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婷婷
摘要:古琴是中華民族最古老的彈撥弦鳴樂器之一,但戰(zhàn)國前期古琴的演奏并非“彈”,而是“鼓”,語辭的更迭意味著古琴演奏技藝方式發(fā)生了根本的變化,也折射出文化的變遷。本文以訓(xùn)詁的方法進(jìn)行解讀,對先秦文獻(xiàn)中“彈琴”與“鼓琴”的辭意內(nèi)涵作了初步梳理,認(rèn)為戰(zhàn)國以前的古琴并非彈撥樂器。
關(guān)鍵詞:音樂藝術(shù);器樂;音樂史;古琴;彈琴;鼓琴;音樂沿革;文化變遷
中圖分類號:J60 文獻(xiàn)標(biāo)識碼:A
古琴在中國古代又稱為“琴”,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曾被視為“八音之首”,“貫眾樂之長,統(tǒng)大雅之尊”,居于 “琴棋書畫”中的首位,地位之高,影響之大,遠(yuǎn)非其他樂器可比。琴歷史悠久,又有穩(wěn)定的形制結(jié)構(gòu),通常都有七根弦,故今人稱之為“古琴”或“七弦琴”。古琴是最古老的彈撥弦鳴樂器之一,換成今天的用語,演奏古琴的動作可稱為“彈”——即“彈琴”,但是在先秦,特別是戰(zhàn)國中期以前,古人卻將古琴的演奏方法稱為“鼓”——即“鼓琴”?!肮那佟焙我匝葑?yōu)椤皬椙佟保肮摹迸c“彈”究竟只是表面的用辭不同,還是在演奏技藝上有著實質(zhì)性的區(qū)別?從“鼓”到“彈”,是否有一演奏方式上的歷史性變化?本文擬以訓(xùn)詁的方法,重新找到合理的詮釋與答案。倘有不妥,則請讀者不吝賜教。
有關(guān)琴的記載,最早的文獻(xiàn)見于《尚書》,《尚書·益稷》:
夔曰:“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祖考來格,賓在位,群后德讓。下管鼗鼓,合止柷敔,笙鏞以間。鳥獸蹌蹌,《簫韶》九成,鳳皇來儀。①
早在虞、舜的時代,古琴作為一種重要樂器,已與柷敔、玉磬、搏拊等樂器同臺合奏,作為莊重肅穆的大樂,進(jìn)入宗廟儀典。值得注意的是,柷敔、玉磬、搏拊均是打擊樂器,古琴與它們配合時,采用什么方式演奏,才能相得益彰,和諧動聽呢?《尚書正義》解釋:“其‘球與‘搏拊琴瑟,皆當(dāng)彈擊,故使‘鳴冠于‘球上,使下共蒙之也。鄭玄以‘戛擊鳴球三者,皆總下樂,櫟擊此四器也?!币簿褪钦f,演奏琴、瑟的動作與演奏“球”、“搏拊”的動作是相似的,都是用“櫟擊”的方式使其發(fā)聲。宋王與之《周禮訂義》卷四十也有類似的闡發(fā):“黃氏曰:《明堂位》曰:拊,搏玉磬;揩,擊大琴、大瑟、中琴、小瑟四代之樂器也。是登歌則擊磬、戛擊鳴球、搏拊琴瑟,皆擊也。玉磬、琴瑟皆有擊拊之名?!雹谠S謙在《讀四書叢說》中也說:“《書》言‘戛擊鳴球、搏拊琴瑟以詠,蓋詠時擊磬拊琴瑟也。” ③由此可見,在《尚書》時代,演奏古琴動作并非今天的“彈”,而是“拊”或“擊”?!队衿な植俊罚骸稗?,拍也。”拊的本意是輕拍,與之相應(yīng)的是“擊”?!渡袝に吹洹罚骸坝钃羰允?。”蔡沈注即云“重?fù)粼粨?,輕擊曰拊”,“拊”與“擊”二字,都可以作“敲擊”解。而“予擊石拊石”中的“石”,即石頭制成的打擊樂器,為八音之一?!墩滞āな俊罚骸笆?,八音之一”?!笆庇址Q“磬”,《尚書·舜典》孔傳:“石,磬也”。