殷雋
(閩南師范大學文學院 福建漳州 363000)
作為唐代文學革新的開拓者,陳子昂不僅開啟了新的詩風,還創(chuàng)作了諸多影響深遠的詩文,如《感遇》詩三十八首《觀荊玉篇》《修竹篇》等。雖然本文并非專門探討修辭問題,但詩文卻與修辭密切相關,透露了文學創(chuàng)作的標準、內容與形式的關系等修辭思想。作者擬從陳子昂的詩文入手,探討其修辭理論的特點、來源和影響,旨在開辟有關陳子昂研究的新切入口。
一
陳子昂的修辭理論集中體現(xiàn)在《與東方左史虬修竹篇序》中,這篇序言鮮明地表明了陳子昂
在文學創(chuàng)作上的態(tài)度,開創(chuàng)了文學革新的道路。“東方公足下:文章道弊五百年矣!漢魏風骨,晉宋莫傳,然而文獻有可征者。仆嘗暇時觀齊、梁間詩,彩麗競繁,而興寄都絕,每以永嘆。思古人??皱藻祁j靡,風雅不作,以耿耿也。一昨于解三處,見明公《詠孤桐篇》,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遂用洗心飾視,發(fā)揮幽郁。不圖正始之音,復睹于茲,可使建安作者,相視而笑。解君云:‘張茂先,何敬祖,東方生與之比肩’。仆亦以為知言也。故感嘆雅制,作《修竹詩》一篇。當有知音,以傳示之?!盵1](P68-69)這篇文章鮮明地提出了作者的創(chuàng)作態(tài)度,“風骨”和“興寄”是其詩文革新的大旗,也是對六朝文風的猛烈批判。在陳子昂看來,優(yōu)秀的作品一定是“骨氣端翔,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風骨”和“興寄”的有無是判斷詩文優(yōu)劣的標準。從修辭學的角度看,其中蘊含了豐富的修辭思想,包括修辭的原則、修辭的手段、修辭的風格等。
(一)修辭的原則
根據(jù)修辭學家黎運漢先生的修辭觀,修辭的表達原則主要包括立誠、切旨和適境。[2](P30)陳望道將適應題旨情境作為修辭的第一義,“適境”作為修辭原則也被諸多修辭學家提及。其中語境既包括語言語境和非語言語境,時代特征、政治環(huán)境、價值取向、民族心理等是非語言語境不可分割的一部分。切旨原則是古代修辭理論的核心,早在梁代,劉勰就已提出“意在筆先”、“意”先“辭”后,遣“辭”以“意”為依據(jù)的原則,歷代文質之辯亦是切旨原則的體現(xiàn)。立誠是語用修辭的根本原則,“修辭立其成”包括立言態(tài)度真誠和內容真實,只有立言真實的修辭才能起到相應的社會效果。陳子昂的“興寄”修辭思想有諸多層次,其中最重要的是提倡詩歌要適應時代,具有深刻的社會內涵。
陳子昂在《喜馬參軍相遇醉歌序》中說“吾無用久矣,進不能以義補國,退不能以道隱身。……詩,可以比興也,不言曷著?”[3](P48)由此可知,陳子昂把“比興”與“義”和“道”聯(lián)系在一起,意在強調詩歌創(chuàng)作要切合實際,反映社會現(xiàn)實,關注民生,針砭時弊,發(fā)揮現(xiàn)實主義詩歌的功效?!芭d寄”的途徑是比興,目的是寄托,托物言志,這是陳子昂的文學審美標準,也是適境的修辭之道。在陳子昂看來,《詩經》和《楚辭》作為詩歌的典范,其反映現(xiàn)實和美刺社會的原則和功效足以垂范后世。六朝以來,文風浮艷,內容空洞,過分追求辭藻的華麗,形式主義詩風籠罩時代,完全違背了修辭的切旨、適境和立誠原則。因此陳子昂繼承了劉勰“諷兼比興”的思想提出“興寄”說,意在要求詩歌創(chuàng)作要寄托真情實感,表達肺腑之言,避免空洞的浮夸文辭和艷麗詩風,這就是陳子昂修辭理論中的立誠原則。除了字句的比興外,陳子昂特別強調通篇文章的比興,比興在這里已經化成一種修辭體制,比興的目的是塑造寓意深刻的現(xiàn)實主義文章,只有關心國計民生的文章才具有文學意義。而六朝的宮體詩皆是彩麗競繁,文辭華美卻空洞無物,重文輕質,文質脫離,導致文章倒弊,陳子昂的革新主張正是作詩要切旨,一切措辭必須切合詩文旨意,文質一致的文章才會鏗鏘有力,這點與現(xiàn)代修辭學的切旨原則正好吻合。陳子昂的三十八首《感遇詩》昂揚凌然,針砭時弊,充分體現(xiàn)了他切合時政的思想和真誠的修辭態(tài)度,并且文辭直白,文質一體,具有深刻的感召力和批判度。
