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金柱++李丹丹
“紅葉題詩”是傳統(tǒng)文化中一個獨具特色的現(xiàn)象。關于此,流行于唐代的故事有若干個版本,雖然人物、背景以及結局各有不同,但故事發(fā)展的基本脈絡是趨同的:出場的女性渴望擺脫孤寂,渴望獲得自由;這種情緒以歌詠的形式書寫于樹葉;被賦予了情思的樹葉或因風起或因水流而由此地到了彼地;體孤情獨的男性捕捉到這枚樹葉,預示著未來能獲得題寫者的芳心?!邦}紅詩”最終起到了美好的傳情作用,奇妙的結局終于可能出現(xiàn)。
女性被閉鎖的極端是深宮,身心的不自由是無期的,除非奇跡出現(xiàn),否則基本沒有解除的可能,所以故事常選擇宮女作為女主角;而男人期盼的出頭之日和最高境界就是金榜題名、貨賣帝王,所以又會選擇士人作為故事的男主角。宮女和士子的婚戀難以成為可能,更易演繹一場悲劇。一個人的不幸是悲劇人生,諸多人的美夢破滅則會造就整體性的悲劇文化品格??梢哉f,這成為了一個固化的模式。
一
在唐代,許多詩作是文人騷客將宮中隸屬于帝王的女性作為寄寓情愛的對象。宮中女性享有優(yōu)越的物質條件,接受良好的教育,跟最有權勢的帝王相伴,但這些進入“核心層”的女性未必將希望寄托在帝王身上,反而渴望獨立的人格,將宮廷視為禁錮身心的牢籠,這是值得回味的現(xiàn)象。當然如果那些題紅詩反映出的真是宮娥們的真情實感,則確是生命意義上的健全人格的追求,可問題是,這其中有多少是士人量體裁衣,為自己定做的心理致幻劑?或許“紅葉題詩”的確發(fā)端于某位文士曾經做過的一個艷夢,而艷夢有著極強的傳染性,于是乎缺乏情感撫慰的士人群體集體做起了相同的夢。
白居易《后宮詞》(《全唐詩》卷442):“雨露由來一點恩,爭能遍布及千門。三千宮女胭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比m女伴著淚痕的胭脂面,必定是想象出來的;杜牧《秋夕》(《全唐詩》卷524):“紅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天階夜色涼如水,坐看牽??椗??!眲訒r不過摘花撲蝶,靜時也只是坐看星辰;張祜《贈內人》(《全唐詩》卷511):“禁門宮樹月痕過,媚眼唯看宿燕窠。斜拔玉釵燈影畔,剔開紅焰救飛蛾。”生命的活力體現(xiàn)在筑巢的燕子身上,體現(xiàn)在朝著燈火旺處翻飛的蛾子身上,所以,落入視野里的是生命,動手救助的也是生命。徐釚《詞苑叢談》曾評點這些宮怨詩,也不過按著傳統(tǒng)的思維從文學的感染力方面發(fā)些議論:“太白有《清平樂》,……所謂‘女伴莫話孤眠,六宮羅綺三千。一笑皆生百媚,宸游教在誰邊?亦有情語,予每誦之。及樂天絕句云:‘雨露由來一滴恩,爭能遍卻及千門?三千宮女花如面,幾個春來無淚痕!輒低回嘆息。古之怨女棄才何限也!”這里道出了文人創(chuàng)作宮詞的真諦:以“怨女”喻“棄才”,是身世、境遇的自況。
二
女性期之以時,逾時則花期錯過;男性待之以遇,不遇則不能入世。不時之怨女與不遇之士人結對而出,是中國文化之傳統(tǒng)模式。以下?lián)袢讋t題紅故事,從主題的流變來進一步考察。
