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清早剛起床,接到表哥電話,他操著沙啞嗓音說:“聽著,我死了?!蔽易屗麆e嚇唬我,他很認真地說:“我真的死了,愛信不信,上午十點發(fā)送我自個,歡迎你來參加我的葬禮?!蔽艺f:“別開玩笑了,你這個鄉(xiāng)村英雄可不能死啊,老百姓離不開你呀!”“老虎的屁股,算個屁呀!你放心,我很正常。你要是不來,我可就沒你這個表弟了??!”我心里一凜,急問他現(xiàn)在在哪兒?!安氏己?。咱倆小時候捉泥鰍的地方??禳c啊,我等你?!睊炝穗娫?。這個表哥,他這是發(fā)哪門子神經(jīng)???
彩霞河就從老家彩霞河村的西邊流過。正是麥梢黃了的時節(jié),公路兩旁成了麥子的世界,所見之處全都被洶涌的麥浪包圍了。起風(fēng)了,金色的麥芒兒就像長了翅膀,鳥一樣飛起來。安慶文是我二姨的兒子,比我大兩歲。我曾經(jīng)跟安慶文在村里小學(xué)上過學(xué),他不好好上,我上一年級他上三年級。我上到三年級,他還上三年級。學(xué)習(xí)成績太差,老是留級。他說是為了等著和我同班。還問我夠不夠哥們。
三年級下學(xué)期,父親調(diào)到縣文化館,我也離開彩霞河村進了城。以后有關(guān)安慶文的情況我就不太了解了,只知道他湊合著上了初中,以后又湊合著上完了高中。再后來,我考上了大學(xué),因為隔得遠了,就不怎么聯(lián)系了。大學(xué)畢業(yè)那年春節(jié),我回彩霞河村給二姨拜年,得知慶文進了縣里的一家鍋爐廠當(dāng)了工人。我沒照著他的面,二姨說他去給廠長拜年去了。我還不理解,大過年的不跟親人一塊過節(jié),上別人家去過。后來當(dāng)然是理解了。也就不為他當(dāng)上了車間主任直至副廠長而感到不可思議了。更讓我感到不可思議的是,表哥即便是當(dāng)上了廠級領(lǐng)導(dǎo),對工人的感情始終比較深,從未改變,以至于有一次因為不滿大廠長克扣工人的加班費,與其大吵最后動手打了人家,被停職反省。后來,在工人們的強烈呼吁下官復(fù)原職。
五年前的秋天,好長時間不給我打電話的慶文忽然打來電話,說他從工廠調(diào)進縣政府辦公室了,請我參加他特意擺的酒席。我覺得有些奇怪,我在他的眼里不過是一介書生,除了讀讀寫寫,我對他就沒有什么利用價值,今天他這是唱的哪一出呢?酒過三巡,慶文拍著我的肩膀,齜著被劣質(zhì)香煙熏黃了的牙板,大大咧咧地說道:“咱們可是實在親戚,往后,寫個材料總結(jié)啥的你得多幫幫我啊?!笨此菢樱@哪是求人啊,分明是在下達命令。出于親戚情面,我還是答應(yīng)了他。
從那以后,我就不得消停了,經(jīng)常幫慶文整理材料,什么會議紀要啊,調(diào)查報告啊,工作總結(jié)啊,有時候一忙就是兩天三天,我實在撐不住了,就問他緣由。他說不光是他的任務(wù),還有別人的活兒,他給攬過來了。“誰叫你會寫哪,這個資源不使豈不浪費了嗎?”我說:“你的忙我?guī)?,不認識的人我哪有這個義務(wù)?”“你不認識我認識啊,和同事資源共享還能有你虧吃?”后來,這小子就跟我明碼標價,按字數(shù)給我錢,他說是跟同事那里討來的。我問這樣做是否合適,他神秘地一笑:“放心,那錢沒一分是從他們自個腰包里邊掏出來的。”“那是從哪掏來的?”他譏諷我:“你可算得上書呆子里頭的精品啦?!?/p>
直到三年后,我從表嫂口中才知道事情的真相,原來他以同事名義給我的稿費全都是他掏的腰包。得知這一實情的時候,表兄安慶文已經(jīng)到彩霞河村的上級蓮花寺鄉(xiāng)當(dāng)鄉(xiāng)長去了。人家產(chǎn)房傳喜訊——生了。我到鄉(xiāng)政府去找他,一來向他表示祝賀,二來核實一下稿費的事。他承認這幾年給我的稿費都是他掏的腰包。我問他為什么這樣做,“看來這幾年你已經(jīng)成長為書呆子里頭精品中的精品——極品了,哈哈?!北緛砦沂窍胪私o他那些稿費的,見他這么藐視我懶得搭理他了,就借故有事要告辭。他挽留我:“不去看看你二姨?去吧,我叫她給你殺一只小雞吃?!蔽野琢怂谎郏骸澳憬心銒寶⑿‰u?還用得著你下達命令?你媽也歸你管?”他聽出了我的不滿,臉上的笑容有了誠懇,摟著我的肩膀說:“你還別不愛聽,全鄉(xiāng)二十五個行政村兩萬三千口子老百姓都歸我管,我是他們的鄉(xiāng)長啊,他們就是我的鄉(xiāng)民,當(dāng)然包括你二姨了。既然歸我管,我就得管他們的吃喝拉撒睡,時時刻刻把他們的冷暖放在心坎上,你說我說的對不?”他這句話我聽著順耳,便緩和了語氣:“你可別光說不做嘴把式啊,老百姓心里邊可有一桿秤??!”表哥鄭重地點點頭,拍打著自己的胸口窩說:“我這里頭是人心,不是狼心。老百姓要的是實惠,不能給他們實惠,我這官就是墻上的年畫,擺設(shè)?!蔽屹澰S地看了他一眼,拍拍他的手背。他忽然神秘地壓低聲音問我:“表弟,你說,是鄉(xiāng)長大,還是省長大?”我聽出他的弦外之音,反問:“你說呢?”他狡黠地笑:“鄉(xiāng)長大。在蓮花寺,老百姓差不多都認識我,可有幾個人認得省長呢?還有,事關(guān)他們切身利益的事在這兒誰說了算?當(dāng)然是我這個鄉(xiāng)長了,縣官不如現(xiàn)管嘛。所以說,鄉(xiāng)長比省長大?!薄皠e太得意了。你要是不好好現(xiàn)管,一樣叫你威信掃地?!彼Γ骸斑@個我懂??悼h長說得好,這威信哪就好比是雪球,你得找著一個角度好的斜坡往下滾,滾好了越滾越大。他還說了,所謂的角度就是為老百姓辦實事辦好事,也就是得民心,得民心了,這官才當(dāng)?shù)锰??!薄斑@話說得好啊,有哲理。你們康縣長有水平啊?!北砀缣糁竽粗刚f:“敢情??悼h長就是有水平。我頂佩服我這個上級領(lǐng)導(dǎo)了。”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省城辦事,路過省報大門口,站在報欄前瀏覽當(dāng)天出版的報紙,竟然在省報上看到一篇記者專訪,題目是《鄉(xiāng)村英雄安慶文》,寫的是他在蓮花寺鄉(xiāng)鄉(xiāng)長的位子上,為了維護群眾的切身利益,敢于同當(dāng)?shù)氐男皭簞萘ψ鰣詻Q斗爭的事跡,內(nèi)容具體而感人,文章最后是:“安慶文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鄉(xiāng)村干部,他所做的一切按照他說的不過是做了一個基層干部應(yīng)該做的,實在是太平凡了,但鄉(xiāng)親們卻給了他較高的榮譽,親切地稱他為鄉(xiāng)村英雄……”若非礙于環(huán)境,我真想朝家鄉(xiāng)方向鞠一躬。
我打了個電話表示祝賀,表哥在電話里樂哈哈地說:“我這叫啥英雄啊,土生土長的農(nóng)民兒子,借著手里頭的這點權(quán)力給父老鄉(xiāng)親辦點事,那不是太應(yīng)該了嘛!”這以后,我跟他還是沒什么來往。我這人不愿意跟當(dāng)官的打交道。但前不久,我還是迫不得已地主動和他來往了。情況是這樣的:我寫了一個電視連續(xù)劇,藍本是老家蓮花寺鄉(xiāng),拍攝需要資金,鄉(xiāng)里有幾個趁錢的商戶,誰都不想出錢。我只好利用安慶文了。他一聽我是為這事求他,嘴巴一撇:“兩年不見你這也沒啥長進哪,咋干起要飯化緣兒的現(xiàn)眼勾當(dāng)來了?越混越落套了。”我被他戲弄得真想找個耗子窟窿鉆進去,可為了辦成事只得忍辱負重地解釋。
“行了,你別跟我扯淡了,我還得開會哪。這么著吧,我給你一個掙點錢的機會吧?!?/p>
“需要我寫什么?”
“我們鄉(xiāng)是縣里的土地流轉(zhuǎn)的試點,這項工作我主抓,你可以作為特約作家蹲點,到處走一走看一看寫一寫,啊,這個……把我們的一些做法經(jīng)驗推廣推廣,叫縣里的領(lǐng)導(dǎo)多了解掌握我們的工作以及我們的成績,明白了吧?”