山西夏縣東下馮夏代文化遺址,便出土了與文獻(xiàn)記載一致的石磬,形狀頗似耕田的鏵犁,上端有孔,可懸掛敲擊??梢姟稗浴钡谋疽鉃椤扒脫簟?,“拊”與打擊樂器“石”“磬”連用,正顯示了演奏樂器時的姿態(tài)動作。這里要討論的是,“拊”作為演奏的動作,表示技巧方法,說明在夏商兩代,無論演奏石磬或演奏琴瑟一類樂器,它們的動作都是敲擊,區(qū)別只是敲擊與發(fā)音的輕與重不同而已。因此,我們不妨大膽推測,古琴形制尚未確定時,可能并不是彈撥樂器,而是擊弦樂器。也就是說,演奏古琴不是用手指撥弄琴弦,而是執(zhí)物敲擊琴弦。這一看法是否正確呢?從“鼓琴”一詞的具體用法中,我們可以獲得進(jìn)一步的佐證。
先看《詩經(jīng)》的記載?!对娊?jīng)》中凡與“琴”聯(lián)用的動詞,都一概以“鼓”字來搭配:
一、《鹿鳴》:“呦呦鹿鳴,食野之芩。我有嘉賓,鼓瑟鼓琴。鼓瑟鼓琴,和樂且湛?!?/p>
二、《常棣》:“妻子好合,如鼓瑟琴。兄弟既翕,和樂且湛?!?/p>
三、《鼓鐘》:“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龠不僭?!?/p>
四、《山有樞》:“山有漆,隰有栗。子有酒食,何不日鼓瑟?”
以上四例,凡談到琴瑟,都冠以表示動作的“鼓”字。 “鼓”是形聲字,《說文》:“鼓,郭也,春分之音,萬物郭皮甲而出,故謂之鼓。從壴。支象其手擊之也?!惫淖鳛閯釉~,表示用手“擊打”、“敲拍”的動作,發(fā)出的聲音象征著萬物復(fù)蘇的春天。在《詩經(jīng)》的中,琴瑟甚至還能與鼓相互配合,彼此和鳴,擊奏出悅耳的音樂,以饗天地萬物,保佑來年風(fēng)調(diào)雨順,五谷豐登,《小雅·甫田》:“琴瑟擊鼓,以御田祖,以祈甘雨,以介我稷黍,以穀我士女?!薄睹姟ふx》曰:“言設(shè)樂者,總琴瑟擊鼓。鼓言擊,明琴瑟亦擊可知?!币虼耍倥c鼓的奏法大致相同,都是用“擊”的方式敲打發(fā)音,將“鼓琴”解作“敲擊琴”,當(dāng)是有堅強(qiáng)的文獻(xiàn)依據(jù)的。
除了“琴”與“瑟”外,“鼓”之后所接樂器名,據(jù)《詩經(jīng)》所載,尚有“鐘”“簧”等樂器,具體例證如下:
一、《鼓鐘》:“鼓鐘將將,淮誰湯湯,憂心且傷。淑人君子,懷允不忘。
鼓鐘喈喈,淮水喈喈,憂心且悲。淑人君子,其德不回。
鼓鐘伐鼛,淮有三洲,憂心且妯。淑人君子,其德不猶。
鼓鐘欽欽,鼓瑟鼓琴,笙磬同音。以雅以南,以籥不僭。”
二、《白華》:“鼓鐘于宮,聲聞于外?!?/p>
三、《靈臺》:“於論鼓鐘,於樂辟廱?!?/p>
四、《鹿鳴》:“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吹笙鼓簧,承筐是將?!?/p>
鐘是夏商時代常見的打擊樂器,祭祀或宴享時均要演奏,多用青銅鑄造,體大中空,以槌叩擊發(fā)聲。與“鼓琴”一樣,“鼓鐘”即“叩擊鐘器”?;膳c笙、塤、篪同樣都是吹奏樂器,但在《詩經(jīng)》中,吹奏樂器所用的動詞均為“吹”,如:“伯氏吹塤,仲氏吹篪”,“我有嘉賓,鼓瑟吹笙”,唯獨(dú)“簧”以“鼓”的方式吹奏。原因則是無論笙、簫、塤、篪,都能直接以嘴唇接觸樂器,通過氣流發(fā)出樂音。但在吹奏簧時,嘴唇卻不能直接觸碰樂器,而是將氣吹入吹口,氣流形成一股力量,如同敲擊一般鼓動簧片發(fā)聲,誠如《莊子》所說:“使天下簧鼓,以奉不及之法。”東漢劉熙《釋名》也曰:“簧,橫也,于管頭橫施于中也;以竹鐵作,于口橫鼓之?!庇纱丝梢?,以氣流振動簧,猶如“鼓”的敲擊動作,氣流通過管口,鼓頓有度,簧片則閃顫成聲。endprint
