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上,井上靖是頗負盛名的巨擘。他為日本現(xiàn)代文學的發(fā)展,作出了不可磨滅的業(yè)績。井上靖的文學功績,主要在于他在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上,對優(yōu)秀的日本傳統(tǒng)文學的繼承。但他并不滿足于此,在敘述人物命運或事件的同時,重視運用日本小說心理刻畫細膩的傳統(tǒng)方法和現(xiàn)代主義分析人物心理的技巧,積極探索人的隱秘的內心世界,表現(xiàn)人物的主觀心理??梢哉f,既忠實于客觀生活,又發(fā)揮主觀體驗,這也是井上靖藝術世界的重要構成。
井上靖的小說,許多是脫胎于詩作,在挖掘人物感情世界的時候,常常注入深沉的抒情內容,在文學語言運用上充分調動詩的因素。評論家河盛好藏說:“井上靖的詩是他的小說的酵母,井上靖的小說是他的詩的釋義”(《 井上靖論》)。[1]這句話恰如其分地闡明了井上靖的詩與小說的關系。同時,井上靖的散文,也含有詩的底蘊,這是井上靖文學之具魅力的重要因素。
井上靖專攻美學并寫過大量的詩論、畫論,積累了一定的有關藝術美的理論和實踐經驗,因此在從事小說創(chuàng)作時能有意識地按照美學的規(guī)律。他的作品每每創(chuàng)造出感人的美的意境,同時展現(xiàn)出猶如詩歌、繪畫中常見的精煉的語言、造型和韻律。小說也是既有詩的意境,又有畫的形象。作品中的人物恍如在平靜的畫面上活動,飄逸著濃重的詩情畫意。再加上他有長期從事社會新聞工作的豐富經驗,以及廣泛接觸日本和世界各地的社會生活,培養(yǎng)出敏銳的觀察能力,寫小說時往往將新聞采訪積累的各種事實編織到故事情節(jié)里,十分重視敘事的結構。
王蒙評價井上靖的小說寫道:“井上靖的小說,寫得很深沉、細膩,富有真實感,娓娓動人,同時他又寫得相當‘平淡’,不慌不忙、不露聲色、不加夸張修飾、不玩弄任何技巧地表達出人生中許多撕裂人的心肝的痛苦。作品中表達出一種悲天憫人的心腸,一種超越了最初的情感波瀾的寧靜,一種飽經滄桑的對歷史、對社會、對人生的俯視,一種什么都告訴了你的直截了當?shù)耐瑫r什么也沒有告訴你(后者指作者的主觀態(tài)度等)的彬彬有禮。他的風格很獨特,很有味兒。我以為,只有經驗豐富的老作家才可能達到這樣的境界?!盵2]
在日本傳統(tǒng)文學、詩學、美學中,“物哀”看作是日本文學的民族精神之所在,是對日本文學民族特色的概括與總結。著名國學家本居宣長對“物哀”釋義以來,日本文學大多過分強調了“哀”——悲哀的一面,而有所忽視“物”——壯美的一面。一些作家有意識地貫穿這種美學思想于實踐創(chuàng)作中,并將它加以具體化。而井上靖在其藝術創(chuàng)作中,把“物”與“哀”辯證地統(tǒng)一起來,在悲中求其壯,在哀中展其美,融會貫通了“物哀”精神,這是一個非同凡響的成就。作者一系列小說的主人公大都流露出幾分孤獨和悲傷的情緒,但筆觸并沒有就此停留,而是通過悲傷的情調,展現(xiàn)人物的苦楚和際遇,揭示人間的不平,展開恰如其分的批判。
