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淑帆

（河南大學 文學院，河南 開封 475000）

引 言

孔尚任的《桃花扇》是清代傳奇的巔峰之作，與洪昇的《長生殿》并稱為“南洪北孔”，曉諭中外。《桃花扇》中既寫了侯方域與李香君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又道出了南明弘光王朝覆滅的主要原因，其中一項便是馬士英與阮大鋮的權(quán)奸禍國。阮大鋮在戲文中被冠上“趨附權(quán)奸，廉恥喪盡”、“崔魏逆黨”等罵名，被各方正義人士唾罵，人人欲誅之而后快。南明弘光王朝的早早滅亡也是因為阮大鋮等權(quán)奸誤國而導致，阮最終惹怒上蒼，橫死于仙霞嶺上，不得善終。歷史上阮大鋮其人，的確不是特別光彩，但對比《桃花扇》來看，不難發(fā)現(xiàn)戲文中的阮大鋮遭到了過分的丑化。下文將列出阮大鋮在《桃花扇》中被過分丑化的部分，以及探究其被過分丑化的原因。

一、文本中的阮大鋮與歷史中的阮大鋮的出入

《桃花扇》中第十四出阻奸中，阮大鋮與馬士英倡議迎立福王，“須將奇貨歸吾手，莫把新功讓別人?！薄爸慌卤渴房煞ㄅR時掣肘。今日修書相商，還恐不妥，故此昏夜叩門，與他細講?！辈涣蠀s吃了閉門羹。史可法原本也認為“況且昭穆倫次，立福王亦無大差?！钡蚝罘接蛄谐隽烁Ｍ醯娜笞锖臀宀豢闪?，因此史可法改變主意，拒絕了馬、阮迎立福王之事?！短一ㄉ取返谑宄鲇{中，阮大鋮更是為了迎駕鞍前馬后功不可沒?！短一ㄉ取分械挠⒏Ｍ踔?，主要是由馬士英阮大鋮一手操辦促成，但歷史上弘光王朝的建立卻不僅僅是這樣。前面說到史可法拒絕了馬阮的立福王的請求，但事實福王卻是史可法與馬士英一起迎立的?！昂罘接颉端膽浱迷娂肪砦濉栋мo九章·少師建極殿大學士兵部尚書開府都督淮揚諸軍事史公可法》：‘……福邸承大統(tǒng)，倫次適允若，應機爭須臾，乃就馬相度?！P(guān)于這幾句的詩意，賈開宗的注釋說得更為明白：‘甲申燕京之變，公為南京兵部尚書,掌機務(wù)。時弘光以福邸當承大統(tǒng),倫序無可易者。公以強藩在外，不即決，乃就鳳陽總督馬士英謀之，而擁立功盡歸士英矣?！纱丝梢姡鲃映h立福王者是史可法，而非馬士英；此事是史可法主動與馬士英商量，而非馬士英主動與史可法商量?！边@就證明了迎立福王這個昏君的事情史可法也有參與，并不能把罪過通通歸咎于馬士英，更無史料證明阮大鋮在迎立福王這件事情上有過功勞。阮大鋮在弘光王朝時期被重新起用也是因為掌權(quán)的馬士英念在阮大鋮曾經(jīng)向復出的周延儒舉薦當時還在帶罪流放的自己的緣故，并不是因《桃花扇》中所說的“迎立之功”。

