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琪
摘 要: 介詞“朝、向、往”在句法功能、語義特征方面既有共性又有差異,都能同名詞性詞語組合做狀語,表示方向處所義;“向”和“往”可以同名詞性詞語組合做補語,而“朝”則不能;“向+Np”和“朝+Np”可以表示對象義,而“往+Np”則不能。上述差異與“朝、向、往”在語法化進程中的發(fā)展密切相關(guān),詞義的不斷虛化符合人類認知世界由具體到抽象、由實到虛的順序。
關(guān)鍵詞: 句法功能 語義特征 介詞 認知解釋
“朝、向、往”是現(xiàn)代漢語中使用頻率較高的三個介詞,在句法功能、語義特征方面既有許多共性,有時可以互換,又存在差異,有時不能換用。本文通過語料調(diào)查對這三個詞進行語義分析和句法描寫,找出它們在句法、語義上的共同點與不同點,并運用相關(guān)認知語言學(xué)理論對三者的句法語義差異進行解釋分析。
1.語義特征
1.1相同點
“向、往、朝”跟名詞性詞語Np組合,都能表示方向處所義。例如:
(1)出了門,他并沒有直接回去,而是朝與賓館相反的方向走了幾站路。
(2)她的白脖頸全露在外面,小下巴向上翹著,仿佛一個仙女往天上看有什么動靜呢。
(3)他扶著瑞宣站起來,急忙往屋子外頭走。
“朝+Np”、“向+Np”、“往+Np”都表示方向處所義,可以互換而不失原義。
1.2不同點
1.2.1“朝、向、往”的語義特征比較
“向+Np”和“朝+Np”可以表示對象義,而“往”不能。例如:
(4)“我看哪,”小順兒的媽很費了一番思索才向丈夫建議,“還是照往年那么辦?!?/p>
(5)為了盡可能地搶回工期,指揮部今天組織了90人的隊伍,分班輪流在塌方間隙襯砌、掘進、噴漿,力爭戰(zhàn)勝塌方,以較高的日進度向元旦獻禮。
(6)“這會兒就開始偷奸?;?,以后怎么信賴你?”我朝石靜假笑。
顯然,句(4)、(5)、(6)中的“向+Np”、“朝+Np”都表示其后動作行為的對象,大多可以換成表示對象的介詞“對”。這里的“向”和“朝”都不能用“往”替換。在所調(diào)查的語料中,沒有發(fā)現(xiàn)用“往+Np”表示對象義的語句。
再具體比較“向+Np”和“朝+Np”在表示對象意義時的差異:在表示對象義時,“向”既可以表示具體動作性行為的對象,又可以表示抽象性行為的對象,如“獻禮”動作性不強,意義也比“假笑”等動作性強的動詞意義抽象,例(5)中的“向”不能換成“朝”,“朝”只能表示具體動作性行為的對象,不能表示抽象性行為的對象。
1.2.2與“朝、向、往”搭配的動詞的語義特征
我們還注意到,“向、往、朝”都能修飾動態(tài)動詞,且位移性很強,我們用V[+位移]表示,此時三者可以互換?!跋颉焙汀俺背四苄揎梽討B(tài)動詞外,還可修飾缺乏位移性的靜態(tài)動詞,用V[—位移]表示,“往”則沒有修飾靜態(tài)動詞的用法,這是由三者的語義差異造成的。
(7)1929年初,他和毛澤東率紅四軍主力下井岡山,向贛南轉(zhuǎn)移。
(8)當一個發(fā)光天體在朝我們的方向運動時,它發(fā)出的光的波長,在我們看來會變短。
(9)由于沒有防備,她也被小五嚇了一跳,慌慌張張中她急步往前走。
(10)不過通過結(jié)婚,她已經(jīng)向趙勝天表明了自己并不憨。
(11)張錚抱著膀子,朝我弓著腰,像一只鴕鳥。
例句(7)、(8)、(9)中“轉(zhuǎn)移、運動、走”是位移性很強的動態(tài)動詞,而例句(10)、(11)中的“表明、弓”是缺乏位移性的靜態(tài)動詞,與靜態(tài)標記“著”共現(xiàn)說明動詞“弓”的靜態(tài)性。
1.3小結(jié)
我們將“朝、向、往”的語義異同歸納如表1所示:
2.句法功能
2.1相同點
介詞“朝、向、往”主要的句法功能是同名詞性詞語組合做狀語,只要與謂語中心語語義相容,則句法上沒有其他限制。
2.2不同點
“向”和“往”可以同名詞性詞語組合做補語,而“朝”不能。
(12)我目送它直上太空,又飄飄蕩蕩地飛向城外,漸遠漸小。
(13)自去年下半年起,伊陣將矛頭指向在阿工作的外國人,尤其是法國人。
例句(12)、(13)中的“向+Np”都充當補語,從“向+Np”表示的意義看,(12)句中的“向+Np”表示方向處所,(13)句中的“向+Np”表示對象。