《易經(jīng)》也有類似的例證:
《周易·離》:“九三:日昃之離,不鼓缶而歌,則大耋之嗟,兇。”④
缶是古代瓦制打擊樂器?!墩f文·缶部》:“缶,秦人鼓之以節(jié)謌?!薄对娊?jīng)·陳風(fēng)·宛丘》:“坎其擊缶,宛丘之道?!笨追f達(dá)疏:“此云擊缶,則缶是樂器?!斌臼乔貒鴺菲髅?,既可“鼓”,也可“擊”,“鼓”與“擊”意同,都可訓(xùn)為“叩擊”。
與前面提到的“鼓琴”相似,《易經(jīng)》《詩經(jīng)》提供的大量例證,都足以說明“鼓”字的用法與“擊”類似,主要是表示與樂器演奏有關(guān)的叩擊或敲拍的動作。戰(zhàn)國之前的文獻(xiàn),凡出現(xiàn)作為動詞用法的“鼓”字,同時又與古代樂器聯(lián)用,無論后面跟的名詞是“鐘”“簧”或“缶”,毫無疑問都是打擊發(fā)聲的樂器?!肮那佟笔欠褚惨粯幽兀俊对娊?jīng)》表示琴的演奏技藝的動詞均極為穩(wěn)定,除“鼓”字外,并未見與其他動詞搭配。由此可以推知,“鼓琴”的“琴”,與“鐘”“缶”一樣,盡管演奏時的動作仍有輕重緩急的不同,但方法上則一概都是“敲擊”。琴雖然是弦樂器,但在戰(zhàn)國中期以前,乃以“叩擊”發(fā)音,與我們今天的“彈撥”技藝截然不同。
除《詩經(jīng)》一書外,其他同時或稍后的的文獻(xiàn)資料,凡談及琴瑟演奏動作時,所使用的動詞均為“鼓”,我們也可將其迻來作為佐證:
一、《孟子·盡心章句下》:“舜之飯糗茹草也,若將終身焉;及其為天子也,被袗衣,鼓琴,二女果,若固有之?!?/p>
二、《左傳·襄公二十四年》:“將及楚師,而后從之。乘皆踞轉(zhuǎn)而鼓琴?!?/p>
三、《莊子·齊物論第二》:“果且有成與虧乎哉?果且無成與虧乎哉?有成與虧,故昭氏之鼓琴也;無成與虧,故昭氏之不鼓琴也。昭文之鼓琴也,師曠之枝策也,惠子之據(jù)梧也,三子之知幾乎,皆其盛者也,故載之末年?!?/p>
四、《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第六》:“莫然有間而子桑戶死,未葬??鬃勇勚?,使子貢往侍事焉?;蚓幥?,或鼓琴,相和而歌曰:‘嗟來桑戶乎!嗟來桑戶乎!而已反其真,而我猶為人猗!”
五、《莊子·內(nèi)篇·大宗師第六》:“子輿與子桑友。而霖雨十日。子輿曰:‘子桑殆病矣!裹飯而往食之。至子桑之門,則若歌若哭,鼓琴曰:‘父邪!母邪!天乎!人乎!”
六、《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郭內(nèi)之田十畝,足以為絲麻;鼓琴足以自娛;所學(xué)夫子之道者足以自樂也。回不愿仕?!?/p>
七、《莊子·雜篇·讓王第二十八》:“殺夫子者無罪,藉夫子者無禁。弦歌鼓琴,未嘗絕音,君子之無恥也若此乎?”
八、《莊子·雜篇·漁父第三十一》:“孔子游乎緇帷之林,休坐乎杏壇之上。弟子讀書,孔子弦歌鼓琴?!?/p>
九、《莊子·雜篇·徐無鬼第二十四》:“于是為之調(diào)瑟,廢一于堂,廢一于室,鼓宮宮動,鼓角角動,音律同矣。夫或改調(diào)一弦,于五音無當(dāng)也,鼓之,二十五弦皆動,未始異于聲,而音之君已。且若是者邪!”
