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象
理想的大學該是什么樣子?星期天突然想到。
星期天早晨,有我最喜歡的NPR(全美公共電臺)主持人麗安·漢森的節(jié)目。吃完早飯,舉啞鈴的時候,麗安就笑盈盈地請來頂呱呱的PuzzleMaster謎語大王威爾·肖茨,讓我們猜15分鐘字謎。
威爾是當?shù)蒙弦粋€“頂”字的。據(jù)維基百科介紹,他擁有我們這個星球上唯一的“謎語學”(enigmatology)學位,前無古人——但愿別后無來者!威爾的故事,得從1974年他進印地安納大學(簡稱印大)講起。
在紀錄片《字戲》里,威爾回憶了那段崢嶸歲月。印大有一條了不起的規(guī)定,本科生可以自行設(shè)計學位課程,專業(yè)方向不限,只消滿足基礎(chǔ)課及學分要求。威爾從小愛猜謎,就試著提交一份謎語學學位課程計劃。教授們大吃一驚,將他叫到辦公室問話。他把“學術(shù)意義”振振有辭說了一通,居然批準了!于是,威爾按照自己的規(guī)劃,念完謎語學課程(歷史與文學為主),寫出西方謎語史的論文,戴上了學士帽。
他是事業(yè)心極強的人。因為,接著他考取著名的弗吉尼亞大學法學院, 3年后獲法律博士學位,也未受律師樓的“誘惑”而改變志向。他沒去考律師,卻進了一家雜志社編寫字謎,開始了艱巨而輝煌的謎語編輯與創(chuàng)作生涯。今天,他執(zhí)掌著《紐約時報》的縱橫填空字謎和NPR周日字謎節(jié)目這一雙謎語娛樂業(yè)的高峰;家藏兩萬種古今謎語文獻,包括16世紀珍本;還創(chuàng)辦了全美字謎大賽和萬國謎語錦標賽,擔任世界各地的謎語賽事的主席、評委或特邀顧問。
這一切,都始于那條充滿信任又賦予責任的學位課程規(guī)定,美國少了一名律師,成全一位天才,為我們——從地鐵里的上班族到公園長椅上的休閑客,從歌星球星到白宮主人,所有不時埋頭在字謎里的男男女女——帶來無窮的挑戰(zhàn)和樂趣。
我在威爾身上看到了理想的大學。那里,學生可以自由發(fā)展個性與才智,而不必套進同樣的模子,試圖長成或裝扮同樣的身材,千人一面,一個腦袋。
不知是家境貧寒還是因病輟學,黛文沒能上大學。后來結(jié)婚成家,攢了點錢,才下決心,去哈佛的社區(qū)成人教育夜校報了名。那是16年前的事。
黛文選了英文專業(yè),她的興趣愛好。有一門書籍史,是侯敦(珍本善本)圖書館主任司托達先生的課。開始她有些猶豫,怕內(nèi)容深,考不過??墒撬鞠壬压艜挟斨v得神了,黛文在今年1月號《哈佛雜志》上說,盡是浪漫傳奇式的故事!她一頭鉆進侯敦圖書館,在司先生的指導下,學會了修復古書。慢慢地,又摸清了古書市場的門道。一不做二不休,她借了8000美元做啟動資本,拉上丈夫一塊兒四處覓古書。終于,在哈佛附近開了一爿夫妻小店,專營18世紀以前的古書?,F(xiàn)在,這家有著松木地板、飄逸著羊皮紙同糨糊清香的書屋,已經(jīng)譽滿全球:出版古書目錄達三十余種,客戶包括歐美各大圖書館和收藏家。
侯敦圖書館從前我常去,聽老館長邦德先生講中世紀抄本與早期印刷版本。其時司先生是老館長的助手,尚在中年,留一部黑白相間的美髯。每節(jié)課所用古書,由他放在一個帶輪子的小書架上推來書房。然后就恭恭敬敬地立于邦先生身后,從不插話。邦先生講到哪一本,他便從書架上取下,讓我們輪流過目。邦先生自己不看,也無講稿,只是興致勃勃一路說去,版本源流、歷代著錄、皮紙筆墨等;書,都在他腦子里。
