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勇
中國社會處于一定程度的撕裂中,有待修復,執(zhí)政黨和政府對此有高度的風險意識和責任意識。畢竟,“社會”如果不行了,其它的都會失去根基,皮之不存,毛將焉附?
正因如此,執(zhí)政黨強調了政治、經(jīng)濟、文化、社會和生態(tài)“五位一體”的改革,把社會建設作為“五個建設”中的重要一環(huán)提出來,十八屆三中全會的決定也有專門論述。這是一個宏大、深遠的戰(zhàn)略謀劃。
但落實的思路怎樣?
2014年,正是落實十八屆三中全會各項戰(zhàn)略謀劃的第一年。李克強總理在第十二屆全國人民代表大會第二次會議上所作的《政府工作報告》,在談到2014年的總體工作部署時,讓我們看到了這個思路。
2014年《政府工作報告》里和社會建設有關的表述,展開有以下內容: 1、促進教育事業(yè)優(yōu)先發(fā)展、公平發(fā)展;2、推動醫(yī)改向縱深發(fā)展;3、繼續(xù)深化文化體制改革;4、推進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
值得注意的是,以前一直說的是“社會管理創(chuàng)新”,現(xiàn)在說“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一字之差,意味深長。管理有政府權力管著社會的意思,治理呢,則預設除了政府之外,各社會組織也是參與社會治理的權力—權利主體之一。大家都在“社會”之中,作為利益相關者,只能被管,說不過去。
但社會治理創(chuàng)新的內容又是什么呢?《政府工作報告》里面具體論述到:“注重運用法治方式,實行多元主體共同治理,健全村務公開、居務公開和民主管理制度,更好發(fā)揮社會組織在公共服務和社會治理中的作用”;“加強應急管理”;“改革信訪工作制度,及時就近化解社會矛盾”;“加強社會治安綜合治理,堅決打擊暴力恐怖犯罪活動,維護國家安全,形成良好社會秩序”。
其中也提到要發(fā)揮社會組織在公共服務和社會治理中的作用。但是,是否給社會放權,以便讓社會組織能真正發(fā)揮作用,這還要在實踐中探索。
我們一直以為,政府在進行社會建設,解決中國社會所存在的諸多問題,比如階層固化、貧富懸殊、道德危機、官民矛盾時,無法繞開“國家—社會”這一二元范疇。很多社會問題的產(chǎn)生,的確也是國家和社會的關系出了問題的結果,政府權力過多地擠壓了社會自我治理,自我發(fā)展的空間,社會被控制得很死,政府權力要侵犯公民權益很容易。那么,進行社會建設,顯然必須厘清政府和社會的關系,把一些原本應該屬于社會自我治理范疇的權力還給社會。收縮政府對社會的控制空間,社會才可能有活力。
《政府工作報告》提到,“民唯邦本,本國邦寧。政府工作的根本目的,是讓全體人民過上好日子。要堅持建機制、補短板、兜底線,保障群眾基本生活,不斷提高人民生活水平和質量。”
在這個表述下,分別在就業(yè)(保證就業(yè),尤其是確?!傲憔蜆I(yè)”家庭至少有一人就業(yè))、收入(包括收入分配改革)、社保、住房保障(包括年內基本建成保障房480萬套,以及抑制投機投資性需求)、安全(包括食品安全)等方面作了部署。
綜合起來,就完全清楚了,社會建設的內容,在今年(預期以后幾年仍會如此)主要就是各類民生保障和社會安全的提供。這樣的社會建設,其實就是治療以前社會結構的傷口,面對新的挑戰(zhàn),防止出現(xiàn)新的傷痛;同時,國家權力強有力地維護社會秩序。在這個過程中,政府擔起了社會建設的責任,社會本身的作用不大,目前它也沒有這個能力。
可以看到,今年的社會建設思路比較現(xiàn)實主義,不搞“虛”的那一套,就是要來實實在在的,讓大家能上學,有活干,有飯吃,看得起病,能住上房子,能有安全感,社會不要繼續(xù)這樣潰敗,讓大家守住社會合作的底線,不要做沖擊社會道德和心理底線的事情。大的議題,比如政府權力和社會的關系的調整,看起來并非當務之急。
這和反腐的思維有點類似,先治標,把腐敗的勢頭先打下去,揪出一批蛀蟲,讓想貪的人有所忌憚,為治本打好基礎,贏得時間。
