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旭梅

思考這個話題的前提是，一我有一份較為穩(wěn)定的工作，二我還未被國家相關(guān)制度請出體制之外。所以，“退休”是自由被社會格式化之后的產(chǎn)物，人被體制切割年齡，成為數(shù)字之下的受動體。這樣一想，人就獲得了自由：“退休”不過是一個社會存在狀態(tài)的改變，而不是自我存在的根本處境。

也就是說，退休之后，其實我們可以更自在地享受屬于自我的狀態(tài)，來看清內(nèi)心的需求。

說到內(nèi)心的需求，自然會想到我的老師。我將和我的老師同時退休，同年同月同日得自由，這是件歡喜的事。老師的為人，高山仰止。在他沒退休的日子里，他做著退休后才能做到的事。他喝很多的酒，酒成為他的表達和他的性格。他總是為別人喝那些酒，每酒必醉，醉到游蕩街頭，托他的事也就辦成了，跟他喝過酒的人也從此跟他結(jié)了鐵，凡事就認他。他做很多的事，每天更新學(xué)校網(wǎng)站三個欄目十?dāng)?shù)篇文章，每天至少一個小時；他為學(xué)生編閱讀材料，每周一份，一個人干，學(xué)期內(nèi)從不間斷；他是溫州最鄉(xiāng)野也是最權(quán)威的各種語文賽事的指導(dǎo)老師，他每天都要接納不知姓甚名誰的八方來客……他做那些事就像喝那些酒，無名無利，卻十年如一，樂此不疲，他說，沒什么，至少做了點對學(xué)生有利的事。不喝酒不做事的時候老師喜歡讀書養(yǎng)花種菜，他讀各種雜七雜八的書種各種亂七八糟的植物，不講章法、枯榮隨意，這吻合他的性格：性隨自然，包容大氣，仙風(fēng)道骨，出塵世外。

我仰望他一樣的退休，去尊重內(nèi)心的需求，堅守一個讀書人的內(nèi)質(zhì)，貴族一樣地生活。

這樣的生活當(dāng)然會有更細膩的紋理。這紋理不是歲月的褶皺，而是在歷史與宇宙的規(guī)定性之外的更多精神豐富的可能。

我是個宅女，喜歡讀書寫作甚于購物美容，之前的讀書是炒著菜讀的，油煙彌漫，囫圇倉促，現(xiàn)在終于可以恣肆一把。選一個晴天麗日，背一肩跟我一樣老了的書，來一次狂野的清雅。那時，要在山里尋一個讀書的小屋，草房就可以，素凈簡單，就在寂靜的山岙里，澗水的步道邊，清晨與黃昏一樣遐遠，推窗可及青翠，這里能把讀書儀式化為一種神圣，我喜愛這樣的讀書生活。這個時候，會想起那個堅強的女人，在失去一切葳蕤的歲月與緊致的親人之愛之后，她告訴自己還可以去面向精神明亮地生活，她說：“讀書到了最后，是為了讓我們更寬容地去理解這個世界有多復(fù)雜。讀書，正是為了遇見更好的自己。”這是楊絳，一個“鐘書”的女人，她懂得書是這樣一種物事，讓人與心靈靠近，與自由靠近，沒有退休二字可言。而關(guān)于自由，那個神經(jīng)質(zhì)的女人伍爾夫，我總會不由自主地想到她，因為她說“讀書不必聽人指導(dǎo)”，這種近于驕慢的姿態(tài)真是充滿了自在的樂趣：“我們讀書時，誰會抱有這種預(yù)期目的？我們熱衷于做某件事情，難道就是因為這件事有實際好處嗎？難道追求樂趣，就不能作為最終目的嗎？我們讀書，難道不能說就是這樣一件事情嗎？至少，我是這樣的——我有時會這樣的想象：到了最后審判時，上帝會獎賞人類歷史上那些偉大的征服者、偉大的立法者和偉大的政治家——他們會得到上帝賞賜的桂冠，他們的名字會被刻在大理石上而永垂不朽；而我們，當(dāng)我們每人手里夾著一本書走到上帝面前時，萬能的上帝會看看我們，然后轉(zhuǎn)過身去，聳聳肩膀?qū)ε赃叺氖ケ说谜f：‘你看，這些人不需要我的獎賞。我們這里也沒有他們想要的東西。他們只喜歡讀書?！笔堑?，虛妄的追求與自足的樂趣間的取舍平衡永遠是人生的必修課程，此時此刻，我明白，人生有所告別，自有所加獲，外在的奔跑終究不能取代內(nèi)心的向度。加西亞·馬爾克斯致讀者《告別信》：“上帝呀，如果我有一顆心，我會將仇恨寫在冰上，然后期待太陽的升起；我會用凡高的夢在星星上畫一首貝內(nèi)德第的詩，而塞萊特的歌將是我獻給月亮的小夜曲。我會用淚水澆灌玫瑰，以此體味花刺的痛苦和花瓣的親吻……”讀到這一句的時候，止不住熱淚盈眶，人的心靈總在向自然坦承她的美感與忠誠，當(dāng)我推開清晨山野的這一扇窗，我覺知到生命在書與自然之間的生成、豐潤與步向意義的震顫。