顧況在洛,乘間與三詩友游于苑中,坐流水上,得大梧葉題詩上曰:“一入深宮里,年年不見春。聊題一片葉,寄與有情人?!睕r明日于上游,亦題葉上,放于波中。詩曰:“花落深宮鶯亦悲,上陽宮女斷腸時。帝城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欲寄誰?”后十余日,有人于苑中尋春,又于葉上得詩以示況。詩曰:“一葉題詩出禁城,誰人酬和獨含情?自嗟不及波中葉,蕩漾乘春取次行?!保ā蔡啤趁蠗ぁ侗臼略姟で楦械谝弧罚?/p>
與三個詩友在洛陽閑逛的顧況,得到御溝中漂流而出的一枚大梧桐樹葉,發(fā)現(xiàn)上面有娟秀的文字,且不論墨跡是否會被水污損,但二十字的小詩依然清晰可辨:自從閉鎖深宮,再也感受不到人間的快樂。暫且將情思題寫于樹葉,或許會有奇遇出現(xiàn)。顧況深為所感,亦冥思一詩,如法炮制,于宮苑的水流上游漂進:我深深感受到你的悲怨,幸而宮禁并未連自然界的風、水也禁絕,給我們留下了一絲空間和希望。顧況的回復已經不似宮女的茫無目標,而是有所指稱了,雖然還未謀面,但已將目標鎖定在一個具體的、性別明晰可辨的人身上。
我們可以設想,顧況在回復之后等待的煎熬。根據(jù)下面的描述,知道顧況常常將這段奇妙的境遇講給遇到的人。所以,十幾天后,有人拾得另一枚葉子送給了他:葉上所題出乎偶然,未料真的遇到多情之人的唱和,但愿我能像這片葉子一樣得到自由,擺脫宮闈的禁錮。
故事至此戛然而止,沒有結局,給人留下想象的空間。
沒有結局實際就是最好的結局,不會有選擇的余地,在那樣的時代也不要去選擇,不屬于自己的東西,強求也不會有好處,還不如留一點遺憾,有時遺憾反而會轉化為新的希望。
開元中,頒賜邊軍纊衣,制于宮中。有兵士于短袍中得詩曰:“沙場征戍客,寒苦若為眠。戰(zhàn)袍經手作,知落阿誰邊?蓄意多添線,含情更著綿。今生已過也,重結后生緣?!北恳栽姲子趲?,帥進之。玄宗命以詩遍示六宮曰:“有作者勿隱,不汝罪汝?!庇幸粚m人自言萬死。玄宗深憫之,遂以嫁得詩人,仍謂之曰:“我與汝結今身緣。”邊人皆感泣。(〔唐〕孟棨《本事詩·情感第一》,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二十三《寓情門》亦載)
這則故事中宮娥采用的介體不是樹葉,而是給前線將士制作的寒衣,但由于其效應相同,故亦列于此。這個結局似乎很神妙,但卻又給人以酸楚。玄宗為了籠絡前線賣命的軍士,將一個宮中做活計的低等級的宮女賞賜給兵士,玄宗是“憫”,兵士是“感泣”。結果雖然有了,而且看似不錯,可細細品來,這是結果嗎?此后又會怎樣?兵士前線戰(zhàn)死,出宮之女仍不免空守孤寂,這樣的結果畢竟算不得善局。
僖宗幸蜀年,有進士李茵,襄州人,奔竄南山民家,見一宮娥,自云宮中侍書家云芳子,有才思,與李同行詣蜀。具述宮中之事,兼曾有詩書紅葉上,流出御溝中,即此姬也。行及綿州,逢內官田大夫識之,乃曰:“書家何得在此!”逼令上馬,與之前去。李甚怏悵,無可奈何。宮娥與李情愛至深,至前驛,自縊而死。其魂追及李生,具道憶戀之意。迨數(shù)年,李茵病脊,有道士言其面有邪氣,云芳子自陳人鬼殊途,告辭而去。聞于劉山甫。(〔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九《云芳子魂事李茵》)
