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荃

【摘要】秉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于當代中國國情與特色，借鑒域外文化的適用內容，為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設計與實踐，提供正當性與合理性闡釋，構建其集繼承與創(chuàng)新為一體的政治價值系統(tǒng)。這一理論與實踐相融合的成功，即意味著政治文明東方范式和“中國話語”的達成。這就是中國政治思想的中國貢獻。

【關鍵詞】中國政治思想 儒家思想 政治文明

【中圖分類號】D092 【文獻標識碼】A

中國政治思想學科源起與馬克思主義方法論的介入

中國政治思想研究作為一個學科，始于20世紀初葉。大約在1900年前后，梁啟超即對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有所研究。據(jù)其所言，當時他在《新民叢報》、《國風報》等，“常作斷片的發(fā)表”。是知這一時期，梁啟超已經(jīng)將中國政治思想作為一門學問來研究，但尚未形成知識體系，難以稱之為獨立學科，可謂草創(chuàng)而未就。

進入20年代，發(fā)生了兩件事情，或可視為中國政治思想作為學科正式成立的依據(jù)。一是1922年春季和秋冬，梁啟超分別在北京法政專門學校（1912年5月成立）及東南大學（1920年12月獲準成立）講授《先秦政治思想史》。二是1923年，商務印書館出版了謝無量著《古代政治思想研究》。翌年，梁啟超著《先秦政治思想史》（一名中國圣哲之人生觀及其政治哲學）由中華書局出版。據(jù)梁自序，其書稿完成時間是1922年。同時，序言中對于中國政治思想的特點、研究內容、資料以及研究方法等，都作了詳細的闡述。據(jù)此，中國政治思想史作為專業(yè)課程進入了高等教育序列，而且有專門著述問世，這些正是學科建立的重要標志。

嗣后，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漸至發(fā)展起來，多有著述。值得特別關注的是，以“新文化運動”為主要標志，近代中國的文化發(fā)展進入劇烈變動時期。馬克思主義正是在這一時期伴隨著諸多西方學術和政治思想而進入中國。一些先進的知識分子接受了馬克思主義歷史唯物論和辯證唯物論，并且實際運用于中國政治思想的研究之中。典型者如呂振羽著《中國政治思想史》。他在1943年的修訂版“導言”中即提出，要正確地掌握一個時代的經(jīng)濟情況和政治情況，正確地了解這一時代的生產方式，以及其矛盾之發(fā)展的根本形式，才能對歷史上某一時代思想得出一個正確的結論。其后，在1955年的《修訂版再版代序》中，呂振羽講得更為明確。他遍引馬、恩、列、斯以及毛澤東、劉少奇等革命領袖的語錄，強調“歷史唯物主義斷言：社會思想、意識依存于社會存在；而社會存在總是先行的，思想、意識的產生或變革常常落后于社會存在?！彼终饕珴蓶|“各種思想無不打上階級的烙印”的語錄，強調思想的階級屬性。這顯然是以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方法論。

當然，與此同時，也有研究者運用現(xiàn)代政治學理論作為方法論，最具代表性的是蕭公權。如其自敘，他的《中國政治思想史》是“采政治學之觀點，用歷史之方法，略敘晚周以來二千五百年間政治思想之大概”。

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和現(xiàn)代政治學理論來研究傳統(tǒng)政治思想，對于推動中國文化與東漸之西學相接續(xù)，引領中國學術走出傳統(tǒng)藩籬，促進中國政治思想研究走出帝制時代傳統(tǒng)史學的局限，以及構建政治思想史的科學性等方面很有裨益。特別是運用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方法論，這就從學術研究和文化建設層面對于馬克思主義理論的傳播起到了一定的積極推動作用，甚而可以視之為近代以來“西學本土化”努力的起點。這也正是中國政治思想的中國貢獻之一。

發(fā)展中的困頓與期許

然而，20世紀中期以降，中國政治思想的研究一度停滯。主要原因是1952年的全國院系調整，政治學學科建制從高校中撤消，中國政治思想史劃歸歷史學，成為歷史學一級學科下的“專門史”之一。這一時期的學術界也有不少傳統(tǒng)思想研究成果，但大都選擇了歷史學、中國哲學及思想史視角，方法論主要是歷史唯物論和辯證唯物論，因而在學科歸屬上不能明晰。政治學意義上的中國政治思想研究處于困頓狀態(tài)。