《黯潮》中新聞記者速水卓夫是比較有典型意義的人物形象。作者有意識地讓這個四十開外的人物帶著生活上的創(chuàng)傷——工作上的不得志、婚姻上的不幸——登場。這些創(chuàng)傷在他身上投下深深的孤寂的影子,從某種意義上說,速水忍受不了這種冷酷的人間關系,染上幾分哀愁,對人生也流露出些許厭倦的情緒??墒牵鳛橐粋€新聞工作者,當他接受采訪“下山事件”的任務以后,內心卻燃燒起熾烈的熱情,執(zhí)拗地追求事實、正義與真理。他雖然承受著巨大的壓力,但絲毫沒有妥協(xié)與屈服。如果把這個人物放在當時的具體環(huán)境——美軍占領當局為配合侵朝戰(zhàn)爭而制造一系列事件,以鎮(zhèn)壓進步力量;警方經過調查認定下山是自殺,檢察廳和政府為這一事件對輿論施加政治壓力——來考察,更可以看出速水抱有強烈的社會責任感和直面現(xiàn)實的莫大勇氣。盡管這個人物染上某些感傷的色彩,但他的行動無疑是相當充實的。
描寫原子彈災害的《城堡》,取材于我國唐代和尚鑒真東渡傳法史跡和西域樓蘭國興衰史實,也堅持“物哀”這一審美的價值取向?!冻潜ぁ冯m然也如同一般原子彈文學一樣,描繪了原子彈災害給人們心靈上造成的嚴重創(chuàng)傷,籠上凄慘、可怖、悲傷的氣氛,但作者沒有讓人物完全淹沒在這種氣氛之中,而是積極探求人生,冷靜地凝視生與死的搏斗。主人公桂正伸指著一株紫色的花,對原子彈受害者透子說:“只要有生命的存在,這種花就會活下去,即使遭到沙土埋沒和海風摧殘,它還是要活下去!”表達了人對生存的強烈愿望和堅定意志,以及對人世眷戀的悲切真情。
基于這種傳統(tǒng)的“物哀”審美價值取向,井上靖的小說一般是透過冷靜、透徹的目光,發(fā)掘社會問題。他揭示社會現(xiàn)實的表達方式比較含蓄,很少直白地進行說理,而是始終置于一種平靜、安穩(wěn)的氣氛下,在含蓄之中展開委婉的批判,提出深刻的引人思考的問題,內中包容豐富的人生哲理,往往收到意想不到的社會效果和藝術效果。
《夜聲》、《方舟》、《櫸樹》等雖也可以列為反映公害問題的小說,但它們不像一般公害小說把公害的慘狀和人們對公害的不安和盤托出,而是運用幻想的手法或暗喻的技巧,把古典文學故事再現(xiàn)到小說的世界,在沉靜幽默之中,對現(xiàn)實不合理的現(xiàn)象進行諷刺和對現(xiàn)代文明進行批判。作者在《夜聲》中,用揶揄的筆調,寫主人公干沼鏡史郎像個狂人,研究日本古典詩經《萬葉集》數(shù)十年,對《萬葉集》所吟詠的山山水水留下美好印象,可眼下他沿著萬葉的路線巡游,目睹現(xiàn)代化過程中大自然遭到毀壞,萬葉的美景已蕩然無存,十分憤慨。不由得聯(lián)想到這是由于萬葉人“沒有受到惡魔的控制”,而當代人“都把靈魂賣給了猖狂的群魔”,最終發(fā)出了“去戰(zhàn)斗!挽頹風,拯時弊”的吶喊。作者巧妙地把萬葉的世界重現(xiàn)在現(xiàn)代人的生活中,間接托出時代的背景,增強了對現(xiàn)實的批判的力量。
借用《圣經》方舟典故寫成的《方舟》,描寫主人公甍家少爺預言人類末日的大洪水即將到來,為防患于未然,制造一葉方舟,并擬就有資格乘此方舟的人的名單,以備應急。作者通過主人公的口說出:“這個時代正常與異常很難區(qū)分。倘使一百年前,這個主人公就會被明確認定是個瘋子??墒乾F(xiàn)代,明明是瘋子,瘋子所想的事卻不能一笑了之?!币源嗽⒁猬F(xiàn)代生活正常與異常、是與非如此顛倒,人和自然、人與社會如此不協(xié)調,這種瘋狂的根底也是正常的,進而深入揭示了現(xiàn)代資本主義社會的弊病和精神的墮落,并表示了自己的憤懣。
在這些小說里,作者雖然很少直露針砭時弊之詞,但卻用輕松的筆致帶出強烈的批判,用幽默的語調表達憤怒的聲討,預言警拔而憂憤深廣,其暴露和批判社會矛盾和弊端的自覺素質是非常明顯的。