十、《列子·天瑞第一》:“孔子游于太山,見榮啟期行乎郕之野,鹿裘帶索,鼓琴而歌?!?/p>
十一、《列子·湯問第五》:“匏巴鼓琴而鳥舞魚躍,鄭師文聞之,棄家從師襄游。”
十二、《列子·湯問第五》:“伯牙善鼓琴,鐘子期善聽。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鐘子期曰:‘峩峩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鐘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鐘子期必得之。伯牙游于泰山之陰,卒逢暴雨,止于巖下;心悲,用援琴而鼓之。初為霖雨之操,更造崩山之音,曲每奏,鐘子期輒窮其趣。伯牙乃舍琴而嘆曰:‘善哉善哉!子之聽夫志,想象猶吾心也。吾于何逃聲哉?”
以上例證充分說明,延至戰(zhàn)國中期,古琴的演奏方式仍不是彈撥,而是叩擊。王國維先生曾指出考據(jù)必須“取地下之實物與紙上之遺文互相釋證” ⑤。如果說文獻(xiàn)的例證還不能完全說明我們的觀點,那么曾侯乙墓十弦琴的出土,便為我們提供了具體而充分的實物證據(jù)。
曾侯乙墓是戰(zhàn)國時期的墓葬,其中湖北隨縣(今隨州市)擂鼓墩1號墓出土的十弦琴,約流傳于戰(zhàn)國時期或為更早。在《中國樂器》一書中,關(guān)于此琴有如下之說明:
十弦琴:木制,用獨(dú)木斫成,長67cm,音箱狹長形,長41.2cm,從音箱末端到尾部,是一塊實木,長25.8cm。琴頭寬18.1cm,尾寬6.8cm,岳山長16.2cm,寬1.6cm,高1.8cm,有十個弦孔弦距約1.4cm,有效弦長62.7cm軫用木制成,僅存四枚,且已殘損。焦尾花瓣形,龍齦較狹小。琴面上刻有雙邊線的四方形淺槽,琴面不平直,略成波紋狀。無徽,一足。琴背面在近頭部地方有個長圓形的槽,此外,有一塊與音箱大小相同的活底板,厚2.1cm,上面挖有一個與琴面相對應(yīng)的長方形槽。它與琴面合在一起而構(gòu)成音箱。岳山上有弦痕,軫池中也有琴軫磨損的痕跡,說明此琴曾使用過。⑥
這里不妨比較一下漢代定型以后的古琴。漢代的七弦琴,寬度一般均為六寸,恒譚《新論·琴道》:“昔神農(nóng)氏繼宓羲王天下,亦上觀法于天,下取法于地,近取諸身,遠(yuǎn)取諸物,于是削梧為琴,繩絲為弦,以通神明之德,合天地之和焉。三尺六寸有六分,象朞之?dāng)?shù)。厚寸有八,象三六數(shù)。廣六分,象六律。上圓而斂,法天。下方而平,法地。上廣下狹,法尊卑之禮?!雹卟嚏摺肚俨佟芬舱f:“琴長三尺六寸六分,象三百六十[六]日也;廣六寸,象六合也。”⑧今天的七弦古琴,其寬度與漢魏時期大致相同,約在20厘米左右。也就是說,漢代琴的寬度,安放弦七根,正好適合手指自由撥動琴弦。但與之相較,曾侯乙墓的琴,寬度僅有18 .1厘米,且岳山很低,在如此狹窄的琴面上,琴弦數(shù)量多至十根,弦與弦之間的距離又如此狹小,要用手指在琴面弦間觸弦彈奏,必然會限制演奏的靈活自如。大家知道,古琴右手的指法極為豐富,最基本的有托、劈、抹、挑、勾、剔、打、摘八種動作,通過四指變化配合彈奏,弦與弦之間的距離自然不能過于狹窄,否則便無法做到指法的靈活自如,即使能在狹窄的弦間勉強(qiáng)奏出音聲,也必然會屢屢碰弦,從而影響到樂曲的表達(dá)?!吨袊糯魳肥贰芬粫舱J(rèn)為:“從其琴體過于狹長、岳山很低、琴距狹窄、難于用手指觸弦彈奏來看,較接近于文獻(xiàn)所載的擊弦樂器筑?!墩f文》云:‘筑,以竹曲五弦之樂也。又據(jù)宋·陳旸《樂書》載:‘品聲按柱,左手振之,右手以竹尺擊之?!雹峥梢娫趹?zhàn)國之前,確實存在擊弦發(fā)聲的弦樂器,無論琴抑或筑,都采用同樣的方式演奏——即“執(zhí)物打擊”但由于敲擊的輕重不同,所使用的動詞而也就有所不同,擊筑用動詞“擊”,而鼓琴則用動詞“鼓”。因此,我們得出結(jié)論,戰(zhàn)國時期曾侯乙墓出土的琴,不可能是用手彈奏的文人樂器,只能是借助木棍或其他工具叩擊成聲的貴族樂器。endprint
綜上所述,我們認(rèn)為,至遲到戰(zhàn)國中期之前,古琴的演奏方式是與漢魏以來的文人演奏方式不同,前者是“鼓琴”,即以叩擊或敲打的方式演奏;后者則是“彈琴”,是直接用手指彈撥琴弦。