20世紀80年代改革開放以后，隨著政治學學科在高校的恢復，中國政治思想史的身份得以“正名”。從相對邊緣的專門史，轉身而為政治學一級學科的基礎學科，是為“兩史一論”（政治學原理、中外政治學說史、中外政治制度史）的重要組成。發(fā)展過程大體可分三個階段。

其一，從80年代初到90年代中期，這十幾年是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恢復期和繁榮期，主要表征是出版多種教材、專著，在研究論閾方面就中國政治思想的研究對象、研究方法、基本問題和知識體系等等，均有突出成果，影響至今。同時，在全國高校形成了多所科研重鎮(zhèn)，在學界前輩的帶領下，組成了出色的科研、教學團隊。這一時期出版的多種著述至今仍是研究者的案頭書和高校相關專業(yè)的必讀書。

其二，90年代中期至21世紀初葉，中國政治思想研究進入衰落期。主要表現(xiàn)為前輩學者漸次退出，后繼者除少數(shù)堅守，新進乏人?？蒲兄劓?zhèn)數(shù)量減少，力量削弱。個別高校風光不在，甚或空有虛名。這一時期也有專門著述問世，如2004年高等教育出版社的《中國政治思想史》、2007年河南人民出版社的《認識與沉思的積淀—中國政治思想史研究歷程》等，但諸多基本理論問題少有問津者，整體態(tài)勢呈凋零狀。

其三，2012年至今，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研究和建設工程版的《中國政治思想史》（高等教育出版社、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問世為標志，中國政治思想研究進入重振發(fā)展階段。主要標志有二。一是從2012年起始，由山東大學、南開大學和中國政法大學牽頭兒，召開了全國性學術會議“中國政治思想史論壇”，迄今已是第三屆。二是在中國政治學會下，即將成立中國政治思想史專業(yè)委員會。全國性學術交流平臺的搭建，以及專業(yè)性二級學會的成立，對于集合研究群體，提升專業(yè)水平和振興學科意義重大。

改革開放以來，在全國上下同心協(xié)力走出“低收入陷阱”的過程中，經(jīng)濟快速發(fā)展和追求效率的管理模式，對于基礎學科發(fā)展具有某種程度的制約作用，中國政治思想研究一度滑入低谷。然而，當下之中國已經(jīng)進入中等收入階段，國家軟實力的急切需求已經(jīng)提上日程，這就給人文社會科學的振興與發(fā)展提供了契機和條件。近年來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活躍和學術平臺的構建，內涵著學術界對于學科振興與發(fā)展的極大期許。特別是在國家層面弘揚傳統(tǒng)文化，樹立文化自信的政治理念覆蓋下，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再度興盛已然沒有懸念。endprint

中外文化遭遇中的堅守、振興與超越

自1840年起，相對封閉的中國大陸被西方列強撕開國門，在遭受了沉重打擊之后，中國人開始走一條向西方尋求真理的路。改革開放后，在“與西方接軌”的口號引領下，中外文化再次遭遇，其間的碰撞主要表現(xiàn)有二，一是形成了以新保守主義為號召的當代新儒家；二是在“西方話語霸權”的覆蓋下，形成了當代激進主義政治思潮。

新儒家思潮源起于20世紀20年代，主張弘揚中國傳統(tǒng)文化固有的人文精神，重建儒學的價值系統(tǒng)，達成西方哲學與中國傳統(tǒng)智慧的融合，以消解西方文化的弊端。他們認為從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也能發(fā)展出來現(xiàn)代的民主與科學思想，即所謂 “老內圣”開出“新外王”。亦即如牟宗三所言，通過良知的“自我坎陷”，從傳統(tǒng)儒學的道德主體生發(fā)出現(xiàn)代性轉化。僅就弘揚傳統(tǒng)文化，謀求中國文化現(xiàn)代化與社會進步的視角看，新儒家不無可取處。

