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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說話

        2014-06-26 02:51:38孫志保
        清明 2014年2期
        關(guān)鍵詞:一金天明

        孫志保

        說話

        孫志保

        宋天明到麥地里轉(zhuǎn)了一圈,太陽才慢慢地從東邊升起來。太陽很暖和,被一層玫瑰色的云包圍著,軟軟的陽光就成了玫瑰色,麥地也成了玫瑰色,所有的麥子都成了玫瑰色,好像漫天遍野種的都是玫瑰花。麥穗已經(jīng)齊整了,漿也灌了,已經(jīng)有柔軟的麥仁了。天明吸著麥香,感到自己也變成一株麥子了。他走到麥子中間,試著往下蹲了蹲,看自己能不能被掩在麥地里,不料被麥穗戳了屁股,有些疼。天明就想起小時候被焦黃的麥芒扎進屁股的事。麥芒扎進屁股,是看不見的,只有疼了才知道。天明記得他大壓著他的腰和腿,讓娘拿了一根針在他的光屁股上挑,扎了好幾個眼,才弄出一截眼睫毛一樣的麥芒。現(xiàn)在,大和娘都走了,連張照片都沒留下。他能看見的,只有自家麥地中間的一座大大的土墳。

        天明甩著胳膊回到家里,妻子王大云已經(jīng)做好了早飯。一大鍋白米稀飯,一大罩頭白面饃,還有一盤雞蛋拌蒜,一盤腌蘿卜干。三英和錢瓜兩口子昨天晚上就來了,說怕耽誤早上的事。三英和錢瓜在縣城開了一家小飯館,臨近縣一中,生意很不錯。四寶剛從床上爬起來,正端著一茶缸涼水在院子里刷牙。四寶是去年年底退的伍,27軍偵察連的,有一身好武功。可惜這小子不愛顯擺,縣里一家武校邀他三次了,硬是不去,到現(xiàn)在還沒有事干。天明剛端起飯碗,大門開了,二兒子宋二銀抱著孫子宋千萬進來了。天明笑了,向宋千萬招了招手。宋千萬掙脫了二銀,嘩嘩笑著跑過來,一把摟住了天明的脖子。天明夾了一塊雞蛋放到千萬嘴里,千萬嚼了嚼,苦著臉吐到桌子上了。天明有些心疼,撮過那塊雞蛋丟進嘴里。

        “大,有啥事,你就說吧!”二銀呼嚕了一碗稀飯,抹了抹嘴。二銀在常熟打工,接到天明的電話,昨天早上坐上火車,晚上才到家。天明看看堂屋后墻上掛的鐘,快八點了。他疑惑地看看剛坐到飯桌前的四寶。四寶說大你別看我,我昨天下午給他打了三個電話,把你的指示原封不動地傳達了。他來不來是他的事,反正我通知到了。天明點點頭,說咱說著等著吧,反正一金早知道我的想法,就差一個決定了。

        宋天明早就有一個想法,他要把全家的二十畝地全攏在一起,然后買上幾臺機器,由他統(tǒng)一耕種。眼下這二十畝地是散著的。天明說就是這么個意思,咱把這二十畝地調(diào)換到一起,由我來種,你們出門各忙各的,也不用操心這些地了。種上兩年,我就把村南那塊地全租過來,二百畝,足夠開一個大農(nóng)場的。二銀撇撇嘴,說,“你種地有癮呵?人家有地的都把地租出去了往外跑,你倒好,當(dāng)個大事做了!你有沒有算過,一畝地一年能收成多少?我出去打工一年,頂你種一百畝地的收成。”天明說,“我種了一輩子地,就是有癮,一天不種地手就癢,摸一下鋤把子我就興奮。農(nóng)民不種地,你就是個屁。你想削尖了頭往城里拱,能拱進去嗎?早晚得爬著回來。我這是給你們留后路呢,不然你們早晚也得把地租給人家。前些年只顧著給你們?nèi)⑾眿D,手頭沒攢著錢?,F(xiàn)在我有錢買機器了,就要大干一場?!倍y還要說什么,天明截住他,說,“讓你們來,就是通知你們一聲,不做也得做。哪怕?lián)Q地時吃點虧也無所謂,上午就開始做這事。”二銀和三英交換了一下眼神,都笑了。天明當(dāng)過二十多年村書記,養(yǎng)成了見火就著的脾氣。雖然前年退下來了,脾氣卻一點也沒退休。