特殊條件下,實在無法尋得常規(guī)的書寫工具,也無法選擇正常的創(chuàng)作形式,觸手所及者,樹葉當是無人監(jiān)視的易得之物。而凡創(chuàng)作皆會探尋讀者的心態(tài),這是最安全可行的溝通手段。如果這則故事和顧況的遭遇都是真實的,則不過宮中又漂出了一片樹葉。一樣的故事難道真能重復搬演嗎?我們仍可不去計較,姑且承認其真實性,但最讓人感到真實的不過是這種推演,悲劇絕對是避免不了的,那應該是最可能的死法,也是最體面的死法。
按《北夢瑣言》所述,其似為《本事詩》故事的延續(xù)。“曾有詩書紅葉上,流出御溝中,即此姬也”云云,與顧況紅葉交流之人或亦是此姬。果真如此,則發(fā)生在顧況身上的事件并沒有完結,此其一;當初與顧況紅葉交流的宮女身份為“宮中侍書家”,名曰“云芳子”,此其二;后因戰(zhàn)亂流落民間,結識進士李茵,并與之萌生感情,此其三;巧遇宮中掌管宮女的“內官”,被“逼令”返回,不得已在驛站“自縊而死”,此其四;其魂魄追索李茵,險些結束了李茵的陽間壽命,終于陰陽殊途,難以團聚,此其五。前二則不過夫子自道,不必認真計較,后面的交代則摻雜了濃重的佛家色彩,佛教陰陽地獄觀念、因緣天定觀念、三世輪回觀念在此均有體現(xiàn)。
值得關注的是那個女主角“云芳子”,情感充沛而執(zhí)著,聰慧而有才思,且豪氣沖天,敢于殉情而死,死后仍緊緊抓住所愛不輕言放棄,真正是曠世的奇女子。
流行于民間的這個故事少了書卷氣,多了些傳奇怪異?!短綇V記》的演繹加工,使得情節(jié)變得曲折離奇,衍生的人鬼之情成為故事的主色調,而詩的文化氛圍被淡化甚至消失,僅剩下某些藝術的美感(《太平廣記》卷三百五十四,《鬼》三十九《李茵》)。
明皇代,揚妃、虢國寵盛,宮娥皆頗衰悴,不備掖庭。常書落葉,隨御溝水而流,云:“舊寵悲秋扇,新恩寄早春。聊題一片葉,將去接流人。”顧況著作,聞而和之。既達宸聰,遣出禁內者不少?;蛴小拔迨埂敝栄?,和詩曰:“愁見鶯啼柳絮飛,上陽宮女斷腸時。君恩不禁東流水,葉上題詩寄與誰?”盧渥舍人應舉之歲,偶臨御溝,見一紅葉,命仆搴來。葉上乃有一絕句。置之巾箱,或呈于同志。及玄宗既省宮人,乃下詔,許從百官司吏,獨不許貢舉人。渥后亦任范陽,獲其退。宮人睹紅葉而吁嗟久之,曰:“當時偶題隨流,不謂郎君收藏巾篋?!彬炂鋾E,無不訝焉。詩曰:“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保ā蔡啤撤稊d《云溪友議》卷下)
歸類是中國古代文章編輯的一個顯著特點,將同類事物歸結在一起,單獨立章節(jié)卷目,以示其相互驗證,有稽可查?!对葡炎h》即將顧況事和盧渥事比照列出,如果前后不是兩個角色,很容易使人感覺是一個連貫的故事。宮女紅葉題詩的背景是,唐明皇感情專注于楊貴妃姐妹,欲結連理、比翼雙飛,所以后宮空寂,在此狀況下宮娥移情別顧也是人之常情。按范攄介紹,當時空守掖庭的宮娥書寫樹葉似為常有,而將寄情詩句書于紅葉并順水傳遞出宮墻,更有可能是宮女們排遣感情,打發(fā)時間的游戲,并不一定企冀奇跡的出現(xiàn)。如果此猜測成立,則流出宮墻的、題有詩句的紅葉必定很多,所以,候在宮禁外面的無聊青年,也常以拾得與否作為相互之間的談資,甚至以此占卜、預測未來,因此,那個時代可能會有為數(shù)不少的人有過這種經遇,顧況、盧渥就是如此。