《桃花扇》第二十九出逮社、第三十出歸山中，阮大鋮將侯方域、陳定生、吳次尾逮捕入獄，并作了《蝗蝻錄》，大肆搜捕東林、復社黨人。侯方域的朋友蘇昆山求救于左良玉，向他告知了南京朝廷的情況，此外袁繼咸、黃澍也告訴了左良玉當時的兩大案件“【小生氣介】袁、黃二位盟弟，你看朝事如此，可不恨死人也?！就狻坎惶卮艘病Ｂ劦门f妃童氏，跋涉尋來，馬、阮不令收認；另藏私人，預備采選，要圖椒房之親，豈不可殺?！灸窟€有一件，崇禎太子，七載儲君，講官大臣，確有證據(jù)，今欲付之幽囚。人人共憤，皆思寸磔馬、阮，以謝先帝。”左良玉聞之大怒，命人修起參本，痛數(shù)馬、阮之罪“【前腔】朝廷上，用逆臣，公然棄妃囚嗣君。報仇翻案紛紛，正士皆逃遁。尋冶容，教艷品，賣官爵，筆難進。”并以此為借口發(fā)兵進討，美其名曰“清君側(cè)”。事實上，南明弘光王朝偽太子與棄妃這兩大案件，當時就已經(jīng)查清并記錄在案。偽太子案發(fā)生于1644年十二月，一位酷似崇禎太子朱慈烺的少年出現(xiàn)在民間，1645年三月，經(jīng)曾經(jīng)在東宮擔任教官的大學士王鐸、劉正宗、李景廉等，及舊東宮伴讀太監(jiān)丘執(zhí)中辨認，確實不是真正的太子，而是一個叫王之明的人假冒的。童妃案發(fā)生在1645年初，一個童氏婦人自稱為弘光帝的繼妃，朱由崧當即否認，稱繼妃李氏已經(jīng)殉難，童氏為假冒?！短一ㄉ取返淖髡呖咨腥螌⑦@兩件在南明弘光王朝時期就已經(jīng)水落石出的案件略加修改，歸咎到了馬、阮的頭上，使馬、阮擔上了“棄妃囚嗣君”的罪責，如此一來，馬、阮更是罪該萬死、十惡不赦了，左良玉因此而發(fā)動的“清君側(cè)”行動以及與馬、阮不共戴天的復社黨就帶有了正義性和使命感。這是《桃花扇》作者過分苛責、丑化阮大鋮的另一個表現(xiàn)。

此外，《桃花扇》中還有阮大鋮在南明弘光王朝覆滅之際，攜妻妾家私出逃時被流民剝衣打倒在地，其婦女財帛盡數(shù)被搶走的橋段，以及第四十出做了道士的張薇說阮大鋮的結(jié)局是被山神、夜叉刺倒跌死在仙霞嶺。這些也明顯與事實不符，帶有夸張、杜撰的色彩。孔尚任這樣寫的目的，是為了給《桃花扇》一個大快人心、善惡終有報的結(jié)局。

二、作者孔尚任的主觀意識

孔尚任在《桃花扇》中過分丑化阮大鋮的首先一個原因便是《桃花扇》屬于戲曲傳奇，是要搬演于舞臺之上的，其中有侯方域、李香君、史可法這樣的正面人物，也就會有阮大鋮、馬士英這樣的對立人物，這是出于戲曲搬演需要和作者孔尚任的主觀判斷，并非歷史真實。

