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瑞英
(徐州醫(yī)學院 公共教育學院,江蘇 徐州221006)
德國學者??抡J為,人是兼有理性和動物性的物種,社會文明規(guī)訓了人的理性,壓制了獸性,但獸性并未徹底消失,只是潛伏了下來。[1]??抡J為理性是不可靠的,任何時候都會受到損害,尤其是瘋癲的損害,“如果你們聰明又有教養(yǎng),你們不要以此來炫耀;一件小事就足以擾亂甚至毀滅你們引以為榮的所謂智慧;一個意外事件,一次突然而猛烈的情緒波動就會一下子把一個最理智、最聰明的人變成了一個白癡?!保?](P198-199)①此處引號內(nèi)內(nèi)容為米歇爾·??乱萌諆?nèi)瓦醫(yī)生馬泰(Mathey)的話。福柯的這一話語無疑是深合艾米莉·勃朗特的心緒的。艾米莉酷愛讀書,但性格中有暴烈的一面,這與她自幼愛讀一些含有神秘殘暴氛圍的浪漫主義作品有關。艾米莉的家位于豪沃思地區(qū)的一處曠野,近鄰工業(yè)區(qū),這使她得以觀察文明理性的社會,但同時身處荒野氛圍的浸染。她個性狂野孤傲,她的姨母蓋斯凱爾夫人證實她從來不對任何人類表示關切,“她把全部的愛都給了動物,她喜歡野性未訓的動物?!保?](P216)可以說艾米莉此生唯一的一部作品傾注了她對人生與人性的深深思考。人性中潛伏著獸性,人在譫妄狀態(tài)的野性魅力,有執(zhí)著而瘋癲的破壞性……這些讓她激動且著迷。英國現(xiàn)代小說家伍爾夫這樣評論道:“艾米莉被某種更為廣泛的思想觀念所激動……她朝窗外望去,看到一個四分五裂,混亂不堪的世界,于是她覺得她的內(nèi)心有一股力量,要在一部作品中把那個分裂的世界重新合為一體。”[3](P33-34)
??抡J為,瘋癲是有魅力的。瘋癲的智慧預示著撒旦的統(tǒng)治,預示著終極的狂喜,在荒唐的欲望中彰顯著獸性的力量,健壯的身體所顯示的野性未羈的無言的青春力量,透露出一種生而自由的,已經(jīng)獲得解放的人性存在,張揚著已被理性社會馴化了的,不被承認的自由。[1](P263)希剌克利夫在艾米莉的筆下是狂野的、有魅力的,這種魅力讓凱瑟琳沉醉,也讓在文明浸潤下長大的伊莎貝爾被他深深地迷住了,產(chǎn)生了不可抗拒的愛慕之情。[4](P83)在《呼嘯山莊》中,艾米莉?qū)ξ拿魇浅钟幸唤z嘲諷態(tài)度的,在文中,野性相比文明規(guī)訓下的僵化與孱弱,是有致命吸引力的。林惇一家“生活在一座漂亮輝煌的房子里,讀背圣經(jīng),寬容忍讓”是文明理性的象征,但這種理性卻是有缺憾的。林惇雖文雅但顯得瘦弱,與高大強壯的希剌克利夫相比像個少年,“文明理性的”林惇在希剌克里夫面前是自卑的、苦惱的;與林惇有密切關系的兩個女人都被希剌克利夫征服了。在凱瑟琳的眼中林惇是一只老鼠,而希剌克利夫則是一個威武的軍人?!八肯肓謵淮?,就想希剌克利夫千次?!彪m已經(jīng)是林惇夫人,但對希剌克利夫的愛仍讓凱瑟琳魂牽夢繞。對優(yōu)美平靜的畫眉山莊來說,希剌克利夫是一只潛伏在四周的野獸,但這只野獸在林惇的妹妹伊莎貝爾看來卻擁有傳奇的英雄氣魄,并幻想得到他的傾心,并在知道他對自己家人恨之入骨的情況下仍跟他私奔。我們或許可以從美學角度得以一窺希剌克里夫的魅力所在,在審美學上有優(yōu)美與壯美的審鑒之分。優(yōu)美在形態(tài)上弱、小,形式上成靜態(tài),寧靜優(yōu)雅,常呈現(xiàn)單一的情感反應;而壯美在形態(tài)上強、大,是動態(tài)的美,豪放、激蕩,在美感上具有復合的情感反應,如驚嘆、恐懼、崇敬、愉悅、振奮。[5](P174)無疑,相對于林惇的文雅理性,艾米莉更欣賞希剌克里夫的野性不羈。希剌克里夫的神秘血統(tǒng),異族性質(zhì),隔絕文明社會的訓誡,強壯的體魄,張揚的個性構成了致命誘惑,也預示了潛在的破壞與毀滅。