顧況即是為白居易揚名延譽的人。宋人王讜《唐語林》卷三《賞譽》記白居易初到京城,以詩投刺,拜謁顧況,顧況先編排白居易的名字:“米價方貴,居亦不易。”又賞玩其詩句:“離離原上草,一歲一枯榮。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编祰@道:“道得個語,居亦易也?!卑拙右酌暿际⒂诖?。顧況與題紅宮娥事沒有下文,而盧渥則最終與宮娥結為連理,這其中恐怕有個技術性問題,即如范攄所交代:“許從百官司吏,獨不許貢舉人?!北R渥的結局源于他后來任官范陽,所以“獲其退”。而顧況前趕后錯,最終錯過這種機緣。如此則娶一“退役”宮娥,在唐代恐亦時尚之事。
唐僖宗時,有儒士于祐晚步禁衢間。于時萬物搖落,悲風素秋,頹陽西傾,羈懷增感。視御溝浮葉,續(xù)續(xù)而下。祐臨流浣手,久之,有一脫葉差大于他葉,遠視之若有墨跡載于其上,浮紅泛泛,遠意綿綿。祐取而視之,果有四句于其上,其詩曰:
流水何太急?深宮盡日閑。殷勤謝紅葉,好去到人間。
祐得之,蓄于書笥,終日詠味,喜其句意深美,然莫知何人作書于葉也。因念御溝水出禁掖,此必宮中美人所作也。祐但寶之,以為念耳,亦時時對好事者說之。祐自此思念,精神俱耗。
一日,友人見之曰:“子何清削如此?必有故,為吾言之?!钡v曰:“吾數(shù)月來眠食俱廢?!币蛞约t葉句言之。友人大笑曰:“子何愚如是也!彼書之者無意于子,子偶得之,何置念如此。子雖思愛之勤,帝禁深宮,子雖有羽翼,莫敢往也。子之愚又可笑也?!钡v曰:“天雖高而聽卑,人茍有志,天必從人愿耳?!钡v不廢思慮,復題二句,書于紅葉上云:
曾聞葉上題紅怨,葉上題詩寄阿誰?
置御溝上流水中,俾其流入宮中,人為笑之,亦為好事者稱道。有贈之詩者曰:
君恩不禁東流水,流出宮情是此溝。
(祐后依韓泳之門)韓泳召祐謂之曰:“帝禁宮人三千余得罪,使各適人,有韓夫人者,吾同姓,久在宮,今出禁庭來居吾舍。子今未娶,年又踰壯,困苦一身,無所成就,孤生獨處,吾甚憐汝?!薄灸肆钊送藉?/p>
既而韓氏于祐書笥中見紅葉,大驚曰:“此吾所作之句,君何故得之?”祐以實告。韓氏復曰:“吾于水中亦得紅葉,不知何人作也?”乃開笥取之,乃祐題之詩,相對驚嘆,感泣久之,曰:“事豈偶然哉!莫非前定也?!表n氏曰:“吾得葉之初,嘗有詩,今尚藏篋中?!比∫允镜v。詩云:“獨步天溝岸,臨流得葉時。此情誰會得?腸斷一聯(lián)詩?!甭務吣粐@異驚駭。(〔宋〕劉斧《青瑣高議》前集卷五《流紅記,紅葉題詩娶韓氏》)
可以不去解讀題寫在樹葉上的幾首類似于游戲的小詩,只是感慨我們的先人,在沒有辦法有效掌控自己的命運時,竟托付命運于隨風飄落、隨水蕩漾的片片樹葉!但是我們還是要理解先人,正是這種永不衰竭的希望,成就了生生不息的文化延續(xù),我們怎能責怪先人是生活于空幻之中呢?其實人類的命運和情感也正像空中、水中的葉子漂泊不定、琢磨不定。信馬由韁,任爾東西,有緣即應相遇,無緣顧而他往。一切主觀的、人為的努力在緣分面前都會顯得蒼白、變得無奈、漸歸于無。
至此已經形成完整的故事鏈,但對待這樣的故事,我們的感受只能是匪夷所思、不可思議。我們不妨引用故事中的夫妻感言:“事豈偶然哉!莫非前定也?!迸既灰??前定耶?這連當事人都難以相信的巧緣,恐怕只有夢中才會遇到。細致、不厭其煩的交代,綿綿的情意,不盡的機緣,竟被綴合得如此天衣無縫。如此多的機緣巧合集于一,并被編織得如此巧妙,恰如天意如此!