孔尚任在《桃花扇小識》中道出了南明滅亡的最主要的原因：“權(quán)奸者，魏閹之馀孽也；馀孽者，進聲色，羅貨利，結(jié)黨復仇，隳三百年之帝基者也?！边@里的權(quán)奸指的就是馬士英和阮大鋮，即是使得南明覆滅的最主要原因。但是，區(qū)區(qū)幾個權(quán)奸怎會使得偌大一個王朝覆滅，最主要的原因必然不會這么簡單，除了強大的清軍這個外因之外，“弘光朝的另一個致命因素——三大爭，即黨派之爭、軍閥之爭、文官與軍閥之爭?！秉h派之爭，從明朝時就沖突不斷，牽連甚廣，特別是晚明時期以魏忠賢為首的“閹黨”和以趙南星、高攀龍等為首的東林黨之間更是水火不容、紛爭不斷、黨同伐異，加快了明朝傾覆的腳步。南明弘光朝時期，這種黨爭行為仍然保留下來，“南明弘光朝的黨爭，主要是以阮大鋮為首的“閹黨”(主要由勛貴集團和閹黨殘余組成）與群龍無首的東林復社（主要是文官集團）搞得競爭，雙方圍繞“選帝”“逆案”“順案”“弘光三大案”展開一系列的爭斗?！苯纤逆?zhèn)軍閥互相征戰(zhàn)，內(nèi)斗頻繁。還有左良玉與馬士英的矛盾沖突，左良玉的因為個人利益發(fā)起的“清君側(cè)”行動，這些原因使得南明內(nèi)部烏煙瘴氣，人心不齊，外部國防力量弱小，以致清兵長驅(qū)直入，弘光王朝在短短一年時間里像是一現(xiàn)的曇花一樣匆匆消失湮滅。弘光朝滅亡的眾多復雜的原因，不是僅以“權(quán)奸”二字便能概括的，而阮大鋮只是這眾多復雜原因中的一環(huán)而已。但孔尚任過分加罪于阮大鋮，將他寫為南明弘光朝隳圮的主要因素。然阮大鋮也只是黨派之爭的一方，孔尚任之所以偏袒東林復社黨，將罪責歸咎于阮大鋮等一方，是因為孔尚任在康熙二十五年七月曾到淮安、揚州一帶參與治河工作，在淮揚治河時期，結(jié)識了不少明末的遺老，如杜濬、冒襄、余懷等，其中冒襄、余懷即是明末復社文人，孔尚任受到他們的影響，自然對東林-復社黨有所偏袒，對阮大鋮這個東林-復社黨的“公敵”亦深惡痛絕。但是東林-復社黨亦是朋黨無疑，弘光王朝的三大案件，官方當時已經(jīng)給與了答案，可是東林-復社黨卻跳出來反駁，借這些案件大做文章，于是便有了上面提到過的“棄妃囚嗣君”的罪名，以起到對阮大鋮等“閹黨殘余”的打擊，但東林-復社黨這樣做同樣也沉重打擊了剛剛建立的、根基不穩(wěn)的南明弘光政權(quán)，引起了全國上下民眾和各地軍閥對弘光政權(quán)的不信任情緒，左良玉在北有清軍壓境的情況下領(lǐng)兵南下“清君側(cè)”，加速了南明弘光朝的土崩瓦解。所以，東林-復社黨在南明弘光王朝的傾覆上也負有不可推卸的責任，而在《桃花扇》中，復社文人被寫成了一批愛國志士、痛恨奸邪、富有民族氣節(jié)的英雄人物，而阮大鋮則是與這些復社文人恰恰相反的骯臟人物，孔尚任在責任的歸咎上的確有他的不客觀之處。

三、以東林黨為代表的一些文人的偏見

《桃花扇》中的楊龍友，與侯方域等復社文人、馬、阮一黨、甚至秦淮歌妓都過從甚密，也是一個左右逢源的人物，可是楊龍友卻沒有受到任何一方的忌恨，也沒有備受作者批判，而阮大鋮卻成了《桃花扇》中的反面典型。在上一段中已經(jīng)說明，作者受到東林-復社文人的很大影響，以至于將他們對阮大鋮的偏見看法帶到了《桃花扇》中。而以東林-復社黨為代表的一些文人對阮大鋮的偏見，主要由于阮大鋮投奔閹黨、背叛東林黨的種種行為。