改革開放以降，以杜維明為代表的第三代新儒家十分活躍，他們執(zhí)守著“返本開新”理念，堅持認為在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蘊涵的現(xiàn)代化因素。其中一部分以“新保守主義”自稱的當代新儒家們，卻偏離了新儒家學派的初衷，在弘揚傳統(tǒng)文化的思路上走向極端。與第一代新儒家專注個人心性、成圣成德儒學構建，第二代、第三代新儒家專注“返本開新”相較，當代新保守主義的立論指向了國家權力和政治意識形態(tài)建構。他們提出要以儒學為官學，立儒教為國教；在國家層面成立元老院、通儒院；官員考錄以“四書五經(jīng)”為標準讀本，考試通過，方可為官；在教育方面，以儒家經(jīng)典作為各級學校重要教學內容，用以替代馬克思主義經(jīng)典；在全國普遍建立儒教社團，成立儒教協(xié)會；全民尊孔，恢復孔子“大成至圣先師”封號，以為全民導師；以儒家的“王道政治”作為最高社會政治理想，如此等等。

也就是說，當代新儒家中的新保守主義們否定基于個人利益訴求的人權，明確反對現(xiàn)代意義上的自由與民主。在中外文化遭遇中，對于域外文化中可以為我所用的合理內容，新保守主義們一古腦兒地予以否定，一門心思地要轉回傳統(tǒng)。以基于傳統(tǒng)文化的政治組織與意識形態(tài)，否定并取代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政治進步與發(fā)展。這類認識完全背離了人類社會進步與發(fā)展的基本規(guī)律與需求，是典型的極端化復古思維。他們自詡讀經(jīng)尊孔，卻連傳統(tǒng)儒學的真質與精髓都沒有搞懂。他們不能了解傳統(tǒng)儒學“中庸權變”、“與時偕行”的價值內涵與社會政治功能，不能懂得何以孟子盛贊孔子為“圣之時者也”，卻奢談政治和意識形態(tài)的重構，甚而認為中國古代社會的君子就是公民，傳統(tǒng)中國既有公民社會，只能令人莞爾。

所謂當代激進主義指的是西學的涌入，使得西方話語一度成為中國學術的主導。更有某些留洋歸來人士，對于中國的學問和中國傳統(tǒng)文化幾近無知，卻對中國文化與當代政治采取簡單的否定立場。在這些人看來，只要是西方的，就是進步的美好的，他們不能認真關注和考量當代中國和傳統(tǒng)中國的具體條件及狀況，一味地要把西方的制度、規(guī)則拿到中國來實行。

此外，還有一種思潮，既激進又復古。這類人士把“文革”及其以前的中國視為盛世，把近三十多年來取得的進步與成就，連同發(fā)生的諸多問題完全歸咎于改革開放。在他們眼里，只有恢復“文革”傳統(tǒng)，中國的政治發(fā)展才是回歸正道。

這些復古的激進的學術認知，實際已經(jīng)墮為謬誤，其本應具有的理性思維在某種意義上被情感和利益綁架，他們不是在解讀中國，而是在詮釋自己。

前述這些思潮總體上是在中外文化的遭遇與碰撞中形成的，其間也內涵著利益糾葛和理論紛爭。在這樣的情勢下，政治學理論構建也遭遇到相近情景。西方政治學理論覆蓋學術界，作為一種理論體系，我們使用的基本概念、命題和致思邏輯無不源于西學。于是，作為對于上述思潮的審視與反思，至遲自本世紀以來，已有不少研究者在高揚的“本土化”旗幟下屢屢表明立場和態(tài)度，他們試圖并努力從西方話語霸權中走出來。其中，中國政治思想研究的表現(xiàn)值得贊許。

堅守這一立場的研究者始終把持著本土化的理念。他們堅信不可愚盲復古，而是堅守傳統(tǒng)與當代的有效結合，即站在當下看傳統(tǒng)，反思傳統(tǒng)以解讀當下。在他們看來，傳統(tǒng)文化的優(yōu)長必須傳續(xù)，其中的非現(xiàn)代化因素則需排除。域外文化的有益之處當然要吸納—這可不是用來取代本土文化，而是為了參照和借鑒，以促成中國文化的創(chuàng)新。在這里，辯證唯物論和歷史唯物論仍然是最基本的方法論。