        正說得熱鬧,大門口傳來一陣雜亂的車的轟鳴,然后是幾聲咳嗽,宋一金進來了。宋一金兩手污黑,臉上也有幾道污痕,看著有些狼狽。一金在縣水務(wù)局受聘,開一輛破舊的水務(wù)工程車,經(jīng)常搞成這樣。錢瓜打了一盆水,讓一金洗臉。一金擺擺手,說你們就關(guān)上門瞎熱鬧吧!出大事了,竟還坐得住!天明點燃一支香煙,說,“太陽還在那兒掛著呢,能出啥大事?你也快四十的人了,也是在縣里做事的,遇到個事兒就弄出這個樣兒?”一金氣急敗壞地說,“要征地呵!人家來咱小宋莊征地了!大,你還坐得住嗎?”

        天明蹭地站了起來。這回,他真坐不住了。

        天明沒想到的是,這一次他的消息嚴重落后了,這是幾十年來沒有過的事,也是他無法接受的。

        村南的二百畝地,要被征了。人家一個多月前就開始運作這事了,村南有地的人家都知道了,有一部分人連協(xié)議都簽了。這個村子里到現(xiàn)在還蒙在鼓里的,只有宋天明一家人。天明看著一金,問他消息確實不。一金說比你是我大都確實,是袁大頭代表鎮(zhèn)里來的。二百畝,正好建一個服裝廠。據(jù)說是從山東引的資,要投資幾千萬呢!天明長出了一口氣,心里踏實了些。袁大頭真名叫袁鎮(zhèn)強,因為頭大,據(jù)說下面那東西也特別大,就被人起了個外號叫袁大頭,連夸帶貶的。天明想,袁大頭代表鎮(zhèn)里來的,那不是個屁嗎?書記鎮(zhèn)長他代表不了,連鎮(zhèn)里的計生辦女主任他都代表不了,他還能代表誰?天明還沒退位的時候,在鎮(zhèn)里開會時就親眼見到袁大頭被計生辦主任于小英罵得狗血噴頭,原因就那么簡單:他摸了人家的屁股。一個副鎮(zhèn)長,摸了一下屁股,就被人搞得臉上紅一塊綠一塊,真他媽寒磣!如果那屁股是書記和鎮(zhèn)長摸的,于小英恐怕連個屁都不敢放,誰不知道那女人外號叫拖拉機?從那以后,天明就瞧不起袁大頭,覺得那狗日的白長了一個大頭。天明想這么重要的事鎮(zhèn)里會讓這狗日的代表了?不是瞎屁才怪。而且,即使是書記和鎮(zhèn)長親自出馬,這事也有得說,鎮(zhèn)里有權(quán)征地嗎?大前年縣里搞開發(fā)區(qū),要征村東那一百畝地,不是拿著省里的批文來的嗎?批文就是天,天明一句話沒說,立即主動地跑去做大家的思想工作。省里會專門批一塊地,讓一個小鎮(zhèn)招一個狗屁服裝廠過來嗎?不可能。天明想,都是狗B蠅子瞎哄哄,拿著雞毛當(dāng)令箭的,都是來圈地的。為什么要圈那塊地?開發(fā)區(qū)來到村東以后,村里的地就值錢了。村南那二百畝地現(xiàn)在值多少錢?不好算,但一畝地沒有五十萬是拿不動的。如果以征地的名義圈走呢?一畝賠償三萬八,連塊骨頭都不算。

        天明算定了,都是袁大頭自己弄的事,什么服裝廠呵,什么招商呵,都是他找個名目圈地搞錢呵!這狗日的!可著肚子長個膽呵!名聲都是這些人壞掉的!

