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世旭
讀喻軍華的散文集《依戀》,不啻是一次心靈的洗禮。熱愛生活,勤于思考,真實誠摯,向善向美,構成了這本書的基本格調,也向我們展示了一種正直嚴肅的人格。
“留意你經過的每一塊石頭,好嗎……或許,它就與你前生的一個約定有關……假如你覺得它面熟,假如在你不經意間望上它一眼時,心有所動,那么,就請你,帶它回家!擺上你的書案,每天凝視它,撫摸它。倘若因為種種原因,你無法帶走它,那么,就請你,抽空,不時去看望它。佇立在它的身旁,默默地想想前生今世,還有看似遙遠的來生……”(《來生的石頭》)
喻軍華由此開始了他對世界的觀察與思考:
“許多人活著,只是作為生命種群的符號出現(xiàn),他們一直毫無特性地,融入生命歷程某個階段的群體之中……而有些人活著,究其意義作為人類生命繁衍的鏈條作用似乎無關宏旨……如果說人生即舞臺,我們都是歷史的舞者?!?(《記憶》)
“每一個人來到塵世,都是來走一遭的……在我看來,我們所要做的只是對生命的敬重,全身心地活著!”
喻軍華正是“全身心地活著”,對生命,對故土,對親人,對師友充滿了敬重與深情:
“天高云淡。多年后的今天,回首往事,我覺得自己在離開荒山后,再也沒有看過那么堪藍潔凈的天空,再也沒有呼吸過那么清新甜潤的空氣?!保ā段覀兓纳缴系那啻骸罚?/p>
“妻的這把傘卻是我送給她的,妻撐著它已走過了多年。這是一把淡白底綴淺紅花的小傘,精致的骨架,展開它,就如走進了落英繽紛的桃林。妻非常喜愛這把小花傘,傘以人襯,人比傘美,多年來,這道風景成為了我的最愛。如今,小花傘褪盡鉛華,有了舊意,白底成了灰底,紅花成為散淡的星點。我注視著它,在這把傘中,我看到了歲月的凝重?!保ā兑话褌憔褪且晃慌笥选罚?/p>
“老屋到底有多老,已無從考證。只是近旁的祠堂,或因時事的更替,或因戰(zhàn)火的紛亂,或因財富的歸聚,已十來次的重建。而老屋,它在金碧輝煌、畫檐雕棟的祠堂旁邊,顯得如此的寒酸與卑微……這就是老屋,它曾經為一代代村里人遮風雨擋暑氣,它曾經見證了一代代村里人的生生死死,也見證了這個村莊的悲慘與歡欣。如今,它老了,無言地坐在村子的中間。四周的高樓大廈,一幢幢拔地而起,鱗次櫛比?!保ā独衔荨罚?/p>
即便是對于并不相識的勞力者,喻軍華也懷著那么多的溫情:
“難道,做一名自得其樂的守門人,也需要那么多理由嗎?”(《從一位守門人面前經過》)
“行駛在高速公路上,尋覓不到清潔工蹤跡的時候,我有時會想起他們,甚至期盼著他們的出現(xiàn)……一上高速,我竟然有了對他們的牽掛……那些經常在高速上穿行的人們……是否和我有著同樣的情愫。”(《高速路上清潔工》)
與所有這些人進入他的視線和筆端的,還有擺攤的老人,挑沙的農民工……
喻軍華或許是多愁善感的:
“這樣一個早晨的思緒,好像漸濃的秋聲,開始串起別樣而漫長的秋季。自然,你可以想像山野間一朵花兒,被秋雨澆淋秋風搖擺的情景?!保ā兑粓鲇旰鸵欢浠ā罚?/p>