井上靖在堅持現(xiàn)實主義的基礎上,充分運用了傳統(tǒng)的敘述形式。但他并不滿足于此,他在敘述人物命運或事件的同時,重視運用日本小說心理刻畫細膩的傳統(tǒng)方法和現(xiàn)代主義分析人物心理的技巧,積極探索人的隱秘的內心世界,表現(xiàn)人物的主觀心理??梢哉f,既忠實于客觀生活,又發(fā)揮主觀體驗,這是井上靖藝術世界的重要構成。同時,在挖掘人物感情世界的時候,常常注入深沉的抒情內容,在文學語言運用上充分調動詩的因素。作家還運用日本傳統(tǒng)私小說重心理描寫的特色,寫了許多自傳體小說,比如《白蜉蝣》、《夏草冬濤》、《記我的母親》等,抒發(fā)對人生第一義的生與死的慨嘆,充滿了人世間的溫情,作為人的最純化的存在。
比較有代表性的作品,就是名篇《獵槍》。它敘述三角愛情關系時,突出地刻畫了彩子為自己違背倫理的過失和背叛丈夫、家庭的行為的內疚自責的痛苦心理,以及薔子知道母親這種痛苦之后的復雜心情。尤其是信中插入的彩子的日記,實際上是一個負罪人的懺悔錄,更將這個人物的心理糾葛和變化描繪得細膩入微,從而成功地將理智與感情巧妙統(tǒng)一,追求道德上的完善和精神上的圣潔,將人物的內心世界升華到詩一般純真的境地。
忠實于現(xiàn)實主義,首先忠實于自己的真實,將自己的文學根植于社會生活的土壤。用作者本人的話來說,這是“小小的真實”。他的小說創(chuàng)作,大多從生活實際出發(fā),真實地描寫現(xiàn)實的生活,反映了戰(zhàn)后日本各個歷史時期的進程。作者在一些作品里,毫不粉飾地把戰(zhàn)后初期日本社會混亂、荒蕪的特殊氣氛生動再現(xiàn)出來。如《斗牛》、《射程》、《黑蝶》、《冰壁》等,作者都是把主人公置于戰(zhàn)后復雜的社會環(huán)境中,讓他們的行為、感情在這個范圍內縱橫馳騁。也就是說,作者下苦功塑造人物形象的同時,精心刻畫社會的畫面,活生生地重現(xiàn)戰(zhàn)后日本社會的世相。無論在細節(jié)的真實上,還是在人物的典型化上,都獲得較大的成功。
總括來說,從傳統(tǒng)的審美觀出發(fā),井上靖筆下人物的感情色彩常常是帶有悲傷、痛苦的。這些人物矛盾性格的統(tǒng)一,正體驗了井上靖的追求,在悲壯中對進步的社會力量的實踐作出積極的肯定,表達正義、人道和愛的情念。也就是說,井上靖無論在美學觀念或在藝術實踐上,都是靠真實再現(xiàn)時代,從不同角度反映社會現(xiàn)實的悲劇沖突的。他創(chuàng)作的人物悲劇,不是命運的悲劇,而是社會的悲劇,是對舊的制度、舊的觀念、舊的事物和舊的人際關系的揭露和控訴。他的小說大多表現(xiàn)了積極的主題和內容,當然,某些作品在調動悲劇因素的時候,也流露了一些頹傷的情緒,但這同宣揚悲觀失望、放棄斗爭的唯心主義悲劇觀是格格不入的。永丘智郎說得好:“井上靖的功績,在于他把日本戰(zhàn)后經濟發(fā)展結果所形成的人際關系毫無遺漏地寫進了文學作品。因此,倘若將他的作品系統(tǒng)地介紹到國外去,就能使人借此深刻地認識日本戰(zhàn)后的歷史?!盵3]
如果說,詩歌創(chuàng)作和以反映戰(zhàn)后社會世相為主的小說創(chuàng)作是井上靖的第一創(chuàng)作期的特征的話,那么他的第二創(chuàng)作期則以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為其基本特征。井上靖的歷史小說集凡十一卷,占據著不可忽視的位置。作者早就對歷史尤其是中國西域歷史產生了濃厚的興趣,抱著一種做學問的認真態(tài)度,孜孜不倦地閱讀和研究有關歷史著作。