古琴的技藝方法是何時開始演變的呢?通過對先秦文獻(xiàn)的考證和解讀,筆者認(rèn)為可能在戰(zhàn)國后期,與官學(xué)失守,私學(xué)興起,士大夫階層開始涌出,文人雅士以古琴抒發(fā)內(nèi)心情志,樂教不再屬于貴族儀式的專利品有關(guān)。正如余英時在《士與中國文化》中所說:“‘士的地位處于貴族與平民之間,在社會流動十分劇烈的時代,恰成為上下升降的匯聚之所。……士的階層不但嫻熟禮樂,而且也掌握了一切有關(guān)禮樂的古代典籍?!瓘奈幕放c思想史的觀點說,‘士階層從封建身分中解放出來而正式成為文化傳統(tǒng)的承擔(dān)者,便是在這一轉(zhuǎn)變中完成的??鬃右浴康纳矸侄矶Y、樂、詩、書等經(jīng)典并傳授給他的弟子,尤其是具體的說明了王官之學(xué)流散天下的歷史過程?!雹獯呵飸?zhàn)國之前,禮樂是官師政教合一的王官之學(xué),士人不能將知識技能據(jù)為私有,也不能各抒己見對禮樂知識加以發(fā)揮,到了春秋戰(zhàn)國“禮崩樂壞”的時期,王官之學(xué)即在此崩壞的情勢下散失到士階層的手中,此時傳統(tǒng)文化秩序也遭到了解體,六藝之學(xué)不再由王公貴族壟斷,而博文而知禮樂的“士”知識階層的興起,也成為文化傳承的重要承擔(dān)者。此時古琴的形制隨著時代的變化而變化,甚至在演奏方式上也由于士大夫階層逐漸居于文化的主導(dǎo)地位而不斷進(jìn)行新的嘗試,最終發(fā)生改變。春秋以上“學(xué)在官府”,古琴的社會功能并不是個人的修身養(yǎng)性,而是宗廟祭祀,古琴作為宮廷行禮時的重要樂器,舉凡祭天神、祀地袛享宗廟,莫不備焉,此時古琴并不是獨(dú)奏樂器,而是和編鐘編磬、鐘鼓管簫等樂器同臺演奏,與這些樂器合奏時,音量則不能過低,否則就失去了演奏的意義。因此采用“鼓”的演奏方式較之“彈”的演奏方式,音量要大,更適合奏于廟堂之上。但是春秋戰(zhàn)國之后,隨著士階層的出現(xiàn),古琴的社會功能也發(fā)生了轉(zhuǎn)變,古琴從宗廟儀式的合奏中分離出來,作為士大夫個人修身養(yǎng)性,以琴載道的器樂。士大夫彈琴是為自己或三五知音好友,因此不需要很大的音量,彈琴有時甚至不是為了聽音,而是為了求道,得意即可忘音,此時“彈”的演奏技藝較之“鼓”的演奏技藝更為適合。在戰(zhàn)國后期文獻(xiàn)“彈琴”一詞的出現(xiàn),便反映了這一微細(xì)的文化變遷情況。但在當(dāng)時“彈琴”也與“鼓琴”一詞混用,反映了兩種演奏方式仍在并行,最后的結(jié)果則是前者取代了后者。為省篇幅,僅舉以下三例,說明問題:
一、 《荀子·勸學(xué)第一》:“昔者瓠巴鼓瑟,而流魚出聽;伯牙鼓琴,而六馬仰秣?!?/p>
《荀子·富國篇第十》“故必將撞大鐘,擊鳴鼓,吹笙竽,彈琴瑟,以塞其耳”
二、 《禮記·檀弓上第三》:“孔子既祥,五日彈琴而不成聲,十日而成笙歌?!?/p>
《禮記·檀弓上第三》:“顏淵之喪,饋祥肉,孔子出受之,入,彈琴而后食之?!?/p>
《禮記·檀弓上第三》:“子夏既除喪而見,予之琴,和而不和,彈之而不成聲?!訌埣瘸龁识姡柚?,和之而和,彈之成聲。”
《禮記·喪服四制第四十九》:“喪不過三年,苴衰不補(bǔ),墳?zāi)共慌?,祥之日,鼓素琴?!?/p>
三、 《戰(zhàn)國策·蘇秦為趙合從說齊宣王》:“臨淄甚富而實,其民無不吹竽、鼓瑟、擊筑、彈琴,斗雞、走犬、六博、蹹踘者?!?/p>
“彈琴”一詞,文獻(xiàn)中已隨處可尋,足以顯示戰(zhàn)國后期,古琴的演奏方式已發(fā)生了變化,并開始在士階層中流行。“鼓”已變成了“彈”,古琴與彈琴開始分立,但“鼓”仍為一部分貴族群體沿用。貴族對古琴音樂的壟斷權(quán)既然已經(jīng)遭到解構(gòu),并開始在文人雅士中普及,因此,它的藝術(shù)內(nèi)涵和社會功能,都不能不有所轉(zhuǎn)換和改變,表現(xiàn)力也顯得越來越多樣。琴家對古琴制作的改良,大體上是與官學(xué)散在民間,即士階層逐漸掌握了音樂演奏權(quán)的歷史性進(jìn)程一致的。隨著古琴形制的演變和發(fā)展,“鼓琴”之“鼓”便逐漸從人們的記憶中淡去。檢讀秦漢以后的文獻(xiàn)便不難發(fā)現(xiàn),除了征引前代典籍,仍偶爾沿用“鼓琴”一詞外,更常見的語匯則是“彈琴”。漢魏時期,古琴無論形制或演奏形式,甚至與之有關(guān)的一系列技巧,都已大體定型?!皬椙佟币簿腿〈肮那佟币晦o,成為文人雅士的一種特殊文化好尚,一直延續(xù)到今天。