“很小的時候,我就渴望讀懂袁河的文字,聽懂她的話語。在袁河岸堤玩耍之余,我有時獨自坐在袁河岸沿,望著流水遐思。我很想知道,清清的河水從何而來,它流向何處?什么時候,我能夠到袁河的源頭和盡頭看看呢?沒有人告訴我,我也從來不曾將此想法告訴過別人。這樣的想法是我的秘密,它埋藏于我心中很多年……我不知道,路過的村民,是否有人曾注意過那個坐在岸沿發(fā)呆的孩童。他們和我一樣,肯定不知道這個小孩,他將來能否走離袁河的視野,走向那更廣闊的大江大海。”(《袁河》)
讀著這些來自內心深處的靈動優(yōu)美的文字,我的內心也止不住一陣陣顫動。
有著這樣的一種柔軟,并不等于缺乏剛性的一面。面對社會和人性中的丑惡,喻軍華的目光立刻就嚴峻和銳利起來。尤為可貴的是這樣的嚴峻和銳利常常伴隨著自省與反思:
“這是一個浮躁的塵世,權勢可以被追捧,金錢可以被追逐,甚至連起碼的尊嚴都可能喪盡。但是,在每一個夜幕降臨的黃昏,當疲憊者踏著沉重的步伐從青苔身邊走過時,你千萬要側耳傾聽他們的吟唱。”(《寂寞使然》)
“很多時候,很多事情,我們總喜歡把問題矛盾歸結為彼方,而很少從自身找答案。最終,我們只能陷入可笑的境地。由此,我不由得想起柳下惠坐懷不亂的故事?!保ā队€拒》)
一只晚歸的蜜蜂,會讓他想到:“是啊,就蜜蜂的大義,就蜜蜂頑強地保持做一只蜜蜂的底線而言,我們心中的慚愧又何止一些!”(《一只晚歸的蜜蜂》)
他甚至覺得,“在這個人心騷動的社會,蘆葦其實是上蒼恩賜給我們的最好觀照物啊。”(《蘆葦》)
是的,“唯有反思,我們才能看清楚我們生命的始終,才能明白一個社會一個人,努力的方向。”(《入海無聲清珠淚》)
喻軍華希望自己像樹一樣活著,“因為,像樹一樣活著,是一種境界,更是一種勇氣?!?/p>
“在許多人將寫作等同于宣泄個人私情的今天”,喻軍華“依然認為寫作是一項莊嚴而神圣的事業(yè),依然認為文章乃經國之偉業(yè)”,堅信“只有那些能夠描繪自己時代、自己的同時代人及其觀點的最美好圖景的人,才能成為真正的作家。而且這并不取決于一切暫時的情況和瞬息即逝的心情”。對于寫作,他“也有過迷茫和徬徨,就如我的一位摯友在《寫作及其它》中所寫道:寫作到底有什么意義?我為什么要孜孜不倦,甚至絞盡腦汁去寫作呢?它給了我現(xiàn)世的快樂,還是給我來生以滿足?但是,在面對著許多的無奈與傷痛之后,在飽經失落之苦和失志之哀過后,唯有寫作伴我,我也明了寫作乃是我一生的事業(yè)?!彼谒牡诙旧⑽募兑豢|陽光透窗來》的《后記》中寫道:“有些什么是不可以也不能忘記的呢?或許今生的寫作是其一吧。寫作于我,已然融入我生命的深處,它化成血,流淌血管相伴脈搏演變一種動力;它形成氣,一呼一吸唇齒相依支撐一種力量;它幻成影,晝夜相隨不拋不棄張揚一種精神。我于寫作,在天真中渴望成熟,在稚嫩里企盼深刻,在淺薄時希冀通達,在稚拙間夢想圓滿……”(《懸牛閣散記》)
“也許,這樣的事情只能存在于夢中。不過,我是愿意帶著一朵荷花玉蘭在夢中前行的。一直向前?!保ā队肋h的廣玉蘭》)
向往高尚,追求高尚,依戀高尚,是《依戀》最打動我的地方。作為同道,我愿像喻軍華一樣,帶著一朵荷花玉蘭在夢中前行。一直向前。
這篇序言,嚴格說,是喻軍華的自序。我所以大量地引用他的文字,是因為,那些話,都是我想說而未必能說得那么精彩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