??抡J為,“在想象、判斷和欲望中表現(xiàn)出來的靈魂對錯誤的執(zhí)迷不悟,構成了這類人的特征,瘋癲的推理既不荒謬也不違反邏輯,只限于在心象所規(guī)定的現(xiàn)象范圍內(nèi)出現(xiàn),因理性語言被顯赫的心象籠罩著,它在心象整體和通用話語之外形成一種被濫用的獨特結構?!保?](P92-93)通過福柯的話語,我們得以理解希剌克里夫為何對除凱瑟琳之外的其他人如此冷酷,為何伊莎貝爾的深情不能觸動希剌克里夫。雖然希剌克里夫外表上是一個理智正常的人,但他的心象被凱瑟琳占據(jù)著?!拔乙坏皖^看這間屋里的地面,就不能不看見她的面貌在石板中間出現(xiàn)!在每一朵云里,每一棵樹上——在夜里充滿在空中,在白天從每一件東西上都看得見——我是被她的形象圍繞著!”[4](P274)在希剌克里夫的心中,生活是灰色調(diào)的,與凱瑟琳的感情維系是他唯一的生存意義所在。所以,當凱瑟琳選擇做林頓夫人,而不是希剌克里夫夫人時,他受到的打擊是巨大的。當個體反復體驗被他人和社會拒絕的憤怒、悲傷、羞愧的時候,一種形式的自我防御機制是將事情進行外部歸因:個體會對產(chǎn)生拒斥的單元結構產(chǎn)生疏離感和憤怒感,并對單元結構和分層社體中的成員產(chǎn)生報復行為。[6](P103)為了報復凱瑟琳背叛自己,希剌克里夫娶凱瑟琳丈夫的妹妹伊莎貝爾為妻,這一舉動摧垮了凱瑟琳,導致了她的死亡。他進而認為是林惇一家奪走了自己的幸福,所以,伊莎貝爾·林頓成為他發(fā)泄怨恨的工具,他嘲笑她企圖用柔情感化自己,貶損伊莎貝爾對自己深情的為“奴性”,下流,令他惡心。[4](P125-126)盡管如此,伊莎貝爾仍愛著他,在危急關頭挺身保護他,但希剌克利夫如沒有知覺一般,失望的伊莎貝爾最終只能逃走,在他鄉(xiāng)獨自撫養(yǎng)兒子,郁郁寡歡走過了短暫的一生,留下無盡的哀怨。此外,希剌克利夫?qū)鹤雍翢o父性,甚至可以說是失去人性。他利用兒子謀取林惇家的財產(chǎn),當看到他有林惇一家的眼睛和外貌,他對兒子嫌惡且冷漠,當借助他謀取林惇家族財產(chǎn)的計劃成功后,就徹底遺棄了他。當被告知他兒子病重了,希剌克利夫回答道:“他的生命一文不值,我不要在他身上再花一個銅子了!”“永遠別讓我再聽見關于他的一個字,這兒沒有人關心他怎么樣?!保?](P248)最終他兒子在病重中哭號死去。譫妄的情感破滅后,充斥心靈的是復仇的烈焰,給凱瑟琳和她的親人們帶來了毀滅。
“瘋癲被視為出自內(nèi)心的沖動,這種沖動超越個人的合法界限,無視他應遵守的道德界限,從而導致自我神話。初始模式是否定上帝,進而發(fā)展為自認為上帝,[1](P248)這種偏執(zhí)情感模式在希剌克里夫身上得到了體現(xiàn)。在敵意環(huán)境中長大的希剌克利夫喪失了正義感和同情心,且個性傲慢。在幼年時,老主人恩肖很寵愛他,“只要他一開口,全家就不得不服從他的愿望”,家人與下人“為了迎合主人的偏愛,大大滋長了希剌克里夫的驕傲和怪癖”。[4](P28-30)恩肖過世后,別人對他的嫌惡,使他變得野蠻、執(zhí)拗、殘暴。他自封為“暴君”。他稱伊莎貝爾對他的迷戀為“奴性”,是為了獲得自己的嬌寵,他把林惇對凱瑟琳的感情比作大海盛在馬槽里,橡樹栽在花盆里,而只有自己對凱瑟琳的感情才像大海與平原。[4](P128)凱瑟琳對他的深情,林惇在他面前的不自信讓他陶醉。當凱瑟琳背叛了他時,他瘋狂地報復。一個不敬上帝、不尊重社會道德法則的譫妄者,還能重回理性的道路嗎?18世紀的歐洲,對自大妄想癥的一種治療方法為緘默法。對自大妄想者來說,苦難是他的光榮,失去了觀眾使他受到屈辱,因為空洞的自由與別人與他的不相干具有了恥辱的性質(zhì)。[1](P245)當凱瑟琳、伊莎貝爾、林惇都離世后,希剌克利夫沒有感到復仇后的滿足感,他對內(nèi)莉說:“這是一個很糟糕的結局。我用撬桿和鋤頭來毀滅這兩所房子,并且把我自己訓練得能像赫庫利斯一樣的工作,等到一切都準備好,并且是在我權利之中了,我卻發(fā)現(xiàn)掀起任何一所房子的一片瓦的意志都已經(jīng)消失了!……我已經(jīng)失掉了欣賞他們毀滅的能力,而我也懶得去做無謂的破壞了?!保?](P248)此時希剌克里夫困惑了,沒有人再關注他的狂怒,聆聽他的深情,遭受他的報復,敬仰他的傲慢,當其他人因為死亡而失去了加害者的身份,希剌克里夫同時也失去了受害者的身份,同時以正義復仇者自居的身份也煙消云散了,空缺感使希剌克里夫走向了反省之路。