我聽明白了,就是為他安慶文吹喇叭。我不想做,可是別無選擇。
記得采訪西葫蘆村,我走進村委會大院,一間屋子里便傳出了一陣叫罵,仔細一聽是表哥的聲音,循聲走進那間屋子。只見表哥正背對著我,一只手卡在腰間,另一只手大幅度揮舞著,對一個耷拉腦袋站在他面前的中年男子咆哮:“老虎的屁股,算個屁!啥雞巴三哥四哥的,就是天王老子也不行。我絕不允許誰傷害村民的利益,一絲一毫都不行!我限你們在一個禮拜之內(nèi)把土地流轉(zhuǎn)合同跟人家鄧老板簽了,否則,看我咋收拾你!陳子昂,你聽清楚沒有?啊?說話?!蹦莻€叫陳子昂的男子嚇得不敢抬頭看安鄉(xiāng)長,連聲回答:“聽清楚了聽清楚了,我我我一定馬馬馬馬上簽?!币粋€姑娘端著茶水遞給表哥,用好聽的聲音說:“別生氣了鄉(xiāng)長,坐下喝口水潤潤嗓子吧?!北砀玳L出口氣,一扭身看見了我,打了個愣:“你先上外面等會兒,我這就完事。”我點頭出去。
我坐在花壇上等表哥。表哥沒等出來,倒等來一幫手持木棍的男青年,全都赤裸著上半身,紋著身,一副氣勢洶洶的樣子。我這人膽小,看不了這陣勢,驚慌失措地起身要跑,想起表哥還在屋里,站住腳看那幫人沖進了屋里。立刻里面?zhèn)鞒鲆魂嚱腥侣暎瑏y哄哄的,光聽清表哥的聲音:“老虎的屁股,算個屁!我看你們誰敢動陳子昂一手指頭,我保證叫他在監(jiān)獄里頭呆一輩子,不信就試試?!庇腥撕埃骸澳闼麐寚樆Ul呢?”屋里響起一陣乒乒乓乓的聲響,“嘩啦”一聲,門玻璃碎了,散落一地。我的心一陣緊縮,還沒看清怎么回事,那伙小子倒退了出來,有一個退得急了點,一個跟頭摔了個四腳朝天。爬起來踩著自己的鞋帶了,來了個二次摔,手里的木棍子順便捶在了一個同伙的腦門子上,氣得那小子踹了他一腳。那幫小子都退出來,我看見表哥右胳膊緊緊勒著一個禿腦袋小子的脖子,左手舉著一個磕掉底子的啤酒瓶子,指著那幫小子滿臉殺氣地吼叫道:“我數(shù)到十,你們要是不給我玩消失,我就破了這小子的相!一、二、三……”那幫小子不甘心地伺機反撲??礋狒[的村民,有的悄悄溜走了,有的呆呆地看著他們的安鄉(xiāng)長和陳子昂主任,有的偷偷撿了一塊石頭磚頭啥的攥在手里。一個小子喊:“我們知道你是鄉(xiāng)長,只要你叫陳子昂答應(yīng)把村西頭的幾百畝地流轉(zhuǎn)給我們?nèi)?,咱們就是朋友,往后井水不犯河水。”原來是來搶地的。表哥冷笑一聲:“笑話,你們抱著二兩棉花紡一紡,看看有誰聽說過政府在你們這種人跟前彎腰低頭的。七、八……”這時候,表哥懷里的那個禿頭說話了:“鄉(xiāng)長大哥,有話好說,你把家伙放下,咱們談判咋樣?”表哥說:“沒啥好談的。一是你們給的流轉(zhuǎn)款少得不靠譜,二是我們已經(jīng)決定流轉(zhuǎn)給鄧老板的農(nóng)業(yè)種植公司了,你們說晚了。我奉勸你們,別在蓮花寺鄉(xiāng)撒野耍渾,這是我安慶文的地盤,惹惱了老子我他娘的把全鄉(xiāng)的公安民兵都集合起來,端了你們的狗窩!趕緊給我滾蛋,聽見沒有??。俊北砀邕@樣惡狠狠地吼著,面目猙獰的啤酒瓶子幾乎抵在了禿頭的臉上。禿頭咬咬牙,說了句:“哥們服了,后會有期?!北砀绶砰_了禿頭。禿頭一揮胳膊,領(lǐng)著一幫手下氣咻咻地走了。鄉(xiāng)親們紛紛松了一口氣。我更是慶幸沒有釀成血案。
沿著彩霞河邊雜草掩蓋的小路,我來到了當(dāng)年我和表哥捉泥鰍的河灣。六月的河岸綠草青青,彩蝶起舞,楊柳依依,絲絲熱風(fēng)送來陣陣麥香??春永锉滩ㄊ幯?,漣漪層層,潺潺流水冒著泡泡打著旋兒,靜靜地流向遠方。下了一道土坎,再穿過一片柳樹毛子林,就到了當(dāng)年我們下水捉泥鰍的豁子口了。只要一踏上這個地方,我就會聽見回蕩在整個河道上的歡笑聲,那個尖尖的細細的笑聲就是我的。如今,三十多個春秋如過往云煙,可那笑聲依舊充滿童真。表哥在哪兒呢?我在豁口兩邊走了幾個來回均不見他的影子,喚了幾聲聽不到回音。我猜想表哥可能在二姨家還未出來,便進了村子。
二姨家住在村東頭第二家。門口左邊有一棵大槐樹,右邊墻頭爬著一架葡萄秧,眼下已經(jīng)掛上了一串串小葡萄粒,像玉米粒。二姨正在院子里端著簸簱往外撿什么東西,引來幾只雞拍打著翅膀在她的腳前掙來搶去。臥在門口邊上的大黃狗認出我來,朝我顛噠顛噠跑過來親親熱熱蹭我的腿。我喊了聲“二姨”,老人家驚訝了一下,緊接著樂了:“我大外甥來了,快進屋坐,二姨給你做你最愛吃的溜腰花兒?!倍逃H熱地拉著我的手說?!氨砀缭谀奈莅??”“他上河邊等你去啦啊。”我撓撓腦袋,“我剛從河邊來的呀,那我再去瞅瞅?!倍套ё∥业母觳矄枺骸澳闶菫猷l(xiāng)政府辦公樓叫縣里頭給查封這事來的吧?”我吃了一驚,說:“政府怎么會查封政府呢?你聽誰說的呀?肯定是謠傳。我走了啊二姨,回頭再來看你?!倍淘俅巫ё∥业母觳玻骸澳阏f你表哥把咱村老柳家的飯館都吃黃了,這官兒還能當(dāng)下去吧?”我打了個愣:“什么?老柳家飯館?哪個老柳家???”二姨說:“就是柳明德家,論起輩分你該叫他一聲表爺哪。”“他家飯館在哪兒???”“就開在鄉(xiāng)政府對過兒?!蔽野参慷痰溃骸班l(xiāng)里鄉(xiāng)親的,表哥不會干那事的,別聽人家瞎說。”
我匆匆告別了二姨,開上車出了村,返回到河邊豁口。老遠就看見一個胖墩墩的身影背朝我坐在岸上,正是表哥安慶文。我大步走過去,喊了他一聲。表哥回過頭來看看我,拍拍他身邊的草地,沒說話。我注意到,表哥現(xiàn)在臉上沒有一點笑容。我挨著他坐下,側(cè)著臉看他,問:“剛才你上哪去了,我怎么沒看見你?。俊北砀鐢Q著眉看看我,兩手交叉疊放在腦后,順勢躺下,長長地呼出了一口氣,說了一句:“你都知道了?”我詫異地反問:“知道什么呀?”他問:“我媽沒跟你說啥?”我想起二姨說的鄉(xiāng)政府被查封的事,連忙問:“二姨說的是真的嗎?”他點點頭。
我驚訝地說不出話來,盯視著他那張胖而粗糙的臉。他斜了我一眼,罵了句臟話,也不知道在罵誰。我結(jié)巴著問:“鄉(xiāng)政府為什么被查封了呢?還有剛才二姨說的,老柳家的飯館是不是真的被你們給吃黃了?”表哥又罵了句臟話。我問:“你在罵誰?”他忿忿地說:“罵誰?不知好歹的刁民唄。”我吃驚:“你竟然把鄉(xiāng)親們叫刁民?過去你可是一直把他們當(dāng)做親人的啊,到底出什么事了?”表哥忽地坐起,他的頭發(fā)亂蓬蓬的,像秋天的茅草窩。一直胖著的大圓臉此時被我發(fā)現(xiàn)瘦出了尖兒?!袄习傩詹恢С治业拇笊徎ㄋ聭?zhàn)略,告狀拆老子的臺,害得我把政府大樓都給丟了。”我說:“究竟怎么一回事啊,跟我慢慢道來?!彼麚u搖手說:“算了,不說這些了,我他媽傷透心了,從今往后我再也不勞神耗血給老百姓辦他媽實事好事了。人家不領(lǐng)情,我他媽何必剃頭挑子一頭熱哪!”他站起身,從皮包里掏出一個塑料袋,再從塑料袋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張茅草紙來,展開竟然是一個剪好的人形。我不解地看著他。
表哥指著那紙人對我說:“看清楚了,這就是我。先前的我?!蔽业男念^悸動一下,頭皮發(fā)了麻?!澳阋墒裁窗∵@是?別胡來?!薄皠e說話,待會兒我告訴你?!彼统龃蚧饳C,將紙人點燃,立刻一股煙糊味直沖鼻腔,我忍不住打了兩個噴嚏。表哥一邊搖晃著手里的紙人,嘴里邊一邊小聲叨咕著什么,聽不清楚。不過看他的神情是那么莊重那么虔誠,我猜想他今天的行動絕非是心血來潮。我眼看著那個紙人被橘紅的火焰燒著了身子和腦袋,冒著縷縷青煙化成了灰燼,直至煙飛灰滅。表哥轉(zhuǎn)過來看看我,猛地張開雙臂,仰臉沖著不再明朗的天空大聲叫喊道:“天杰地靈,保佑新的安慶文再也不受妒忌之徒、離間刁惡之民攻擊之苦了,輔佐我從此以后心想事成,路路順暢,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吧!”直到他喊破了嗓子,才將燒盡的煙灰推進一個挖好的小坑里,蓋上土堆出一座小小的土包來。他跪在土包前好一會兒才站起身,鄭重地對我說:“我把過去的安慶文燒了,埋了,這是他的墳頭兒。你可得給我作證??!”
我身上直起雞皮疙瘩,連忙拽拽他的衣角,低聲提醒他:“注意身份,當(dāng)心叫人看見?!彼嗳酂熝昧髁藴I的眼,咧嘴狂笑,在清澈的河水映襯下頗顯猙獰。揚手揪下一節(jié)枝條,用力地揉搓著,咬牙切齒地對我說:“老虎的屁股,算個屁!我他媽怕誰呀。誰敢在背后給我穿小鞋下絆子,老子絕不輕饒了他!”我身感寒冷,就問:“你這是跟誰呀較這么大勁?”“人家高人指點了,必須請一位和我年齡相仿的親戚現(xiàn)場目睹我埋葬我自個,我才可以告別晦氣,從此往后路路暢通。今天這個儀式你可是親眼見證了,過去的我確確實實死了,是吧?”說完,鼻子眼呼哧幾下,竟然小聲哭了起來。我搖著他的胳膊勸他,他哽咽著說:“我他媽心……心里堵……堵得慌,想我這兩……兩年一心為……為了蓮花寺,風(fēng)……風(fēng)里來雨里……雨里去操心費力,上級領(lǐng)導(dǎo)就夸我,老百姓喊我鄉(xiāng)村英雄啊……可到頭來我反倒背……背了一屁股的罵名……我冤死了我……比竇娥冤上一百倍一千倍啊……”他趴到了地上,埋住臉抽動著身子,就像一片風(fēng)雨飄搖的樹葉,孤獨寂寞。
面對此景,我不知道自己該干什么,只好默默地看著他。不知過了多久,他爬起身一手摩挲著胸口,一手拍打著身上的沙土:“我想一個人走走,你忙你的去吧?!薄皠e想那么多,群眾對你可能有點誤會,相信遲早會解開這個疙瘩?!北砀鐡u搖頭,拍拍我的肩膀,轉(zhuǎn)過身搖搖晃晃地走了。我望著表哥的背影呆愣了好一會兒,正要轉(zhuǎn)身上我的車,看見一輛轎車一溜煙地開了過來,徑直停在了表哥跟前,下來一個人,摟住表哥的肩膀往車上推。我瞪大眼睛仔細看,認出那人是康縣長。
了解到農(nóng)民對土地的感情,當(dāng)時我找到鄉(xiāng)政府,向安慶文反映情況,建議他在這方面宣傳宣傳,幫助農(nóng)民解開這個疙瘩。正在喝著茶水的表哥無所謂地搖搖頭,大幅度地揮動著胳膊向我慷慨陳詞道:“歷史告訴我們,誰解決了土地問題,誰就贏得了農(nóng)民。搞土地流轉(zhuǎn),搞現(xiàn)代農(nóng)業(yè),這是個絕對正確的大方向?!薄班l(xiāng)親們親土地,舍不得流轉(zhuǎn)也是可以理解的?!北砀巛p蔑地吐了個臟字:“康縣長說得對,這是典型的小農(nóng)意識。現(xiàn)在的農(nóng)業(yè)更關(guān)注的是科技,土地形式咋變,單位面積產(chǎn)量上不去都是扯雞巴淡。要搞科技種田就得舍得投資,現(xiàn)在的農(nóng)民有幾個是有實力的?有幾家請得起科技專家?你說是不是?搞土地流轉(zhuǎn)目的就是集中土地,進行規(guī)模經(jīng)營,讓科技得以施展,這對農(nóng)民來說是天大的便宜事啊,誰不撿那是頭號的大傻瓜,二百五!”我驚訝,是什么東西讓一向親近父老鄉(xiāng)親的表哥變得如此鄙視他們了呢?
