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zhí)鹧啵圻|寧師范大學(xué)文學(xué)院, 遼寧 大連 116021]
“江西詩派”素有“一祖三宗”之說,顧隨先生言道詞史上亦有“一祖三宗”:詞之“一祖”為李后主,“三宗”乃馮延巳、晏殊、歐陽修。晏殊與歐陽修二人是師徒,又同為北宋初期文壇翹楚,受馮延巳影響頗深,因此摹景寫情都有幾分相似;又因為二人都是江西籍,也同被后世歸為“江西詞派”。歷代評論家都常將二人相提并論,如馮熙在《蒿庵論詞》中有“獨文忠與元獻(xiàn)學(xué)之既至,為之亦勤,翔雙鵠于交衢,馭二龍于天路”。但由于晏殊與歐陽修的性格和經(jīng)歷的不同,二人詞風(fēng)既相近又有一定的差異。劉熙載《藝概》曾評“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本文試具體闡述晏殊與歐陽修的詞作的風(fēng)格特征,以期把握晏殊詞至歐陽修詞的繼承與發(fā)展。
晏殊,字同叔,謚元獻(xiàn),五歲能詩,十四歲中進(jìn)士及第,“神童”之譽名副其實。他的詞以小令見長,長歌慢調(diào)難尋,語言華美婉麗,有花間遺風(fēng),皆錄于《珠玉詞》傳世。
晏殊官拜丞相,雖然據(jù)史載性奉清簡,但終究是生活優(yōu)渥,仕途通顯,因此他的詞多為宴樂詞,語言修美。想必亦是從仕的緣故,他沿襲了北宋文人士子的紅泥小酌之境,喜尋愁覓恨、詠月吟風(fēng),故而語態(tài)間常有花陰醉晚、且過今朝的行樂態(tài)度。雖然葉嘉瑩先生所謂“晏殊的風(fēng)格圓潤平靜,更能體現(xiàn)出其‘真’”,但終究是少了些沉摯深刻。例如那首《秋蕊香》:
向曉雪花呈瑞,飛遍玉城瑤砌。何人剪碎天邊桂,散作瑤田瓊?cè)?。蕭娘斂盡雙蛾翠,回香袂。今朝有酒今朝醉,莫更長無睡。
這首詞宣揚以歌舞美酒開釋愁緒,流連光景,倡導(dǎo)及時行樂,又與另一首《秋蕊香》(梅蕊雪殘香瘦)類似,意象詞風(fēng)皆是雷同,可見是士子酒宴上的應(yīng)酬敷衍、強賦新詞之作。這類作品在晏殊詞選中不可謂不多,《珠玉詞》中有多篇宴飲歌詠之作,且晏殊慣用“金杯”意象,喜作“綠酒金杯”“且酌金杯”之類語句,略顯乏味單調(diào)。如《蝶戀花》一詞:
一霎秋風(fēng)驚畫扇,艷粉嬌紅,尚拆荷花面。草際露垂蟲響遍,珠簾不下留歸燕。掃掠亭臺開小院,四坐清歡,莫放金杯淺。龜鶴命長松壽遠(yuǎn),陽春一曲情千萬。
這首《蝶戀花》上片有晏殊經(jīng)典的理性探索,節(jié)序遷移,“驚”字點出詞人對時光流逝的感慨。下片即情傳景,“四坐清歡”四字,道盡仕宦浮沉,大有詞淺意深的境界。然而在后一句,晏殊終究還是沒有放下“金杯”。這首詞在感秋行樂的應(yīng)景詞中算是很好的了,若沒有最后一句,必是一首好詞,但后句使全詞的意境從雅俊徒然墜入俗世,或許是為了歌德祝頌,或許這便是仕宦寫詞的通病。
自唐至宋,由于詞是由歌妓演唱的,詞人作詞只是模仿歌妓口吻,不常有述己之懷之作。這也是晏殊作詞的一個弊病。晏殊措辭寫景,雖然細(xì)致流暢,卻總有距離感。例如《玉樓春》:
綠楊芳草長亭路,年少拋人容易去。樓頭殘夢五更鐘,花底離情三月雨。無情不似多情苦,一寸還成千萬縷。天涯地角有窮時,只有相思無盡處。