        村里人都知道了,只瞞他一個,把他當(dāng)最后一個堡壘攻,就更說明問題了。以往做什么事,像計劃生育,像拿紅旗村什么的,不都是先來拜個山?為什么要拜山?是要他放頭一炮,把最硬的石頭崩掉。這次是怕,怕他識破,怕他帶頭鬧,他一鬧,事情就沒法進行了。索性把他放到最后一個,鬧也晚了,只好隨大流走了??磥磉@次袁大頭狗日的還真動了些腦子。但是,他越這么做,越說明這事是假的,是借勢哩!天明只有一點想不明白,袁大頭瞞著他,為什么村里人都要瞞著他?袁大頭一雙手也捂不住恁些人的嘴呵!也許人家以為是好事,怕他作梗;也許人家是有意辦他的難看,當(dāng)書記時得罪的人肯定不少。天明心里很難過,不論是什么原因,這樣的結(jié)果都夠人受的。

        天明把一支香煙的煙頭接到前一支香煙的屁股上,狠抽了一口,說,“假的真不了,我讓那狗日的拿批文出來,沒有批文,他一分地都別想拿走?!币唤鹦α?,也從煙盒里抽出一支香煙,說,“大,咋見識還是三年以前的呢?你知道這個袁大頭已經(jīng)弄了多少地了?城南的燕莊,一百畝,說是建什么化工研究院。燕莊的人厲害不?男人胳膊上全部刺了花,外人稱燕莊是百花莊。結(jié)果怎么樣?不但沒斗過袁大頭,還給捆了幾個扔拘留所去了。地占過去了,插了幾根鋼筋在那里,就抵押給銀行套錢去了,弄了幾千萬。項莊呢?更慘,沒摸著一個鳥毛,被袁大頭弄走一百七十畝。袁大頭說按規(guī)定要征二百畝,你們也別要賠付金了,返還你們?nèi)€,就當(dāng)是那錢了,你們還占便宜呢!你看,一分錢沒出,拿走一百七十畝。項莊的人不知道他是假的呵?人家傻?先是上訪,到省里。市信訪局的人連夜到省城的高速路口給堵回來了,說有什么問題市里解決。到了市里,人家說了,解鈴還得系鈴人呵,就把材料批到縣里,縣里批給鎮(zhèn)里。鎮(zhèn)里那幾個狗東西都有股份,他們會割自己的肉呵?項莊的人沒辦法了,扔黑磚,把袁大頭的大頭打得鼓了幾個包,頭更大了,膽也更大了,帶著縣城幾十個小痞子,把項莊人治得一個星期沒有敢出村的。這地現(xiàn)在就是女人,被人看上了就跑不了,跑了他也能把你強奸了?!碧烀縻躲兜乜粗唤穑瑔枺澳悄阏f該咋辦?沒辦法了?我估計這幾天他就得來家里,和我談咱那七畝地了?!币唤饟u搖頭,看看嘴張得能吞下一個饅頭的二銀,說,“只有一個辦法。”天明趕緊問,“啥辦法?”一金說,“給他?!?/p>

        天明抓起一個飯碗砸過去,一金一偏頭,飯碗帶著風(fēng)聲擦臉而過,擊碎了東墻上的一塊花匾,那是宋天明過六十大壽時宋三英和錢瓜送的。天明說我日你娘個B,宋一金,給你娘個B!

        一家人都寒著臉,坐在那里看著呼呼氣喘的宋天明。忽然就傳來一陣風(fēng)聲——早上風(fēng)還很小,柳樹葉子似動不動的——聽起來像擂鼓一樣,呼,呼,房頂?shù)耐咭矅W啦啦地響了幾聲,要滾下來似的。宋天明瞅瞅二銀,二銀愁眉不展;看看三英,三英正用手指頭戳錢瓜的肚皮。四寶在屋里來回走著,頭上冒了些青筋,忽然就停住了,說,“袁大頭來了,我一刀捅了他?!币唤疬至诉肿?,冷笑了一聲,又斜眼看看宋天明,低聲說,“他都禍害一百個女人了,你連個B毛都沒摸過,就和他換命了?”