喜歡讀書，還因為你，偶然的遇見，注定將綿延生命不俗的格調(diào)。我愿將那個夏天的相遇鋪陳成退休生活的所有圖景。悶熱的夏，窄仄的屋，文史書店堆書滿地?zé)o從插足令我們欣喜地發(fā)現(xiàn)了彼此，你買了書來送我，后來，聊書，就成為你我之間的一個習(xí)慣。我把你我異鄉(xiāng)杭城的這場欣遇記在《依然清河坊》里：

酒

和

文史書店

開始了電影

葡萄的紫

漾在

衣的黃上

杯酒人生

藍白紅

的眩暈

大碗茶的澀

是在清河坊里醉了的

不是西湖滑圓俗綠的一潭

因為

黑布鞋的天真

放縱

清澈的慌亂與迷狂

那一刻，和后來的一刻刻，就像你給我的電影——《杯酒人生》《藍》《白》《紅》……沁放著一種樸素而溫潤的詩意。你是一個清澈的文人，寬袍布鞋喜嗜煙酒，奇思妙想幻化無方，嬉笑怒罵愛憎分明，寬厚大氣真摯友善；你是一個本色的教師，你的課堂，正如你曾經(jīng)教授學(xué)生的“在庸常里走出的大……這一以貫之的‘魂是什么？——底子上都有一個‘士字守著”，在質(zhì)樸里透出力來，有一種厚重的震蕩。職業(yè)與人生，你從來勇于擔(dān)當(dāng)沒有遺憾，你的表達是：塵世行走沒有學(xué)會調(diào)和鄉(xiāng)愿。——你這樣解說職業(yè)姿態(tài)：“沒有獨立的精神領(lǐng)地，沒有個性的生動與閃光，沒有自足的個體意志和理想，我們?nèi)绾蝸碹`行朱自清先生所主張的教育的信仰？如果我們自身的靈魂是黯淡、陰郁和低垂的，又如何使受教育者的靈魂真正明快起來？又如何引領(lǐng)我們的學(xué)生跋涉在唐詩宋詞間挹芬攬翠、含英咀華？穿梭于小說散文的叢林中沿著文本的溪流做精神散步？在有航標(biāo)和沒有航標(biāo)的河流中進行一次次跨越急流險灘的‘靈魂的冒險？”你這樣定義活著的旨趣：“把命照看好，把心安頓好。人生圓滿不圓滿不是我考慮的事。我們都是過客，匆匆的過客，兩手空空的過客?！斌w驗著你的樸素與誠懇，雖不能至，心向往之。退休之后，我們都該有更多的時間聊聊我們共同的趣好，你我是同居異鄉(xiāng)的同鄉(xiāng)人，口味相近，還可以略炒幾個小菜，如白居易一般吆喝，“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也是件極快意的事。

貴族生活的質(zhì)地在精神，而精神快樂于世俗生活的點滴。不用回避日子中如叔本華所說“充滿了愛與生的苦惱”，但時間如水，我們終將以柔軟之心繞過一路的苦味與折彎，對于苦難，我們將有更深刻的體認與更溫婉的包容，如史鐵生所執(zhí)的勇氣，“事實上人一直在做這種事情，即做著一種絕對的努力，但最終你會發(fā)現(xiàn)你的處境一直在一種相對的位置上”，認可“苦難”的存在，我們便獲取了崇高的審美價值。人生有苦，而人生卻不只是苦；得失相隨，而取舍由心，苦的甘，樂的悲，全系乎一念間。因而，面對苦難，不必有怨天尤人的悲憤，不必有枉自神傷的嗟嘆，不必有疾言厲色的質(zhì)問，不應(yīng)有蠅營狗茍的頹唐。我喜歡人間煙火的生活，經(jīng)歷過人生的諸多故事，我將更懂得熱愛。

熱愛，去懂得孤獨中珍惜的意義。時空的孤獨無法穿越，本質(zhì)的孤獨是人生的真相。周國平說，“你與你的親人、友人、熟人、同時代人一起穿過歲月，你看見他們在你的周圍成長和衰老?？墒?，你自己依然是在孤獨中成長和衰老的，你的每一個生命年代僅僅屬于你，你必須獨自承擔(dān)歲月在你的心靈上和身體上的刻痕”。正因為這生命孤獨的本相，所以我們才會倍加珍惜吧，我愛的人和愛我的人們呵，所以我們才會有期許有浪漫。