這時,小河沿村發(fā)生的一件事,讓我不得不停下筆來。事情是這樣的,小河沿村村主任叫嚴大超子,他四舅馬大炮在縣城開了家建筑公司,爺倆合伙巧取豪奪,侵吞村民的流轉(zhuǎn)土地,想建旅游度假村。村民們不干,想集體到鄉(xiāng)政府上訪,均遭到馬大炮手下的攔截。聽說有一個叫蘇克的漢子不服,偷偷跑到縣政府告狀,被縣信訪部門的人遣送回鄉(xiāng),責(zé)令鄉(xiāng)里解決此事。我不知道表哥是如何解決此事的,去鄉(xiāng)政府問他。他跟我說:“此事已經(jīng)解決,由馬大炮給蘇克及所有流轉(zhuǎn)土地戶一筆補償款完事。農(nóng)民嘛,不就是想多弄幾個錢兒花花嘛,給幾個就是了,何必讓他們吃虧心里頭不舒坦哪?!笨磥肀砀缧睦镱^還是裝著農(nóng)民的。
一晃半年過去了,時節(jié)進入初冬,天氣比往年的這個時候冷。這一天黃昏,飄著小雪花,天地間霧氣昭昭的。我辦事路過蓮花寺鄉(xiāng),決定去看看表哥。剛走進鄉(xiāng)政府大院,正好看見表哥和康縣長往政府食堂走,轉(zhuǎn)身剛要走開,表哥看見我了,停住腳喊了我一聲,我只好迎了過去:“你好康縣長?!北砀缯f:“你來得正好,走走走,陪縣長喝幾杯?!睕]等我表態(tài),他就笑嘻嘻地拽著我的胳膊走進了食堂后院,徑直進了一個單間屋子。我打量著簡樸的屋子,坐在了表哥旁邊。不一會兒,飯菜就端上來了,一盤子河蟹,四個炒菜,都是我叫不上名更沒吃過的美味佳肴,我驚異鄉(xiāng)政府食堂怎會有這等好菜。表哥從口袋里掏出幾張百元鈔票看著我遞給了女服務(wù)員??悼h長贊許地點著頭:“嗯,自掏腰包好,吃著踏實?!蔽艺f:“表哥這樣做對,廉潔自律。動不動就公款吃喝老百姓能滿意嗎,吃誰的,喝誰的,還不都是老百姓的?!北砀鐢[擺手:“我可沒那么高尚。我就是覺得花自己的錢想吃啥就吃啥,誰也管不著?!北砀缦葘⒁黄康V泉水?dāng)[在了康縣長跟前,然后給我倒了一杯白酒,再給自己倒了一杯。我問康縣長怎么不喝酒。表哥解釋說:“縣長愛喝散白酒?!碑?dāng)時我沒在意,后來,我聞到了一股茅臺酒的味道,好像來自康縣長的礦泉水瓶子。不過,我不敢肯定。時間久了,但我依然記得那天康縣長和表哥聊的最多的話題是加快鄉(xiāng)村城鎮(zhèn)化的建設(shè)步伐??悼h長說:“土地流轉(zhuǎn)先別搞了,集中精力抓一抓城鎮(zhèn)化建設(shè),你們蓮花寺鄉(xiāng)緊挨縣城,條件得天獨厚,你得當(dāng)好排頭兵啊?!北砀缯f:“我正想向您請示別搞土地流轉(zhuǎn)哪,群眾不識好歹整天這意見那不滿意的,傷我的心。”康縣長看我一眼,嚴肅地說:“不能這樣說話。群眾對我們的工作有意見是正常的,說明在關(guān)注我們,希望我們做得更好。有問題及時改正就好,不要發(fā)牢騷嘛。”表哥說:“問題是有的群眾故意給我們出難題,干擾政府的工作。”康縣長將瓶子往桌上一蹾:“這樣的人我們當(dāng)然要區(qū)別對待了,必要的時候可以采取適當(dāng)?shù)拇胧┡懦蓴_,決不能讓一小部分人破壞了目前大好的經(jīng)濟形勢?!北砀纭芭尽钡匾慌淖雷?,大聲說道:“老虎的屁股,算個屁。對付那些刁民,就是不能心慈手軟。”我當(dāng)時的反應(yīng)先是震驚,后是迷惑,表哥嘴里的那些刁民究竟是些什么人呢?我記得康縣長說了句:“注意政策,不要沖動,更不要胡來?!比缓?,又看了我一眼,我的眼角余光察覺到了。總覺得康縣長這個人眼睛后邊還有一雙眼睛。
兩個月后,我正在書房電腦前寫作,表哥來電話告訴我,他來縣委黨校學(xué)習(xí)來了,晚上請我喝酒。我一愣,按照慣例,在職人員選派黨校學(xué)習(xí)是準備升遷的啊。表哥已經(jīng)當(dāng)上了行政一把手,再升會升到哪去呢?喝酒的時候我問他:“是不是又要升官???”表哥笑著搖搖頭:“啥官不官的,提升不提升的那是組織上考慮的事情,我嘛一句話,服從組織分配,叫我干啥就干啥,就干好啥?!蔽也辉賳査?,跟父親說表哥他真能裝。當(dāng)過縣委宣傳部副部長現(xiàn)已退休的父親,梳著花白的頭發(fā)說道:“你表哥呀,這是成熟的表現(xiàn)?!蔽也欢?。
表哥在黨校學(xué)習(xí)了兩周,回到鄉(xiāng)里的第十天,縣委組織部的人來鄉(xiāng)政府,在公示欄貼出公示,擬由鄉(xiāng)長安慶文同志擔(dān)任蓮花寺鄉(xiāng)黨委書記兼鄉(xiāng)長,黨委書記許紫林同志另有任職。公示期滿后,縣委組織部一位副部長分別找表哥和許紫林書記談話,宣布了縣委的任命通知。至此,我表哥成了蓮花寺鄉(xiāng)名副其實的一把手。我向表哥祝賀,他問我:“現(xiàn)在我是不是蓮花寺鄉(xiāng)的老大了?”我不否認,表哥當(dāng)著我的面不可一世地笑了。他的笑叫我預(yù)感到在蓮花寺鄉(xiāng),恐怕有人要倒霉了。
當(dāng)了老大的表哥大刀闊斧地行使他的權(quán)力,開始了按他的話說是創(chuàng)造性的“大蓮花寺”建設(shè)攻略。他特意把我請到了縣城最豪華的賓館,點了鮑魚龍蝦一大桌子極品佳肴,率領(lǐng)六大常委陪我喝酒。我知道,他又一次需要我這個吹鼓手出山了。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之后,表哥趾高氣揚地站起身,居高臨下地發(fā)表演說,掌聲里面有一半是出于勉強。
表哥顯然沒感覺出來,繼續(xù)慷慨陳詞,我挺吃驚,吃驚的是表哥把這套顯然是從哪里抄來的理論背誦的得如此嫻熟。然而談起蓮花寺構(gòu)建戰(zhàn)略,他竟然說:“有我安慶文在,蓮花寺的太陽保證比哪個地方都大!都亮!”這讓我委實不安。
星期五晚上,安慶文約我去他家喝酒。我拎著三斤螃蟹進了他家。一看就他一個人,表嫂出差去南方了,孩子彤彤去了小姨家。正好是我們兩個老爺們的天下了,隨便吃喝扯淡。一瓶五糧液喝下一半,表哥又開始慷慨激昂了。他的眉毛一個勁興奮地挑動著,大嗓門說道:“表弟呀,這回看你哥多有才吧。告訴你,我要讓蓮花寺鄉(xiāng)的百姓依水而居,推門見水,把太平湖的水引過來,讓全鄉(xiāng)成為生態(tài)水鄉(xiāng)。”對此我十分感興趣,因為水是一個地區(qū)流動的文明。話題自然又扯到了拆遷上?!盀榱舜蛟靸?yōu)美城鎮(zhèn),我準備動員全鄉(xiāng)二十五個村子將近五萬口子人搬遷,南移集中到一個最佳之處,家家戶戶告別平房都住上樓房,形成一個繁榮的小城鎮(zhèn),時機成熟后,把鄉(xiāng)黨委鄉(xiāng)政府搬到那里去,建設(shè)成本鄉(xiāng)的經(jīng)濟政治中心。我的作家同志,你不覺得你的表哥天生就是干大事業(yè)的材料嗎?”
我對表哥的想法表示贊許,同時也提醒他,拆遷事關(guān)群眾的切身利益,政策條規(guī)的制定與實施一定要慎之又慎,千萬不可出現(xiàn)影響穩(wěn)定大局的事件。表哥揮舞著胳膊說:“這些我當(dāng)然比你清楚,還用得著你提醒?到鄉(xiāng)里任職一晃好幾年了,可以說已經(jīng)走遍了全鄉(xiāng)的山山水水,村村寨寨,對這里的一草一木,一磚一瓦我都有深厚的感情,再說我還是本鄉(xiāng)本土長大的,早就把我自己融進去了,我能做對不起百姓的事嗎,我要在任職期間,努力實現(xiàn)‘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光榮夢想?!?/p>
“拆遷補償方案你做出來了嗎?”我問。他信心十足地說:“初稿已經(jīng)出來了,下周提交常委會討論。這次拆遷補償方式采取的是產(chǎn)權(quán)置換和貨幣補償兩種。按照房屋和空地相結(jié)合進行置換,依據(jù)房屋產(chǎn)權(quán)證和土地證中登記的正房,按登記建筑面積每平方米置換一點二平方米樓房。”“關(guān)鍵是得取得群眾的認可啊。”“這個方案明擺著是叫老百姓占便宜,他們要是不同意可就大傻瓜一個了?!蔽艺f:“你這父母官怎么說話哪,這么難聽?!彼麩o所謂地笑出了聲,擺擺手,端起酒杯喝酒。
周一下午,鄉(xiāng)政府召開了拆遷動員大會,所有領(lǐng)導(dǎo)干部、機關(guān)人員與各村支書主任全都到會。我列席參加。表哥威嚴地笑著,宣布拆遷指揮部正式成立,他自己任總指揮。在會上,他的笑很嚴肅,反復(fù)強調(diào)嚴禁那個嚴禁這個,否則就處理相關(guān)責(zé)任干部,村干部一律就地免職。
我說出了我的疑問。表哥擺擺手說:“你是作家不懂政治,這是政治,懂嗎?”我搖頭說不懂。他拍拍我的肩膀,蔑視地笑著說:“不懂就不懂吧,也不需要你懂?!蔽艺f:“你這是不是壓制民主?。俊彼闪宋乙谎郏骸昂么蟮拿弊影?。書呆子你好好想想,如果有點想不通有點不愉快就上訪,你也上訪他也上訪,那我們的各個部門還不都得接待上訪???那還干不干別的工作了?。俊薄皢栴}是基層沒有妥善解決當(dāng)事者反映的問題啊,可不就得往上一級反映嘛?!薄翱梢匝?,誰說不許往上反映了?我說的是盡量解決在基層,實在解決不了再由基層組織逐級反映,聽候上一級組織解決?!蔽疫€想跟他進一步溝通,發(fā)現(xiàn)他已經(jīng)不耐煩了,便打消了這個念頭。表哥分明看出了我欲言又止,說了句“我還有事哪”,不再理我了。他的臉上始終掛著笑,只是,有了層次感,可以窺視出他的內(nèi)心越來越強大了。
后來一個人的出現(xiàn),讓我對表哥有了新的看法。那個人是蘇克。這天下午,下起了蒙蒙細雨,天地間像是扯起了一道無邊無際的簾子。到處都水潤潤的,空氣清新的很。我開車往一個村子走,從路邊莊稼地里閃出一個高個子男人來,沒穿雨衣,也沒戴草帽,我按下玻璃朝他喊:“老鄉(xiāng)哪村的???”他看了我一眼,答:“小河沿村兒的。”我立刻想起了這個村的蘇克,停住車問:“你們村有一個叫蘇克的是吧?”他說:“我就是蘇克?!蔽遗拇蛞幌路较虮P,說:“巧了,快上車吧。”
我問他:“這次拆遷挨著你們村了嗎?”他說:“沒挨著??墒掷锏牡卣諛記]了,給流轉(zhuǎn)走了?!蔽艺f:“放心吧,鄉(xiāng)政府會妥善安置你們這些失去土地的農(nóng)戶的。”蘇克沉默了會兒說:“我真想不明白,農(nóng)村土地歸農(nóng)民集體所有,農(nóng)民通過承包獲取了土地使用權(quán)。政府用地通過征收,按照農(nóng)業(yè)產(chǎn)值倍數(shù)支付的補償款遠遠低于市場價格,那你說這合理嗎?村委會替農(nóng)戶談判簽合同、簽協(xié)議,憑啥替我們做主?。课覀円矝]授權(quán)啊。還有,那些有錢人嘴上說著幫鄉(xiāng)親們致富,其實都是在盯著這點土地呢!合莊并村住高樓,把土地都流轉(zhuǎn)出去做抵押貸款!還在那塊地上面想建啥建啥,就是不種糧食了,政策可是不允許的?。 蔽乙汇?,問他:“聽說鄉(xiāng)政府已經(jīng)制止了這種行為了啊?!碧K克撇嘴笑笑:“那是糊弄你哪?!蔽蚁肫鸨砀绲目犊ぐ海苫蟮卣f:“不會吧,那些人怎么能不聽政府的呢?一定是政府還不知道,你們應(yīng)該向政府反映這個情況啊?!碧K克說:“反映了?!蔽覇枺骸胺从辰o哪個領(lǐng)導(dǎo)了?”蘇克說:“安書記安鄉(xiāng)長?!蔽覇枺骸八趺凑f?”蘇克說:“他就說了一句我知道了,以后就沒下文兒了?!?