        宋天明抽了半包煙,拍拍手站起來,喊了一聲黑兒黑兒,一條壯碩的黑色狼狗從大門外飛跑過來,到了堂屋門口,看到一屋子人,遲疑了一下,搖了搖尾巴,慢慢地臥到天明面前。天明摸摸它的頭,掰開嘴看看,說,“白長了一副好牙。”然后天明對王大云說,“去把那錢拿來?!蓖醮笤七t疑了一下,問,“收割機不買了?”天明不耐煩地擺擺手,說,“地都快沒有了,買收割機割你呵?”王大云瞪了他一眼,走進東屋,弄出一陣翻箱倒柜的動靜,然后手里掐了四沓紅色的百元票出來。天明接過錢,聞聞,然后拍到桌子上,說,“我想了,訪不贏,斗不過,只有一個辦法了?!币患胰硕继崃司瘢瑥堉斓人f。天明說,“找人給咱說話。”大家都愣了一下,又不敢問,不解地相視著笑了一下。天明說,“找比他能的,比他大的,胳膊比他大腿粗的,雞巴比他脖子長的,給咱打個招呼,給咱說句話,讓袁大頭狗日的滾蛋。最起碼,保住咱自己的幾畝地也行?!倍y看了看那摞錢,說,“我支持大的意見,不,是決定。我支持。誰不怕官呵?誰不怕拳頭硬的?”一金嘆了口氣,說,“大,我這幾年,也算是經(jīng)了點事的,你也知道的。我年初和宋天成爭那個村長,錢花了不少,最后連個村委都沒當(dāng)上;我想弄個水務(wù)局正式的工勤名額,錢也花了不少,屁用沒有,還是個招聘的,一個月打發(fā)要飯的一樣,給個千兒八百的。這找人的苦,我是知道,不容易!”天明瞪了瞪眼,說,“當(dāng)然不容易!要是容易,人家燕莊和項莊早做成了。咱就是換條路子走,人家走過的,不行的,咱不能走。人家沒走過的,行不行,誰也不知道。這條路就是人家沒走過的,不走咋知道不行?再說了,你能給我指一條別的路?”一金伸手拿了一沓錢,嘩嘩地翻了一下,說,“找人說話也行,但咱得想一下這條路走不通時該怎么辦。咱得設(shè)定一個最低目標,實在抗不過,地可以給他,一畝地要三十萬。村里那些瘟豬一聲不響三萬八就賣了,咱就要個三十萬,氣死他們?!碧烀鲹u搖頭,說,“不賭氣,也沒有最低,地堅決不給。從今天開始,一金,二銀,三英和錢瓜,大家各想辦法,找親尋友,攀龍附鳳,找到的線頭咱一起商量,然后從你們娘這里拿錢。一個線頭一萬塊,多找?guī)讉€線頭,最起碼一人找一個線頭。我也去找。你們看好了,我就這四萬塊錢,花完還辦不成,再說!人家四萬塊錢都能買個鎮(zhèn)長當(dāng),咱就擋不住一個副鎮(zhèn)長?”天明看看四寶,說,“四寶就算了,剛從部隊回來,除了那幾個能喝會吹的戰(zhàn)友,也不認識別的人。你就在家里睡覺,沒事出去遛遛狗?!笨纯创蠹矣行?,天明喊了一聲,“聽見了嗎?”大家都說聽見了。天明說聽見了就走人,這事也就半個月的空兒了,都抓緊點吧!

        二銀牽著宋千萬的手,走到院門口又踅身回來,說,“大,千萬過幾天就三歲了,咋過?”天明想了一下,說,“就按村里老規(guī)矩唄!請不請戲班你自己定,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再通知一聲,在家的都來熱鬧熱鬧?!倍y點點頭,說,“在家的也不多,十來桌就夠了?!碧烀髅嗣f的臉,說,“席搞好點,面子該講還是得講的。”

        轉(zhuǎn)眼人去屋空。天明走到院子里,晃了晃那棵二十年的石榴樹,哈哈地清了清嗓子,來了一段《野豬林》:

        大雪飄撲人面

        朔風(fēng)陣陣透骨寒

        彤云底鎖山河暗

        疏林冷落盡凋殘

        往事縈懷難派遣

        鄉(xiāng)村沽酒慰愁煩……

        王大云正在廚房里刷鍋,這時也走出來,看著他唱完,低聲說,“下面一個節(jié)目該是要我備酒了?!痹捯粑绰?,天明喊道,“中午去打斤酒,切一塊牛肉吧!”