——我的孩子，媽媽送你一棵樹作為生日禮物，也許很普通，但每一棵樹都是這世上獨一無二的樹，它自己吃飯，自己成長，自己修剪自己，最后長成了它自己喜歡的樣子，它快樂著生命過程的快樂，它也認真面對生命過程中的風(fēng)霜雪雨，它知道，這些都是成長的必修課，不挺過去它就不會成長，不快樂面對生命就少了很多快樂。樹的媽媽愛它，為它遮蔽風(fēng)雨，可是啊，這棵樹到后來就長得比媽媽高了，比媽媽更精神、更漂亮，它最后長成的是它自己。我的孩子，媽媽希望你就是這棵小樹，快樂成長，長成你所希望的樣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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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一天是什么日子呢，鋪天蓋地的雪，天地都安靜了，你說梅子我們回家去吧，我想吃紅燒肉，咱們再喝點酒，黃酒加姜絲吧，這個梅子可以一起喝……紅紅的燈，暖暖的飯，熱熱的酒氣里是你和梅子相對而坐的歸家，梅子白了頭，你也白了頭，可是啊，喝了酒的臉蛋都亮亮的……這一天，你把梅子抱在膝上說，我們有一個家了，時間，就在這里……

——爸媽，你們好嗎？還是忍不住最想小時候夜幕深垂時的終于開飯，昏錯的燈光，濃白的蒸汽，米香的酒，小煤爐上日日一樣的青菜豆腐，它們，讓家回來……

是啊，多幸福，能陪伴相互疼愛的人一起快樂生活，一輩子的相愛，一輩子的溫暖。這個年紀了，還能有戀戀不舍的愛，是多么浪漫的事。我們改變不了時間，時間也改變不了我們的一路同程，執(zhí)子之手，與子偕老，偶或的相遇，一輩子的銘記，我愛的人與愛我的人，你們，是我此生最珍貴的禮物。

熱愛，還能帶著年輕時的熱情去過有趣味的家常生活。上得廳堂下得廚房寫得文章縫得衣裳，這是你對我的總結(jié)，我笑了。我喜歡生活干凈美麗的樣子，這個時候，我會有更多的時間去干凈和美麗我們的生活。

系上圍裙盤好頭發(fā)，把你種的菜變成我廚藝下的精品，燒幾道賞心悅目色香俱佳的，一家人大快朵頤是多么開心的事；中餐膩了來個西餐，孩子也樂了。女兒總說我媽燒菜特別利索，人家一天，她一小時；人家怨天怨地怨干家務(wù)干成了黃臉婆，我媽成天笑呵呵樂顛顛簡直是個奇葩。那是的，開心生活，健康心態(tài)，面朝大海，春暖花開。悅納生活悅納自己，存在的一切都坦然面對，只要身體能夠承受，沒什么可愁眉苦臉的。

和你一起種種花草種種菜。花種那種特別好養(yǎng)活的，太陽花鳳仙花，花一開燦爛爛忽拉拉一大堆，有多美。再種上些時令的瓜果蔬菜，綠油油蓬勃勃看著就歡趣，沒有轉(zhuǎn)基因憂懼的生活平安、踏實。

拾掇拾掇打掃打掃，每天都是鍛煉，身子還能挺著，腰板還能直著，干活手腳都還麻利著，能清爽自家，還能給孩子做個幫手，也算是老來樂了。

忙活了一天，到了晚上就剩咱們倆，你得讀書給我聽啊，眼睛老花了，聲音還是那么磁，性感好聽，聽一輩子的抑揚頓挫，還像你年輕時上課那樣，叫人著迷。

……

梁啟超在《學(xué)問之趣味》中說，“必須常常生活在趣味之中，生活才有價值”。結(jié)束了一輩子的職業(yè)，而人生卻并沒有到達終點。老趣的生活，與之前不同的只是我們不再向外張望，而是止觀修贍行走在歷史與宇宙中的那顆心。一個教書人，人生須撰三書，我總這么想，一本寫給一輩子為之熱愛的職業(yè)，算是對幾十年的教書生活有個交代，現(xiàn)在這本書寫完了，靜靜躺在我的案頭；一本寫給孩子，姑且擬作“與你同程”，我的孩子，媽媽想把她送給你作為你迎接美麗人生的禮物；一本書寫給我的人生，你給了我一個題目“時間，就在這里”，在我暮年的時候，我將戀戀回首，去撫摸那你我共同走過的溫暖一生。

“Zu den Sachen Selbst”——“直面于事情本身”，此刻，退休將我置于舊日與前路的節(jié)點上，我大概會想起胡塞爾當(dāng)年批判舊式邏輯思辨的這句著名的口號，久違多時了！我將靜靜思考，此中真意。

責(zé)任編輯李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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