃得多了,也就成了習慣,到現(xiàn)在有肉吃了,大米白面也不限量了,但仍然離不開瓜菜,而且還特別喜愛瓜菜。這些年市場上菜價不停地上漲,并不是我們這些愛吃瓜菜的人鬧的,而是瓜菜的種植與市場的需求不協(xié)調(diào),調(diào)控手段不恰當而造成的。如果就人們的消費需求而言,現(xiàn)代醫(yī)學研究表明,人多吃瓜菜有好處,可以少得高血壓、糖尿病等疾病,所以從養(yǎng)生的角度來說,現(xiàn)在愛吃瓜菜的人也多了。而我愛吃瓜菜則不是為了養(yǎng)生,純屬個人生活習慣。
我愛吃菜,而且愛吃的是普普通通的大路菜,我們又叫粗菜、家常菜,而不是現(xiàn)在餐館里的高檔菜、精細菜。我愛吃白菜、蘿卜、茄子、辣椒、豆角、南瓜、冬瓜、西葫蘆之類的蔬菜,而對其他蔬菜,我不大愛吃?,F(xiàn)在蔬菜市場上什么樣的菜品都有,而且四季都有新鮮蔬菜,這是科技的威力。農(nóng)業(yè)科技發(fā)達了,可以種反季節(jié)蔬菜,溫室經(jīng)濟解決了人類吃菜的一大難題。但我愛吃的還是季節(jié)性蔬菜,總感到反季蔬菜與季節(jié)性蔬菜不是一個味兒。這些年冬儲菜的事情不多見了,而在那些年,冬儲菜是一家生活中的一件大事。我每年都要冬儲一部分菜,而且都是親自去買的,這一習慣一直堅持到我到了北京工作、吉林工作,再次回到北京后還又堅持了兩年,以后整個北京都沒有冬儲菜的習慣了(可能個別家庭還有),我也就不再冬儲了。過去我每年要冬儲四種蔬菜:蘿卜、白菜、南瓜和辣椒。儲存蘿卜很簡單,放在墻角下,用土蓋住了就行。土既保溫又保濕,可防蘿卜脫水、受凍。需要注意的是,在蘿卜不受凍的情況下,土堆厚了,溫度高了,蘿卜容易生芽。儲存白菜有些講究。北方是把白菜曬一曬,然后進行存放。但這樣儲存的白菜有一大半葉子是脫了水的,多是不能吃的,浪費太大。我過去儲存白菜是在地里挖溝,白菜一顆挨著一顆放在只能容下一行白菜的溝里,然后在上邊覆土。根據(jù)天氣變化情況來加添或去減覆在白菜上的土,靠土來保溫。此種方法可使白菜保鮮到來年的二月到三月,吃時從土里扒出來,吃一棵扒一棵,菜仍新鮮如初。由此,我得出一個結(jié)論,土生土長的東西,還要回歸土地。土里來,土里存,又土里去。人離不開土,土是最寶貴的。不過這種方法在東北不大適應,因東北冬季氣候太冷,江水結(jié)冰一米厚左右,冬儲菜需要放在能夠有點溫度的地窖里。我們那個年代過來的人都有冬儲菜的經(jīng)驗,都知道冬儲菜既要注意防寒保溫,又要注意受熱腐爛。冬儲南瓜很簡單,放在屋里或陽臺上就行。南瓜易于保存,存放兩三個月不太影響口感和品質(zhì)。我每年都要儲存上百斤的白蘿卜和幾十斤的胡蘿卜,上百斤的白菜,多時可達二三百斤,數(shù)十斤乃至近百斤的南瓜。我對辣椒也情有獨鐘。夏秋之季,吃新鮮辣椒,但必須是長辣椒,對菜椒、柿子椒不感興趣。冬季多吃干辣椒,干辣椒也是我自己來晾曬、炮制。我每年都要購買六七十斤、甚至百十來斤的紅新鮮辣椒,以手指般粗細,十公分長短,色澤鮮亮,皮厚肉嫩為最好。