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繼光,潘 其
(溫州大學外國語學院,溫州 325035)
根據(jù)我國國家標準的簡體中文字符集 (GB 2312-80),“老”字處于一級詞庫,根據(jù)使用頻率,在最常用的一千個漢字中排在第112位。正是由于“老”字使用的高頻性,其組構的靈活性,吸引了不少學者對其進行研究。王力[1]考察了詞綴“老”的來源和發(fā)展脈絡,并指出“老”用于指人和動物。任學良[2]認為“老”不僅可以用來指人或其他動物,還可以用來指植物,如“老倭瓜”、“老玉米”,同時還分析了“老”作為詞頭具有兩方面的作用:一是表示詞頭的語法意義——親昵隨便的附加意義;二是表示語法功能——詞頭“老”是名詞的標志。閻德早[3]概括了“老”在構建稱謂語方面的特殊作用,從構詞能產性的角度闡述了“老”字的特殊功能:它能化非稱謂語為稱謂語、能使某些詞活用、能給某些詞語“灌注”褒貶之情或點染某種感情色彩、能渲染人物的性格特征。董為光[4]考察“老”在表稱謂時,認為有“自稱”和“稱人”的用法,能分別滿足“自謙”和“尊人”的表達需要。在一定語境下,通過“面稱”和“背稱”中蘊含的感情色彩,傳遞某種人際關系的信息。沈孟瓔[5]、宗守云[6]對新時期詞綴“老”的構詞變化做了一些分析。21世紀,周元琳[7]、王海英[8]、郭作飛[9]、盧慧慧[10]等學者從語義角度對“老”的語法化原因及語義色彩進行了研究。
這些研究從不同角度說明了“老”字結構意義運用的特殊性:結構意義并非源自各結構成分意義的整合;“老”對整個結構的功能起著特殊作用。而這與構式語法中“整體大于部分之和”的完形原理遙相呼應,故本文將運用認知語言學的構式觀來對“老”字結構進行研究。
20世紀七八十年代,隨著語言研究的深入,認知語言學逐漸發(fā)展壯大起來。認知語言學認為,意義不是客觀賦予的,而是主觀建構的;語言不是一個自足的認知體系,對語言的描寫必須參照人的認知過程[11](P29)。在認可語法等于語言能力,可通過心智表征來描寫的同時,提出了語言以“構式”為單位在人腦中進行心智表征。構式作為一種象征單位,是“形式與意義的結合體”(pairing of form andmeaning)或“形式與功能的結合體”(pairing of form and functions)[12](P1-5)。
認知語言學在將習語納入語言研究的中心地帶的同時,對意義進行了新的定位,認為意義是基于身心經(jīng)驗的“概念化”(conceptualization),語義分析不能忽略個人通過主動的認知加工強加在他心智經(jīng)驗之上的結構[13](P194)。以蘭艾克為代表的認知語言學家認為,語言意義應當包含“概念內容”以及人們對其進行認知加工的“識解方式”。一個語言表達式的概念內容由其所涉及的認知域提供,“識解方式”則是根植于描繪和識解該概念內容的認知方式。識解是人們“為了思維和表達的需要,以不同方式對同一情景進行識解的能力”[13](P490),在具體操作中有五個維度: “詳略度”、“背景”、“視角”、 “轄域”和 “突顯”[14](P5-8)。一個語義結構通常會涉及多個與之概念內容相關的認知域,人們通過不同的識解方式,對其在具體情景中,概念內容所涉及的認知域進行鎖定,獲得精確的概念意義。
基于認知語言學的構式觀,筆者將“老”字結構看作語言結構形式與意義的結合體—— “老X”構式,運用蘭艾克的認知識解操作的五個維度,對“老X”構式義進行認知識解。
