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刊記者 王國平
7月19日,是徐悲鴻的生日。明年將是徐悲鴻誕辰120周年。由中國報告文學學會理事、南京市作協(xié)副主席傅寧軍撰寫的《悲鴻生命:徐悲鴻的生前死后》(人民文學出版社版),以細膩悠揚的筆觸、翔實豐厚的史料再現了徐悲鴻動人的一生。作者將徐悲鴻作為一位畫家、一位藝術家來描繪,更將其作為一個大寫的人來還原。書中講述了徐悲鴻的藝術生涯,解析了他的代表作品,評述了他的繪畫思想;同時,作者還向讀者真實展示了徐悲鴻坎坷的情感經歷,彰顯了他一以貫之的愛國主義情操。
王:讀這部《悲鴻生命——徐悲鴻的生前死后》,有點欲罷不能,被人物跌宕起伏的命運歷程深深吸引。后記中說,您是作為電視紀錄片《徐悲鴻》的總撰稿,開始真正接觸徐悲鴻。紀錄片解說詞的撰寫和傳記文學寫作是不是兩套筆墨?兩者之間有何異同?
傅:在撰寫紀錄片《徐悲鴻》之前,徐悲鴻對我來說,是一個并不陌生卻又很遙遠的名字。說不陌生,因為徐悲鴻在中國幾乎家喻戶曉;說很遙遠,因為我與徐悲鴻家族并無交往,不是“圈內人”,也非“家里人”。這使我天然地就有客觀的視角,尊重史實,無牽無掛。我的唯一優(yōu)勢,就是我是一個報告文學作家。我進入了一個巨大的創(chuàng)作空間,遠非一部紀錄片可以涵蓋的,這也促使我怦然心動,在做好一部紀錄片的同時,甚至在完成紀錄片之后,把我所感悟的一個真實的徐悲鴻寫出來。
坦率地說,如果沒有做紀錄片的契機,以一己之力四處奔走,采訪難度要大得多。然而,這只是提供了一種可能,關鍵是帶著什么樣的創(chuàng)作理念上路。紀錄性并非隨意性,主觀意識不可或缺。人物的厚重與選題的恢宏,只是創(chuàng)作成功的一個前提,它們像一塊含在巖層中的璞玉,需要千錘百鑿的細心雕琢。比較兩者的不同,紀錄片受篇幅的制約,畫面精確到分秒,結構講究緊湊,語言必須凝練,而紀實文學,則可以彌補其不足,它像開闊無比的浩大舞臺,能容納更繁復的時代浪花、更豐富的人生況味。
王:由于參加了這部紀錄片制作的全過程,您走遍海內外,到訪徐悲鴻去過的地方,拜會跟他接觸過的好友、學生與親朋。所以說,您這是“現場”寫作,盡量抵達歷史的現場,還原歷史的瞬間、點滴。也就是說,既有相關史料的“間接經驗”,又有實地考察的“直接經驗”。這對于把握人物的性格與命運軌跡有何具體的助益?
傅:如果說,紀錄片是跑出來的,那么,報告文學或紀實文學,也同樣誕生于腳下。這是我回顧這部書的創(chuàng)作的由衷感受。當初我確實面臨著兩種選擇,一種是立足于現有材料,訪問個別老人,用文字語言升華來彌補畫面語言的缺憾,這樣做可以省力而省時,雖然是一條老路,可也是一條近路。另一種則是沿著徐悲鴻的生命軌跡,尋訪與之相關的故事,以身臨其境的畫面語言感染觀眾,也使我寫這部書時有“在場”的感受。這當然是一條遠路,卻是一條新路。我最終選擇了后一條路。因為徐悲鴻先生生前走過許多地方,沒有實地采訪和跟蹤尋覓,紀實的初衷就會大打折扣。
比如,徐悲鴻是海峽兩岸共認的藝術大師,也是在民族危亡之際挺身而出、共赴國難的愛國志士。以往對徐悲鴻到廣西投身抗戰(zhàn)一段,所接觸的國民黨將領語焉不詳。此次舊話重提,我專程到廣西,訪問研究者與當年的知情者。徐悲鴻當時最重要的大幅油畫《廣西三杰》,也因為他畫的人物曾被視作“敵對營壘”,長期不被重視?!稄V西三杰》中三位騎著戰(zhàn)馬的將軍李宗仁、白崇禧、黃旭初,都是抗戰(zhàn)時的著名愛國將領。徐悲鴻在他們的支持下,舉辦廣西藝術培訓班,呼吁抗戰(zhàn)、培育人才。
也許,徐悲鴻手中只有畫筆,比不得手握兵權的武將,但他在民族危難之際,沒有明哲保身,而是傾注了一腔熱血。站在當年舊城墻旁培訓班舊址,我仿佛能聽到悲鴻先生慷慨陳辭,能看到一張張年輕的面孔,怎能不激動萬分!這些抗戰(zhàn)義舉重新得到肯定,不是我眼光獨特,而是歷史原本如此,是歷史在訴說。實地考察的“直接經驗”,激活了相關史料的“間接經驗”,人物的性格與命運軌跡也呼之欲出了。
王:從某種意義上說,您的這次寫作始終“在路上”,一路充滿了艱辛,也有著不期的驚喜,不斷地有“發(fā)現”的樂趣。有哪些“發(fā)現”超出了您的預期?