我最喜歡的是河南永城辣椒,到北京、東北工作后,吃不到永城辣椒了,就到市場上去轉(zhuǎn)悠,碰到合適的就買點回來。我在吉林工作期間,就到農(nóng)民的地里去買。我在白城、松原都買過辣椒,看到從形狀上很符合我所中意的,就停車下去詢問。種植戶告訴我,我們自己采摘,每斤二毛五分錢,我同司機及隨行人員一起采摘,一下子買了80多斤?;貋砗?,愛人用線把辣椒一根根串起來,掛在陽臺上,滿陽臺火紅,讓其自然風干,吃時就從串上摘幾個。到了春節(jié)前夕,這些辣椒全干透了,用手一捏就碎。我同愛人把這些辣椒一個一個取下來,去掉蒂把,倒出辣椒籽,用炒菜鍋一鍋一鍋把辣椒焙烤一下,然后再把這些辣椒全部搗碎成末。把辣椒搗碎成末是個功夫,滿屋都是辣味,嗆得鼻子、嗓子都是辣的。搗辣椒就用成把的筷子,在盆里搗,這也是功到自然成的活,需擺弄一整天才能完成。辣椒搗碎了,加上精鹽攪拌,鹽量要多一點,防止辣椒受潮變質(zhì)。然后用香油加熱,潑到辣椒上,這叫油潑辣子。大半盆的辣子要用一斤香油。盆也就是我們家用的可盛十多斤、二十來斤水的菜盆。油不能少,少了不好吃。把辣椒和香油拌勻,此時的辣椒油滋滋的,已是十分誘人。然后把這些辣椒裝進一個一個罐頭瓶里,隨吃隨取。我每年都要做幾瓶這樣的油潑辣子,并送給朋友一些。這些年再沒有做過了。這也是一段甜蜜的回憶。
說了半天,還沒有涉及題目《菜團子》,其實列出《菜團子》這個題目,就是想聯(lián)起一些生活的回憶。
我愛吃菜,吃法也很簡單。
蔬菜的吃法也是很多的,有炒的,有燉的,有煮的,有蒸的,還有涼拌的,各種各樣的蔬菜,有各種各樣的吃法。在眾多的吃法中,我愛吃蒸菜,就是把蔬菜上籠蒸熟了來吃?,F(xiàn)在蒸菜成了一道小吃,雖不名優(yōu),但也是很有特色的。可做蒸菜的菜品很多,白蘿卜、胡蘿卜、土豆、芹菜葉子、馬齒菜、雞毛菜、面條菜等等,這些蒸菜我都愛吃。蒸菜的做法很簡單,就是把菜洗干凈,蘿卜、土豆要切成細絲,把水晾干,加面粉把菜包裹一下,然后上籠來蒸蒸,三五分鐘、七八分鐘、十到二十分鐘不等,依菜品來定。拌面粉和火候是個技術(shù)活,蒸的菜以出籠后蓬松不粘塊為佳。食用時,可加蒜泥、辣椒等配料,口感是很特別的,也很好吃。菜團子多用葉菜做原料,如胡蘿卜的葉子(嫩葉)、馬齒菜、莧菜、雞毛菜、茼蒿、小茴香、芹菜葉子、紅薯葉子等等。把菜洗干凈,加入面粉攪拌均勻,然后團成團或捏成窩窩頭狀,放在籠上蒸。菜團子以不散型為好,出籠后用手掰著吃,可配蒜泥、蒜汁、辣椒醬。這是一道簡單飯,過去叫“憶苦飯”,現(xiàn)在成了營養(yǎng)美餐。世事就是如此奇怪,生活困難時想的是大魚大肉,而生活好了,反而想吃困難時期的飯菜。
菜團子我現(xiàn)在還經(jīng)常吃。
草是好東西,現(xiàn)在各地搞城市建設多注意搞草坪了,而且有些草坪還整得很大,有些還注意造型,有的還引進了國外一些四季常綠的草。城市有了草坪,就感到有一股清新之氣,令人神清氣爽。