邦先生是哈佛的語言史博士,古典語文之外,還研究文藝復興與18世紀文學。關(guān)于邦先生,有個出名的故事:兩百多年前,英國有個學者斯瑪特(Christopher Smart,1722~1771),才高八斗,譯過大衛(wèi)王《詩篇》和羅馬大詩人賀拉斯。后來不幸患了宗教癲狂,老在大街上跪著祈禱。結(jié)果被送進瘋?cè)嗽?,同一只貓兒做伴。關(guān)了7年出院,卻又因欠債收監(jiān),死在牢里。留下一沓凌亂的手稿片段,至1939年,方才整理發(fā)表,題為《歡愉在羔羊》(Jubilate Agno),學界轟動一時??墒呛眯┒温涫仲M解,仿佛密碼,無人能解讀。邦先生二戰(zhàn)期間投筆從戎,曾破譯日軍密碼。復員后到侯敦工作,見了《歡愉在羔羊》的手稿,便有心破譯。一天,他半夜醒來,忽然靈感降臨:會不會是原稿曾經(jīng)折疊,破損了,導致片段的順序錯亂?他在腦海里“逆向工程”復原……果然,將片段重新“疊”過,原先密碼似的文句就一一對上,意思就通了!而且,字字合著節(jié)拍,那么熱烈,竟是一首祈禱般的獻在上帝面前的長詩。
我想,黛文在司先生課上聽的“浪漫傳奇”,肯定有老館長尋訪古書、破譯殘卷的故事。大學的理想,或推進學術(shù)探求真知,培養(yǎng)人才服務(wù)社會的價值觀,便是寄寓于如此美麗的一個個故事而傳承的。缺了這些故事,錢再多,也堆不出哪怕是稍微像樣的大學。相反,大學一旦被金錢腐蝕、為權(quán)勢支配,就成了發(fā)財商人和大員秘書的停車場。
讀者有心或許會問:那些都是美國的故事,中國呢?偌大的國家,可有一間理想的大學?書上描繪的西南聯(lián)大不算?
有的。我的母校昆明師范學院(今云南師大本部)。如果放在時下流行的大學排行榜上打分, 30年前的昆明師院,絕對只有墊底的份兒,離媒體宣傳的“一流大學”指標差十萬八千里。然而,她有三樣排行榜容納不了的寶貴價值:自由、寬容、關(guān)愛學生。
因為自由,我們班21個老知青,“政治面貌”清一色的群眾,一入學就“造反”。鬧到省政府,鬧到教育部,直至發(fā)文推翻高考錄取截留中學英語教師的“土政策”,把我們從兩年制“專修班”恢復為四年本科。因為寬容,我們可以要求(沒錯,是要求,不是請求)學校調(diào)換政治教員,聘任一位沒有大學學歷但精通國際共產(chǎn)主義運動和黨史的“社會青年”劉老師,給我們講授黨史。英語口語,則聘請了緬共老戰(zhàn)士、歸國華僑鄭老師,也是無大學學歷的“草莽俊杰”。因為班主任木文典老師與系主任劉欽先生的關(guān)心愛護,我得以豁免專業(yè)課,“吃小灶”參加劉先生和外教給青年教師開的英美文學精讀。
回想起來,那時的昆明師院確是理想的學習環(huán)境。教師是“老中青三結(jié)合”的梯隊,沒有評估沒有“工程”,自然也無人抄襲,無人交版面費,炮制“核心期刊”論文,無人騙取基金塞腰包里當學生的老板。全都一心撲在教學上,認真?zhèn)湔n上課,隨時可以請教。
有一年,弗吉尼亞大學的西南聯(lián)大史專家易社強(John Israel)教授來訪。做完講座,為了體驗學生生活,跟我們班一同下鄉(xiāng)。躺在鋪上聊天時,易先生說,你們現(xiàn)在蠻像聯(lián)大呀!他看得很準。那師生戮力同心、艱苦奮斗、勇于抗爭、不畏險阻的精神,繼承的正是20世紀中國大學最優(yōu)秀的傳統(tǒng)。
(摘自《精品閱讀》)endprint
作文·初中版2014年8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