這兩種思路,有一個共同的特點,就是契合了普通老百姓的思維方式和當前的形勢需要。普通老百姓更容易被腐敗本身刺激,而對腐敗背后的制度根源,因為認知的原因而不太關心和感興趣,所以,強力反腐能迅速獲得他們的政治認同。注重民生保障和社會安全的保障也一樣。大家更關心的是有沒有活干,工資能不能上漲,房價能不能降下來,能不能看得起病,走在街上有沒有安全感,至于社會潰敗的體制性根源,那似乎是知識分子關心的事情。
這似乎是在暗示:知識分子關心的事情,當然并不是不重要,但至少是在今年,還是要先解決老百姓最關心的民生、安全問題。畢竟,在它的背后,站著一個“巨人”:維護社會穩(wěn)定。政府在做的很多事情,包括設定經(jīng)濟增長的目標7.5%左右,無論服務于哪個長遠的政治目標,它們都有一個直接的功能:讓這個社會的秩序具有可控性,或許還是高度的可控性?!胺€(wěn)定壓倒一切”從來就沒有變,在全面深化改革的今天,尤其得到了強化。它被認為是做其它事情的前提。
給社會放權無論是否被認為是解決社會問題的治本思維,至少在當前不被認為是更符合“穩(wěn)定”需要的。但解決各類民生問題,提供公共安全則有這樣的直接作用。
十八屆三中全會后,中國的政治社會背景發(fā)生深刻變化。非常重要的一個變化就是強化了黨和政府的權威:自上而下對黨政系統(tǒng)內的權威;自內而外,政府對社會的權威。權威的強化,兼有主導、推進全面改革,確保社會穩(wěn)定,打造新的政治認同方式的多重功能。在這一深刻背景下,不可能完全按照給社會放權的思路來進行社會治理。如果說以前在這個問題上還具有模糊性,那么,現(xiàn)在是相當清晰的。
不僅如此。強化政府對社會的權威,正是要表現(xiàn)出政府對社會的可控性。這意味著國家權力的進一步強化。而無論是民生保障,還是公共安全的提供,都需要政府權力的強有力存在,邏輯上,導致的是“強政府”。它們和強化政府對社會的權威和控制力是一致的,至少沒有沖突。
我們可能有一個疑問:政府不是在自我革命,不是在放權嗎?
奧妙就在這里:政府是在對“市場”放權,目的是發(fā)揮市場在資源配置中的決定性作用,促進經(jīng)濟增長;但主要不是在對“社會”放權,促進社會的自組織生長。這是兩個概念。
促進經(jīng)濟增長是有利于社會的整體福利的,也是維護社會穩(wěn)定大局的重要條件,經(jīng)濟不行,解決不了那么多的人就業(yè),經(jīng)濟問題也就變成了社會問題、政治問題。它是在增量的思維上解決問題。而民生保障,是在存量的思維上解決問題。
所以我們看到,政府在解決社會問題時,并非沒有一個思考框架,只是,它把“國家—社會”這一二元范疇,一方面收窄變成了“政府—市場”這一范疇,在這個范疇里,盡可能放權;另一方面,在“國家—社會”的二元范疇內,強化政府對社會控制力度和對社會的責任。這樣,就形成了一種“三位一體”:對市場要放,對社會要可控,對修復社會裂痕要盡責。它能最大限度地使政府獲得主導社會穩(wěn)定和社會建設的預期。
前面說過,這是比較現(xiàn)實主義的,就是說,符合現(xiàn)實理性。在提出目標時,政治權威可以是理想主義者,但在施政時,政府當然首先是一個現(xiàn)實主義者,不能只是眼望前方而忘記腳下走在哪兒。
不過,仍然有些問題需要重視。
很重要的一個問題就是:如何確保中央政府關于民生保障的各類工作部署得到認真有力的執(zhí)行?畢竟,民生保障也會碰到由權力構造的“既得利益格局”。某些政府部門,以及地方政府強大的博弈能力,會不會導致他們在執(zhí)行時不盡責,甚至消解掉各類有助于修復社會裂痕的政策、措施,不無疑問。從房地產(chǎn)調控失敗,而相關的問責遠沒到位的教訓看,對此只能表示謹慎的樂觀。另外,在“強政府”格局下,某些基層權力會不會進一步在擠壓社會空間時,發(fā)展到侵害民眾的權益,從而導致社會裂痕的擴大,也讓人擔心。
治標之策難以完全消除問題的產(chǎn)生。它進一步導致問題的惡化,也不是沒有可能性。盡管現(xiàn)在已經(jīng)通過反腐、整頓吏治等強化了黨政系統(tǒng)自上而下的權威,但龐大的官僚機構在運作時,其不侵害民眾權益的可控性并不能完全保證。通過它的運作來解決社會問題,其實是孤單的。它需要一個有力的盟友:社會有機體作為權利主體的參與。
就此而言,“國家—社會”的問題意識無法被忽略。在必要時,政府也應該考慮給社會放權,激發(fā)社會的活力。正如改革一樣,這是所有人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