以下例句中的“往+Np”都充當補語:
(14)在聽到我的雜文已經(jīng)印成一半的消息時,我曾經(jīng)寫了幾行題記,寄往北京去。
(15)當時,阿寶正匆匆忙忙趕往工廠上班,為了節(jié)省五分錢公共汽車票錢,成年累月這樣步行著。
同樣是與名詞性詞語組合做補語,“往+Np”只能表示方向處所,不能表示對象,同“往”組合的名詞性詞語不能指人的名詞和人稱代詞。在搜集的語料中未發(fā)現(xiàn)“朝+Np”做補語的情況。
2.3小結(jié)
我們將“朝、向、往”的句法功能異同作歸納,如表2所示:
3.認知解釋
為什么介詞“朝、向、往”在語義、句法功能上會有這些差異?下面從認知語言學(xué)角度對其進行解釋。
3.1“朝、向、往”語義、句法功能差異的語法化解釋
現(xiàn)代漢語的介詞是從古代漢語、近代漢語發(fā)展而來的,大部分是由動詞虛化而來的。虛化又稱語法化,即實詞變?yōu)檎Z法功能成分的過程。“通常是某個實詞或因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變化而造成詞義演變,或因詞義的變化而引起句法位置、組合功能的改變,最終使之失去原來的詞匯意義,在語句中只具有某種語法意義,變成虛詞,這個過程可以稱之為‘語法化”(劉堅,1995)。介詞“朝、向、往”語義句法產(chǎn)生差異的原因就與其語法化過程緊密相關(guān)。
3.1.1“朝”
“朝”最初為名詞,《說文》釋義為“朝,旦也”。即早晨之義,讀zhāo。后因為臣子拜見君主都是在早晨,所以“朝”轉(zhuǎn)化為動詞,義為“朝見、拜見”,表示臣子拜見君主的行為,讀為cháo。如:
(16)十八年,春,虢公、晉侯朝王。(《左傳·莊公十八年》)
臣子拜見君主是一個方向性很強的動作,所以“朝”后有“對、向”的動詞意義,謂人或物正對某個方向。如:
(17)看宋江時,只低著頭;看女兒時,也朝著別處。(《水滸傳》第二十一回)
到明清時,當“朝”與其他動詞連用時,“朝”才逐漸虛化為介詞,如:
(18)防御回到樓上,只見吳山朝著里墻睡著。(《喻世明言》)
(19)才一下炕,又朝著那位姑娘跪下了。(《兒女英雄傳》)
3.1.2“向”
“向”最早的意思是“朝北的窗戶”,動詞“向”有“面對,人臉朝著……方向”的意義,如:
(20)河伯始旋其目,望洋向若而嘆曰……(《莊子·外篇·秋水》)
漢代之前,“向……而……”常常連用,可以看做連動格式,如:
(21)秦伯素服郊次向師而哭。(《左傳·僖公三十三年》)
漢代以后,“而”字常不用,“向……”經(jīng)常直接用于主語后第二個動詞前,這樣“向”開始向介詞虛化。如:
(22)菊花隨酒馥,窗影向床斜。(庾信《西門豹廟詩》)
后逐漸虛化為“偏愛、向著”義,已有對象義,如:
(23)人情皆向菊,風意欲摧蘭。(劉禹錫《秋種暑退贈樂天》)
3.1.3“往”
“往”,最初是動詞,詞義為“去,到……去”。如:
(24)是行也,祭仲知之,故稱疾不往。(《左傳·桓公十八年》)
(25)以士之招招庶人,庶人豈敢往哉?(《孟子·萬章下》)
唐宋以后,“往”的常見格式之一是“往+處所詞+動詞”,如:
(26)老夫自得官之后,使人往楚州問蔡婆婆家。(《竇娥冤》第四折)
也有“往+處所詞”用于動詞后面的情形,如:
(27)已知此人來意不善,不覺心驚,欲待走了,卻又下樓不及,遂推更衣,走往后樓躲避。(《金瓶梅》第九回)
在這些格式中,由于句子的意義中心偏向與“往”構(gòu)成連動式的動詞意義,在使用中“往”逐漸虛化為介詞。
3.1.4語法化解釋
從三個詞在古漢語中的使用情況可以看出,“往”作為動詞,位移性、動態(tài)性都很強,“朝”、“向”作為動詞,位移性、動態(tài)性不如“往”強,但方向性相對較強,還有對象義。虛化后的三個介詞“朝、向、往”受到它們的影響而產(chǎn)生差異?!巴钡膭討B(tài)性、位移性最強,所以作為介詞,“往”只能和位移性強的動詞搭配使用,不能修飾位移性弱、無位移性、具有面對意義的動詞。“向”其方向性引申出對象意義,且重在表示對象義,既可以表示具體動作性行為的對象,又可以表示抽象性行為的對象。由于動詞“朝”的動態(tài)性弱于“往”,強于“向”,方向性強于“往”,弱于“向”,因此虛化為介詞后,“朝”與“往”相比,在修飾動態(tài)性、位移性強的動詞時更重表方向;與“向”相比,在修飾無位移性動詞時,方向性弱于“向”。