蜀尚書侯繼圖,本儒士,一日秋風四起,偶倚闌于大慈寺樓,有大桐葉飄然而墜,上有詩云:“拭翠斂雙蛾,為郁心中事。搦管下庭除,書作相思字。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愿逐秋風起。天下有心人,盡解相思死。天下負心人,不識相思意。有心與負心,不知落何地?!焙钯A篋中,凡五六年,方卜任氏為婚,嘗諷此詩。任曰:此是妾書桐葉詩,爭得在君所?侯曰:向在大慈寺閣上,倚闌得之。即知今日之聘,非偶然也。以今書較之,與葉上無異。(王士禛《五代詩話》卷八《任氏》;阮閱《詩話總龜》前集卷二十三《寓情門》亦載;詩載《全唐詩》卷799任氏《書桐葉》)
這則故事從宮中落到民間,男女之間不再有難以逾越的鴻溝。女方任氏道出了在秋葉題寫的原因:“此字不書石,此字不書紙,書向秋葉上,愿逐秋風起?!弊屒镲L吹送秋葉,飄向緣分的空中,知落何方?知落誰手?讓風做媒,讓大地作證,有緣千里,無緣對面。當然這種行為一般是青年人占卜未來、賭博命運的游戲,激情過后,未必當真。但問題是夢想往往恰恰成真,他日眷屬竟然就是冥冥之中曾禱告之人,豈非天做因緣?
幾則故事中,李茵、盧渥、于祐的題紅詩相同。不同的故事,有相同的框架和相同的詩,無論時代背景如何變換,人物形象如何替換,故事依舊動人。劇目不停搬演,可見故事中的人物不過是個符號,是為了表情達意。
唐三百余年間,有四位文士與四位宮人之間發(fā)生過紅葉題詩的浪漫故事。當然,統(tǒng)計數(shù)據(jù)基于文獻記載,或有其他類似故事疏于記載而不傳。趙翼《陔余叢考》卷39總結《御溝流葉凡四見》:“御溝流葉事,見于傳記者凡四?!奔础侗臼略姟贰对葡炎h》《北夢瑣言》及于祐故事,“前三則蓋本一事,而傳記者各異耳。劉斧《青瑣集》有御溝流紅葉記,則又取前數(shù)則而易其名于祐?!蓖高^這幾則故事,我們可以推斷這一主題模式的真正“母題”為孟棨《本事詩》中的顧況故事。其后無論情節(jié)、人物以及背景和結局如何變換,都無非是這一“母題”的流變。
三
先人為何要擇取這樣一個視角來寄托情思、貯存夢想?