告別了蘇克,我直接去找了安慶文。表哥正在開常委會,在會議室門口聽我表明來意,他笑著皺皺眉頭:“你管這事干啥呀?”“這是大事兒,你知道不知道???”“我知道了,康縣長在聽我的匯報,這是更大的事。你先忙你的去吧?!薄翱悼h長在?那好啊,正好跟他反映一下,縣長現(xiàn)場辦公?!北砀邕€是在笑:“同志,我們不能因為這點小事干擾城鎮(zhèn)化建設(shè)的大方向,這是政治。好啦好啦,你到我辦公室等我去吧?!蔽艺f:“那我等你,散會再談?!北砀缧χ琢宋乙谎?,又瞪了一眼把他請出來的辦公室主任,轉(zhuǎn)身“嘭”地一聲關(guān)上了會議室的門。
我一直等了兩個鐘頭也不見表哥的影子,探頭朝會議室看看,正看見楊主任和一個女青年從會議室里出來,便問他:“會該開完了吧?”楊主任說:“已經(jīng)散了啊?!薄澳悄銈儠浤兀俊薄芭憧悼h長下基層轉(zhuǎn)去了。”我自語道:“這個人,把我給忘腦后頭去了?!蔽乙贿呄聵且贿吔o他打手機,他的語氣顯得有點懶洋洋的問我:“有事???”“你這記性怎么這么不好了,剛才你開會的時候不是跟你說了嗎?我還在你辦公室傻等你哪,你可倒好把我晾一邊去了?!彼f:“這事你甭管了?!蔽艺f:“你得趕快處理了啊,這可是涉及到農(nóng)民群眾利益……”他截斷我的話:“我知道了知道了?!薄斑恰钡貟鞌嗔穗娫?。我敢斷定,他說這句話的時候,盡管是笑著的,眉頭肯定皺成了一個大疙瘩。跟安慶文對不上話了,我想該干啥去,一想就想起了二姨說的飯館叫鄉(xiāng)政府給吃黃了的表爺,決定看看他老人家去。
表爺柳明德住在麗晶家園。這是他閨女的家。老頭子有倆閨女,大閨女住在城里,和女婿一起經(jīng)營著一家電腦專賣店。小閨女跟他在鄉(xiāng)政府對面開了家多實惠家常菜飯館。表爺年輕的時候跟省城一個大廚子學(xué)過六年徒,煎炒烹炸樣樣精。時興國營食堂那陣子,他在縣城糧食局食堂當(dāng)大師傅,是遠近聞名的廚師。后來糧食局食堂解散,單位要他下崗,他就回了老家生活。老婆生病去世了,他被城里一家個人開的飯店聘請為廚師長。干了沒半年他就因為拒用劣質(zhì)油充當(dāng)好油與老板鬧翻,一賭氣辭了職再次回了老家。正趕上二閨女跟老爺們離了婚,他為了幫襯日子不富裕的閨女,就租下了鄉(xiāng)政府對面的一個門臉,開起了飯館,憑著他的精湛手藝,生意越來越紅火。我去過好幾次小飯館,的確味道鮮美實惠,一到飯口就顧客盈門,去晚了都沒座位。怎么就叫表哥給吃黃了呢?看來,只有找到表爺才能解開這個謎了。
表爺瘦了,干巴巴的瘦。臉色黑兮兮的不見了往日的光澤。渾濁的眼球里盛滿怨怒。他好不容易才認出我來,一把抓住我的手,開口就是一句:“你慶文表哥壞了,良心都喂了狗!整天見誰都笑瞇瞇的,哼,笑面虎!”我問表爺:“到底是怎么回事???您慢慢說?!薄八娜嗽谖疫@吃了整整兩年哪,前前后后統(tǒng)共就給過六百二十塊錢,給我打了十二萬八千七百五十六塊的白條子??!你可聽好嘍,十二萬哪?!鄙徎ㄋ锣l(xiāng)在全縣十五個鄉(xiāng)鎮(zhèn)里經(jīng)濟收入排名是前五,不該差表爺這點錢啊,他為何拖著不給表爺結(jié)賬呢?“他不給你結(jié)賬總得給個理由吧?”“理由有,建設(shè)大蓮花寺急需資金,日后一定如數(shù)兌現(xiàn)?!蔽裔屓涣?,我說表哥不至于欠這點錢賴著不還哪。表爺晃著布滿青筋的手說:“快別提那個大蓮花寺啦,越提我越來氣?!?/p>
明德表爺向我講述了這樣一件事,讓我看到了“大蓮花寺”宏偉構(gòu)想背后的東西。事情是這樣的,盧家峪村有個個體老板叫張德福,今年四十多歲了,四年前和兩個哥哥合伙開了一家速凍食品廠,經(jīng)營六個品種的系列速凍食品,經(jīng)過這幾年的發(fā)展,企業(yè)取得了長足的進步,食品遠銷省內(nèi)不少地區(qū),經(jīng)濟效益猶如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就在企業(yè)生產(chǎn)蒸蒸日上的時候,鄉(xiāng)里的拆遷工作開始了。拆遷指揮部明確通知張德福,他家的食品廠也在拆遷之列。這件事可是非同小可啊,企業(yè)從無到有,從弱到強,一步一步發(fā)展到今天多不容易啊,這一拆遷,就等于斷了財路??!張德福一家人可是犯了難,可觀的經(jīng)濟效益遭受損失該咋算?廠里的五十多個工人咋安置?一家人合計來合計去一致認為,不搬遷利大于弊,盡管鄉(xiāng)政府給一筆補償,但畢竟有限,而且政府給的新廠址根本不合適,能不能等到找到合適的廠址再搬遷呢?張德福跑到拆遷指揮部提出了緩搬的申請。一個姓常的副鄉(xiāng)長做不了主,要張德福等著安慶文書記,正趕上安慶文書記到了,沒等張德福把話說完,啪地一拍桌子,強硬地喝道:“拆遷是目前咱鄉(xiāng)工作的重中之重,誰敢抗命誰就是阻撓破壞蓮花寺鄉(xiāng)的發(fā)展大局,誰就得吃不了兜著走?!睆埖赂Uf:“我的損失實在忒大呀,安書記能不能再多補償點???”表哥一瞪眼珠子朝他吼:“想打劫政府咋的?啊?就這么多,愛要不要,限你三天必須搬清,否則后果自負?!睆埖赂樀貌桓以傺月暳?,灰溜溜地回了家。
第二天大清早,張德福七十八歲的老父親拎著一桶汽油站在鄉(xiāng)政府門口,揚言要見安書記,不接見就往身上澆汽油點火自焚。值班人員迅速報告,表哥一聽就發(fā)火了,急令派出所尹所長帶人控制住老爺子,制止事態(tài)進一步發(fā)展,否則就撤尹所長的職。尹所長率五名干警趕赴現(xiàn)場,奪下老爺子手里的汽油桶,將人拽進警車里帶到派出所里,好酒好菜伺候著。老爺子摔了酒杯和飯菜,一頭撞到了桌子角上,當(dāng)場頭破血流昏死過去,被送到縣醫(yī)院急救。張德福哥三個追到縣醫(yī)院,叫罵著包圍了尹所長討要說法。尹所長好言相勸無果,氣憤之極的哥三個與干警發(fā)生肢體沖突,被趕來的刑警隊隔離開了。
“鄉(xiāng)里是怎么處理的呢?”我問表爺。表爺哼了一聲,說:“還能咋處理呀,安大書記到醫(yī)院慰問了張德福老父親,尹所長通報批評,當(dāng)班民警扣了兩月獎金,就算完事了?!薄澳鞘称窂S呢?”表爺將手里的茶碗“咣”地往桌上一蹾,“一個禮拜后的一天早上,食品廠門口來了兩輛推土機,后頭跟著一輛大卡車,從上邊跳下來一大幫人,領(lǐng)頭的小子沖張德福吼,給你們上午一個半天,把廠子里頭的東西都搬清了,下午三點開始鏟平你這個廠子。張德福要到拆遷指揮部交涉,當(dāng)場叫幾個小子給按倒在地上五花大綁起來。德福的兩個哥一看,胳膊抗不過大腿去,為了自家兄弟的安危,只得在搬遷協(xié)議書上簽了字。一個好端端紅紅火火的食品廠就這樣黃了,咳,罪過呀!”
