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天淵
據自編年譜,我們知道,吳宓誕生于1894年陽歷8月20日(陰歷甲午年乙丑月甲午日),今年是他誕辰120周年。作為吳宓最后20多年生活、工作所在之地——西南某高校——的一名教員,我想通過這篇短文,表達對他的緬懷與紀念。
歷經磨難與波折,《吳宓日記》(十卷)及《吳宓日記·續(xù)編》(十卷),分別于1999年和2006年由北京三聯書店出版。從1910年10月1日起到1974年1月23日止,日記跨越65年,雖然損毀、殘缺得厲害,但仍有800余萬字,而且全是文言,在中國近現代歷史上,絕對獨一無二,其特點、價值與意義,用錢鍾書《吳宓日記·序言》中的話說,就是“其道人之善,省己之嚴……未見有純篤敦厚如此者。于日記文學足以自開生面,不特一代文獻之資而已?!?/p>
在1910年日記的卷首,吳宓寫了一段自勉的話,開頭幾句是這樣的:“天下之事,不難于始,而難于常,所以毅力為可貴也。日記,細事也,然極難事也?!?0多年堅持下來,的確需要非凡的毅力。然而,就《吳宓日記》來說,并非有了毅力就能完成。吳宓1949年4月底由武漢飛往重慶,此前的數十年間,他就讀清華、留學美國、任教東西南北多所大學,曾主編《學衡》《大公報·文學副刊》,并到歐洲進行學術訪問等,可謂輾轉各地,加之時局動蕩,逐年累積、數量可觀的日記之保管、遷移,勢必成為一大問題。但和當年眾多學者一樣,吳宓也有珍藏、搬運圖書及日記的辦法,隨身攜帶的兩口皮箱就是最便捷的保險柜。
時光荏苒,到了“文革”初期,吳宓此前的全部日記被抄走,且美其名曰“主動交出”,這讓他無比痛心疾首,在當年的除夕之夜,他回憶說:“經過此次‘交出’,宓的感覺是:我的生命,我的感情,我的靈魂,都已消滅了;現在只留著一具破機器一樣的身體在世上……”大半年之后,他居然發(fā)現被抄去的書物無人看管,幾次冒險“乘間私自取回”一小部分。自此以后,他不得不想盡辦法將寫好的日記東存西藏,為此付出不菲的金錢代價,還因為所托非人而損毀不少。最可恨的是,1966年冬天,中文系某學生強行拿去近三個月的日記,并以其中“有錯誤的感情及言論”相要挾,勒索吳宓400元之巨,相當于他二級教授一個半月的薪資。盡管吃盡苦頭,但他仍然不顧所謂“懲前毖后”的勸阻,繼續(xù)書寫,致使諸多親友不敢同他往來,害怕被寫入日記而遭受牽連。這種百折不撓的堅持,直到因目盲、足臏而難以為繼的1974年春天為止。
在吳宓的同代人中,魯迅、胡適的日記最受關注,影響也最大。胡適早年記日記的目的,一是幫助記憶,二是與好友共同分享,成名之后,日記則被當作傳記的材料與依據,顯然是寫給別人看的;魯迅自謂他的日記是給自己看的,“寫的是信札往來,銀錢收付,無所謂面目,更無所謂真假”。吳宓與胡適、魯迅之稟性、際遇、交往都大不相同,不過奇妙的是,從內容上看,他的日記前十卷與同一時期的胡適日記正好相互補充,比對著閱讀,就能呈現一幅相對完整的中國現代學術史和教育史;而后十卷則與魯迅日記頗為相似,但除了信札往來、銀錢收付之外,還包括具體的人事交往、復雜的情感糾葛與細膩的心理郁結,我們完全可以把它視為社會史、經濟史、人性史來閱讀,但這些都統攝于更深層次的個人“心靈史”,讓我們深刻體會到“風動于上而波震于下”之時代背景中,一名岌岌可危卻又無能為力的知識分子獨特的心境與命運。這些用以抒懷解困、療傷止痛、“自讀自閱”、“自言自語、自為問答之詞”,居然在他逝世20來年之后得以刊布流行,成為傳世之作,大概是善于占卜的吳宓也未能預見的事情,“俟河之清”確實超乎他的想象,來得太快了一些。
在日記中,吳宓多次表達對顧炎武的追慕之情,他還曾“擬撰《新悟錄》,仿顧亭林先生《日知錄》”?!缎挛蜾洝纷匀皇菦]能寫成,但他的日記卻與《日知錄》尚有一比。這種比較的基點當然不是所記之人事,而是所發(fā)之感想,對此吳宓有過議論:“日記中宓之感想,竊仿顧亭林《日知錄》之例,皆論理而不論事,明道而不責人,皆不為今時此地立議陳情,而闡明天下萬世文野升降之機,治亂興衰之故。皆為證明大道,垂示來茲,所謂守先待后,而不圖于數十年或百年內得有采用施行之機會,亦不敢望世中一切能稍隨吾心而變遷。”書寫此段日記的時間,是1951年初夏,一連串大小不斷的運動、學習、會議,讓吳宓感覺“勞倦過?!薄安粍偬枞弧?,但對他的沖擊與批斗還未開始,他也不妨尚存“證明大道”的宏愿,只是已經覺察到“起于青萍之末”的微風即將“飄忽淜滂、激飏熛怒”,不免悲觀絕望,甚至期盼死神的臨近。此后的20余年間,歷史沒有給予吳宓沉思冥想的機會,他不得不周旋于雞毛蒜皮的生活瑣事與大是大非的思想改造之中,肉體與精神都飽受折磨,日記中的感想大多因事、因人而發(fā),也就無法與“采銅于山”“稽古有得”的《日知錄》相提并論了,即便同一時期的另外一些“潛在寫作”,如《從理想主義到經驗主義》《無夢樓隨筆》等,其證明大道、垂示來茲的效用也比《吳宓日記》更為明顯。或許正是因為有如此的遺憾與欠缺,才更讓我們透過吳宓的痛苦與掙扎感受到歷史的怪誕與生命的傷殘。
古人有立功、立德、立言之“三不朽”的期許。時至今日,吳宓的事功,經由“文化守成主義者”“中國比較文學之父”“博雅教育的倡行者”等稱謂獲得某種追認與肯定,他的詩文、日記、書信也相繼得以整理、刊行。至于他的品德,我們從諸多逸聞趣事之中也已獲得類似不食人間煙火、不通人情世故的漫畫式印象,借用他自我評價的話,就是“溫柔敦厚失之愚”?!秴清等沼洝?,尤其是它所呈現的為了日記而歷盡艱難、雖死無悔的吳宓,自然是證實了“迂腐”“糊涂”的印象。但在謀求復興與重建傳統儒家文化與人格理想的當今中國,我們或許可以大膽地宣稱:吳宓之所以“不朽”的主要原因,并非其所建之功、所立之言,而是其所樹之德!其頑固、其保守、其溫柔敦厚,何愚之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