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齊勇
張二江先生所著《恭讀〈論語〉——〈論語〉新解》,是一本嚴肅的學術著作,也是一本普通讀者便于閱讀的書。作者用現代漢語疏釋了《論語》的每一句話,包括難懂的詞、字。初讀之后,有幾點看法,寫在這里供讀者參考。
半個多世紀之前,熊十力先生在北大五十周年校慶活動中,面對中國的最高學府的學子們,所作的一通獅子吼:
清季迄今,學人盡棄固有寶藏不屑探究,而于西學亦不窮其根柢,徒以涉獵所得若干膚泛知解妄自矜炫。憑其淺衷而呈臆想,何關理道?集其浮詞而名著作,有甚意義?以此率天下而同為無本之學,思想失自主,精神失獨立……吾國人今日所急需要者,思想獨立、學術獨立、精神獨立,一切依自不依他,高視闊步而游乎廣天博地之間,空諸依傍,自誠、自明,以此自樹,將為世界文化開發(fā)新生命,豈惟自救而已哉!(《熊十力全集》第五卷第二十五頁)
熊先生并常借王陽明的“拋卻自家無盡藏,沿門持缽效貧兒”來批評西化大潮。
這獅子吼,當時吼醒的人極少,有牟宗三、唐君毅、徐復觀等。但真理不怕人少,真理不怕勢孤,越來越多的學者與熊十力站在了一個立場上。
作者說抱著贖罪心情注釋《論語》,是與熊十力上述言語產生了共鳴,與很多覺醒了的知識分子產生了共鳴,是可確定的。我覺得這是中國文化必將復興的具有歷史意義的共鳴。
有這樣的心情,立場是中國人的立場、中國人文化傳統(tǒng)的立場,就是自然而然的了。作者在“自序”中大段引用了唐君毅先生的《孔子與人格世界》,讀來發(fā)人深思,也感人之至。用作者自己的話來說,相信從人文之初,中國就不乏脫出了任何“被物質所束縛的意識”限制的圣賢,更堅信孔子就是過去、現在、未來所有中國人精神世界和現實生活的呵護者。過去,他呵護了中華人所知的天下人,所以呵護了我們每一個人的祖宗;現在,我們又從迷茫中看到了萬古已非長夜的孔子發(fā)出的溫暖和煦之光;今后,中國人成為像過去長時期所曾是的那樣的自尊自信族群,擔負起為萬世開太平的道義責任,其精神真髓的主流,仍然是孔子之道。當然,這也是天下人永久的福祉。
這是我所深為贊同的。
二江先生從事古文獻疏釋已有十多年時間,前此以“元江”的筆名,出版了《風類詩新解》、《雅頌類詩新解》、《白話〈書經〉——〈尚書〉注》、《白話兵經——〈孫子〉注譯》等書,頗得學者稱賞。
如對《〈尚書〉注》,華中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前院長王玉德先生評曰:“《尚書》是……儒家‘十三經中最難讀懂的一部經典,學者望而生畏,對《尚書》的研究,是新中國學術界的一個薄弱環(huán)節(jié)。元江先生著《白話〈書經〉》是研究《尚書》的一最新學術成果,是一部富有創(chuàng)新性的力作。作者有很扎實的文字訓詁、文義疏釋的基礎,對《尚書》原義進行辨識考證,又將全書譯成白話,是使得《尚書》這一最難讀的經書可以雅俗共賞的好書?!?/p>
如對《〈孫子〉注譯》,軍事科學院孫子兵法研究會評道:“這是一本系統(tǒng)地從文字訓詁角度注譯孫子兵法的專著。著者以深厚的古漢語功底和嚴謹治學態(tài)度,系統(tǒng)、全面地研究了孫子兵法的思想內涵和精神實質,深入考釋了多種版本《孫子兵法》中有爭議的文字,對其中一些流傳甚久的謬誤進行了勘誤,提出了許多新的學術思想和獨到的理論見解,豐富和發(fā)展了對《孫子兵法》的學術研究。對準確理解孫子兵法作出了可貴的貢獻?!?/p>
我也瀏覽過這幾本書,印象深的是,作者疏釋中國古文獻的功力和悟性,讓人耳目一新。在這個基礎之上疏釋儒家最重要的經典《論語》,是令人高興的事。
例如:作者能說漢儒對經書的解釋,多有望文生義之處,是用證據和常識說話。如:
哀公問曰:“何為則民服?”孔子對曰:“舉直錯諸枉則民服,舉枉錯諸直則民不服?!?/p>
字詞句義:魯哀公問道:“怎樣做,民就會心服?”孔子回答道:“(比如)立垂直線繩,讓枉曲的木頭隨直線繩而直,民就服;(比如)提起枉曲的木頭,讓直繩隨枉曲的木頭而枉曲,民就不服?!?/p>
哀公:魯哀公,名蔣。公元前494—476年在位。
舉:立。
直:制器或建筑時用于定直線的繩?!蹲x書雜志·漢書第十二,蓋諸葛等傳》“分當相直”,王念孫按:“直,繩也?!薄兑葜軙の浼o第六十八》“不可以枉繩失鄰家之交”,朱右曾集訓校釋:“繩,直也?!蓖?、繩對舉,亦可證直為繩義。
錯:措;措之,安之。錯諸枉,措之于枉,是使枉也隨之直而安之義?!尔}鐵論》“枉木惡直繩”,《說山訓》曰:“眾曲不容直,眾枉不容正。故人眾則食狼,狼眾則食人?!薄墩f苑》:“孔子謂子路曰:‘木受繩則直,人受諫則圣?!薄稜I造法式·總例》:“直者抨繩取則,立者垂繩取正。”
在營造上,錯諸直常用的是兩義:一是在木料上彈黑線而取直,二是用垂繩定垂直于地心引力的直線。
諸:之于。
枉:木衺曲。引申為邪曲、歪的、不直的?!墩f文·木部》段玉裁注:“枉,本謂木邪曲,因以為凡衺曲之偁?!?/p>
簡議:⑴這是政治正義的一個十分庸常的解釋,卻是一個正大的真理。比如,比著懸垂的直線砌墻,一切歪的都可以正過來;而若用一根直棍、以目測作標準去砌墻,就可能立起一面不正的墻;若用明顯不正的標準去砌墻,則肯定會一切不正,把正的也弄得不正了。若以歪為正,當然不能使有起碼常識的人心服。對百姓,儒家主張富之教之,遁道德而治,將此作為政本,一切政策都據此為準而行,則政正民服,邪曲的、曲枉的都會隨之而正。若從私心或某種烏托邦的狂想出發(fā),反此道而行之,政本一邪、一枉,則一切都邪,連原來正的也被拉得邪了,民當然不服。當時的民沒有或很少秦一統(tǒng)之后的那種口服而心不服的心行,所以哀公沒有用心服這樣的字眼?,F在若只說“服”,大家都不知道實際是指什么。endprint
⑵直繩比喻王道,比喻仁,比喻禮。與“政者,正也”同義。
⑶因沒有營造方面的知識,又因《顏淵章》孔子相同的話,子夏直接舉政治史上舜舉用皋陶、湯舉用伊尹的例子作解釋,并沒有對夫子的話作出正確的解釋,所以后儒都隨子夏之說而曲解、偏解了夫子之意。不知道或忽略了孔子是用一個營造方面的常識作比喻,向哀公講解為政以正的道理。后儒對“舉直”一句的解釋,與原意不合,參見《顏淵》“樊遲問仁”章。
這個解釋,我認為文從字順,義理圓該,訓詁平易,辭章工整。稍為回顧一下歷史就知道,舉用正人并不能保障不會用邪人,薰蕕同器,正邪同時在朝的事例,不是太多了嗎?
我以為,在這樣一個語境中,能作出這樣的發(fā)明,不僅因為作者在樸學上訓練有素,而且因為作者有比一般學者要豐富得多的生活經歷,而于義理有平易的理解。像這樣有所發(fā)明的解釋,此書中俯拾皆是。
例如:對虛詞的解釋。著者能夠悟到文明之初,人們用文字表達表述思想、情緒、觀感等的時候,是想要盡量通過一段文字讓人有像是與當事者面對面交談的直觀。有此悟,作者對過去還沒有人解釋過的虛詞,作了很有啟發(fā)意義的解釋。
作者所作的“也已、也已矣”考。書中寫道:
“也已”、“也已矣”,《論語》用到十五處,其中七處“也已”,八處“也已矣”。
“也已”的也字表判斷,這很清楚,一般可譯為是、為、有等;已字,過去一般作嘆詞解釋,這個解釋是對其含義的一種不準確的抽象,并非本義。我認為,本義當為表示程度的副詞,有點像英語的“er”、“est”。用現代漢語譯解,可用比較、相當、很、非常、最、完全、根本等詞匯?,F在把這個理解用在句中:
可謂好學也已;可謂是很好學的。斯害也已,這是很有害的??芍^仁之方也已,可稱之為程度相當高的仁之方??芍^至德也已,完全可稱之為至德。其余不足觀也已,其余是根本不足觀的。周之德其可謂至德也已矣,周的德大概完全可稱之為最高的德啦。末由也已,只能是由末端摸索而進。斯亦不足畏也已,這也就完全不足畏啦。吾末如之何也已矣,我完全沒有怎么辦的可能啦。亦各言其志也已矣,也只是各言其志啦??芍^明也已矣,可說是非常明白啦。可謂遠也已矣,可說是非常遠啦。吾末如之何也已矣。其終也已,其到死也就是這樣了??芍^好學也已矣,可說是很好學啦。
無不文順字順。
粗考之,在文獻中,最、甚、很、極、至這樣一些詞匯,出現較晚?!渡袝泛肮盼摹?,沒有甚字,沒有最字,沒有過分之義的過字,沒有較什么要程度不同的較字,沒有表示最義的至字?!对娊洝分袩o最字,無比較的較字,沒有表最義的“至”字。有十余個“甚”字,有的用“大甚”表述,對甚字,毛傳、鄭箋皆無說。無說,說明甚字之義在漢時已經是常用字?!墩撜Z》中無最、很、甚、較、只、僅等字,十九個至字,有三個是“最”義。
我們都知道,漢語表示程度的副詞如作者所列舉;我們沒有注意,作者列舉的與《論語》同時代或更早的文獻中,沒有或很少表示程度的副詞;而人的語言表達是全息的,不可能沒有表示程度的語句?!墩撜Z》中用到“也已”、“也已矣”的句子究竟是什么含義?在真弄懂“也已”、“也已矣”之前,是不能肯定的。現在,作者在這兒悟到了類似英語語法的表述方法,將“也已”、“也已矣”帶入每一句中,用逐條列舉的方法,試圖證明這兩個詞是表示程度的副詞,我認為是對準確理解《論語》作出了前賢沒有做過的貢獻。
作者幾乎逢副詞必考證一番,如“也與”考、“乎”字考、“夫”字考等等??磥磉@是作者潛心于中國古文獻研究的獨有心得,而于發(fā)明經義貢獻頗多。
還有一個可貴之點,作者對義理的解釋,沒有任何門戶之見,壹是以準確表達原意為疏釋目的,與經學上的今文古文、漢學宋學之爭完全不同。例如:
冉求曰:“非不說子之道,力不足也?!弊釉唬骸傲Σ蛔阏咧械蓝鴱U。今女畫?!?/p>
字詞句義:冉求說:“不是我不喜樂夫子您之道,是力不足(以達夫子您之道)。”孔子說:“力不足的半道而失去達致道的前程?,F在你規(guī)劃一下?!?/p>
說:悅。
中:半。
廢:廢棄。
畫:劃,劃計;計劃、謀劃。
簡議:⑴孔子的仁道,須在心上作工夫。據宋明儒的切身體會,這需要著緊用力。冉有自稱“力不足”,正是進德至相當程度時的感覺??蓞⒆x《朱子讀書法》。
⑵畫字是個問題。漢儒畫訓止。清儒劉寶楠以為止有界義,言“引申之,凡有所界限而不能前進者亦為畫?!敝祆湓唬骸爱嬚?,能進而不欲?!蔽鲋熳又猓且f明“止”義,但也肯定了“畫”是一種心志活動。而畫字有劃計、規(guī)定之義,恰是一種心志活動。所以,止、界,是劃計、規(guī)劃之止處、之限界、之分別之義。規(guī)劃之止處之限界,可以是中途,也可以是孔子之道之止于至善的終點。則孔子對冉有的“逃學”表現,不是順其意而放棄,而是導其意而誘進。這正合孔子“誨人不倦”之自許,也正合冉有一直是孔子弟子之史實(見《論語》)。《管子·君臣》:“主畫之,相守之;相畫之,官守之;官畫之,民役之?!狈啃g注:“劃謂分別?!狈謩e,劃分職權范圍。是規(guī)劃之義?!蹲髠鳌ぐЧ辍罚骸熬埩赢?。”杜預注:“畫,計策。”《新語》“昔宮之奇為虞公畫計”,《戰(zhàn)國策》“為公畫陰計”、《史記》、《新序》“留侯善畫計”、“為我畫計”,可知“畫”字之畫計之義乃本義之一。
條分縷析而注重證據,在具體語境中理解“畫”字之義,讀起來讓人感到經書注釋上“門戶之見”這種陋習,已無任何痕跡。
細細拜讀,悉心理會,本書發(fā)人所未發(fā)處甚多,讀后深受教益。我認為本書是目前有關《論語》疏釋得最好的一部著作,特鄭重地向讀者推薦。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