我氣憤了。表哥怎能如此簡單粗暴地對待商戶呢?人家十幾年的心血豈能就這樣毀于一旦呢?你這樣做的底氣來自哪里呢?我要馬上找到表哥,好好問問他,你不是口口聲聲維護群眾利益嗎?你就是這樣維護的嗎?我向表爺伸出一只手:“您把白條交給我,我去找慶文要?!北頎敁u搖手說:“算了,要不來了,白條在他手里攥著哪?!薄霸趺吹剿掷锪四??”“他給要去的,說是一個月里頭準給兌換成錢,可半年了也沒見著他的人影兒?!蔽腋械綔喩硪魂囮嚢l(fā)冷。我問表爺:“那個張德?,F(xiàn)在搬哪住去了?”表爺搖搖頭。我又問:“鄉(xiāng)政府大樓為什么被查封的???”表爺說:“說是還不上賬。”我問:“該哪的賬???”表爺搖頭說:“那就說不好了?!蔽以賳枺骸澳青l(xiāng)政府現(xiàn)在在哪辦公呢?”表爺說:“在紅門寺小學(xué)校里頭?!蔽殷@訝了:“那孩子們咋上課啊?”表爺說:“都并到大黃莊小學(xué)校擠著去了啦,咳……”
我告別了表爺,去向紅門寺小學(xué)。他到縣里開會去了。
一個細雨蒙蒙的上午,我又去了蓮花寺,直接去紅門寺小學(xué)找表哥。紅門寺小學(xué)在鄉(xiāng)政府所在地的東南十公里處,門口是一條上世紀六十年代修的公路,順著這條道一直往西走別拐彎兒,大概一袋煙的工夫就進青平縣城了。學(xué)校后面是大田地,種滿了玉米大豆和高粱,除此之外就是野草,在藍天白云下瘋長,還有知道名兒的花和叫不上名兒的花,開了謝,謝了開的。院墻邊栽滿了向日葵,盛開著大盤大盤的花朵,一片金燦燦。我把車開到大門口,搖下車窗玻璃,對站崗的保安說找安書記。
保安打量我一下,問:“有預(yù)約嗎?”我搖搖頭:“我是他親戚。”保安不信任地看著我:“對不起,沒有預(yù)約,我不能叫你進去?!薄鞍矔浽诶镞叞??”保安搖搖頭不說話。我掏出手機給表哥打電話,這回終于通了,可一直沒人接聽。我正盤算如何是好,一個拄著單拐的中年男子從我身邊走了過去,直奔那個保安而去。保安喊了一聲:“你咋又來了啊蘇克?”我打了個愣,蘇克?這人是蘇克?他怎么瘸了???還沒容我反應(yīng)過來,從警衛(wèi)室里沖出兩個保安,不由分說一邊一個架住蘇克就往回拖。蘇克喊:“放開我,放開我!”結(jié)果是蘇克越是掙脫那兩個保安揪得越緊,好像生怕一撒手蘇克就展開翅膀飛進這個鄉(xiāng)政府臨時辦公大院似的。
我連忙跑了過去,問保安:“怎么回事啊保安兄弟?這個人我認識,快放開他?!碧K克認出了我,朝我點點頭說了一句:“你忙你的,別管我這事兒?!逼渲幸粋€保安也說:“沒你事兒,少管閑事啊?!蔽覄傄僬f話,一輛越野車旋風(fēng)一般沖過來,在我們跟前剎了車,從車上跳下來一個年約四十五六歲的黑臉漢子,緊跟著是兩個青壯小伙子,直奔蘇克而來。黑臉漢子嘴里罵著臟話,揮拳打了蘇克兩下,對倆保安說:“交給我吧,辛苦了兄弟?!迸ゎ^對身后兩個隨從歪了下腦袋,那兩個小伙子按住蘇克就往車里塞。蘇克一邊掙扎著不上車,一邊高喊:“憑啥不叫我見安慶文,老子就是要告你們!”黑臉漢子從口袋里掏出一卷膠帶紙,撲上前粘住了蘇克的嘴巴,順勢抬起膝蓋用力頂了下蘇克的腹部,蘇克痛苦地勾起了腰癱軟了。
“住手!”我大喊一聲沖過去,對黑臉漢子喝問道:“你們是干什么的?憑什么抓人打人?”黑臉漢子瞪視著我,喝道:“少管閑事,走開。”我也不知道從哪來的一股子勇氣,奮力推開黑臉漢子,再去推呆愣著看著我的兩個小伙子。黑臉漢子一把攥住我的手:“你是干啥的?是記者吧?”我瞪著他,憤怒地說道:“我是安慶文的表弟,我不許你們這樣粗暴地對待一個有話要說的人!”黑臉漢子愣住了:“你是安書記表弟?你叫啥呀?”我反問:“你們安書記在哪兒?帶我去見他?!焙谀槤h子疑惑地看著我,掏出手機撥了一個號碼,對接聽人說道:“安書記,這有一個自稱你表弟的人要見你,咋辦啊?”我一聽是表哥在接聽電話,一把搶過手機喊道:“我在你們鄉(xiāng)政府臨時辦公地門口哪,你在哪兒???”電話里沉默無聲。我大喊:“喂,表哥,你怎么不說話???”響起表哥的聲音:“表弟你好啊,有事嗎?”“我要見你,你在哪???”“我在省城哪,過幾天我給你打電話好嗎?”“蘇克犯什么罪了,有人對他拳打腳踢的,還不讓進政府機關(guān)?!薄鞍??有這事?這幫混蛋,咋能這樣做工作哪,你把電話給他。”我把手機遞給黑臉漢子,黑臉漢子接過去點頭哈腰一個勁哎哎哎是是是,最后說了句:“你就放心吧安書記。”掛了電話,推開兩個小伙子,撕掉蘇克嘴上的膠帶紙,拍拍他的肩膀,對我點點頭,再一揮手,和那兩個小伙子上了車一溜煙地開跑了。
蘇克拉住我的手連聲說道:“謝謝,謝謝你啦。”我說:“不用謝。剛才那個黑臉人是誰啊?”蘇克說:“是我們村主任嚴大超子?!薄八麄冊趺催@樣對待你呢?”蘇克反問我:“你真的是安書記的表弟?”我說:“百分百,純的?!碧K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沉下臉來說了句:“你忙,我回啦?!奔苤站妥摺N揖o跑幾步攔住他,一臉誠意地說道:“我是真心要幫你,相信我?!碧K克搖搖頭說:“安書記都不幫我,你是他的親戚能不聽他的嗎?”我說:“安書記如果不秉公辦事不為百姓撐腰做主,我就不饒他?!碧K克眼睛閃過一絲亮光,抓住我的手問道:“此話當(dāng)真?”但很快又撒開了我說,“算了吧,你還是別蹚這個渾水了吧?!蔽疫∷氖终f:“這事我一定要管,一管到底?!碧K克緊緊盯視著我,我迎著他的目光,臉上表露的是誠摯和堅毅。終于,蘇克握住我的手用力攥了攥,說了一句:“走,上我家。”我點點頭,打開車門,攙扶蘇克坐了進去。我對他說:“咱們還是去我家吧,安全。”蘇克說:“嗯,有道理?!蔽覇枺骸澳慵胰四兀俊碧K克黯然地回答道:“孩子跟我媳婦兒躲了,連我都不知道躲哪去了?!蔽毅等弧?/p>
駛進縣城的時候,我忽然覺得有點不對勁,好像有幾雙警覺的眼睛在暗處監(jiān)視著我。倒車鏡里一直尾隨我的是一輛豐田車,不是剛才嚴大超子開的越野車。我猜測,很有可能是嚴大超子的人在跟蹤。我決定,不管是不是他,先甩掉再說,不能直接回我家。我將車子拐進一個社區(qū)里,沿著小馬路左轉(zhuǎn)右拐,東進西退,把我自己都繞迷昏了,連蘇克也奇怪地看我。才甩掉了尾巴。
在我的家里,蘇克懷著滿腔悲憤,向我講述了他的遭遇。以下是根據(jù)他的講述錄音整理的材料:
我記得很清楚,七月八號上午,我到鄉(xiāng)政府上訪,被幾個保安強行趕出政府大門,沒辦法我只好到縣委信訪局上訪,一個男的受理了我的材料,叫我回家等待消息,可過了半個月也沒人搭理我。我決定去省委告狀。七月二十六號下午,我剛出了省城火車站門口,就被好幾個不認識的男子強拉上了一輛面包車,包括司機在內(nèi),一共四個男的,都是一臉兇樣子。另外還有三個也被強拉上車的女人。汽車走了大約一個多鐘頭,進了一個挺大的院落,我們被推下車,身上的手機和包里的東西,都被他們搶了去,跟外界斷絕了聯(lián)絡(luò)。這個院子里有五大三小的平房,我被拉進一個大間,里面有五六十人,沒有床,上至頭發(fā)花白的老人,下至年輕女人,都坐在地上,要不就是躺在地上。屋子里又熱又悶又潮,空氣特別不好,臭烘烘的。院門口的大鐵門關(guān)得死死的。一天二十四小時有好幾個兇神惡煞的男的看守,要想跑出去比登天還難。
我也不知道這是啥地方,只知道肯定不是好地方,是專門對付我們這些上訪戶的地方。在這個黑監(jiān)獄,我們過著地獄一樣的日子。每天早、中、晚三頓飯,早上是稀飯,中午和晚上都是米飯咸菜。挨打,吃不飽飯,睡不好覺,沒有自由。誰大聲說話就要挨打。我問過看守為啥關(guān)我,對方答非所問。我說我要找你們領(lǐng)導(dǎo)說話,兩個男的照著我的胸口和肩膀踹了幾腳,我就不敢再問了。我親眼看見一個男的反抗看守的管理,被打得滿身是血。活著,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有一個女的帶著個五六歲大的女孩,那天,孩子餓了,那個女的拿著碗到廚房,想要點吃的,話剛說完,就被一個打手抬腳踹倒在地,半天沒從地上爬起來。
一個打手跟我簡單說過幾句話:“你們這些人如果聽話,我們就不會打你們,但如果你們老家來的人要我們動手,我們也只能打,因為我就是吃這碗飯的,不然我就丟了工作。打了還有獎金提成,比如把一個上訪者打得兩天起不來,可以得到一百塊錢的獎勵?!北魂P(guān)押的日子里,絕大多數(shù)人選擇了順從。不聽話就挨打,還不如安順一點,打架的話也打不過?!澳嵌螘r間,我們每天除了吃飯睡覺,就是打撲克,要么就聊天。通過聊天才得知,被關(guān)在這里的人,都是越級上訪反映情況的,有的是因為地方征地、拆遷問題,有的是覺得遭遇了司法不公?!?/p>
在黑監(jiān)獄里,最受我們大家寵愛的,是一個叫丁鑫立的女人的女兒,還不到兩歲,還沒斷奶。我們管這個女孩叫小蘿卜頭。每天逗小蘿卜頭開心,成了枯燥生活中僅有的樂趣。因為媽媽奶水不夠吃,小蘿卜頭總是餓得哇哇哭,大家心疼得直掉淚。因為屋子里的地面涼,經(jīng)常有人跑肚拉稀或是感冒發(fā)燒,黑監(jiān)獄扔給幾片藥就不管了,病人只能整天躺著,連飯都吃不下去。在沒有鐘表和通訊設(shè)備的黑監(jiān)獄里,我們的時間概念變得模糊不清。最讓我們牽腸掛肚的是,始終不知道我們生死去向的家人。我們哀求打手允許給家里打個電話,但對方說啥也不讓,再求就得挨一頓揍。