        王大云不滿地說,“不是唱《野豬林》,就是唱《群英會》,你當(dāng)初唱《蘇三起解》唱得恁好,自打生了一金就沒聽你唱過。”天明在石榴樹上拍了幾掌,震下來幾片樹葉,說,“你還沒聽夠呵?”王大云紅了紅臉,說,“我是聽不夠,我要不是貪聽,也不會跟了你這頭驢?!蓖醮笤浦v的是四十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宋天明還是村里的民辦教師,喜歡追著戲班子聽?wèi)?,也喜歡唱,聲音剛剛的,能把丈把厚的烏云刺破。宋天明偶爾也唱幾句溫柔的,雖然不能說柔情似水,也很能撩動少女的心扉了,不知不覺就把前王村的王大云弄到手了。天明看看王大云,走回屋里,說,“你懂個屁!”

        宋天明知道袁大頭肯定會來,而且會在三天之內(nèi)來,他只是算不準袁大頭是上午來還是下午來。袁大頭果然來了,是第三天早上來的,早上事少,該在家的都在家。袁大頭進門的時候天明正坐在院里喝稀飯,腿邊趴著黑兒。大門口一暗,袁大頭帶著兩個人就來到了院里,哈哈笑了兩聲。天明抬起頭來,笑笑,沒說話。袁大頭愣了一下,這是他沒有想到的結(jié)果。袁大頭說老宋你當(dāng)了二十多年的書記,是不是變憨了?來了客,你也不叫兩聲?天明喝了一口稀飯,說,“那你當(dāng)個雞巴副鎮(zhèn)長還不得憨成不透氣了?我這條黑兒進門還知道嗚一聲,你進門都不知道敲一下,連黑兒也不如了。”袁大頭尷尬地沖同來的兩人笑笑,說,“這個宋不黑,總是愛和老子開玩笑?!痹箢^跑到屋里拿了幾只小凳子,擺到同來的兩個人跟前,讓他們坐,然后指著白脖子上勒了個紅領(lǐng)帶的三十多歲的男人,對天明說,“這是山東萬民集團的方總,大老板,上億身家呵!”然后又指著方總旁邊的年輕人,說這是李主任,集團的辦公室主任。天明點點頭,問,“吃了沒?要不,一起吃點?”方總和李主任笑著搖搖頭。天明掰了一塊饃,扔到一丈以外,說黑兒去吧!黑兒一躍而起,叼了那塊饃就往大門口跑。天明在桌子邊兒上搓了搓手,說,“我這院里來過的最大的官兒是鎮(zhèn)里的書記,今天連上億身家的老總也來了,估計得是正廳級了,那肯定是有重要的事呵!”袁大頭咳嗽了一聲,扭頭看看方總,就把征地的事兒說了。袁大頭的意思很明確,就征村南那二百畝,這樣就可以與縣里的開發(fā)區(qū)連在一起了。征地的事是縣里統(tǒng)一搞的,是有批文的,按正常標準賠償,而且,在村南有地的人家都同意了。袁大頭說完,就有些緊張地看著天明,屁股下的小凳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挪了挪,把一塊蛤蜊殼壓得叫了一聲,碎了。天明把碗推到桌子中間,看看方總,看看袁大頭,沉默了足有一分鐘,才咳嗽了一聲,說,“我是我們村最后一個知道的吧?”袁大頭說,“你是壓軸的,壯牛都是架轅的?!碧烀髌擦艘幌伦?,不屑地說,“驢嘴就是用來亂咬人的,又不好戴籠頭,你見過戴籠頭的驢嗎?”天明站起來,說,“你不是說有批文嗎?拿來給我看看?!痹箢^暗了暗臉,說,“批文是省里批的,在縣國土局檔案柜里放著,縣長不簽字連我也看不到。”天明笑了,說,“這倒是怪了,你們來征我的地,就憑你一張嘴?你的嘴是啥呵?村東的地咋征的?那可是白紙黑字的紅頭文件?!痹箢^急了,說,“我以人格擔(dān)保,絕對錯不了?!碧烀鲾[擺手,說,“就算我信你,你一個多月前就跟別人說了吧?你最后才弄到我這里來,我得好好想一想。你們也別急,等我半個月吧!”袁大頭臉上緊張的表情放松了些,他本來是等著一塊石頭的,沒想到等來了一團棉花?!耙粋€星期吧!”袁大頭說,“對于人家方總來說,時間就是金錢。”天明笑了,說,“你這人真小氣,你來拿我的地,還給我限時間?!边@時一直在旁邊微笑不語的方總說話了,“那就半個月吧!總得讓人家想清楚呵!”袁大頭點點頭,說,“半個月后,我?guī)е贤瑏怼D銈兇寤竞炌炅?,你指頭一按,這事就齊了?!?/p>

