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頤武
在幽黯的電影院中看張藝謀《歸來》,有一些影院中不常見的老年觀眾散落在周圍,我突然有一種時空穿越的感覺。我好像回到了上世紀80年代,那是我自己的青春時代,也是這樣的“傷痕”故事在文學和電影之中最為引人注目的時刻。其實北島有一篇小說的名字就叫《歸來的陌生人》,準確地陳述了張藝謀的這部電影的主題,而那個北島的故事也和這個故事有些相似。當時那些歸來的故事就在我們身邊時時刻刻地發(fā)生著。
當然這也是張藝謀在奧運開幕式的高峰之后經(jīng)過了多次嘗試和一個較長的停頓之后,回到了他電影的起點處的“歸來”之作,連女主角都回到了《紅高粱》里的鞏俐。這既是張藝謀回到自己電影的起點的作品,也是他回到了我們共同走向改革開放的起點的作品。在當年,這樣的作品是一個時代的集體的記憶,但今天,它似乎變成了已經(jīng)老去的張藝謀對于自己的那些經(jīng)驗的回溯。
這是一個仍然有張藝謀慣用的推向極致的美學追求的作品。這個關(guān)于記憶與遺忘的故事似乎有讓人難以置信的強烈感覺。失憶的母親,歸來的父親和盲目而又天真的女兒,都在承受著記憶和歷史的痛苦。在痛苦的故事已經(jīng)過去的時候,他們卻依然難以從傷痛中走出來并得到康復(fù)。這個故事的復(fù)雜性來源于母親對父親的感情的堅持只剩下對于“陸焉識”這個符號的堅持,但當真實的陸焉識出現(xiàn)的時候,卻無法和這個符號對應(yīng)。陸焉識這個名字本身就是一個來自古漢語的隱喻,“焉識”當然是一個疑問,這個故事的關(guān)鍵就是主體怎么認識他人,從何認識他人的創(chuàng)傷的陳述。這個熟悉的陌生人已經(jīng)不可認識,是這個故事的核心。
母親對于符號的執(zhí)著,以及對于“陸焉識”和方師傅的混淆和誤認造成了絕對的痛苦。語言脫離了實在,符號脫離了現(xiàn)實。這里的大歷史對于人命運的捉弄讓這些普通的生命變成了一段歷史的犧牲。張藝謀其實希望帶著我們重回中國二十世紀的苦難之中,他試圖在這個新世紀里重述那個關(guān)于“傷痕”的老故事,也讓我們能夠有機會和中國人在二十世紀所承擔的歷史痛苦相遇,在這里憑吊歷史,讓隱在心中的歷史的傷痛得到一個超越的機會。
這個故事的有趣之處在于,它更多地來自女兒丹丹的視角。其實她正是和張藝謀等人是同一代人,他們的青春錯失了許多,但在一個新時代找到了新的可能性。我突然想到這個新時代給了丹丹和張藝謀這樣的人新的機會,讓他們在新的歷史中扮演新的角色,于是才會有《紅高粱》和《英雄》,才會有奧運會的開幕式。故事的最后母親沒有康復(fù),她和真實的陸焉識仍然到車站的大門前等待一個符號的陸焉識。當那扇大門關(guān)上的時候,我突然想到了2013年的電影《中國合伙人》,在那里,一扇大門打開了,這是為成東青和他的兩個同伴開啟的大學之門。從那時開始展開了一個天翻地覆的中國故事。陸焉識夫婦停在那個關(guān)閉的大門前,但新的大門從此為中國人開啟。于是我們走到了今天。
我突然覺得,經(jīng)歷了這么多的張藝謀老了,他終于愿意回去看看那扇關(guān)閉的大門,去厘清他的記憶和過去。他已經(jīng)歷經(jīng)滄桑,和黑澤明或安東尼奧尼一樣,在老年時回到自己的記憶去講述。但他所面對的今天的中國電影卻是有《中國合伙人》和《小時代》的新格局。這其實也是歷史的變遷帶來的,我們終于有機會擁有更為平常的人生和更為世俗也更為具體的生活。
張藝謀老了,他可以面對自己,時代卻正在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