聽了蘇克講述的遭遇,我深感震驚,朗朗乾坤陽光普照,竟然會出現(xiàn)非法關(guān)押上訪者的黑監(jiān)獄,實在令人發(fā)指。我問蘇克:“你是怎么出來的呢?”“不知道誰報的警,有一天早晨,來了不少特警包圍了黑監(jiān)獄,把我們所有被關(guān)押的人都解救了出來。我這才得以重見天日,不然說不定早早晚晚會死在那里邊,現(xiàn)在想起來就像做了一場噩夢,嚇死個人哪!”我問:“你是怎么回來的?”蘇克說:“是縣信訪局開車領(lǐng)回來的?!蔽矣謫枺骸皼]給你個說法?”蘇克無奈地苦笑笑說:“孔局長塞給我一個信封,說是一點營養(yǎng)費,讓我在家好好休養(yǎng)幾天,對我說你反映的情況我們會上報縣委認真處理的。別的,就啥話沒有了?!蔽覇枺骸澳愣挤从沉耸裁磫栴}???”蘇克說:“一個是隨意改變土地性質(zhì),還有一個是強行粗暴拆遷。魯家峪村張德福的老父親,就是因為家里的食品廠強行搬拆,一病不起活活被他們氣死的?!蔽以賳枺骸鞍矔浿滥氵@事嗎?”蘇克說:“不可能不知道,全鄉(xiāng)這些日子上訪的人多了,說不知道就是裝不知道?!蔽页粤艘惑@:“上訪人多了?怎么回事???”“石板橋村開發(fā)商一直賴著不給村民的補償款,上訪的能少得了嗎?”我又一次愕然了。表哥的“大蓮花寺”怎么被爆出了這么多黑幕???我問蘇克:“你這腿是黑監(jiān)獄里打傷的吧?”蘇克低頭撫摸著傷殘的腿,仿佛在撫摸流著血的心,他啞著嗓子說:“不是,是嚴大超子打的。”我驚愕:“他竟敢動手傷人,你沒有報警嗎?”蘇克說:“報了,可尹所長勸我私了。我不同意,案子就這么拖到現(xiàn)在?!蔽覇枺骸澳銢]有找安書記反映?”蘇克苦笑笑搖搖頭:“安書記直接叫嚴大超子掏了五萬塊錢給我,說這事就算過去了。我不接,安書記很不高興。后來嚴大超子以我的名義辦了個五萬塊錢的卡給了我老婆。咳,沒法子啊,咱小老百姓一沒錢二沒勢的,等著哪天安書記發(fā)了慈悲再喊冤吧?!?/p>
我把蘇克安頓在我家里住下,悄悄動身去了鄉(xiāng)政府臨時辦公地。去之前我給他打了電話,一直是關(guān)機。到了紅門寺小學(xué)門口,我對保安說找安書記。保安說安書記不在。我轉(zhuǎn)身去了縣信訪局。孔局長給我的答復(fù)是,不知道上訪人員在黑監(jiān)獄遭受的非人折磨一事。我問他:“難道這件事就這么不了了之了嗎?”孔局長說:“應(yīng)該不會。我正等著縣委指示哪?!蔽矣謫査骸疤K克反映的問題準備如何處理???”孔局長搔搔頭皮,咧咧嘴說:“我們已經(jīng)向縣委作了匯報,正等待指示哪?!蔽覄傄僬f什么,手機響了,一接是表哥打來的,他竟然主動找我了?!澳阍谀陌”淼??”我說在縣信訪局?!拔以谔鞂m賓館660房間,你過來一趟,面談。”
我驅(qū)車趕到位于縣城中心地帶的天宮賓館。敲開660房間的門,安慶文笑瞇瞇地迎接了我。他以少有的親熱拉著我的手,做著請進的手勢,一連聲地說道:“快請坐表弟,想死你了?!蔽掖蛄恐肽瓴灰娝l(fā)福了,大嘴巴下邊有了雙下巴,鼻子頭比過去紅多了,好像浮著一層油。“來來來表弟,坐,坐嘛,不要拘束哦?!彼H切地拍著我的肩膀,得體地對我笑著。我問他:“怎么在這里辦公???”他笑笑一攤兩手說:“有啥法子,家里鄉(xiāng)里老有刁民搗亂影響我正常工作,只好躲這里來了嘛?!笨此臉幼?,他的一舉一動,更像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了。一個久經(jīng)官場考驗的領(lǐng)導(dǎo)干部。我坐在表哥對面,看著他覺出了一點陌生。
表哥將桌子上的一個銀行卡往我跟前一推:“收下吧表弟,十萬塊,一點小意思。”“無功不受祿,為什么給我這么多錢呢?”“我不是約你給我寫報告文學(xué)嘛,這是稿費。”“可我還沒寫哪?!薄斑@是預(yù)付。先不急著寫,等我的接班人穩(wěn)定下來以后,特別是有了政績再寫吧?!蔽野芽ㄍ苹厮?,“那就寫完了再說吧。”“真是書呆子,放著這么多錢不要?!薄氨砀纾闶謾C換號怎么也不告訴我一聲???我問你,鄉(xiāng)政府怎么被查封了啊?出什么事了啊?”表哥嘆了口氣說:“一言難盡哪,有時間再詳細跟你說吧。走,吃飯去,我請你吃大餐?!蔽覕r住他:“不忙著吃飯。我想問問你,黑監(jiān)獄是怎么回事,咱們鄉(xiāng)被非法關(guān)押備受折磨的村民你打算怎么安撫?”表哥抄起銀行卡往我口袋里一塞,拉著我的胳膊虛笑:“走走走,別說這些不愉快的事了,喝酒喝酒?!蔽矣昧λ﹂_他的手,提高了嗓門叫喊道:“安慶文,請你不要回避好不好?”掏出銀行卡啪地拍到桌子上,“你這是封口費,我不接受!”
他愣了。我橫眉冷對。他冷笑了:“你要干啥?嗯?你要干啥?”“替那些人討個公道!”他啪地一拍桌子:“就你他媽能是吧?你討公道,我他媽上哪討公道去???”我強調(diào)他這個當(dāng)鄉(xiāng)黨委書記的一把手應(yīng)該負有不可推卸的責(zé)任,他大吼:“我承認??砷_發(fā)商卷著錢找不著人影了,我他媽有啥法子啊,我總不能去搶銀行堵上欠下村民的補償款窟窿吧?我他媽建設(shè)大蓮花寺難道為我自個是咋的???還不是為了全鄉(xiāng)的黎民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嗎?我招誰惹誰了,害得我差點兒就丟了官,要不是康縣長明察秋毫保我,我真的沒活路了,這些你都知道嗎?!”又是康縣長,一到關(guān)鍵時候就出現(xiàn)在表哥的身旁。
我想起了表爺?shù)娘堭^,質(zhì)問:“你憑啥把表爺?shù)娘堭^給吃黃了???憑啥吃飯打白條不給結(jié)賬???這也是為了全鄉(xiāng)黎民百姓都過上好日子嗎?”他更委屈了,辯解:“上訪的群眾一撥又一撥賴在鄉(xiāng)政府不走,不走總得吃飯吧?鄉(xiāng)政府小食堂哪供得起那么多人吃飯哪,不就得讓表爺幫忙分擔(dān)一點嘛。”“那哪是一點啊,欠下人家十好幾萬哪我的表哥!”表哥口氣緩和了下來:“也有招待上級來人的,鄉(xiāng)里財政不富裕,就那點招待費夠干啥的呀。有啥法子啊,慢慢還唄?!蔽业闪怂谎郏骸耙沁€不上呢?”“老虎的屁股,算個屁呀,堂堂一個鄉(xiāng)政府還能還不起老百姓的錢?院子里不是有站著的辦公大樓嘛,上頭給封了干啥使啊?不知道吧你?告訴你吧,還賬使的,哈哈哈。”瞧他那股子神氣樣兒,蹺著二郎腿,叼著中華煙卷,搖頭晃腦的,鄉(xiāng)政府辦公樓都給查封頂債了,他居然像個局外人看熱鬧。居然還可以接著當(dāng)官兒。我暈。我看著坐在眼前的表哥,這就是從小跟我光屁股一起長大的頑皮、純真的表哥嗎?這就是我心目中那個有思想敢想敢干體恤民情的好干部嗎?這就是那個被稱作鄉(xiāng)村英雄的表哥嗎?曾幾何時,我可是仰視我的表哥啊,我把他當(dāng)做了我的驕傲??!可如今,那么多的見不得陽光的勾當(dāng)都與這個表哥有著擇不清的聯(lián)系,我心靈構(gòu)筑已久的精神大廈瞬間垮塌了。表哥的崇高形象在我眼前一點點崩潰了。
我在表哥租用的高級賓館包房里呆呆地坐著,眼前老是晃動著被查封的鄉(xiāng)政府大樓,還有在黑監(jiān)獄里受苦受難的鳴鑼喊冤的無辜群眾,心窩一陣緊似一陣地疼。疼得厲害。我站起身對表哥說:“我回家了,你好自為之吧。”“你臉色不好,我?guī)闵厢t(yī)院看看?”我搖搖手。“把卡揣上?!薄拔也灰?,絕對不要?!彼臀蚁聵?,我堅決拒絕。
一出賓館大門,明晃晃的陽光刺得我睜不開眼。不過胸膛里覺得亮堂堂的了。一陣風(fēng)吹過,我的渾渾噩噩的腦子清醒了許多。我駕上車緩緩地行駛在車水馬龍的大街上,感覺發(fā)涼的手腳逐漸恢復(fù)了溫暖。我的眼前又浮現(xiàn)出貼了大封條的鄉(xiāng)政府大樓,拄著拐的蘇克,眼里含著老淚的表爺,心里不禁酸楚得很。手機響了一下,有人發(fā)來了短信。把車停在路邊看短信,屏幕上顯示的內(nèi)容是:表弟,識時務(wù)者為俊杰。莫管閑事,水太深太渾,當(dāng)心淹著。期待著你的新作早日成功,愿祝你一臂之力。是表哥安大書記發(fā)來的。當(dāng)心淹著?威脅我嗎?期待著你的新作早日成功,愿祝你一臂之力?什么意思,誘惑我遠離世事紛爭嗎?就是這個意思。我看明白了,短信的中心意思是,只要你別管閑事,就可以成就你自己的事。我還真猶豫了。
正當(dāng)我猶豫不決的時候,趙各莊發(fā)生了一起新的上訪事件。這個村有一個叫趙三槐的人。拆遷開始,他按約騰空房屋后,拆遷辦只支付給他總計二十七萬六千塊錢,余下的五千塊錢以提留建設(shè)基金為由不肯支付,趙三槐要求按合同全額支付遭拒。后來,趙三槐無意中看到一個會計的工作賬本,發(fā)覺拆遷辦與選擇貨幣補償?shù)谋徊疬w戶簽訂合同,均沒有發(fā)給合同副本,談好價格后,簽訂的都是金額空白合同。也就是說,被拆遷戶拿走拆遷款,那個有他們簽名的空白合同,事后被填寫了多少金額便成了謎。為此,趙三槐尋訪了一些被拆遷戶,發(fā)覺有百分之四到百分之十的差額。拆遷辦利用有關(guān)部門管理上的漏洞,涉嫌通過簽訂空白合同貪污拆遷款,證據(jù)確鑿。趙三槐直接向安慶文作了舉報。我表哥要趙三槐不要聲張此事,表示一定盡快調(diào)查核實,給拆遷戶一個滿意的交代。五天后的黃昏,趙三槐正坐在自家門前和幾個鄰居聊天,一輛面包車忽然停在跟前,從車里面躥下來五六個彪形大漢,領(lǐng)頭的一個瘦高個喊了聲趙三槐,趙三槐下意識地答應(yīng)了一聲,幾個家伙立刻一擁而上,對趙三槐一頓拳打腳踢,把他打倒在地上,又抓起板凳對他的腦袋胸部一陣猛砸。幾個鄰居嚇得渾身發(fā)抖,大聲喊救命,引來不少村民,幾個家伙倉皇逃離現(xiàn)場。趙三槐傷勢嚴重,治療費花掉一萬多塊錢??h公安局接警立案偵查,在群眾的指認下,將行兇者全部抓獲,其中三人和帶頭作案的那個瘦高個都被證實是拆遷方人員。令人憤慨的是,公安機關(guān)過多考慮不相關(guān)因素,沒有對本案作深入調(diào)查,涉案人員只是經(jīng)簡單詢問便被釋放,至今仍然逍遙法外。