(二)修辭的手段
1.比興手段
陳子昂力推“興寄”,“興寄”即比興、寄托。“比”和“興”最初是《詩經》中的兩種表達手段,最先將“比興”作為文學創(chuàng)作理論提出的是劉勰和鐘嶸,《文心雕龍》中說:“比者,附也;興者,起也?!盵4](P324)鐘嶸深化了“賦”“比”“興”的原義,在《詩品》中提出“興”的兩種涵義,一種是有感于景物景觀和生活境遇而產生的主觀情感,如“辭興婉愜”;另一種是藝術創(chuàng)作方法,即將主觀情感和社會現(xiàn)狀化為文學創(chuàng)作的方法,如言有盡而意無窮的手法就是“興”。陳子昂的“興寄”說與劉勰和鐘嶸相似,意在借物抒懷,將情感化之筆下,將現(xiàn)實與人的情感相結合,密切關注社會和政治。
陳子昂的三十八首《感遇詩》都充分運用了比興的手法,借對動植物等事物的描寫寄托自己的感情和政治主張。如其二十三首“翡翠巢南海,雄雌珠樹林。何知美人意,嬌愛比黃金?殺身炎洲里,委羽玉堂陰。旖旎光首飾,葳蕤爛錦衾。豈不在遐遠?虞羅忽見尋。多材固為累,嗟息此珍禽?!盵1](P36-37)全詩以翡翠鳥自比,以翡翠鳥的不幸遭遇抨擊當時才美反遭迫害的不合理現(xiàn)象,寄托自己對未來命運的憂慮。陳子昂才美卻屢遭當朝排斥,滿腔報國熱情無法排解,最終在四十一歲時遭奸人所害。陳子昂的命運就像這翡翠鳥一樣,雖然美好珍貴卻無法發(fā)揮真正功用,最終被無情獵殺。此詩比興手法貫徹全詩,借翡翠鳥起興,又以翡翠鳥自比,一句“多材固為累”已將筆鋒轉至人,詩人此時卻宕開一筆,仍將翡翠鳥作為結尾,藝術結構跌宕不平,哀怨之情溢于言表。
2.講究音律
陳子昂在《修竹篇序》中提出優(yōu)秀的文學作品應該是“音情頓挫,光英朗練,有金石聲”,這是主張文學修辭要注意音律的美感,做到形式與內容和諧共生。“音情頓挫”是指詩文的節(jié)奏有起有伏,抑揚頓挫,感情充沛深刻;“光”指文章光彩,“英”指文章的辭藻,“光英朗練”指詩文的語言要光鮮,色彩要明晰;“有金石聲”是指詩文節(jié)奏鏗鏘有力,聲律剛健明朗。陳子昂提出音律之說體現(xiàn)了其對詩歌形式之美的關注,旨在將詩歌作品內容、作者情感與詩歌音律進行結合。律詩之美美在音節(jié),音隨情變、音節(jié)相合有助于渲染詩歌的思想和主旨。陳子昂肯定了詩歌輕重相從、起伏有致、異音有序的音律之美,倡導詩歌做到對音嚴謹、屬律對切、音偕情鳴,從而塑造曉風和暢、沉郁頓挫、婉轉悠揚的音樂美。其《感遇詩》三十八首雖然都是五言古體詩,但他在古體中加入了律調聲韻和對偶句,將古體詩的雅致古樸與律詩的圓潤優(yōu)美巧妙融合,剛柔并濟。同時詩歌音韻也分八韻、六韻、四韻不等,由此可見陳子昂在作詩時對音律的講究。
二
陳子昂的修辭理論在當時具有深厚的影響,他在批判齊梁間艷麗詩風的同時擴展了“風骨”說和“興寄”說,為詩文創(chuàng)作提出了具體的藝術要求,將詩歌定位于人類情感與時代精神的雙層關照,為扭轉唐初浮躁奢靡的文風開辟了道路,也為唐詩的興盛掃除了理論障礙。時人對其評價頗高,盧藏用盛贊他“卓立千古,橫制頹波,天下翕然,質文一變?!盵3](P15)高棅也對陳子昂推崇之至,“繼往開來,中流砥柱,上遏貞觀之微波,下決開元之正”。[6](P47)韓愈盛贊“國朝盛文章,子昂始高蹈?!盵7](P82)杜甫等人也受其理論影響,他在《戲為六絕句》中寫道:“才力應難跨數(shù)公,凡今誰是出群雄?或看翡翠蘭苕上,未掣鯨魚碧海中。”[8](P541)杜甫認為“翡翠蘭苕”這種清新文辭缺乏厚重感,只有“掣鯨魚碧海中”這種豪壯的文辭才能創(chuàng)造明朗雄壯的意境,只有這樣的詩歌才符合漢魏風骨的理想。王昌齡也提出文要講究“氣”,“氣”也就是“風骨”。李白、杜甫等人繼承了陳子昂的“風骨”說,創(chuàng)作了諸多俊朗之作,以此來實踐陳子昂的“風骨”理論和“興寄”說。殷璠在《河岳英靈集》里明確強調漢魏風骨,以此作為詩歌的極致美,反對矯飾之作。他在選編唐人詩集時,偏重雄壯有力、俊朗剛健的作品,對于王昌齡、高適等人的詩作評價頗高,尤其推崇王昌齡的詩風,認為是“中興高作”。他在評論各家詩作時,明確以漢魏風骨作為評判標準和審美理想。由此可見陳子昂的修辭理論影響深遠,已逐漸成為文人心中的創(chuàng)作規(guī)范和審美理想。