在技術、媒介“落后”而情感豐富、“超前”的時代,一切能夠運用的載體和手段均被利用。在印刷術和造紙術成熟之前,人類在交流方式上進行過所有嘗試,凡是可能的介體都未被忽略。樹葉作為與傳統(tǒng)書寫相近的載體,曾經發(fā)揮過巨大的承載作用,如古印度的佛教經文最初即是通過這種形式來傳播,試想唐之前到西天取經的和尚們,從西域帶回來的就是這樣一堆寫滿梵文的樹葉時,我們應該領悟樹葉在中國文化中的分量,因為佛教的本土化,已經使得這種外來文化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
由于與早期佛教的貝葉經有某種關聯(lián),所以,該類故事具有較強的宿命味道?!皾h宮之流葉,蜀女之飄梧,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托之語言,寄之歌詠?!保ā裁鳌酬惱^儒《小窗幽記》)“良緣易合,紅葉亦可為媒?!保ā裁鳌硡菑南取缎〈白杂洝罚┨拼鱾鞯闹T多紅葉題詩的情愛故事,后世修禪習佛者,習慣將其歸類為前世已定的因緣巧合。冥冥之中似有約定,否則,隨風輕輕飄搖的一片葉子怎么就能如此這般地落在有情人的頭上,喚醒了沉睡著的情愫。何為良緣,良緣就是風兒牽引的姻緣,吳從先感嘆:“良緣易合,紅葉亦可為媒。”驚天動地的事情未必會成就美好,輕描淡寫的不經意間興許會有機運在。陳繼儒就相信這種緣分,因為他曾為之咨嗟想慕:“漢宮之流葉,蜀女之飄梧,令后世有情之人咨嗟想慕,托之語言,寄之歌詠?!蔽覀児们伊舸孢@段虛幻的美妙,思慕之、歌詠之,在那樣的時代,浪漫一般都需要由想象來完成。
據(jù)此則紅葉題詩并非宮娥首創(chuàng)。樹葉書寫是有傳統(tǒng)的,紅葉題詩的時代,在樹葉上題寫文字的習俗也很普遍,如白樂天《忠州春至》詩云:“閑拈舊葉題詩詠,悶取藤枝引酒嘗?!笔茄蚤e暇以此打發(fā)時光;如許渾《長慶寺遇常州阮秀才》詩云:“晚收紅葉題詩遍,秋待黃花釀酒濃。”(《全唐詩》卷536)詩句所謂聚斂紅葉,是為了題寫,這個題寫當是練習書法之意。在造紙術尚未成熟之際,紙張是奢侈品,不是一般人能享用得起的,所以各種替代物便應運而生,凡可平鋪于書案,運筆垂直書寫的東西,均進入人們的視野,所以很多讀書人便將這種廉價的、易于得到的物品用于練字,故而有人在寺觀等環(huán)境內讀書備考時,便采用這種方式完成自己的學業(yè)。
孫光憲《北夢瑣言》記載:“琪相寂寞,每臨流跋石,摘樹葉而試草制詞,吁嗟怏悵,而投于水中。”(〔五代〕孫光憲《北夢瑣言》卷六《李琪書樹葉》)《北夢瑣言》所記“摘樹葉而試草制詞”,雖非言練字,而是對某種文體形式的強化訓練,但在樹葉上草制,顯然是出于成本的考慮。唐詩中題葉賦詩的詞句舉不勝舉,題竹詩有:杜甫《送竇九歸成都》:“我有浣花竹,題詩須一行?!保ā度圃姟肪?34)尚顏《寄荊門鄭準》:“窗間掛燭通宵在,竹上題詩隔歲多?!保ā度圃姟肪?48)司空圖《僧舍貽友》:“竹上題幽夢,溪邊約敵棋?!保ā度圃姟肪?32)