我決定不再猶豫了,揭開蓮花寺鄉(xiāng)拆遷黑幕。我直接去賓館找表哥,我要當(dāng)面質(zhì)問他,你安慶文究竟要干什么。接近賓館的時候,發(fā)現(xiàn)大門口兩邊站了不少警察,拉起了警戒線。一個武警戰(zhàn)士對我做出停車的手勢。我問武警:“出什么事了?”他搖搖頭,意思是無可奉告。我認出一個叫由大林的刑警隊民警,是我高中同學(xué)。他告訴我一個驚人的消息,我表哥在房間里被兩個蒙面人連扎數(shù)刀,昏倒在地,現(xiàn)正在醫(yī)院里接受搶救。我立刻趕往縣醫(yī)院。
在手術(shù)室門口我看見圍了一大群人。除了表嫂其余都不認識。表嫂臉上的道道淚痕清晰可見,眼睛紅腫著。她告訴我表哥目前已經(jīng)脫離了生命危險,正在做肺部手術(shù)。我問傷在哪里。她說大腿上挨了兩刀,所幸沒碰著大動脈。胸脯子挨了兩刀,也沒碰著心臟,有一刀離心臟只有五公分。手術(shù)室門口擁擠的人有便衣警察,兇手沒有什么線索。“攮完你表哥就全都跑了。是辦公室的張主任來請示工作,發(fā)現(xiàn)慶文躺在血泊里,多虧了他?!北砩┱f。
我大腦中閃過的第一個行兇者就是蘇克。我去找了蘇克。蘇克見到我的第一句話就是:“安書記現(xiàn)在咋樣了?”我問:“你這么關(guān)心他?”蘇克回答:“當(dāng)然了,不管咋說他也給老百姓辦了點實事兒,功是功過是過,一碼是一碼?!彼坪趸匚冻隽宋覄偛叛凵窭锏膬?nèi)容,不安地看著我問,“安書記和你們是不是懷疑我?老實說我是對安書記有意見,可再有不滿也不至于雇兇殺他,這種事我干不出來?!彼难凵窭餄M是無辜。
表哥笑著埋怨我不該去找蘇克,說絕不會是他干的。我問:“你憑什么這么肯定呢?”表哥輕蔑地笑著說:“小小的平頭百姓沒那個膽子,更沒那個能耐對老子下手,我是他們的父母官,攥著他們的生殺大權(quán),嚇死他們!”我的心里掠過一股寒氣?!拔以趺绰犇阏f的話,你好像把自己的黎民百姓當(dāng)成你的仇人了?。俊北砀绯聊艘粫?,哀怨道:“我倒想把他們當(dāng)成親人吶,可這只是我的一廂情愿哪?!薄按嗽捲踔v?”他長長地吁了口氣:“哪個為官一任不想干出個樣子造福百姓留個好名聲啊,我生在蓮花寺長在蓮花寺,把自個的家鄉(xiāng)建設(shè)得光鮮亮麗是我的責(zé)任。我曾經(jīng)一次又一次在心里頭描繪蓮花寺的光明未來,我總是想,蓮花寺的鄉(xiāng)親們實在是太苦了,一年到頭沒日沒夜地勞累,有的家庭連個電視機都還沒有,更甭說摩托轎車了,說起來我這個父母官有責(zé)任啊。我是真的想通過我的努力讓父老鄉(xiāng)親們過上好日子,可他們咋就不領(lǐng)我的這片情呢?我想不通,打死我也想不通!”他一邊說一邊揪扯自己的頭發(fā),一綹一綹的往下揪。我制止不讓他揪。他就拿腦袋撞墻,“咚咚咚……”每一下都是那么真實。
他的表情異常痛苦,可以窺見他內(nèi)心深處正在掀著巨浪。我真想好好跟他談?wù)?,考慮到他的身體狀況,只能咽回肚里。表哥難以抵擋虛弱身體的折磨,兩眼一閉昏沉沉睡去。
我給由大林打了個電話,向他詢問案子偵破有無進展。由大林說:“你等一會兒,我給打回去。”過了大約一刻鐘,由大林來了電話,說剛才他身邊有人。然后壓低嗓音告訴我:“專案組接到指令,停止偵破工作?!薄盀槭裁??”“哥哥,我這級別的小警察怎么能知道呢?”我很是不理解,更感到不平,我要找縣政法委宋書記,問一問為何這樣做。清醒過來的表哥不讓我去找他?!笆俏艺埱笸V箓善频摹!薄澳闶桥抡兄赂蟮膫??”“有這方面的考慮。但更多的是為了顧全大局。”“顧全大局?你好崇高啊,寧愿白挨這幾刀是吧?”表哥沒有正面回答我的問話,他嘆了口氣,深沉地笑道:“是誰對我下的手,我心里頭明鏡似的,我不怪他們,真的,這么對我總比鄉(xiāng)親們戳著我脊梁骨罵我祖宗三代好吧。我也知道他們恨我沒把他們的事辦好,整得他們很是被動?!薄斑@么說你還要感謝他們了,感謝他們沒要了你的命?”表哥真誠地笑著說:“還真的感謝他們沒要了我的命。那天的刀子絕對是故意偏離了我的心臟,不然我絕對活不到今天。”“他們究竟指的是誰呀?”“反正既不是蘇克也不是趙三槐。你也別問了,我也不會告訴你。還記得我跟你說過的吧,這兒的水太深太渾,你千萬不要下水。我為啥說這是顧全大局呢?因為再這么追查下去,鄉(xiāng)政府還咋集中精力領(lǐng)著全鄉(xiāng)人搞建設(shè)???”“那你就白挨這幾刀捅了?這口氣就這么好咽下?”“這是我命中注定的一難,躲是躲不過去的???,這一刀算是給我捅清醒了。過去我一直覺得我就是蓮花寺的老大,是拯救蓮花寺人的大救星,是蓮花寺天上的太陽?,F(xiàn)在我明白了,我不過是一個姥姥不疼舅舅不愛的可憐孩兒,沒人理解我,沒人待見我。鄉(xiāng)親們罵我是拿老百姓利益喂肥了不法奸商的壞官兒,而那些得到我庇護的人們哪,反過來罵我是干著損害他們利益在百姓跟前作秀的偽君子。我都說不清自個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了,我成了一個四不像了,原來我在哪一方都是個費力不討好的可憐蟲,好幾年的心血就換來這么一個悲慘的結(jié)局,我徹底崩潰了!”他揚起胳膊狠狠抽了自己一個嘴巴,還要抽,被我攥住了兩手?!澳憧蓱z?那蘇克呢?趙三槐呢?張德福呢?張德福他老爹呢?被鄉(xiāng)政府吃黃小飯館的表爺呢?還有那些在你的大蓮花寺經(jīng)濟戰(zhàn)略中失去家園的鄉(xiāng)親呢?究竟是你可憐,還是他們可憐呢?”表哥合上眼睛喃喃地說道:“不管咋說我是蓮花寺經(jīng)濟建設(shè)的開路先鋒,沒有我就沒有蓮花寺的未來。要前進總是要付出代價,母雞下頭一個蛋還帶著血哪,老百姓要想得到實惠不吃點虧咋行呢?不能叫我一個人承擔(dān)所有的風(fēng)險哪?!彼@是什么邏輯啊,損害了群眾利益竟然還振振有詞,把自己粉飾成一個鄉(xiāng)村英雄了。
“那些被你強行扣押的所謂的建設(shè)基金,你打算什么時候還給鄉(xiāng)親們???”我直言相問。表哥苦笑笑說:“你還是不知道的為好。”我固執(zhí)地說:“我一定要知道。”表哥說:“我是為你好。”我說:“我更是為你好?!北砀邕x擇了沉默。我再問,他打了個哈欠說道:“我累了,讓我休息一會兒?!蔽沂卣f:“你變了,想不到你變得這么快,這么不可救藥?!北砀缯J真地笑著說:“我是變了。從那天你目睹我埋葬了過去的我開始,我就不再是以前的那個安慶文了,而是一個全新的脫胎換骨的安慶文了,我已經(jīng)跟昨天告別了,我這是自我拯救,我必須這樣做。不這樣我只有死路一條?!蔽冶瘧嶋y平地說道:“實際上你的大蓮花寺構(gòu)想上面滴著鄉(xiāng)親們的血和淚,早晚有一天你會跌跤的啊?!北砀缋淅涞匦χ鴵]揮手臂:“我是公認的鄉(xiāng)村英雄,用不著你給我上課,你出去吧。”我憤憤地瞪了他一眼,頭也不回地走出了病房,與一個正往里走的人撞了滿懷,仔細一看對方,是縣長康建平,他的身后跟著好幾個人,看樣子都是專程來看望安慶文的。
“這不是郭作家嗎,怎么你走???” 康建平握住我的手說。我含混地應(yīng)了兩聲,低下頭迅速趕往電梯門前。電梯門開了,表嫂拎著食品袋出了電梯,對我說:“別走啊,我買了好吃的,跟你表哥一塊吃點兒?!蔽艺f:“不吃了,我還有事。”站在電梯里我想,表哥尚未到任為何就受到康縣長如此的關(guān)注呢?表哥為何請求停止偵破案件了呢?這個康建平一定和表哥關(guān)系不一般,把一樁刑事案件掛起來,只有他這樣的縣級領(lǐng)導(dǎo)才有這個權(quán)力啊。
兩天后的下午,我正在給省紀檢委寫信,手機響了。我問哪位,對方說他是郵局的,問我姓名,讓我下樓取快件。我嘀咕著下了樓,一個戴著口罩的男青年迎了過來,對我說:“你好郭先生?!毕蛭疑爝^一只手來,我也禮貌地向他伸過右手,卻握在了一個冰涼的東西上,低下頭一看嚇了一跳,是一把尖刀正閃著寒光。我下意識地轉(zhuǎn)身就跑,被那小子一胳膊鎖住了咽喉,就聽他低聲喝道:“放老實點,不然我一刀捅死你?!蔽覒?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你……你是誰……找錯……找錯人了吧?”他說:“沒錯,找的就是你。有人要我來警告你,少他媽摻和蓮花寺的事兒,否則要你的好看,聽明白了嗎?”說完,撒開我猛地往樓道里一推,喝道:“不許回頭,上樓。”
我哆哆嗦嗦地進了家,憤怒地給表哥打電話:“想不到你居然用這種下三濫的手段恐嚇我,你這是在犯罪知道嗎?”他的反應(yīng)出奇的平靜,等我發(fā)泄完了,嘻嘻笑著,慢條斯理地說道:“看來你和我成了一條戰(zhàn)壕里的戰(zhàn)友了。這下你知道我為啥請求縣委停止稽查傷我的兇手了吧?親愛的表弟,這就是政治,懂了吧?”“這么說不是你指使人干的了?”“笑話,我是一個領(lǐng)導(dǎo)干部,咋能做出如此沒有素質(zhì)的事情來呢?”我納了悶:“那會是誰干的呢?”表哥說:“別傷腦筋了,從今往后遠離這個是非之地,踏踏實實寫你的東西自然就高枕無憂了?!薄拔覀兊故歉哒頍o憂了,可那些還沒拿到全額補償款的鄉(xiāng)親們能高枕無憂嗎?還有那些遭到打擊迫害的人能高枕無憂嗎?”表哥得意地笑著說:“這些事情不是你我考慮的范圍了,要相信上級領(lǐng)導(dǎo)一定會妥為處理的。對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康縣長把我調(diào)進縣建設(shè)局當(dāng)副局長了,對我多夠意思,真是我的再生父母?。 蔽殷@愕:“鄉(xiāng)里這個爛攤子,你竟然一拍屁股走人?康縣長也不應(yīng)該在這個時候……”表哥打斷我的話:“還有一個好消息,我已經(jīng)特批給了表爺一個八十平米的底商,要求開發(fā)商優(yōu)惠五千一平,你知道現(xiàn)在市價可是七千二一平啊,一下子少花了十六七萬哪,不但兌換了他的全部白條,還額外讓他撈了個幾萬塊錢的大便宜哪。新接任的張書記答應(yīng)我了,往后就把表爺新開的飯館當(dāng)做鄉(xiāng)政府招待下級人員指定的飯店了,而且都是現(xiàn)金結(jié)賬。咋樣,夠意思了吧?”我一聽真是挺高興的,表爺?shù)奈K于得到了補償,可我很快又笑不出來了……