認知視角是在觀察主體與客體之間建立起的一種識解關系,通常稱為視角安置。它可以分為最佳視角安置和自我中心視角安置[13](P129-131)。當我們將自身納入到語義場景的構建時,屬于自我中心視角安置,其識解的主觀性較強,當我們置身知覺客體之外時,識解的客觀性較強,所在的是最佳視角。正是由于我們在不同認知環(huán)境中的視角不同,才導致“老X”構式存在不同的語義色彩。
在“老”字表親屬的構式中,如說到自己的親屬,“老爸、老媽、老公、老婆”等構式義的客觀性會減弱,表示親密、親昵的主觀色彩加強;當提及的是別人的親屬,即“你/他老爸、老媽、老公、老婆”的時候,“老”字構式義的客觀性更強。當然,這里所說的主客觀性具有相對性。畢竟,概念構建的主體是人,人們總是會自覺或不自覺地將個人的主觀性介入到概念意義的構建中去。如:
例1:老杜文章擅一家,國風純正不欹斜。(北宋·黃庭堅《次韻伯氏寄贈蓋郎中喜學老杜詩》)
例2:每被老元偷格律,苦教短李伏歌行。(唐·白居易《編集拙詩成一十五卷因題卷末戲贈元九李二十》)
例3:司馬昭獨解說道:“欽敢叛國,應受族誅,但今卻不應出此。欽子窮迫來降,若將他誅戮,反使城內守兵誓死拒我,豈不可慮?”乃召入鴦虎二人,面加撫慰,更表為偏將軍,封關內侯。能收能放,奸譎不亞老瞞。(蔡東藩《后漢演義》第九十九回)
例4:王政林打電話給縣政府看大門的武禿子,詢問同村人吳玉亭在縣政府是否馬上就要被提拔了,武禿子回答:以前叫我武師傅的,只要開始叫我老武了,就有動靜 (被提拔的風聲已緊),等確定叫我武老頭了,那這人準提了。(葛水平《比風來得早》)
黃庭堅稱詩圣杜甫“老杜”,稱謂中飽含著言者對杜甫的尊敬和敬仰之情。白居易稱自己的好友元稹“老元”,有著親密的意味。“老瞞”意指曹操,句中有鄙夷的味道。雖然這些概念都是以獨立于自身的客體為焦點進行概念建構,但言者的視角并沒有完全超越自我中心視角安置的范圍,將自己對客體的感受一同灌注到所描述的客體之中。而在例4中對同一客體對象的稱謂從“老武”到“武老頭”更是直觀地表明了個人社會身份地位的變化,直接投射到個人描寫場景的視角,導致語言構式的差異。
背景是指為了理解一個表達式的意義或結構所需要的另一個或數(shù)個表達式的意義或結構,與我們常說的百科性背景知識有關。轄域是表達式所激活的概念域配置。一個表達式的語義通常是以背景為基礎在認知域上進行拓展,但拓展的區(qū)域有限,受轄域所制約。每一個表達式都有一個對應的轄域,其管轄區(qū)域有大有小,最大轄域是人的感知所能接入的最大區(qū)域,直接轄域是在客觀場景下觀察主體直接感知到的區(qū)域。背景和轄域都是在認知域的層面上活動,共同對構式的語義內容所對應的認知域進行定位。下面,我們著重分析該識解因素在“老X”構式中是如何體現(xiàn)的:
例5:樊遲請學稼,子曰:“吾不如老農。”(《論語·子路》)
例6:欲以曹操、司馬炎為例,九錫殊物,賜加非宜,不愿擬議,亦恥老瞞同傳。(唐·溫大稚《大唐創(chuàng)業(yè)起居注》卷三)
例7:此是天上老鴉鳴,人間老鴉無此聲。(唐·顧況《烏夜啼》)
例8:其實姑娘我也是花,只不過是老黃花了。(滄州吧——百度貼吧)