古琴從誕生之日起至今已有數(shù)千年的發(fā)展歷史,可稱為中國文化的特殊象征。從“鼓琴”到“彈琴”的嬗變,必定還有其他社會人文的潛在原因,值得我們進(jìn)一步認(rèn)真探究分析,倘有可能,當(dāng)另撰文說明之。(責(zé)任編輯:陳娟娟)
① 《虞書·益稷》,《十三經(jīng)注疏·尚書》,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144頁。
② [宋]王與之《周禮訂義》,文淵閣《四庫全書》本。
③ [元]許謙《讀四書叢說》,《四部叢刊》本。
④ 《易·離》,《十三經(jīng)注疏·周易》卷第三,中華書局,1980年版,第43頁。
⑤ 陳寅恪《王靜安先生遺書序》,《金明館叢稿二編》,上海古籍出版社,1980年版,第219頁。
⑥ 趙洬《中國樂器》,淑馨出版社,1992年版,第52頁。
⑦ [漢]恒譚《新論·琴道第十六》,上海人民出版社,1977年版,第63頁。
⑧ [漢]蔡邕《琴操》,《樂府詩集》第三冊,卷五十七《琴曲歌辭一》,中華書局,1979年版,第821頁。
⑨ 余甲方《插圖本中國古代音樂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3年版,第36頁。
⑩ 余英時《士與中國文化》,上海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86-90頁。
Evolvement of Ch'in's Feat From "Play" to "Strike":Ch'in Is Not the Stringed Instrument before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ZHANG Ting-ting
(Institute of Art, Nanjing Institute of Arts, Nanjing, Jiangsu 210013)
Abstract:Ch'in is one of the most ancient Chinese stringed instruments. Before about 300 BC, musicians stroke but not played Ch'in. This means that there comes a transformation in feat; and it implies that something important has taken place in culture. With a means of doing explanations of words in ancient books, this paper will preliminarily interpret the connotation of playing Ch'in and striking Ch'in. And conclude that Ch'in was not a stringed instrument by playing, but a stringed instrument whose strings are plucked by means of quills or plectrums before the Warring States Period.
Key Words:Ch'in; Play Ch'in; Strike Ch'in; Evolution of Music; Evolvement of Culture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