        送走了袁大頭,天明朝石榴樹上狠狠地跺了兩腳,然后就給一金和二銀、三英打電話,說那狗日的來過了,你們有本事現(xiàn)在就可以使了。然后向王大云要了一萬塊錢,推過靠在西墻上的自行車,匆匆忙忙地出了門。

        天明去找李為善。

        李為善的工地在小宋莊北面一里多路,過了那條省道,騎自行車三分鐘就到了。李為善的豐田越野車就停在工地大門前,上面落滿了灰塵,八天沒洗過似的。

        李為善正在工地上和幾個頭戴橘紅色安全帽的人商量事,看到天明,趕緊走過來,笑著說,“老哥咋親自來視察了?”天明說,“到你這里來視察的,那得是書記和縣長了?!?/p>

        李為善的工地是一個已建到一半的小區(qū),整整二百畝,十幾幢樓房拔地而起,從遠處看,就像一座座金山在太陽下閃亮。這二百畝土地五年前屬于小宋莊,那時李為善是鎮(zhèn)黨委書記,宋天明是村支部書記,工作上打了五年的交道,私下里喝過幾十場酒,既是上下級關(guān)系,又是比親兄弟還親的朋友。那時外界盛傳李為善要升了,據(jù)說可能要做副縣長。宋天明為他高興。幾年前,宋天明曾為李天善把這二百畝地低價買到,二百畝地到手,李為善給天明送去兩萬塊錢,說是辛苦費。天明說錢我不要,但你得告訴我你買這些地做什么。李為善笑笑,說,“哥呵,三年后見分曉。那地做什么都不虧,種草都不虧?!碧烀鞑恍?。開發(fā)區(qū)開到村東頭時,天明信了。半年前,李為善拉來了施工隊,要把這里建成小區(qū)時,天明終于恍然大悟了。李為善是高人,比縣長還高半頭呵!

        李為善感激天明,這一點天明心里有數(shù)。李為善曾讓天明往小區(qū)工地上送黃沙和水泥,天明不送。送黃沙和水泥是好活兒,很多人求爹告爺都攬不到手的好活兒。但天明不送,他不想把好端端的朋友關(guān)系變成生意上的交易關(guān)系。