促使希剌克利夫困惑并走向反思的另一個推動因素就是他通過他的鏡像——哈立頓·恩肖開始認識自己。福柯認為:“狂妄與現(xiàn)實之間的裂痕只有在客體對象中才能被認識,而在主體中完全被心象掩蓋了。鏡子作為一個合作者,成為一個消解神話的工具。瘋癲者在類似的譫妄對象中,向照鏡子一樣認識了自己,他堅實的權威主體在這種他所接受的、因而喪失神秘性的客體對象中消解了。他受到自己的冷峻審視。他陷入一種不斷自我對照的觀察中,羞愧和意識覺醒聯(lián)系起來。[1](P247)希剌克利接管了呼嘯山莊后,成為哈立頓·恩肖的監(jiān)護人。他的本意是為報復辛德林,他打算“用同樣的風吹扭它,看看這棵樹會不會像另外一棵樹長得那樣彎曲!”[4](P156)他“不教他念書寫字”,“不教他美德,從不斥責惡行”,[4](P166)哈立頓像他一樣失去了正義感和同情心。但隨著哈立頓年齡的增長,他健壯的體魄、張揚的青春、野蠻粗暴的個性使希剌克利夫越來越感到哈立頓就是自己青春的化身時,很難抑制對他的喜愛。希剌克里夫又一次體驗了正面積極的情感,那就是與哈立頓的感情聯(lián)系。哈立頓和凱蒂互相保護使希剌克利夫看到了過去的自己和凱瑟琳。他對內(nèi)莉說:“哈立頓的模樣是我那不朽的愛情的幻影;也是我想保持我的權力的那些瘋狂的努力,我的墮落,我的幸福,我的驕傲,以及我的悲痛的幻影”。[4](P275)哈立頓的鏡像使希剌克里夫去認識自己,反思自己。哈立頓的痛苦確認希剌克里夫自己的痛苦,哈立頓的欲望肯定了希剌克里夫先前的欲求。希剌克利夫不愿再阻礙哈立頓與凱蒂的感情,因為那代表他自己和凱瑟琳的愛情,但這種轉(zhuǎn)變又與他一貫的仇恨相矛盾?!傲夹氖顾男淖兂扇碎g地獄”。[4](P276)艾米莉·勃朗特沒有讓希剌克里夫成為一個道德升華者,因為她認為那種安排是幼稚的。希剌克里夫“避免在吃飯時遇見……他不愿意承認不想要哈立頓和凱蒂在場。他厭惡自己完全屈從于自己的感情,寧可自己不來”。[4](P276)他最終選擇了死亡,真正的與凱瑟琳合二為一。希剌克里夫恢復了社會價值在自己心中的仲裁。他為了駕馭自己的情感,選擇了死亡,從而和凱瑟琳在荒原中時時相依。希剌克里夫沒有普通人類的光明未來,譫妄的感情具有致命誘惑,但它同時也隔絕了多重的情感喚醒,帶來的往往是破壞與毀滅。希剌克里夫的不幸正是人類許多不幸的共同境遇。
人的譫妄與瘋癲是一種普遍景觀,“如果有人從月亮上觀察大地的無窮騷動,那么他會認為自己看到一群蚊蠅在相互爭斗,陷害、偷竊,在游戲、耍鬧、跌落和死亡。他就不會認真對待這些短命的蜉蝣所造成的麻煩和悲劇?!保?](P29)福柯審閱人類文明史洞悉了瘋癲與理性的膠著演進,那么在人類文學史中艾米麗·勃朗特無疑也是那睿智的觀察家之一。當欲望的瘋癲,最無理智的激情,當人身上被道德、宗教及社會所窒息的東西復活了時,人彰顯了野性的自由與活力,但這瘋癲的心靈必定伴隨著破壞與毀滅,這條充滿斗爭和痛苦之路在英國女作家艾米莉·勃朗特的筆下栩栩如生地展開了,直到今天它還在我們身邊重復發(fā)生著。
[1]〔法〕米歇爾·???瘋癲與文明[M].劉北成,譯.北京:三聯(lián)書店,2012.
[2]〔英〕毛姆.巨匠與杰作[M].李峰,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2008.
[3]〔英〕維吉尼亞·沃爾夫.論小說與小說家[M].瞿視靜,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00.
[4]〔英〕艾米莉·勃朗特.呼嘯山莊[M].楊苡,譯.南京:譯林出版社,2002.
[5]朱立元.美學[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1.
[6]〔英〕喬納森·H·特納.人類情感:社會學的理論[M].孫俊才,譯.北京:東方出版社,200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