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心明 1970年生,浙江義烏人。先后畢業(yè)于浙江師范大學、中國美術學院。系中國美術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書法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美術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浙江省中國畫家協(xié)會副秘書長;浙江畫院特聘畫師?,F(xiàn)居杭州。
杭州去黃山很近。杭徽高速通了以后只須兩個多小時的車程,過了狹長的臨安,高高的昱嶺關,就到歙縣了。這條路走過幾次,且都在深秋,紅紅黃黃的烏桕和銀杏,翻山越嶺的,一片燦爛。不是去景德鎮(zhèn)就是去婺源,竟沒想著要在黃山停留。或許是黃山的名氣實在是太大了,去的人又多,畫又不好畫,興趣自然有些索然了。
想二十多年前,一路艱辛奔黃山。從金華坐火車到嶺后,再坐船到排嶺,宿淳安。第二天坐船溯新安江而上,到深渡,再換汽車去歙縣,宿歙縣。第三天乘汽車去黃山,宿溫泉。第四天才得以上山。那時年輕,一氣登山,走馬觀花,只是覺得新奇。至于畫畫,撲面而來的奇峰怪松,感覺無從下筆。雖也囫圇吞棗地勾了一本,想想真沒什么感覺。倒是新安的江上風物給我留下了極為深刻的印象,上上下下挑著籮筐的趕路人,忽遠忽近的山坳里的村莊,高大厚實的樟樹,裊裊娜娜的炊煙,還有一樹一樹遠去的盛開著的桐花。一段江的記憶,揮之不去。后來還和池沙鴻,劉文滬,章建明,朱曉明重走過一回,漫無目的地游蕩,在山水的長廊里。登太白樓后的山坡,找尋漸江的墓,一陣狂風,颯颯掠過松稍。暮靄沉沉中,品味漁梁壩農(nóng)家的飯菜。一葉扁舟,輕輕蕩開 在墨綠的深潭,搖曳一片花香。只是,這新安和黃山還是聯(lián)系不上。
再后來,屯溪,婺源,歙縣,涇縣,績溪,黟縣,宣城,這些黃山周邊的地方,多次地去,到處地轉悠。找宣紙,尋古玩,求字畫,交朋友,漫無邊際的雨,陰冷潮濕的旅館,悠長而急湍的流水,開滿細細白花的田埂,走不完的石板路。慢慢的能體會到一些徽州文化的內(nèi)容。朱熹是婺源人,或許沾染了程朱理學的地氣,徽州人的為學為商都有其濃郁的“理”的氣息。其實,這也是宋以來中國哲學思想用于人治的一個體現(xiàn)。中國人變成過去時候的那個樣子,幾百上千年的治家,治國,修身,社會的積淀,表現(xiàn)為文化,延展到繪畫,一脈相承。新安的水流經(jīng)古徽州,這里的街,這里的村,這里的橋,這里的建筑,還有這里的生活方式,無不是與新安的書畫有著緊密關聯(lián)的。黃山踞于徽州的中心,奇逸俊秀,煙霞明滅。漸江和尚,輾轉回到故鄉(xiāng),流連云壑之美,窮究其理,畫風為之一變。描摹雖以黃山為形,實則抒寫新安文脈。對應峰巒,松瀑,巖崖,變而為筆墨的關系,縱橫開張,雋美優(yōu)柔。所以,真正開宗立派的畫家,必須具備極大的文化共性和極強的辨識度。個性要有,但共性更重要。吳門畫派之于沈周,松江派之于董其昌,乃至海派至于吳昌碩,都極具地域文化之內(nèi)涵,有著無窮的延伸發(fā)展演變的可能。從這個方面來說,近代的黃賓虹是新安派的余脈,齊白石,潘天壽也還屬于海派的末稍。
回到新安。生活在錢塘江畔,連著富春江,遠望新安江。因為《與朱元思書》的文字,徒步從富陽到桐廬,風餐露宿,以覽江上風光。還有杜牧的“野曠天低樹,江清月近人”。山水依舊,風物不再,人文無尋,怎么也沒有和新安聯(lián)系在一起。后來,在新安江電廠看張大千的《新安灘》,“一灘復一灘,一灘高十丈,三百六十灘,新安在天上?!边@清澈的水,高峽出平湖,來自天上,來自遙不可及的新安。千島湖只是一個大水庫,沒有了一丁點新安的痕跡。新安在哪里?新安在天上。
我們現(xiàn)在的繪畫已經(jīng)了無文化的淵源可言了。國門的打開,引來了現(xiàn)代的工業(yè)革命,同時也帶來了文化的革新。注定,我們的政治形態(tài)的改變?nèi)娴馗淖兞宋覀兊纳罘绞?,這種社會變革是有著一系列的連鎖反應的,從政治到生活,到審美到方法。于是乎,近現(xiàn)代的這些文化先驅們?yōu)槲覀兇蜷_了一個潘多拉的盒子,讓我們從另外一個窗口看到了一個令人興奮而又捉摸不透的新世界?!耙曈X”是我們用眼睛看到的場景,“藝術”是表現(xiàn)的方法。我們現(xiàn)在的社會需要有視覺效果的圖像,裝點我們的眼睛。藝術是什么?為什么而藝術?中國人的智慧告訴我們,文人畫是離宗教最近的表達方式。儒釋道三合一的宗教形態(tài)是中國人的精神寄托,我們的畫以此為根本,傳遞著個人信息。超越我們的視覺,與生死對話,人類藝術發(fā)展史上最為絢爛,幾近涅磐的輝煌。而今,我們像孤魂野鬼般地沒有了追求。藝術家的翻身是從墮落開始的——這些百無一用的主。藝術,歷史上還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地繁榮昌盛過,從學院到畫院,從協(xié)會到社團。藝術家也從來沒有像今天一樣的感到自豪過,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國家一級美術師,教授,博士,都成了赫赫有為的精英了。國家是前所未有的需要和支持,藝術市場也是前所未有的熱衷操作,精英們是集體地虔誠,溫順,獻媚,統(tǒng)治階級約了市場和藝術家全面地互為利用,歌功頌德,取悅于眾?;蛟S,這個時代的文化會是一個極為特例的形態(tài),我們參與其間,不知是喜,是悲。
面對黃山,我看不見山水,看不見新安。迷惑于山的輪廓,松的姿態(tài),傷感于山中的陰晴風月,只是不知這山這水的前世今生和滋養(yǎng)千年的徽州文化。我在這夜的深處,看到了光的影子,像個幽靈,游蕩在峰巒之間:開山祖師的斗笠,雪莊和尚的皮蓬,漸江上人的步履。冰清玉潔的世界,白茫茫大地,凝結了新安的沉郁和孤寂。清澈,簡約,安寧,蓮花與天都,漂渺不可及的空靈境界。我們所能感受到的黃山,不再是筆墨的“理”,而是畫面的形式,幾許動人的氣氛。在畫上,幾乎寫不上字,因為不需要。讀圖時代的特征,無需解釋,直截了當,喜形于色。
我用我手中的筆,描繪黃山,抒寫新安,讓我想到這些。致敬,新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