但在過去幾十年,甚至幾百年、上千年的時間里,草的名聲是不好的?!皵夭莩本褪亲詈玫恼f明。除草要除根,不除根來年還會生長。人對草不滿,主要是它同莊稼爭水爭肥爭地力,影響了莊稼生長。人要吃糧食,你同糧食“爭風吃醋”,不除掉你除掉誰呢?拔草、除草、滅草,也就成了人類生產(chǎn)勞動的必修課,也是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的一項重要任務,有許多農(nóng)機具都是為除草而打造的?,F(xiàn)在更有了先進技術(shù),用化學方法滅草,灑上一種藥物,農(nóng)田里就只有莊稼而沒有草了。草的殺手真多,草也是命運多舛。
草是艱難的,但草的生命是頑強的。人類滅了幾千年的草,但草還在頑強地生長著,你人類稍微顧及不到,草就旺盛地生長起來。
我得空就往鄉(xiāng)下跑,就是不得空,也要拿出大把時間往鄉(xiāng)下跑。下鄉(xiāng)就是我的工作,來到農(nóng)村,來到田間,來到農(nóng)民中間,我感到充實、踏實,心情也暢快,少了許多官場的煩惱。看看一望無際的大農(nóng)田,青翠的玉米、金黃的水稻,長得齊齊整整,沒有一棵雜草,心里有說不出的高興,我為黑龍江的現(xiàn)代化大農(nóng)業(yè)而自豪。近幾年農(nóng)民旱改水的積極性高漲,幾年時間,又新增了二千多萬畝稻田,每年以四五百萬畝的速度遞增,僅今年(2012年)全省就種植優(yōu)質(zhì)粳稻5500萬畝,為國家糧食安全提供了重要保障。前幾天下鄉(xiāng)去,來到通河一些今年新改的稻田,水稻長得很好,當?shù)氐霓r(nóng)業(yè)技術(shù)人員告訴我,平均畝產(chǎn)可達700公斤,我聽后心里很高興。但看到田里一片一片、一叢一叢長有一些雜草,就告訴他們,要加強田間除草,防止來年蔓延,造成草荒。新改的稻田,土壤中存有草籽,氣候適宜,它就瘋狂生長,凡是草多的地方,糧食產(chǎn)量就會受到影響。草長在田里,長得不是地方,就非除掉不可,誰讓你長在田里呢?
田間除草是為了人的生存,主要是草沒有長在該長的地方。其實,人是離不開草的,也是喜愛草的。城里有個草坪,會為人帶來生機和樂趣,大草坪周邊的房地產(chǎn)也會升值,地價房價都會上漲。草原是畜牧業(yè)的基地,沒有草就養(yǎng)不了牛羊馬驢,肉奶皮毛等制品也就沒有或者少得多,人們的餐桌就會單調(diào),營養(yǎng)就會不良。更為重要的是沒了草,生態(tài)就會失衡,水土就會流失,沙漠化也就來了,就會危及人的生存發(fā)展。
我是喜歡草的。每年我都要到大慶、齊齊哈爾去幾次,這一帶是黑龍江的草地集中區(qū)。春夏秋冬四季,不論草青、草茂、草枯之時,我都喜愛這里的風光。這風光是草的鋪染,如果沒了草,這里將是白花花一片的鹽堿灘,那將是凄冷、悲涼的,到了冬季則是苦寒的。正因為有了草,雖然這草并不是那么地茂盛,但它也是廣闊美麗的。這并不茂盛的鹽堿草原卻是最好的牧草場。由于我們實行圈養(yǎng),所以,草就保護得好,不但保護了一個好生態(tài),而且草能夠順利生長,不像放養(yǎng)那樣,草一鉆出來就被牛羊吃掉。一些地方草原茂盛,但由于放牧過度,載畜量過大,草一直未能長起來,一年又一年,草原就開始退化了,而且是大面積的退化,再這樣下去,離荒漠化也就不遠了。