傅:對于我采訪和認知徐悲鴻的寫作方式,丁曉原教授的評論中提出,是“以‘行走’書寫歷史人物本真”。這與您所說的“在路上”,是同樣的意思,不知道前面有什么,不斷地會有新的發(fā)現。發(fā)現就是一個從不可能到可能的過程。
每每超出預期的“發(fā)現”,總是伴隨著鍥而不舍地“尋蹤”。以往被忽略或被邊緣化的人物與事件,在歷史喧囂的潮水中逐漸浮現,證實徐悲鴻的成功并非一種偶然:人生的啟蒙老師父親徐達章,懷揣中西淵博學識的康有為,聘請徐悲鴻到北大任職的蔡元培,為其爭取留學名額的北洋政府教育總長傅增湘,在法國相識的江蘇同鄉(xiāng)周恩來,后來與徐悲鴻有君子之交的李宗仁,甚至是“奪妻之恨”的張道藩,許多頂級大師與風云人物,都對徐悲鴻產生過深刻影響,并與之碰撞。
不停追尋的采訪過程一言難盡。從寒冷的冬天到酷熱的夏天,從塞外的邊城到南國的春城,苦苦尋找的足跡,疊印在徐悲鴻生前的行旅圖上:南京、北京、上海、重慶、廣州、桂林、臺灣,法國、德國、意大利、新加坡、印度、日本、俄羅斯……可以用“大海撈針”來形容,有時一個線索引出另一個線索,一個人物引出另一個人物。我相信那句老話,功夫不負有心人,真理往往最樸素也最簡單。述說人所共知的人物、鮮為人知的情節(jié)與細節(jié),在于付出的努力與發(fā)現的結果,還是成正比的。
王:通過對徐悲鴻一生經歷的尋訪與探究,他身上有哪些品質讓您印象深刻?
傅:別以為今人比先人時尚,徐悲鴻在上世紀20年代,可謂近代中國的時尚一族:離家出走、私奔、最早的留洋學生、大學堂教授,民族貧弱的刺激、學習西方的理想、現代美術教育的實踐,時代、個體、責任、命運……徐悲鴻幾乎勾連著一部中國近代史與現代史,他的名字背后是跨越世紀的豐厚遺產。
應該說,在徐悲鴻身上,既有傳統(tǒng)儒家思想的傳承,又有現代西方觀念的汲取,其一生追求所蘊含的弘揚中國文化、凝聚民族精神、融匯中西精華的深刻內涵,體現著民國大師的素養(yǎng)與風范,讓今天的后人高山仰止。
比如,徐悲鴻是怎么做學生的?又是怎么做教師的?他又是怎么做畫家的?直到晚年,徐悲鴻早起提筆,給許多素不相識的人回信。其中,最著名的是劉勃舒,一個喜歡畫馬的小學生,接到徐悲鴻認真的回信,發(fā)奮苦讀后來考上了中央美院。徐悲鴻學生談起當年,無不熱淚盈眶。為什么徐悲鴻是藝術家或文化巨星,而其他畫家很多只是一個教授或者美術工作者呢?這么多人懷念徐悲鴻,絕不是偶然的。說到底,當今不缺少一個畫家,也不缺少一個教授,就是缺少像徐悲鴻那樣的人格力量。
王:歷史人物的傳記寫作,難免涉及一些恩怨。比如,徐悲鴻與蔣碧微之間的愛恨情仇、是是非非,與孫多慈之間壓抑而復雜的情感距離。我感覺,您在寫作過程中,總體上堅持的是“各打五十大板”的方針,對歷史人物的言行展開相對而言比較客觀、中立的評點。但我相信您從內心上應該對傳主徐悲鴻有一些偏愛。具體寫作時,您如何處理好這之間的關系?此中的分寸如何拿捏?