        今天,天明找到他,天明說既然兄弟你高抬我,把我當(dāng)哥看,我今天就充一回哥了。天明把袁大頭要征村南那二百畝地的事和李為善說了,說哥今天來找你,一是想讓你給我出個主意,一是想借借你的厚勢,看能不能壓那狗日的一把。你當(dāng)年在這里當(dāng)書記時,袁大頭還是鎮(zhèn)里的小辦事員,你的話,他還是聽的。聽說他的副鎮(zhèn)長還是你當(dāng)縣政府辦公室主任時給弄的,所以我覺得你在他面前是金口玉言。李為善始終面帶微笑,偶爾扭頭看看工地,向工地上的人喊一聲。李為善搓搓手,說,“哥呵,不瞞你說,要是別的事,我招呼一聲,他袁大頭不敢不辦。但這是征地呵,他是代表政府去征地呵,這可不是他一個人的利益?!碧烀鹘刈±顬樯频脑掝^,說,“兄弟你當(dāng)了恁些年的官,該比我明白吧?你真以為他是代表政府征地?你就看不出來他是在以權(quán)謀私,在圈地?”李為善吃了一驚,笑容忽然從臉上消失了?!案?,不會吧?我好像也聽說有征地這回事呵!雖然我在班子里就是個跑龍?zhí)椎?,但消息還是能聽到一點的。袁大頭就是一個酒色鬼,玩女人,他倒是有個小膽。但是,玩圈地,他的膽可不夠肥呵!”天明有些疑惑,說,“我判斷這是他自己弄的事,真是政府的事,也不會派他來?!崩顬樯菩πΓ统鲆话茇垷?,一人一支,然后把剩下的塞到天明衣袋里,說,“那也可能,這事不好說?!碧烀骱莩榱艘豢跓?,說,“這事,就當(dāng)是假的,你想個辦法壓他一下,看他會不會縮頭。最起碼,要保住我那七畝地。你也知道,我沒有地種,吃肉就跟嚼苦瓜一樣?!崩顬樯泣c點頭,說,“哥你放心,我一定把這事當(dāng)自己的事來辦。如果是假的,爭取讓他滾蛋;是真的,就靠到最后,給你弄個好價錢。”天明擺擺手,說,“如果是真的,我就認了。”

        天明摸摸腰里那一萬錢,總覺得不好意思拿出來。天明想,算了,都是自己人,掏錢出來倒顯得假了。

        天明坐在家里等消息的時候,對兩個兒子和三英兩口子作了一個簡單的判斷。天明認為最有可能給他驚喜的,還是大兒子宋一金。一金畢竟在城里混了幾年,雖然家還在村里,主要活動范圍已經(jīng)移到城區(qū)了,能力也有了不小的提高,偶爾還和城里的狐朋狗友吃頓飯,也能喝得臉紅得像猴屁股一樣。有時還學(xué)學(xué)城里人,帶著老婆到咖啡館喝杯咖啡。但是,天明失算了,第一個向他報喜的,是二兒子宋二銀。二銀告訴天明,他通過關(guān)系,找到了縣委組織部干部科的科長。天明有些激動,組織部的干部科長,那可是管全縣干部的,書記鎮(zhèn)長都歸他管。有一次組織部到鎮(zhèn)里考核書記鎮(zhèn)長,就來了一個副科長,帶著一個科員,書記鎮(zhèn)長就像招待二大爺似的,吃了喝了還給他們帶了不少東西。

        二銀的一個初中同學(xué)叫李小完,在城里開飯館,雖然飯館不大,管理得還是不錯的,干凈、周到,還有幾個特色菜。二銀說那個科長就愛吃李小完親手做的白水氽羊球,幾乎每周都要去吃一次,有時是兩次。羊球就是羊蛋,吃蛋補蛋,蛋生精,精生血,血上臉,所以那科長經(jīng)常紅光滿面的。李小完會做生意,對經(jīng)常去的顧客,偶爾來一點小回饋,像送幾張夜總會的票,給幾瓶從南方進的青梅酒什么的,不值錢,卻結(jié)交了不少人。干部科長就是李小完用這種方式結(jié)交的,處得很親密,幾乎可以說是朋友了。李小完把二銀拜托的事向科長透了一點風(fēng),沒想到科長很爽快,竟一口答應(yīng)了。李小完提出請科長吃一頓飯,讓二銀當(dāng)面敬一杯酒??崎L說敬酒可以呵,但這事得往后推一下,因為我后天就要出差了,時間可能在十天到半個月左右,等我回來再吃吧!二銀把這事向天明匯報了,說大你看這事咋辦呢?好不容易找到一個人,人家還要出差。天明說你傻呵!人家的意思多明確呵,人家不吃你的,是想讓你到家里去表示呵!二銀打電話和李小完說了天明的意思。小完想了想,說這倒有可能,我和他走得比較近,有時倒看不太清,要不就按天明叔的意思,咱到他家里去一趟吧!