黑龍江除了濕地草原之外,還有大小興安嶺高山草地,各種各樣的草甸子和多種多樣類型的地貌,造就了一個大美的黑龍江之體。對來黑龍江的客人,我常向他們介紹大美黑龍江的自然風貌,其中大草原、大濕地、大森林、大湖泊是十分壯闊美麗的。在這些壯闊美麗的大的濕地、大的森林、大的湖泊里,都有大的草場所裝飾、渲染和襯托。如果沒有了草的裝飾,再大的濕地、再大的森林、再大的湖泊,都會缺少了靈秀之氣,也就很難稱得起大美了。草是土地的靚麗衣裳,就如美女走臺的服裝表演一樣,有了美麗的服裝,才能更顯示其人體之美來。
糧草是矛盾的,但糧草又是統(tǒng)一的。草能涵養(yǎng)水分,調(diào)節(jié)氣候,防止水土流失。有草才能有糧,沒草糧就要減少,但是又不能讓它們在同一塊地里生長。草比糧厲害,它會把莊稼吃掉。糧草皆好,就要讓它們各得其地,各長各的。人要種糧,但也要種草。種草不單單是為了觀賞,而且是為了生存發(fā)展的需要。黑龍江有兩億多畝耕地,我曾設想,用一億八千萬畝種植糧食作物,通過設施建設,著力提高糧食單產(chǎn),每年以一百億斤的速度遞增,用五年的時間達到1500億斤的年均產(chǎn)能。從現(xiàn)在的工作推進情況看,到“十二五”末實現(xiàn)這個目標是可能的。每年可以拿出二千萬畝土地種草,當然拿出耕地種草就不能種植觀賞之草,而是種植優(yōu)質(zhì)牧草,這既能加快發(fā)展畜牧業(yè),又能有效保護環(huán)境,還能增加農(nóng)民收入。這個想法是好的,但需要試驗才能下決心做出決策。這幾年,我們在齊齊哈爾和牡丹江搞了一些試點,效果很好。僅興十四一個村就拿出了一千畝地種植紫花苜蓿,已經(jīng)試驗了幾年,效果都很好?,F(xiàn)在全省牧草種植已發(fā)展到上百萬畝,如果效益好了,二千萬畝的種植計劃是能夠?qū)崿F(xiàn)的。
職業(yè)毛病,說著說著,就又談到了工作,趕快打住,還來說自然之草。
草是美好的,美好在它為大地帶來了無限生機和活力。北京有個菖蒲河公園,年輕人問我為什么叫菖蒲河?我說為什么叫菖蒲河我不知道,但我想,這條河里過去可能生長著很多菖蒲。年輕人又問,菖蒲是什么東西?年輕人不知道菖蒲是什么東西,這不奇怪,因現(xiàn)在菖蒲很少。北京菖蒲河里有沒有菖蒲,有多少菖蒲,我沒有實地去看過,但我是長在黃河岸邊,從小就與菖蒲打交道,我們的生活是離不開菖蒲這樣的野草的。菖蒲草,我們稱其為蒲草。家里睡的席子,是用蒲草編的蒲席;家里坐的墊子,是用蒲草編的蒲墊;夏季扇涼驅(qū)蚊用的扇子,也是用蒲草編的,我們叫蒲扇;床上鋪的褥子,更是用蒲草編的,我們叫蒲苫,比棉花的褥子還要舒適、暖和。就連睡覺的枕頭,也是用蒲草編的,叫蒲枕。佛家僧人打坐用的坐榻,也是用蒲草編的,叫蒲團。蒲草的用途太廣了,與我們的生活息息相關(guān)。這些年在城里生活,用蒲草編織的東西沒有了,但蒲草伴我長大,我對蒲草懷著深深的感情。