這首詞純用白描,不加雕飾,道盡相思離別之情,用詞也是工整雅俊,但這類代抒情式的作品總不免有疏離之感,不如晏殊一些自敘感悟的詞作更能打動人心。如《浣溪沙》:
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徘徊。
《浣溪沙》一詞開篇清俊雅致,既沒有花間詞的華麗辭藻,也沒有李后主詞強烈的個人情感。晏殊的詞溫潤秀致,神清而氣遠(yuǎn),婉麗而自有一番淡然氣韻,于情景中孕育人生的體會,字里行間都是對生命的反省。
又如那首被王國維贊為“古今成大事業(yè)、大學(xué)問者之第一境”的《鵲踏枝》:
檻菊愁煙蘭泣露,羅幕輕寒,燕子雙飛去。明月不諳離恨苦,斜光到曉穿朱戶。昨夜西風(fēng)凋碧樹,獨上高樓,望斷天涯路。欲寄彩箋兼尺素,山長水闊知何處。
詞中通篇未正面抒發(fā)感情,卻注情于無情之物中,使物皆有綿延無盡的愁思。雖寫離別相思之苦,卻句句不落俗套,情深而意苦,格高而境遠(yuǎn)。移景于物,物我相承,處處點出傷別離之意。無怪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三次稱引,蘊藉之豐富,使人不禁撫卷深思。
從代言擬情到自言抒情,這一詞作抒情主體的重大轉(zhuǎn)變,是由晏殊的學(xué)生歐陽修首先完成的。歐陽修,字永叔,號醉翁,晚號六一居士,師從晏殊,故而長調(diào)也不多。但與老師晏殊不同的是,歐陽修愛寫組詞,有描寫西湖游宴的《采桑子》十首傳世。歐陽修寫詞得晏殊清麗之精髓,又將晏殊之代言擬情引申為自言抒情,婉轉(zhuǎn)韻致中不乏清狂之意,行文中有蕩氣回腸之感。如《蝶戀花》:
簾幕風(fēng)輕雙語燕。午后醒來,柳絮飛撩亂。心事一春猶未見。紅英落盡青苔院。百尺朱樓閑倚遍。薄雨濃云,抵死遮人面。羌管不須吹別怨,無腸更為新聲斷。
這首小令,由景入情,由物及人,情緒從傷春惆悵到哀婉凄絕,筆法淡然卻表現(xiàn)出濃烈情感,“抵死遮人面”一句蓋過了古今多少濃詞艷賦。果真是情之所起,一往而深。
歐陽修的詞作風(fēng)格迥異。“爛醉花間”、化作官宦士子的是他;“白發(fā)戴花”、“看取尊前衰翁”也是他,“窄袖輕羅”、“照影摘花”亦是他。歐陽修寫詞,運筆淺到極致,又濃到極致,恰如柳永“明白而家?!敝洌粧呋ㄩg詞的綺靡之態(tài),筆墨酣暢,婉約動人。
又如《玉樓春》,其詞雖平鋪直敘,卻也直抒胸臆。
尊前擬把歸期說,未語春容先慘咽。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guān)風(fēng)與月。離歌且莫翻新闋,一曲能教腸寸結(jié)。直須看盡洛城花,始共春風(fēng)容易別。
這首詞很能代表歐陽修的寫詞特點。他的小令中所經(jīng)常表現(xiàn)出來的意境,既有對美好事物的賞愛的深情,又有對離別苦難、世事無常的沉痛的悲慨。情到深處,歐陽修卻能筆峰一轉(zhuǎn),將情事推向人世的認(rèn)知,進(jìn)行了理性的反思與思考,恰如晏殊的“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情中喻理,理中融情;又如柳永的“念去去,千里煙波,暮靄沉沉楚天闊”,將一己之悲放至浩瀚世界,于悲慨中抒發(fā)出豪宕之感。前后數(shù)句,寫情寫景,直抒胸臆。寫情至為綿密,又喻理其中,顯得疏朗清遠(yuǎn),又蘊含濃烈的深情。