表哥到縣建設(shè)局上班后的第二天,蘇克來了,還給我拿了一小袋棒子 ,他的精神頭看上去還不錯,粗糙的臉上少了病氣。我問他近況,他說:“挺好的,甭惦記我啦。嚴大超子也不找茬折騰我了,我老婆跟孩子也都回家來了?!蔽艺f:“好啊,太好了。哎,怎么突然解除對你的監(jiān)視了?”蘇克苦笑笑說:“我在保證書上簽下字啦,保證再也不上訪了,他們就放過我了。我也想開了,胳膊抗不過大腿去,咱一個平頭百姓安安分分過自個的小日子得了,看這個事不順眼,看那個事不公平的,有啥用啊。趕明再瘸一條腿癱在炕上可就慘了,一家人跟著我吃苦受罪,哪是個頭啊。”我明白了,原來蘇克已經(jīng)心灰意冷,向惡勢力低頭退縮了。我很是失望??晌艺f不出半句對他不滿的話。一個剛強的農(nóng)民腿被打折依然意志不垮,可現(xiàn)在他倒下了,倒在了他追求真理的路上,是誰把他打倒的呢?送走了蘇克,我坐在電腦前愣了好半天神,一個字也寫不出來,大腦打上了無數(shù)的馬賽克。
過了十幾天,我接到表爺?shù)碾娫挘覅⒓铀男★堭^的開業(yè)慶典。一串鞭炮炸響之后,表爺終于又重操舊業(yè)站在灶臺前耍開他的廚師手藝了。他老閨女站收銀臺。從老家?guī)砹藗z小丫頭做服務(wù)員。中午我和前來恭賀開業(yè)大吉的老少爺們吃酒席,感覺表爺?shù)氖炙囘€跟從前一樣好,心里邊很是安慰,為表爺總算熬出了頭,白條風(fēng)波終于平息有了一個好的結(jié)局。表哥派他的辦公室主任送來了一個信封,鼓鼓囊囊的,估計一定是人民幣,還少不了。他沒來喝酒,想必也不好意思來。意外地結(jié)識了坐在鄰桌的張德福。是表爺給我介紹的。我問張德福:“現(xiàn)在忙什么哪?”張德福說:“還干我的老本行,開了家小食品廠。”我真心祝福他再創(chuàng)昨日輝煌。張德福自信滿滿地說:“我一定能東山再起,比從前干得還好?!?/p>
從表爺飯館回來,見在我家樓門口蹲著一個中年漢子,看裝束是鄉(xiāng)下人。他看著我站起身,憨厚地笑了兩下,說:“大兄弟你是安局長的表弟郭松吧?”我點點頭問他:“你是哪位呀?”他說:“我是趙各莊的趙三槐?!蔽蚁肫鹆怂脑庥?,說:“我知道你了。你找我有事嗎?”趙三槐說:“昨天我趕集碰著一個人,特別像那天對我下死手的壞蛋?!蔽艺f:“你的意思是讓我?guī)湍阕ツ莻€壞蛋,是吧?你該找警察啊?!彼嘈πφf:“我找了,可人家不相信哪。我自個肯定不是人家的對手。我想請你求你表哥幫忙,跟公安局說說,警察抓壞人一抓一個準兒不是。”我聽他說求表哥幫忙,心里立刻不托底了,以表哥目前對父老鄉(xiāng)親的感情,這件事恐怕他不肯幫忙??晌矣植蝗绦慕兴僮兂山^望,便答應(yīng)他馬上去找表哥。趙三槐堆滿皺紋的臉上笑得舒展開來,他胡亂地搓著手為給人添麻煩而不安。他說他知道那個壞蛋住在哪兒,家里人正暗中監(jiān)視著。我留下他家的電話號碼,叫他回家等著我的回音。我想好了,表哥不幫忙我就直接找縣政法委書記……
沒想到表哥一聽我說明來意,就說:“這事趙三槐叫你找我就對了,咋說案發(fā)的時候我還在蓮花寺當(dāng)政。你等著,我這就跟主管政法的宋書記作匯報?!蔽宜闪丝跉?,心說:表哥還是有素質(zhì)的。表哥打完了電話,對我說:“宋書記直接給公安局長下了命令,要他們迅速抓獲犯罪分子。你還有別的事嗎?”我說沒有了。表哥虛笑著說:“那我今天就不能陪你了,有一個新加坡客商等著我跟我們魯局長的接見,抱歉了啊表弟。這樣,改天我好好請你賠罪好吧?”我擺擺手說:“你忙,我理解?!?/p>
這件事情的結(jié)局出乎我的意料??h公安局刑警隊人馬出動的速度不能不說是迅速的,遺憾的是,當(dāng)趙三槐領(lǐng)著警察們撲進那個院子時,三間屋子居然一個人影也不見了,就像一滴水無聲無息地蒸發(fā)了。這事真的挺蹊蹺,房前屋后都有趙三槐家人嚴密監(jiān)視,一點都不敢懈怠,明明見人進去不見出來,怎么就一個也沒有了呢?趙三槐對我分析說:“一定有人向壞蛋通風(fēng)報信?!蔽乙策@樣認為。只是會是誰通風(fēng)報信呢?這事只有我表哥和宋書記、魯局長知道啊,難道是他們?nèi)水?dāng)中的一個?我不敢懷疑下去了。我只能安慰趙三槐:“放心,壞人早晚一天會被繩之以法。”趙三槐苦笑笑。
這一年的最后一天,中午飄起了小雪,紛紛揚揚,密密稠稠,天地間一片白茫茫。手機響了,一看是表哥的號碼?!氨淼埽以诓氏己永系胤降饶?,你快點過來,快!”表哥的聲音沙啞而急促,加重語氣又叮囑了一句,“就是天上下刀子你也得來,我有頂重要的事?!蔽倚睦镟止局缂s前往,小心翼翼地驅(qū)車趕到了我和表哥小時候撈魚蝦的豁子口。
彩霞河默默流淌,河床上散發(fā)著水蒸氣,雪落在上面瞬間消化不留一點痕跡?;碜涌谝呀?jīng)是白的了。表哥的表情很凝重。臉上的笑容去向不明。我的心里“咯噔”一下子,問他:“出什么事了?二姨她……好吧?”表哥點點頭,罵了一句:“狗日的糊弄人!”“你罵誰?”他踢飛了腳下的一塊石子,“那個裝神弄鬼的大仙兒。媽的,他說我只要把從前的我燒了埋了,從此以后我就路路通事事順了,結(jié)果……照樣他媽的倒霉!”“到底出什么事了?”表哥抓住我的手,急切地說:“你別問那么多了,快幫我寫一份揭發(fā)材料。”我一驚:“揭發(fā)材料?揭發(fā)誰呀?”他仰臉對著飛舞的雪花,一字一頓地說道:“康、建、平!”我一愣:“康建平?哪個康建平?”“還有哪個康建平,縣長康建平唄。”“他不是你的再生父母嗎?”表哥的臉色黑灰,被雪花映照得慘白慘白?!袄匣⒌钠ü?,算個屁??到ㄆ奖桓綦x審查了?!薄澳阋e報他什么?”表哥沉默了會兒,喃喃地說道:“他咋會出事了呢?他咋會這樣呢?……”他腳底下一滑險些摔倒,我伸手扶他。他突然一把攥住我的手,兩眼滿是驚慌地說道:“扣留拆遷戶補償款是康建平指使干的……大蓮花寺是他委派建委的專家設(shè)計的……命令停止追查打趙三槐的兇手也是他下的……強拆的指令也是他下的……趙三槐發(fā)現(xiàn)的那個壞蛋也是他叫人通風(fēng)報信放跑的……我要舉報他違紀違法……我要當(dāng)一回真正的鄉(xiāng)村英雄,跟他徹底劃清界限……我要……我要……表弟你幫幫我,幫幫我……我求你了,求你了……”
“你別激動,咱不在這說,回家說去吧。正好我也想看看二姨。”表哥搖著頭說:“不進村,不見我媽,她會罵我?!薄澳阋e報違法亂紀的人,二姨怎么會罵你呢?走吧走吧?!北砀鐠昝撻_我的手,一屁股坐在雪地上,呆呆地看著河面,嘴里邊聽不清在叨叨什么。我看著他失魂落魄的樣子,意識到什么,問:“你是不是跟康建平有什么瓜葛啊?”表哥搖著頭又點著頭,忽然一把抱住我的腿,仰著臉哀求道:“救救我表弟,救救我。你能說會寫,想法子幫我把舉報材料寫好,把我擇清楚,啊,行不?你答應(yīng)我,給你多少錢都行,你開個價兒,啊,讓我給你當(dāng)牛當(dāng)馬都行,救救我吧。我也是個受害者,我被康建平騙了,我不想丟官進監(jiān)獄啊,我已經(jīng)下了決心,到縣里建設(shè)局大干一番事業(yè),步步升遷,有朝一日衣錦還鄉(xiāng)回報父老鄉(xiāng)親,給他們謀幸福,為咱家鄉(xiāng)鞠躬盡瘁死而后已。我絕對是一個頂天立地、一心為鄉(xiāng)親們謀幸福的鄉(xiāng)村英雄??!表弟你說,我這個鄉(xiāng)村英雄進了監(jiān)獄,誰還能像我這樣盡心盡力為咱家鄉(xiāng)出大力啊。哦,還有你,我要幫你投資好多電視劇,讓你成為金牌大編劇,還有你二姨,她年紀輕輕就守了寡,她老人家就我這一個兒子,我出了事她還咋活啊,你就可憐可憐我們這孤兒寡母的吧我的好表弟,我這給你磕頭了……”
表哥抱著我的大腿一直這么喋喋不休地哀求著,聲音像是無數(shù)蜜蜂在嗡嗡。雪越下越大,風(fēng)越刮越緊,表哥的哀求聲被風(fēng)雪撕得支離破碎,最終完全被淹沒卷走了。整個一條彩霞河都飄蕩起表哥的窸窸窣窣的哀嚎聲。我的耳畔卻久久地回蕩著兒時灑在河面上的歡笑聲,只是,那一串串笑聲里,沒有童年的壞勁了。
我將我疑惑的目光搭在冰封的河面上,四周彌漫著寒冷的銳氣。我的心冷到了極處,直到視野里有了彩霞河村的房舍才有了一點溫暖,一點期盼。這場雪下的真好。明天是辭舊迎新的第一天。第一天的空氣該多么清爽,第一天的萬物該多么耳目一新啊。只是,我不知道,明年第一天的表哥安慶文會是什么樣子的呢?開春暖暖洋洋的風(fēng)吹開的迎春花,是否能讓表哥內(nèi)心深處,生出一種去看桃花的沖動呢?還有,誰能告訴我,究竟誰才是真正的鄉(xiāng)村英雄呢?
責(zé)任編輯 楊金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