人生于草而歸于草。母親告訴我,我是生在蒲草上的,我們姐弟六人都是生在蒲草上的。我們那個年代在我的家鄉(xiāng)出生的人都是生在蒲草上的,或其他干草上的。過去人窮,生孩子下邊墊的是草,而不是被褥,而這些草,接生了一代又一代人。“落草”的來歷也大概來源于此吧?,F(xiàn)在人一提“落草”,一般指英雄豪杰、被逼無奈之人起兵造反、占山為王,稱為“上山落草”。但“落草”即意味著降生、重生,是新的生命的開始。人老了,走完了人生之路,該走向另一個世界,在我的家鄉(xiāng)停尸也是在草上,身下要鋪上蒲草,現(xiàn)在蒲草不多了,就用谷草來代替。這一風俗源于何時,父輩沒有給我講,但我想,這樣的喻義也是好的,人生于草而歸于草,重回大自然中,那也是幸運的。對于一些非正常死亡,老家稱之為未能躺在草鋪上,而為之惋惜。
草是高尚的,高尚在它默默無聞地為大地、為人類、為萬物作貢獻。人對草是不公平的,需要了百般呵護,精心打理,不需要了就除之而后快、一點不留。但草沒有怨恨,不論旱了、澇了,風了、雨了,就是冰凍霜打,烈火焚燒,照樣倔強地生長著,默默地奉獻著。草的高尚從不炫耀,不論在什么樣的條件下,都能忍辱受屈而從不抗爭。巖石中、沙礫里,河灘上、水流中,大樹下、高山頂,其他物種不能生存的地方,它都能生存下去,并照樣吐著清香。草從不講條件和環(huán)境,從不講榮譽和待遇,你重視也好,不重視也好,草就是草,該怎么生活就照樣怎么生活。老百姓把自己看得很輕、很賤,就是像草一樣地活著。但正是這些像草一樣的人,也正是這些飽受辛苦和委屈的草民,才成就了人間的奇跡和輝煌。
去冬無雪,今春少雨,初春該到草青樹綠之時,樹綠了,但草長得不好,我的心里很難受;到了夏季雨水多起來,僅僅十來天時間,各種草就瘋狂地長了起來,是那樣地翠綠,那樣地茂盛,我心里很高興。來到太陽島上,看到一片片茂密的野草,還有那一團團、一叢叢水中的蒲草,我告訴工作人員,要保護好這些原生態(tài)的野草、蘆葦和蒲草,給土地一點生機,給人一點享受,并記下了以上這點感受。
愿中華大地糧豐豐,草青青,各得其所,和諧共榮。
人年紀大了忘事,有許多事情忘得一干二凈,如果不去翻筆記本,就說不清楚,講不明白。為了怕忘事,也就逼著形成了凡事必動筆、必做筆記的習慣,即使如此,也還是有些事情心里知道很清楚、很熟悉,但一時卻怎么也想不起來,如有朋友站在面前,明明知道名字,卻一時張嘴叫不出來,也同提筆忘字是一樣的。這就是老了的緣故。老了就是老了,不服不行。
忘東忘西,忘人忘字,這是經(jīng)常的。但有些事情,特別是早年的一些事情,反而歷歷在目,如在眼前。最近,老想起母親。母親的形象、母親的話語、母親的音容笑貌格外清晰,就如同昨日一樣,近在身邊,我仍同母親生活在一起。
我的母親離開我們已經(jīng)有44年了,那時她才38歲。38歲的女性是成熟的女性,也是人生中最為美麗而風韻的階段,而我的母親在一個女性最為美麗風韻的時期離開了人世。
是貧窮奪走了我母親的生命,也是兒女的無能使我的母親過早地離開人世。我愧對我那美麗可愛但又可憐的偉大母親。