題于芭蕉葉的詩句最多:有皎然《贈融上人》:“芭蕉一片葉,書取寄吾師?!保ā度圃姟肪?16)有齊己《秋興寄胤公》:“試裂芭蕉片,題詩問竺卿?!保ā度圃姟肪?38)有司空圖《狂題十八首》其十:“雨洗芭蕉葉上詩,獨來憑檻晚晴時?!保ā度圃姟肪?34)有李益《逢歸信偶寄》:“無事將心寄柳條,等閑書字滿芭蕉。”(《全唐詩》卷283)張仁寶《題芭蕉葉上》詩序云:“校書郎張仁寶,素有才學,年少而逝。自成都歸葬閬中,權殯東津寺。其家寒食日,聞扣門甚急,出視無人,唯見門上有芭蕉葉題詩。端午日,又聞扣門聲,其父于門罅伺之,見其子身長三丈許,足不踐地,門上題五月五日天中節(jié)。題未畢,其父開門,即失所在。”題在芭蕉葉上的詩云:“寒食家家盡禁煙,野棠風墜小花鈿。如今空有孤魂夢,半在嘉陵半錦川?!保ā度圃姟肪?66)
有題于桐葉者:杜牧《題桐葉》:“去年桐落故溪上,把筆偶題歸燕詩。江樓今日送歸燕,正是去年題葉時。”(《全唐詩》卷521)有題于蓮葉者:齊己《早秋寄友生》:“試折秋蓮葉,題詩寄竺卿?!保ā度圃姟肪?43)《全唐詩》卷860載仙人欒清曾在江南“舟遇二客”,客人以蓮葉題詩送之,一葉題曰“攄浩然”,一葉題曰“泛虛舟”,在二詩的導引下,欒清飲酒“撫掌而歌”,然后仙去。
還有很多未注明植物,只以樹葉概稱者。無可《隕葉》:“帶霜書麗什,閑讀白云中?!保ā度圃姟肪?13)以樹葉自況,以白云為書卷、為人生,樹葉飄搖白云間,整個是閱歷人生。皎然《答李侍御問》:“愛貧唯制蓮花足,取性閑書樹葉篇?!保ā度圃姟肪?16)著重強調一個“閑”字,為閑暇時消磨時間的行為,基于此,則紅葉題詩故事或是因為無聊,以書葉打發(fā)時光,隨之創(chuàng)作出這些無中生有的事情。齊己《送泰禪師歸南岳》:“已尋嵐壁臨空盡,卻看星辰向地懸。有興寄題紅葉上,不妨收拾別為編?!保ā度圃姟肪?44)或言欲直接裝訂,成就一部別開生面的樹葉書,或言題葉之眾,可以整理結集。鄭谷《郊野》:“題詩滿紅葉,何必浣花箋?”(《全唐詩》卷674)如此優(yōu)良的載體,何必非得浣花箋之類的紙張?
朱彝《靜志居詩話》卷十六《徐良彥》中記載了一首《落葉》詩:“落葉不上枝,因風亦復起。清風本無私,何因有彼此。一葉隨飄蕩,一葉沾泥滓。寄語風前葉,莫墮東流水。”落葉被描繪成隨風飄蕩,隨水東流的介體,在自然界的風或水的助動下,由此及彼,在現(xiàn)實的空間和歷史的時間中穿梭。劉義《落葉詩》云:“返蟻難尋穴,歸禽易見窠。滿廊僧不厭,一片俗嫌多?!保ㄈ铋啞对娫捒傹敗泛蠹砣恕对溨C門》)僧者超然物外,而鐘情于秋落之物,大約文雅之士感時傷今,亦難免俗。
唐詩中的一些《宮詞》,對唯一溝通外界的“御溝”投入關注。如司馬扎《宮苑》:“柳色參差掩畫樓,曉鶯啼送滿宮愁。年年花落無人見,空逐春泉出御溝。”(《全唐詩》卷596)如李建勛《宮詞》:“宮門長閉舞衣閑,略識君王鬢便斑。卻羨落花春不管,御溝流得到人間?!保ā度圃姟肪?39)如長孫翱《宮詞》:“一道甘泉接御溝,上皇行處不曾秋。誰言水是無情物,也到宮前咽不流?!保ā度圃姟肪?12,〔唐〕范攄《云溪友議》卷下《瑯琊忤》亦載)水亦有情之物,既可傳物,又能傳情?!坝鶞稀痹谥袊幕惺且环N定型的意象,以御溝為題的歌詠在唐詩中俯拾皆是。無可《官池上》:“泛溝侵道急,流葉入宮多。”(《全唐詩》卷814)以示溝通內外的通道暢通;高駢《渭川秋望寄右軍王特進》:“任憑兩行朝闕淚,愿隨流入御溝泉。”