在寫歷史小說時,更注意學術調查,廣泛涉獵史實,同時借助佛學知識加固其故事內容。一般作家的創(chuàng)作是根據生活和靈感,而井上靖還加上學問,他既是作家,也是學問家,這大概是形成井上靖歷史小說的氣質的重要原因吧。他的歷史小說涉及的時間比較久遠,空間比較廣闊,上溯一二千年前,下至十七八世紀,既創(chuàng)作日本歷史小說,也推出有關中國和俄羅斯、高麗、印度、波斯以及包括歐亞大陸的歷史小說。之中還得數(shù)中國歷史小說的藝術成就最高、作品比重最大,尤其是西域小說,成為井上靖文學的一根重要支柱。井上靖的這些歷史小說的特點,就是充分發(fā)揮詩人豐富的想象力,將歷史事實與虛構故事有機地糅合在一起,尊重史實而又不拘泥于史實,充溢于文中的,是史實所不能完全涵蓋的詩意。
《天平之甍》是第一部長篇歷史小說,對于井上歷史小說的展開,具有重要的意義。作品以史實為主,輔以虛構。描寫了鑒真和尚承受自然環(huán)境和社會的種種阻力,前后十一年六次東渡,五次失敗,弄得雙目失明,仍然沒有失去信念。同時,邀請鑒真訪日的五個留學僧的不同命運,榮睿客死他鄉(xiāng),業(yè)行葬身大海,玄郎離開求道之路,戒融失落異國,結果只有普照經歷二十個春秋的艱苦奮斗,才同鑒真一起勝利地到達目標。作者以形象的藝術,真實地再現(xiàn)了一幅壯美的平安文化發(fā)展史和中日文化交流史圖景。《樓蘭》也是在汗匈兩軍的宏偉而激烈的戰(zhàn)斗場面中描述樓蘭國的衰亡和樓蘭人的悲慘命運的。在敘述歷史時,并不是史書的翻版,而是運用形象思維調動一切藝術手段,尤其是調動詩的瞬間的美,加以燦爛多彩的描寫。作者在這些作品里,都嫻熟地運用了悲切與壯烈統(tǒng)一的審美意識,讓這些“小小真實”——現(xiàn)在的真實與歷史的真實閃爍發(fā)光,給人造就一種特殊的藝術美感。
井上靖正確處理了歷史科學與小說藝術的關系,以史實為基礎,插上文學想象力的翅膀,用小說的想象填補歷史的間隙,使兩者很好地統(tǒng)一起來。就創(chuàng)作手法而論,作者將現(xiàn)實主義與浪漫主義相結合,在真實中蘊含著豐富的想象,虛構中不失歷史的真實,虛實沒有涇渭之分,融為一體,構成一幅完整的歷史畫卷,從而開辟了歷史小說創(chuàng)作的獨特的新道路。他不僅在日本現(xiàn)代文學史上留下明顯而踏實的足跡,也充實了世界文學的寶庫,特別是眾多的中國歷史小說,為中日文學交流史作出了特殊的貢獻。
長谷川泉在《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井上靖》一文中,就形成井上靖小說及人物形象的因素,歸納為詩人的氣質、美學造詣、記者生活及周游世界四個方面[4],這是非常貼切的。因為一個作家的社會地位、生活經歷和教養(yǎng)諸因素,可以影響甚至決定他對現(xiàn)實生活的態(tài)度和對事物的審美觀點。探討井上靖的藝術世界,從這些方面著眼無疑是有益的。
[1](日)河盛好藏.井上靖論[M].南窗社,1978:260.
[2]王蒙.井上先生與西域小說,永泰公主的項鏈(中譯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1988:1-2.
[3](日)永丘智朗.井上靖的文體,井上靖研究[M].南窗社,1974:399.
[4](日)長谷川泉.現(xiàn)代文學史上的井上靖,井上靖研究[M].南窗社,1974:13-2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