我的母親很美麗,雖然在兒女的眼睛里,自己的母親總是最美麗的,但我的母親確實是很美麗的。我的母親個頭高挑,身材勻稱,在我的眼里,母親比父親的個頭還要高。我的父親是1米70的個頭,母親大概也是1米70左右的高度,但同父親站在一起,看起來總感覺比父親要高一些。這是女性身材高挑的視覺感受,實際上父親、母親的個頭是一樣的。男女個頭相同,就顯得了父親的個頭是矮的,而母親的個頭是高的。母親的皮膚很白,且很細膩,太陽曬了,會白里發(fā)紅,而且紅得鮮艷,就如鮮紅花粉要從皮膚里透出來一樣。由于家里生活的貧困,母親消瘦,身上少有脂肪,生我們姐弟六個,但身材仍十分勻稱,除了勞動給她帶來的滿身強健肌肉外,沒有一處余脂贅肉,她是不用減肥、不用健美的勞動者體形之美,是勞動者母親的美。母親有一頭烏亮的頭發(fā),由于操勞過度,顯得稀疏了,但始終烏黑發(fā)亮。母親洗頭從來沒有用過洗發(fā)膏之類的東西,那時也沒有錢去買這些東西,就連洗衣粉也舍不得用。我洗頭還常常偷母親的洗衣粉或肥皂用。洗衣粉洗過的頭自我感覺滑潤,而肥皂洗過的頭,則是澀的,但那時不知洗衣粉洗頭對頭皮有所傷害。誰讓那時窮,買不起洗頭膏之類的東西呢!母親洗頭多用的是皂角水,就是把皂角砸碎了,放在鍋里煮煮,用煮皂角的水來洗頭,有時洗衣服也用皂角水。我家的大門外有一棵二百多年樹齡、三人才能合圍的皂角樹,樹干已經(jīng)中空,但枝葉仍很茂盛,每年都結(jié)很多皂角,而且是轉(zhuǎn)枝來結(jié),今年結(jié)這一半,明年結(jié)另一半,使每年都有收成。皂角樹是鄰家的,但村里人敦厚,有涼大家乘,有果大家用,樹的主人從不自己收獲皂角,而是等皂角成熟了、變黑了,隨風刮落,大家隨手揀拾,誰撿到誰就使用。這大概也是中華傳統(tǒng)文化美德的傳承。母親的鼻梁高挺,嘴唇很薄,臉龐清瘦,棱角很分明??上н@些好的東西遺傳我們身上不多,我們姐弟遺傳父親的東西更多些。倒是我的女兒,臉龐、鼻梁及其棱角同我的母親有幾分相似,這可能是隔代遺傳的緣故吧。
我的母親眼睛明亮,眸子很黑,但由于操勞過度,30多歲時,眼睛視力就下降了。在我的印象里,母親的眼角經(jīng)常充滿血絲。我們姐弟六人,加上父親、母親和祖父,家里九口人的吃喝穿戴、漿洗縫補都要靠母親一人來操勞。家里沒錢,也沒有任何收入來源,吃糧還是欠錢戶。生產(chǎn)隊分糧,由于家里只有父母兩個勞動力,掙的工分不足以抵消分到的糧食,雖然分到的糧食也是最少的。因為工分太少,能分到的糧食很少,主要是靠人頭分糧,而就是人頭所分得的難以填飽肚子的糧食,還要拿錢來買,沒有錢就記在賬上。我們家從生產(chǎn)隊建立到生產(chǎn)隊撤銷,始終都是短糧戶、欠錢戶,到大包干試行以后的第三年,父親才把所欠生產(chǎn)隊的吃糧款還上,還是用賣老房子的錢來還的。我做了兩年生產(chǎn)隊長,就沒能解決我家的短糧欠錢問題。我愧對父母。體制使然,無能為力。短糧欠錢是我家那個時候最大的生活困境和精神壓力。既沒糧吃,又沒錢花,但一家老小的日子還得過下去。