研究一個文人,除了探尋他的作品,還要注重他在文學(xué)的演進(jìn)發(fā)展中的歷史意義。歐陽修在詞史上與晏殊齊名,內(nèi)容上也不外乎男女戀情、風(fēng)景描摹、離愁別緒,遠(yuǎn)承馮延巳而近習(xí)晏殊,但他的情緒婉中見深,沉摯熱烈,別具一格。這種開闊的胸懷和氣魄也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了他的學(xué)生蘇軾。歐陽修的詞,對后世影響之深,讀之即覺。比如納蘭容若的“鴛鴦小字手生疏”,便是出自歐陽修的“笑問雙鴛鴦字、怎生書”。而他的學(xué)生蘇軾的“似花還似非花”,是從歐陽修“夭非華艷輕非霧”上來。李清照更是尊崇歐陽修,在《漱玉詞》中寫道:“歐陽公作《蝶戀花》,有‘深深深幾許’之句,予酷愛之。用其語作‘庭院深深’數(shù)闕,其聲即舊《臨江仙》也?!睔W詞對其影響,可見一斑。
劉熙載《藝概》曾評“馮正中詞,晏同叔得其俊,歐陽永叔得其深”。晏歐二人作詞皆源于馮延巳,在正中詞的基礎(chǔ)上各有發(fā)展,進(jìn)而形成各自的風(fēng)格。如果說晏殊是馮延巳的演化,那么歐陽修就是馮、晏二人的延伸。正如顧隨先生所言:“大晏只是蛻化而已,如蟬,由蛹蛻化成蟬;六一則上到高枝,大叫一氣?!标淌獾摹翱 保仁俏霓o的明麗曉暢,又是“情中有思”的憂患意識;歐陽修的“深”,是要求作品既要寫得含蓄溫婉,又要抒發(fā)作者深藏的強烈情感。晏歐二人同屬北宋婉約派,內(nèi)容也大體都是傷別懷遠(yuǎn),運用的都是婉約的手法。但二人感情強弱表達(dá)不同。晏殊用筆淡然舒緩,詞境開闊高遠(yuǎn),抒情淺嘗輒止,而歐陽修則深致沉著,哀婉動人,感情愈轉(zhuǎn)愈深。晏歐二人寫詞的題材內(nèi)容也不盡相同。晏殊詞描述宮廷宴飲的富貴氣象,“風(fēng)流而蘊藉”,用高屋深院、風(fēng)月花鳥襯托出詞人的文采卓然、雍容雅??;而歐陽修寫詞不僅限于描繪歌舞酒宴,還敘寫平民生活、自然風(fēng)光,明麗又深遠(yuǎn)。
總的來說,晏殊與歐陽修之詞既有繼承,又有一定的分歧和發(fā)展。如果說晏殊詞是“大雅”,柳永詞是“大俗”,那么歐陽修就介于雅俗之間,出于晏殊而勝之。晏殊開婉約詞之先流,歐陽修更是“疏雋開子瞻,深婉開少游”,為后來蘇軾開創(chuàng)豪放派起了先導(dǎo)之功用??傊?,晏歐二人是北宋詞史上承前啟后式的人物,他們遠(yuǎn)承花間,運用新的手法和情致,形成了自己獨有的風(fēng)格,并為后來宋代詞壇的繁榮起了奠基式的作用。
[1]唐圭璋.全宋詞[M].北京:中華書局,1999.
[2]葉嘉瑩.北宋名家詞選講[M].北京:北京大學(xué)出版社,2007.
[3]馮煦.蒿庵論詞[M].北京: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59.
[4]劉揚忠.晏殊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3.
[5]邱少華.歐陽修詞新釋輯評[M].北京:中國書店,200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