三
陳子昂的“興寄”發(fā)展自“美刺比興”,重視詩歌對現(xiàn)實的揭露,雖提出比興,但側重點仍在對內容的寄托,并非比興這種純粹的藝術表達方式;“風骨”之說要求用剛健有力的語言表達真摯深沉的感情,其實質是強調文章的內容要深刻有力,擲地有聲,具有一定的社會作用。因此,陳子昂的修辭思想略帶“輕文”的色彩,但“輕文”并不是“反文”,陳子昂重視“質”,也不拋棄“文”,其“輕文”的傾向是出于對齊梁間和唐初浮艷文風的矯正,雖有點過,但它的形成既有社會原因,又在修辭史上占有重要地位。
(一)產生原因
1.社會原因
陳子昂修辭觀的形成與當時的社會背景有關,隋唐時期的唐詩處在過渡階段,貞觀之治后社會安定,文人的心態(tài)漸漸從容,這種心態(tài)直接影響了文學創(chuàng)作。當時的詩文皆是歌功頌德,詩作缺乏真摯深沉的情感,文辭追求矯飾,題材多反映朝廷生活,內容多空洞乏味,這種文學狀態(tài)促使詩歌朝著更華美的路徑前進。其中很大一部分文人為了維護自身利益時常作詩歌頌統(tǒng)治者,宮體詩盛行。唐高宗、武則天等人也倡導綺麗的文風,促使華美文風持續(xù)擴散開來,上官儀更是提出“八對”之說,整體詩風呈現(xiàn)出輕教化、輕興寄的狀態(tài),這些都是當時文人重華彩、重形式的表現(xiàn)。然而安定的社會必然需要一個積極向上的心態(tài),唐朝國立興盛,中外交流頻繁,這時期的文人胸襟逐漸擴大。再加上一些底層知識分子通過科舉考試進入仕途,對于上層階級奢靡的生活和空虛的文風產生厭惡,他們擁有豐富的生活經驗和閱歷,情感也較樸實,需要一種質樸的文學藝術形式來表達這種情感。因此,當時的詩文需要革新,這符合社會進步的規(guī)律,也滿足先進知識分子的愿望。初唐四杰開始批判這種只重形式忽略內容的風氣,將詩文題材擴展到生活中,并且主張抒發(fā)真實情感。但他們并未明確提出理論,陳子昂正是感知到詩文革新理論的重要性,于是明確提出修辭主張。為了強烈批判這種重形式的文風,陳子昂提出要重風骨、重內容,雖有點矯枉過正,但其正面意義遠遠超過負面影響。
2.文質關系的客觀規(guī)律
陳子昂重質輕文的修辭思想,從修辭學角度可以看成是形式與內容的一種動態(tài)平衡;文人對形式的重視過度之后必然會引發(fā)對內容重視的價值取向。陳望道曾說:“內容有些涸竭的情形,單想從形式這一面取勝,便是一個將近沒落的形式過重時期。對于形式,像斗測巧板似地,竭力求其工巧,而于內容卻是死守舊見,不事開展。這樣的時期,名為形式過重,其實也不是真的形式過重。因為形式所有的不過是概念,沒有內容去充實它,那概念也就是一個活潑不生動的死概念。沒有現(xiàn)實的意義,也沒有真實的力量。名為偏重形式,其實正是形式的糟蹋?!盵9](P32)陳望道對重內容的修辭觀也進行了解說:“內容過重一般并不是故意的,只為謀求‘言隨意遣’,而言尚不足以供應付,意又還不足以創(chuàng)成新形式,這才發(fā)見了這樣的現(xiàn)象。這現(xiàn)象是每一新內容要求有自己的適應的新形式的開創(chuàng)時期一種公有的現(xiàn)象?!盵9](P32)初唐是社會的轉型期,靡艷文風依舊盛行,社會現(xiàn)狀卻已發(fā)生改變,人們迫切需要突破形式的桎梏,表達內心的真實想法和新內容。陳子昂為順應時勢,提出的修辭觀帶有重質輕文的傾向就不足為奇了。
總的來說,“重質”是陳子昂為了反映現(xiàn)實、揭露弊端、表達感情、啟發(fā)社會而對文學修辭提出的要求,“輕文”是對齊梁和初唐時期綺靡文風的批判,是倡導創(chuàng)作突破宮體詩形式障礙的一種努力,出現(xiàn)矯枉過正是可以理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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