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看到你的名字。
筆畫不多,三個字都瘦而長,橫豎撇捺并不擁擠,一派從容地構成你的姓名。
它們出現(xiàn)在語文書的目錄里,你是一個詞人。它們出現(xiàn)在許多人的作文里,你是一個傳奇。它們甚至出現(xiàn)在歷史考卷上,你是一個時代。
我常常翻開你厚重的詞集。
那本詞集買了一些年頭了,原本潔白的封面上沾了些抹不去的塵垢,米色的紙張有些邊角微微翻卷,隔幾頁便有我在詞句上畫的橫線,實在愛不釋手的幾闋我把那頁折起一角,像是宣告癡迷的獨占權。
我?guī)捉牡貝勰?,以至于看不見你詞作的瑕疵,恨不能將每一首都細嚼一遍,慢慢吞咽,在腹內消化成一個完整的你。
我常常與人談起你。
盡管我?guī)缀鯖]有遇見過愛你如我之人,但我仍忍住不向身邊的朋友傾訴我對你的愛。我想讓人們知道,你不是定格在歷史上的一個死板的名字,你的一生并不是一首《破陣子》便可以描述。在這個已經(jīng)沒有純粹的詩歌和偉大的詩人的時代,我想把你揮毫灑下的光彩散向日漸枯竭的人心。
我常?;貞浧鹞覀兊南嘤雠c相伴。
我愛過很多人,溫飛卿、李后主、秦少游、晏小山、納蘭……他們無一例外寫的是清麗典雅的婉詞,用極盡纏綿的筆觸寫就滿篇的淚水。沒錯,我過往并不喜豪放派的詞。那首家喻戶曉的“醉里挑燈看劍”也沒有讓我有驚心之感。可是我看到那句“布被秋宵夢覺,眼前萬里江山”時,竟一見傾心般地愛上你。在那個饑鼠繞床,蝙蝠翻燈的小屋,那個早已被君王遺忘的河山,在我心里撒下一把還滾燙的灰燼,繚繞起幾縷帶著淚水咸味的青煙。
那一瞬,我仿佛遇見故人。
后來,我貪婪地尋找你的蹤跡,細心勾畫你的模樣。我知道了,你是壯心未酬的老人,你一次次地挑燈看劍,夢回連營,卻只能回憶著“壯歲旌旗擁萬夫,錦襜突騎渡江初”而黯然在落日樓頭。你把萬字平戎策揮就,卻只能換做東家種樹書。你在多少夜晚輾轉反側,可是“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shù)山”,你滿腔的熾熱燃燒成了一闋又一闋長詞,一頁又一頁,是蠹蟲咬不透的酸辛。
那時我愛你的執(zhí)著,愛你的忠誠,愛你西北遠望時眼里烽火的灼灼,愛你低頭嘆息時雙鬢邊塞的雪色。你是個英雄,是個不亞于李廣衛(wèi)青的將軍:你曾夜襲金軍,生擒叛徒張安國;你曾闖入敵營,單刀連斬三十敵軍;你曾率義軍南下,一路氣吞山河。只是你生不逢時,南宋的國土,容得了紅燈綠酒,繁弦急管,容不下一顆赤誠的報國心。搖搖燭光里你又依稀看到祖父辛贊為你指畫山河。你寶劍上的長纓依舊蕩滌過鮮血的殷紅。
在中考考場上,我看著“天下最美”和“聲”之間的空白,不猶豫的寫下“吶喊”二字,“天下最美吶喊聲”,我想起了你臨終時高呼的三聲“殺賊”。我飛快地書寫著,當我在卷尾寫下你的姓名時,眼淚猝不及防地奪眶而出,我又看見了你失落的背影。于是我把愛化為一滴熱淚作了我初中生活的句號。
但后來,我的目光不再總是看到那些豪壯之作,我竟在你的詞集里找到了溫飛卿、韋端己的影子。不,它們甚至比以婉約見長的詞作更為出色。你寫宮闈中的女子,在“休去倚危欄,斜陽正在,煙柳斷腸處。”你寫長久等待的婦人,“春宵睡重,夢里還相送?!蹦銓懠压?jié)煢煢孑立的游子,“又怕又登高,未飲心先醉?!薄悴辉倏偸切膽堰吔挠率?,你心中亦有百轉千回的柔腸。你看得見塞外秋雁,殘陽如血,你更能看見畫檐蛛網(wǎng),云埋半山。
而你又豈止是一半豪放一半婉約呢?在星落如雨的元夕夜驀然回首的不也是你嗎?在恬靜的鄉(xiāng)間沉醉的老翁呢?寫下“茅檐低小,溪上青青草”和“明月別枝驚鵲”的不正是握過吳鉤拍過欄桿的你的手嗎?那個長嘆“卻道天涼好個秋”的哲人呢?仍舊是血氣方剛的將軍啊。而那首我最愛的《西江月》,你又頑皮得像個孩子,“昨夜松邊醉倒,問松我醉何如。只疑松動要來扶,以手推松曰去。”醉了的你啊,瘋癲又天真,狷狂卻可愛,你高呼“老子平生”,你說“只恨古人不見吾狂耳”。你是個存在過的,有著愛恨貪嗔的,真真正正的人啊。
所以我才愛你,東坡寫不出你對邊塞烽火的眷戀,放翁書不就你字字斷腸的柔情,你如此真實多面,所以你獨一無二。
我愛你,盡管不是人人都懂我為何愛,他們用厭棄的語調背誦被當做課文的《水龍吟》或《永遇樂》,他們笑你是個不識時務的愚人,而我,愿意用你的一生去搏中考的分數(shù),愿意在政治考卷一句不起眼的“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前畫上一顆小小的心。只因你帶著那個風情萬種時代的星光,照亮了我內心最孤獨的角落,只因為阿多尼斯說過的“詩歌終結的時代,不過是另一種死亡”。
正如你講的:“算不如閑,不如醉,不如癡”,我癡迷著你雖才三個春秋,但卻像已與你相伴千年之久。我沉醉在既有長風萬里又有繾倦纏綿的世界里,陪你笑,陪你哭,陪你愛,陪你恨。
稼軒啊,稼軒啊,辛稼軒!我的故人,我的偶像,我的摯愛,我的英雄。
隔著千年迢迢的歲月,讓我握住你的手。
邱筱爽,湖北恩施高中2012級7班學生。導師:向昌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