堅守是為了振興。從中國政治思想研究視角看，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既是對傳統(tǒng)文化的接續(xù)與超越，也是對未來中國的構建與引領。因為中國有著悠久文明，中國經(jīng)歷了深重苦難，中國正在發(fā)生深刻變革。對于西學，務須分辨西學話語的歷史語境，及其話語背后的集團利益，審慎地選擇。對于傳統(tǒng)，則需從傳統(tǒng)文化資源中找尋適應現(xiàn)代社會的政治價值、理念及規(guī)范，為構建政治學理論的中國話語，為實現(xiàn)傳統(tǒng)中國與當代中國在文化價值及理念層面的成功對接，做出應有的貢獻。

因之，這里說的振興意味著超越傳統(tǒng)與西學。須知中國不是一個單一意義上的國度，而是作為人類文明發(fā)祥地之一的悠久文化的持續(xù)延傳。在當代中國的進步與發(fā)展中，簡單復制西方和全面歸復傳統(tǒng)都是不可想象的。而是要實事求是，在認知的層面上肯認中國特色的歷史必然。所謂超越即意味著堅守自己的選擇，走中國自己的路，在超越傳統(tǒng)和西方話語的過程中，實現(xiàn)振興。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是“歷史與人”的合力選擇，其中蘊含著厚重的文化積淀和文明傳統(tǒng)。當研究者們在學理上能為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內涵的政治價值和政治理念做出了合理的闡釋，即意味著中國政治思想研究振興與超越的實現(xiàn)。

中國政治思想的貢獻

以儒家思想為主體的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是中華文化的凝聚，其中內涵的價值體系、政治認知與智慧，標志著中華文化的文明程度。在古代中國，以儒家為主體的傳統(tǒng)政治思想培育出一個士人階層，他們是古代國家的權力基礎和民間領袖。其重要性不只體現(xiàn)在思想大師歷代輩出，終二千多年綿延不絕，造就了中華文化的異彩紛呈。而且，其中有關政治倫理、決策方式、調節(jié)平衡及政策原則等思想，體現(xiàn)著中華文化高層次的政治理性和深邃的政治智慧。在實際社會政治生活中，傳統(tǒng)政治思想內涵的理性與智慧凝聚為制度，其中最典型的就是傳統(tǒng)中國所特有的高度發(fā)達與完善的文官制度。與世界同期的民族國家相較，孔儒之道即中華文化文明程度之高，曾經(jīng)影響世界。十七世紀，儒家思想傳入歐洲，對于歐洲的進步就有著重大影響?？婆e制的傳入，促成了西方行政管理的科層制理論與實踐。這種狀況迄今亦未斷絕，哈佛大學約瑟夫·奈教授1990年提出的“軟實力”概念，就是直接得益于中國先秦儒家思想的啟發(fā)。

據(jù)此，我們有理由認為，對于中國傳統(tǒng)政治思想的深度挖掘，其中的優(yōu)秀內容，將為世界范圍的人類文明做出貢獻。譬如孔儒一脈講求的“忠恕之道”；譬如老莊道家一脈申明的遵循自然法則及人與自然的和諧；譬如申韓法家一脈主張的“刑名之術”等等，對于調節(jié)人我關系、審視自然與人類社會的平衡永續(xù)發(fā)展、以及達成有效治理諸方面，均有普適意義。也就是說，中國政治思想對于國際社會文明適用性的擴展，正是中國政治思想的中國貢獻。

理論的主要價值在于其所具有的解釋能力，中國特色社會主義的內核是一套價值系統(tǒng)。中國政治思想研究位于傳統(tǒng)與當代的關節(jié)點上，需要為中國的政治選擇和制度設計提供理論闡釋和價值基礎。如前所述，中國政治思想在其初始發(fā)展時期，就能將西學范圍的馬克思主義理論作為研究方法論，茲可以視為近代以來西學“本土化”的一個端點。值此之際，秉承中國傳統(tǒng)文化，基于當代中國國情與特色，借鑒域外文化的適用內容，為當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政治設計與實踐，提供正當性與合理性闡釋，構建其集繼承與創(chuàng)新為一體的政治價值系統(tǒng)。這一理論與實踐相融合的成功，必將為人類社會政治文明提供一種東方范式，同時也意味著“中國話語”的達成。這正是中國政治思想的又一中國貢獻。

責編/張曉endprint