阮大鋮是萬歷四十四年（1616）的進士，出身書香門第，“曾祖阮鄂,明嘉靖二十三年(1544)進士,……伯祖阮自嵩,明嘉靖三十五年(1556)進士,官滄州知州。祖父阮自崙,嘉靖辛酉(1561)舉人。從祖阮自華,嗣父阮以鼎同為萬歷二十六年(1598)進士?！比畲箐呍缙谝彩菛|林黨人，天啟四年，當時吏科都給事中這一職位暫缺，按照次序，應該是阮大鋮當選，阮大鋮的同鄉(xiāng)、東林黨領(lǐng)袖左光斗也大力支持阮大鋮，但是當時東林黨的另一些領(lǐng)袖如趙南星、高攀龍等卻想把這個職位給次序次于阮大鋮的魏大忠，左光斗于是勸阮大鋮讓出吏科都給事中這一職位，去做工科都給事中。吏科都給事中和工科都給事中這兩個職位雖然看起來相差寥寥，但在當時六部（吏戶禮兵刑工）中，工部是最末端的。阮大鋮于是一怒之下投靠了東林黨最大的仇敵——魏忠賢黨，爭取到了吏科都給事中這個本該屬于他的職位，但是上任僅一個月后便請辭歸家。崇禎二年，閹黨倒臺，阮大鋮名列逆案，為“交結(jié)近侍又次等”，是閹黨六等中的第五等，不能算作閹黨中的重要人物，但是他卻被東林-復社文人聯(lián)合唾罵、仇恨，似乎阮大鋮比魏忠賢崔呈秀等更罪大惡極，這便是阮大鋮違背了義氣的緣故。他先是東林黨人，后投靠魏黨，這種倒戈行為是儒家文人所痛恨的，東林黨人受儒家思想中仁、義、禮、智、信、忠、恕、孝等等的價值觀的影響，所以對于阮大鋮種種不義不信不忠的做法深惡痛絕，更何況阮大鋮偏偏投靠了東林黨最大的敵人閹黨。盡管東林-復社文人本身也存在黨同伐異的問題，沒有做到儒家基本的“仁者愛人”，但是他們對于阮大鋮這種背信棄義、首鼠兩端、倒戈相向的做法更是十分鄙夷，于是將阮大鋮視為思想品行極其低下惡劣之人，這顯然是以東林-復社黨為代表的一些文人以偏概全的偏見。

四、阮大鋮的個人原因

雖然孔尚任在他的巨著《桃花扇》中有過分丑化阮大鋮的部分，但客觀來講，《桃花扇》中所描繪的阮大鋮的罪惡的確有一部分是真實的，歷史上的阮大鋮確實有不少污點。阮大鋮的作為，給孔尚任提供了基本素材。

首先，阮大鋮最大的污點就是閹黨余孽，“閹兒璫子，閹兒璫子，那許你拜文宣。辱人賤行，玷庠序，愧班聯(lián)。急將吾黨鳴鼓傳，攻之必遠；屏荒服不與同州縣，投豺虎只當閑豬犬?！保ǖ谌?哄丁）“呼親父，稱干子，忝羞顏，也不過仗人勢，狗一般。”（第四出 偵戲）這些復社文人的罵詞雖然有些夸張，但也并不是空穴來風。其次，阮大鋮在南明弘光朝官復原職，也確實是憑借馬士英提拔，但并不是如第十六出《設(shè)朝》中所說是因為迎立福王之功。第三，阮大鋮當權(quán)之后，編做《蝗蝻錄》，大興黨獄，大肆報復東林-復社黨人，周鑣、雷縯祚二人被殺，吳次尾死于獄中。和《桃花扇》中第三十三出所述相差不多。最后，阮大鋮投降清朝，死于隨著清軍攻打仙霞關(guān)的路上。這點《桃花扇》第四十八出《入道》中也稍有點出，但是復社文人中也有很多人降清，并在清朝做了官?！短一ㄉ取分魅斯罘接虿粌H降清，還參加了清朝的科舉，雖然只中了副榜。并且《桃花扇》這部傳奇之作本身也是作于清康熙年間，所以對于阮大鋮降清的行為并沒有大加批判。阮大鋮的確有很多值得批判的地方，因此，這是阮大鋮之所以被過分丑化的個人原因。

結(jié)語

《桃花扇》是一部傳奇巨著無疑，但是我們在品讀它的時候也應該對其中與歷史真實有出入的部分做出客觀的認識。盡管阮大鋮歷史上幾易其主，大搞政治投機，是小人中的小人，但是究其起因，清流文人恐怕也脫不了干系?！短一ㄉ取穼θ畲箐叺拿鑼懸灿羞^分失真之處，戲曲作品不是歷史真相，讀者品讀之后，更應該了解并客觀、正確地認識阮大鋮其人，還其原本面目。

注釋：

[1]孔尚任.桃花扇[M].山西:三晉出版社,2008.

[2]章培恒.<桃花扇>與史實的巨大差別[J].復旦學報,2010.

[3]洪兵.南明那些事兒[M].北京:中國華僑出版社,2013.

[4]胡金望.在明末黨爭中宦海沉浮——阮大鋮曲折復雜的人生四部曲[J].安慶師院社會科學學報,1998,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