在句法功能上,“朝+Np”、“向+Np”、“往+Np”都可以做狀語,但“向+Np”、“往+Np”還能做補語,而“朝+Np”則不能做補語。這些差異我們可以從語法化角度加以解釋。在古代漢語和近代漢語中,介詞的分布位置主要有兩個(尚紅,2004):一是動詞前,構(gòu)成“Np+Pp(P+Np)+Vp”結(jié)構(gòu),二是動詞后,構(gòu)成“Np+Vp+Pp(P+Np)”結(jié)構(gòu)。一般來說,介詞是由動詞虛化而來的,那么,可虛化的動詞必須首先能進入上述兩個結(jié)構(gòu)類型中的Pp位置,當一個動詞只能出現(xiàn)在“Np+V+Np”結(jié)構(gòu)時,就無法虛化為介詞。也就是說,虛化為介詞的動詞首先要充當連動句的第一個動詞,構(gòu)成“Np+Vp1(→Pp)+Vp2”(A式)格式,或者是充當連動句的第二個動詞,構(gòu)成“Np+Vp1+Vp2(→Pp)”(B式)格式。在A式中,Vp1中的V1因某種原因虛化,所以可能成為介詞。在B式中,Vp2中的V2虛化,有可能成為介詞。否則,動詞沒有虛化為介詞的句法基礎(chǔ)或前提。從分析的語料看,“向”、“往”都可以出現(xiàn)在A式、B式中,而“朝”則多出現(xiàn)在A式中。結(jié)合語義分析“朝+Np”不能做補語的原因:“朝”的動詞義為“朝見、拜見”,這個動作中包括了一種空間關(guān)系,即拜見與被拜見的雙方是面對面的,所以虛化為介詞后,“朝”有“面對”義,按照人類認知世界的時間順序來看,在“朝+NP”所修飾的動詞動作發(fā)生前,必先有“面對”的方向處所或?qū)ο?,反映在語言順序上就是“朝+NP”在動詞前做狀語,而不能在動詞后做補語。
3.2認知順序
認知語言學(xué)將人類認識世界的認知域排列成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的序列,認知域之間映射的一般順序為:人>物>過程>空間>時間>性質(zhì)。在這個序列的前半部分從人到空間的順序中,是由實變虛的過程,后半部分的從空間到性質(zhì)是由虛到更虛的過程。一詞多義的發(fā)展規(guī)律、實詞虛化為語法成分的一般規(guī)律都符合人類認知世界的序列。下面以“向”的語法化過程為例,從其詞義發(fā)展看人類認知世界的順序。
“向”最初為名詞,義為“朝北的窗戶”,漢代之前已有動詞用法,有兩個義項:一為“面對”,如例(20);一為“向……進軍、前進”。如:
(28)有是者,何向而不濟?(《左傳·昭公四年》)
漢時,表示“面對(方向)”的介詞“向”正處于萌生狀態(tài)。如:
(29)陵使至,則東向坐陵母。(《史記·陳丞相世家》)
(30)每見畫常拜,向之涕泣。(《漢書·金日傳》)從義素角度分析以上句子可知,“向”在漢代有兩個義素:(1)人;(2)臉朝……方向。后由于使用頻率不斷提高,使用范圍逐漸擴大,動作的發(fā)出者不再局限于人,擴展到物,也就無所謂“臉朝……方向”了,詞義引申,更抽象。如魏晉南北朝時期的詩句:
(31)飛花隨燭度,疏葉向帷開?!仓T葛穎《西園游上才》)
(32)別有追夜游,秋窗向月開。(張正見《劉生》)
在這些句子里,“向”已失去“人”和“臉朝……”的義素,只表示抽象的方向概念。至南北朝時,“向”的抽象化過程已經(jīng)結(jié)束,表方向的介詞“向”已成型,沿用至今。
由“向、往、朝”的語法化過程,我們可以看到人類認知世界的順序是一個由具體到抽象、由實到虛的過程。
4.結(jié)語
介詞“朝、向、往”在語義、句法功能上有同有異,三個詞都是由其動詞虛化而來的,因此它們的語法化過程對它們的語義、句法功能有著重要影響。從認知語言學(xué)角度看,三個詞的語法化過程均符合人類認知世界由具體到抽象、由實到虛的一般順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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