傅:讀者完全有理由知道徐悲鴻的情感世界,我不想回避,就得面臨一種挑戰(zhàn)。既然描述徐悲鴻的一生,你就逃不脫這一個話題的“尋蹤”,如實地寫出他的婚姻與戀情,有助于人們對于徐悲鴻的整體認識。蔣碧微、孫多慈和廖靜文,徐悲鴻一生當中最重要的三個女人,她們與徐悲鴻有過怎樣的真實故事?蔣碧微和廖靜文都寫過徐悲鴻,性情迥異,各執(zhí)一詞,似乎是南轅北轍。她們寫的徐悲鴻哪一個更接近真實?
在我看來,她們筆下的徐悲鴻都是真實可信的,而且并不矛盾。一個是血氣方剛的才華青年徐悲鴻,另一個是穩(wěn)重寬厚的畫壇宗師徐悲鴻,只不過是在徐悲鴻不同的人生階段罷了。蔣碧微遇到的是一個未被認可的藝術家,廖靜文遇到的則是一個功成名就的繪畫大師。同一個人物在不同的時段,呈現出兩種不同的真實,絕非僅是表達者的個人好惡。至于孫多慈,她沒有寫過有關徐悲鴻只言片語,卻成為臺灣著名畫家,她的后半生用她的畫筆,不辜負恩師的希望,書寫了深刻的情感寄托,一切盡在不言中。
不獵奇,不戲說,占有大量的史料,此乃拿捏歷史人物情感分寸的關鍵。處理恰到好處,有助于拓寬讀者的思索空間。我提醒自己,要跳出對某個人的偏愛,從尊重事實出發(fā),一切源于縝密的考證,這樣才能有冷靜客觀的態(tài)度。
王:何建明先生說過,考古、考古,其實考人的“古”很有意思。結合這本《悲鴻生命》,您覺得,歷史人物的傳記寫作魅力在哪里?
傅:有一點,紀實文學與紀錄片共同特征是相通的,那就是尋找真實,用事實說話。當然,只要有志于紀實文學的作家,誰都知道真實的重要,沒有人會說,要寫一部虛假的東西。但是,什么叫真實?是不是用攝像機看到什么都拍,這就是真實了?是不是把采訪的經歷一點一滴地記住,那就是真實了?
其實,這就是歷史人物傳記寫作的難題。你首先面對的,是一大堆已經定位的概念與符號。徐悲鴻并不是一個封塵已久的歷史人物,他是被人熟知的一位藝術名家,他畫的馬和鷹曾經繪在五六十年代的家用品上,有關他的宣傳斷斷續(xù)續(xù)幾乎沒有停止過。我隨意問畫展觀眾和路邊游人,誰都能說出一二三來:他是畫馬的,他是教育家,他愛國,他的人格受人尊敬。不同年齡、性別和職業(yè),卻都知道中國有個徐悲鴻。
在人們對一個歷史人物較為熟悉的情況下,如何在這種熟悉中尋找陌生,尋找人們重新認識的視角?我發(fā)現,人們對徐悲鴻所熟悉、所了解的,正是那些概念與符號,而人們不熟悉的,恰恰是作家能大展身手的空白地帶。熟悉并不是壞事,作家可以在這種公眾的熟悉之上,搭建一座通向人物的陌生元素的橋梁。于是,我就由公眾印象中的徐悲鴻進入,在今天尋找徐悲鴻身影,每一個難點都是一個起點。
而這,也是歷史人物傳記寫作的魅力所在。從已知到未知,從當下到往昔,那些被歷史風塵掩沒的故事浮現了,探求、體驗、思索。
王:歷史人物寫作,往往能在不經意間打撈出很多的歷史細節(jié),成為獨立的存在,讓人頓生感慨。比如說,您提及當年中國美術學院聘請研究員,徐悲鴻擬定的聘請標準有三條:須有可以見人之作品50件以上;文筆流暢;須有利人之事實,至少有人知其傾向。我覺得這三條有著強烈的現實針對性,令人回味。我供職于報社,編輯稿子是一件日常工作,所以對“文筆流暢”這一點感同身受。而且,看時下的一些美術評論文字,云山霧罩,佶屈聱牙,面目可憎,更見徐悲鴻先生的卓識。您在寫作過程中,是否也經常有這樣額外的收獲?