母親是個很講面子的人,不想讓她的子女在人面前抬不起頭,特別在穿戴上,再難也想方設法讓我們姐弟幾個體面一些。母親做得一手好針線活,那時沒有縫紉機,我的印象里母親從來沒用過縫紉機,也可能就沒有見過縫紉機。我們的穿戴都是母親一針一線縫制出來的,就連穿的襪子,也是母親用布縫制而成,或是用棉線鉤織而成。母親每天晚上都要紡棉花,紡到什么時候,我們已入睡了,根本記不得了。到了早上,還是母親喊叫我們吃早飯才能醒來。紡棉織布印染做衣服裝被褥,全套工序均是母親一人承擔,而且還全是手工。那時家里還沒有電,以后有了電,連少得可憐的電費也是交不起的,不要說電費,就連點煤油燈的煤油錢也是沒有的。母親夜里紡棉花,多是摸黑進行的,夜深人靜,紡車嗡嗡,正是這嗡嗡聲伴我們?nèi)朊?。晚上縫制衣裳,母親多是用食用棉油,用棉花捻一個捻子,點著了照明。棉油點燈經(jīng)常煉捻,爆出燈花,需要不時地用針來挑,我在未睡前,有時也幫母親挑挑燈,能幫母親做的也僅此而已。現(xiàn)在的孩子很少知道燈花、挑燈之類的詞語的含義了。由于在黑暗中勞作,母親的眼睛熬壞了,視力很不好,做針線活要湊得很近,但在當時由于沒有條件,從沒有去醫(yī)院看過,也沒有配過眼鏡,我至今不知母親的眼睛是近視還是昏花。母親可憐,兒女不孝,當時也實在無能為力。正因為母親在黑暗中勞作傷了眼睛,所以我非常討厭屋里黑暗,時至今日,我只要進家,第一件事就是開燈,就連白天也是如此,屋里光線暗了,特別是不向陽的房間,白天也是要亮燈的。為此,經(jīng)常受到愛人的批評,我開燈她關(guān)燈,說我不知節(jié)電,太浪費了。她不知我心中的苦痛,苦痛母親夜晚少見光明,我是在為母親開燈,為母親光明,我總認為,母親一直在我身邊,看著我的一言一行。母親憑手工為我們一家縫制衣裳,勞動量是很大的。母親又是個很細心的人,一針一線都非常的細,針腳很小、很密、很均勻,完全可以同縫紉機制的媲美。我在嬰兒時期,母親為我縫制了一件小大襟上衣,是梅花瓣的顏色,做得非常精致。我穿過,到我的女兒出生,又穿上了它,這是母親留給我的最珍貴的紀念,也是愛的延續(xù)。母親過世后,姐姐擔起了全家吃喝拉撒、縫縫補補的重擔,僅20歲的姐姐,風華正茂之時,卻被拴在沉重的家庭負擔上,比母親更為艱辛勞苦。姐姐最大的愿望就是能擁有一臺縫紉機,能減輕一點她縫制衣裳的辛苦,可這個愿望在我們家始終沒能實現(xiàn),是姐姐嫁出去以后在婆家才實現(xiàn)的。母親沒能用上縫紉機,姐姐在我們家為我們操勞,也沒能用上縫紉機,縫紉機成為我們家最大的期盼。我參加工作了,當上了縣長、縣委書記,同我愛人共同努力,也算省吃儉用,用三年的積蓄,才購回了一臺朝思暮想的縫紉機,這是我們家第一件奢侈品,也是最為珍貴的奢侈品。以后搬了多次家,家具換了又換,但這臺腳踏式縫紉機始終伴隨著我,而且擺放在屋中最好的位置,雖然已很少用它了,但我們從不舍得扔掉,這是對母親最好的懷念,盡管母親從沒有見到過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