“老農”表示的構式義是“年老的、有經(jīng)驗的農夫”,是以“老”表示上了年紀,和“農”表示“農夫”為背景,將轄域在表示與人相關概念的認知域中進行定位所得到的?!袄喜m”的構式義“曹操”,也是以曹操小字“阿瞞”為背景在認知域上通過轄域定位而獲得的。而在例7中的“老鴉”因為兩句中提供的背景不一樣,激活的目標認知域也就不同,前者指天上飛的烏鴉,后者則以人間怡紅院的老鴇為背景,使認知域從動物烏鴉跨越到人間歌妓,“老鴉”的轄域也從直接轄域過渡到最大轄域。在例8中的“老黃花”在客觀場景下對應的直接轄域就是植物中長老了的黃花,但在本例中,以姑娘做背景,我們能感知到“老黃花”指的是老處女。在“老X”構式中,像“老狐貍”“母老虎”“老油條”“老古董”等,也和例7、例8一樣,當我們選擇客觀的事物做背景,構式義在認知域中激活的轄域就是相應的事物,當我們選擇人做背景,構式義的認知域也就是對應的人。所以,不同構式內容需要一定的背景知識來激活認知轄域。
突顯即注意力的焦點不同,會突顯出同一情景的不同方面。詳略度則指我們在對情景進行描寫時所采用的具體或抽象的方式。突顯與詳略度的關系非常密切,對同一情景的描寫,我們的注意力聚焦的部分,通常會描繪得相對具體一些,內容也就更突出一些;而注意力所忽略的部分,則反之。在“老X”構式中,聚焦在人身上的用法最普遍,構式內容也最豐富。下面,我們就不同“老X”構式形式的抽象度和意義的突顯進行分析。
例9:因為老大懦弱,老二和老三就特別尊重老大,鼓勵他說出自己的意見。(戴厚英《流淚的淮河》)
例10:“好歹來吃我的也都是中國人,我也聊以自慰,沒胖老外。”(王朔《千萬別把我當人》)
例11:溫州人四海為家,人人都想當老板。(李潔《看看人家溫州人》)
例12:我問起老王那個老光棍,他們互做神秘的一笑,老劉說:“他在相親!”(朱邦復《東尼!東尼!》)
在以上“老X”構式中,“老”字的抽象不容置疑,而與老字結合的成分,“大、二、三,外,板、王、劉”等,也都是有一定抽象性的字,無法從構件中得出構式義,但各個構式的整體意義確實指具體的人。在“老總、老板”中,各構件是抽象的,組合后的構式義表示一把手,做決策,下指令。在例9中,“老”抽象突顯時間域,“大,二,三”抽象突顯序列,相應的構式則具體突顯了家中按相應順序出生的人?!巴狻弊趾艹橄?,可以表示外面、外地、外行、外國等,但從例10“老外”具體指外國人的構式義中,可以看出“老”抽象突顯出人的概念,“外”突顯了外國。“板”字抽象,可以指木板、黑板、甲板等,正常情況下不能與“老”字搭配,可是現(xiàn)在“老板”具體構式義指一把手,做決策,下指令的人。而對于“老王、老劉”這類構式,“老”字的抽象性卻會根據(jù)不同的使用環(huán)境而發(fā)生變化,當它用來稱呼年長于己的人時,“老”的抽象性低;當它用來稱呼關系密切的同輩時,抽象度就高。
綜上所述,“老X”各構式義通過識解各個維度的操作,使概念內容得以精確:人們通過在語用環(huán)境中所處的立場和觀察視角,對視角范圍內所觀察到的事物進行主客觀定位,大腦中的百科知識以及客觀環(huán)境下的語用背景對“老X”構式的概念內容在認知域上進行定向,最后通過具體或抽象的描述方式將構式義完整地進行突顯。
本文基于語言形式與意義之間的關系,運用認知語言學的構式觀將“老”字具有非常規(guī)結構義的結構歸為“老X”的習語構式,并嘗試著用認知識解理論的五個維度—— “視角、背景、轄域、突顯和詳略度”對其構式義進行了概括性分析,突出強調了人類的認知方式對“老X”構式義解讀上的貢獻。然而,“老”字的構詞能力極強,構式種類繁多,用法極廣,還需要更多的學者從認知的角度對其進行更細致的語料分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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