傅:您所舉的聘請標準,是徐悲鴻籌備中國美術學院時所定的,其中沒有幾級英語,也沒有高級職稱,但這三條卻是硬杠杠,既有“50件以上”作品的才華,又有“利人”的不自私的品質。其中強調“文筆流暢”,對于美術研究者也不可偏廢,提出了美術家所具備的文學素養(yǎng)。徐悲鴻身體力行,不只是油畫與中國畫都卓爾不群,還有一手遒勁的毛筆字,能寫韻味地道的舊體詩,他的書信與評論也文采飛揚。
看看如今,陳丹青先生招研究生,優(yōu)秀學生通不過英語而落榜,他憤而辭職,為什么中國培養(yǎng)美術學生,卻要用另一個國家的語言來衡量?把主要時間用來學習英語,自己的母語學得怎么樣呢?徐悲鴻作為美術教育家,對于“文筆流暢”的重視是一貫的。我采訪臺灣陶藝家吳讓農,他是徐悲鴻任校長的北平藝專的學生,他告訴我,他的語文程度原來很糟糕,給徐悲鴻校長寫信常常錯字連篇??吹剿麑戝e的地方,徐悲鴻并沒有訓斥,而是把他有錯字的地方,用剪刀剪下來,把改正的字寫在邊上,夾在下一封信里寄過來。吳讓農讀后“五雷轟頂”,此后發(fā)誓要學好中文,而不僅僅成為一個匠人,終于成為陶藝大師。名滿天下的徐悲鴻,這樣對待自己的學生,這是什么樣的師德!
王:徐悲鴻先生說:“寫生可以幫助創(chuàng)作,創(chuàng)作又要擺脫寫生?!睆埓笄壬f:“寫生要能擺脫真景的限制?!蹦诳偨Y的時候寫道:“寫生求其真,創(chuàng)作求其意。”這是很到位的總結,不僅是“畫論”,也是“文論”。就拿傳記文學而言,寫出傳主的真實面貌,是“求其真”;而進一步的高度應該是“求其意”。您覺得,傳記文學寫作如何處理這兩者之間的關系?就《悲鴻生命》來說,您在這些方面有哪些得與失?
傅:與電視片不一樣,這本書寫了徐悲鴻的“生前”,也寫了徐悲鴻的“死后”,這突破了常見的傳記體例。1953年徐悲鴻去世,雖然是人生落幕,但在書中不是句號,而是逗號,此后的政治風云變幻,以及與徐悲鴻有關的人與事,我仍然在尋求,盡可能真實地寫入其中:批評徐悲鴻的黨委書記被打成“右派”;與徐悲鴻接頭的學生馮法祀也在反右斗爭中受到沖擊;徐悲鴻畫的騎兵一直是工農兵代表作,而騎兵英雄卻遭受不公待遇;“文革”中徐悲鴻畫作險遭毀滅,幸虧周恩來親自過問被藏入故宮……
陳丹青先生說,徐悲鴻生得其所,死得其所。這句話聽起來有些殘酷,其實許多徐悲鴻弟子也說過類似的話。大意是,徐悲鴻英年早逝,卻有幸免于“反右”和“文革”浩劫。否則,性情耿直的徐悲鴻會有怎樣的命運,實在難以預料。
如實的追述,深刻的反思,使文化傳統(tǒng)的重新回歸,顯得更為不易。就像我在書中表達的那樣,徐悲鴻生前傳奇,死后仍然傳奇。徐悲鴻身后的故事仍然具有令人回味的意義。徐悲鴻的自然生命中止了,藝術生命仍在旺盛地延續(xù)。比如徐悲鴻受到海峽兩岸推崇,形成一種具有民族性的文化現象。徐悲鴻昔日同事、友人與學生,在臺灣傳承徐悲鴻教育思想與藝術觀念,將徐悲鴻尊為“畫圣”。第一本在臺灣出版的大陸畫家傳記、第一個大陸畫家赴臺展,就是徐悲鴻,體現了超越政見的情感認同。
我深知,歷史人物的寫作,切忌就事論事,好題材不等于好作品。是撿拾一地雞毛,還是聚集重磅能量,區(qū)別就在于立意的高低。離開了思想火花的燭照,你可能對最生動的細節(jié)視而不見,也可能對最有力的佐證十分麻木。
雖不能至,心向往之。
伴隨著尋蹤的深入,作者的思考也在深入。沉下心來,我凝望著我所描述的人物。穿越歲月塵埃的徐悲鴻,是一位奮力前行的藝術先驅、一位從太湖鄉(xiāng)村走向世界的文化巨星,更是一個關于藝術與人生的紛繁話題。徐悲鴻生命之河源遠流長,昭示著一位文化人,一種文化精神,對于一個民族文化的意義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