(《全唐詩》卷598)眾人的淚水或能匯集成流水,將是多么深重的愁怨在其中;徐凝《上陽紅葉》:“洛下三分紅葉秋,二分翻作上陽愁。千聲萬片御溝上,一片出宮何處流?!保ā度圃姟肪?74)飄飄搖搖落入御溝的諸多樹葉,緣何流出的是這片而非其它?這當然也是一種關注。有的詩篇干脆以御溝為題,如無可的《御溝水》(《全唐詩》卷814),御溝喚起多少人的遐思,僧者亦不能免俗;再如張祜《題御溝》:“萬樹垂楊拂御溝,溶溶漾漾繞神州。都緣濟物心無阻,從此恩波處處流?!保ā度圃姟肪?11)盧肇《御溝水》:“萬壑朝溟海,縈回歲月多。無如此溝水,咫尺牽天波?!保ā度圃姟肪?51)閩王王繼鵬《批葉翹諫書紙尾》:“人情自厭芳華歇,一葉隨風落御溝。”(《全唐詩》卷8)等等。
“御溝”流出最多的是遐想。作為唯一的通道,其輸出的不過是宮里的廢棄物,可由于是六宮粉黛的遺物,難免勾起諸多聯(lián)想。五代時期王仁?!堕_元天寶遺事》卷下《錦雁》載:“縫錦繡為鳧雁于水中,……宮中退水于金溝,其中珠纓寶絡流出街渠,貧民有所得焉。”不但遐想,有時難免還有實惠?!凹t葉題詩”這般美好的情愛故事,竟是伴隨著穢物傳遞,這或許應該視為中國式情愛的悲哀和無奈。愛情應居住在神圣的殿堂,不容許如此玷污,如果我們考究中國文化視私情為淫穢的源流,到此也算是有據(jù)可依、有源可溯了。瞿佑《歸田詩話》卷下有《御溝流葉》條:
雅正卿有《四美人圖》詩,惟《御溝流葉》最佳:“彩毫將恨付霜紅,恨自綿綿水自東。金屋有關防虎豹,玉書無路讬鱗鴻。秋期暗度驚催織,春信潛通誤守宮。莫道人間音問杳,明年錦樹又西風?!弊辆渖豕?。
這是后人對前世的追憶。凡被士大夫關注的現(xiàn)象,都會成為文化,正如殿堂之建筑,你一磚我一瓦,靠的是日積月累;而反過來講,凡成為文化的事,又會招致后世的趨從。將愛恨托付給陌生的、不具可能性的自然物,除了不斷地做夢,就是永久地等待。詩的結句似乎是剛剛夢醒,還在咀嚼、品味夢中的甜美:誰言沒有,吾即曾經;但隨著清醒的臨近,夢漸漸泡滅,只能在下一個夢中延續(xù)了,“莫道人間音問杳,明年錦樹又西風?!?/p>
《靜志居詩話》記載了一荊姓先生,因在扇面題寫“紅葉詩”而被譽為“荊紅葉”?!跋壬恢卧S人,客濟寧,人有持白團扇撲蠅,為血所漬,因繪為紅葉,題詩云:‘新霜楓葉醉殷紅,記得題詩出后宮。繞遍御溝尋不見,被風吹入月輪中。人遂目之為荊紅葉?!保ㄖ煲汀鹅o志居詩話》卷二十四《荊先生》)由這條記載看,“紅葉題詩”的掌故早已成為士人社會生活和文化生活的一部分了。
故事被不同時代的人不斷地演繹,不斷地賦予新的內涵,但這諸多努力,不過是對既有情節(jié)的注釋、對后世現(xiàn)實的渲染,而且越后越顯得無奈,悲劇色彩越加濃郁。悲劇結局不符合中國人的審美習慣,所以又被狗尾續(xù)貂。大團圓的結局給人以強作歡顏的感覺,是蒼白、空幻的安慰,是沒有可能的假設。但是我們不要挑剔古人的無奈,很多時候,生存下去的勇氣靠的就是一個夢想,拼搏的力量也是導源于對夢的追逐。
責任編輯 張雅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