        半下午時,天明揣了一萬塊錢,和二銀一起坐過路的出租車到了李小完的飯店。李小完睡覺剛起來,正坐在門口揉眼睛。天明掏出錢,說小完這錢你揣著吧,到時候你給科長。小完擺擺手,說,“叔,現(xiàn)在誰還送錢呵?都是買卡了。送錢叫現(xiàn)金行賄,卡是代金券,到時候逮到了,定罪輕點。”天明覺得有些晦氣,還沒送出去,就想著被逮到的事,就扭頭輕聲地呸了兩下。小完讓二銀拿五千塊錢,到對面蘇果超市買張卡,然后裝到一個小信封里。天明覺得五千塊錢有些少,說第一塊磚頭砸不倒,第二塊就不起作用了。小完說肖科長這人胃口不大,我平時給他幾張夜總會的票他都高興得什么似的。咱得把握好這個度,咱的錢也不是大風(fēng)刮來的。于是就按小完說的辦,買的卡裝在小完的腰里。挨到太陽下山,爺倆在小完飯店里吃了飯,等到八點來鐘,小完說行了,即使肖科長有應(yīng)酬,飯局也該結(jié)束了。肖科長家離飯店不遠,就住在縣委東邊的天街小區(qū),那里是縣委的公務(wù)員小區(qū)。三個人慢慢地走,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話,心里都有些緊張。月亮很好,在東南天際斜掛著,似乎在喜眉笑眼地看著他們。路燈隔三差五地亮著,弄得路上到處是樹影和電線桿的影子。車輛依然很多,偶爾有幾個穿著暴露的女孩子經(jīng)過,身上的香水味像一把掃帚,逼得人不得不把頭偏開。

        肖科長的家在3號樓二單元四樓。李小完敲了敲門,屋里傳來嚓啦嚓啦的走動聲,門開了,一片明亮的燈光鉆了出來,灑了大家一身。還有電視機響亮的聲音,像是在播韓劇。小完脆脆地叫了一聲,“肖科長好。”肖科長呵呵一笑,把大家往屋里讓??蛷d有一套奶油色的沙發(fā),還有一只塑料小凳子。小完和天明坐到沙發(fā)上,二銀猶豫了一下,坐到了小凳上。肖科長說小袁倒水呵,來客了!從臥室傳來一個女人的聲音:“你就沒長手?自己不能倒?”肖科長尷尬地笑笑,跑到廚房倒了幾杯水出來。肖科長拿起茶幾上的香煙,讓了一下,自己取出一支點著了?!安皇钦f好了等我出差回來再說這事嗎?”肖科長問。小完看看天明,天明忙說,“主要是這事有點急,怕來不及了?!毙た崎L點點頭,吐了一口煙,說,“那個袁大頭,他算個屁,他招呼我十句,我能答理他一句就是給他天大的面子了。聽小完說,沒有批文,是他自己弄的事是吧?”天明和二銀都點點頭。肖科長笑了一聲,說,“這年頭,但凡是個能蹦得離地一尺的,都覺得自己是神仙了。我明天就給他的書記和鎮(zhèn)長打招呼,讓他們制止袁大頭?,F(xiàn)在我們制止他,是幫助他,是在挽救他。如果現(xiàn)在不救他,將來他會弄出更大的事來,那時事發(fā),恐怕連腦袋都保不住?!碧烀鞣浅8袆?,端起茶杯吸溜了一口,拿眼瞅瞅小完。小完拍拍肖科長的胳膊,說哥你來一下,我有話跟你說。兩人進了臥室對面的書房,關(guān)上門,不到一分鐘又出來了。肖科長摟著小完的肩,親熱得像抱了一個女人。肖科長打開一只糖盒,抓出一把糖來,一人硬塞了幾個,說,“這個袁大頭,我手頭有幾封檢舉他的信,都是關(guān)于男女關(guān)系的,我隨便甩出去一封,都夠撤他的職的。還有你們的書記和鎮(zhèn)長,別看表面上光鮮得很,屁股后面都是拴著繩的,繩頭捏在誰的手里?當(dāng)然在我手里。我拽一下繩子,年終考核,干部交流和提拔,經(jīng)濟責(zé)任審計,哪一條都能讓他們難受半天,勒住脖子的事也是常有的。放心吧,我明天上午就跟他們說?!碧烀餍χ酒饋?,用兩只手握住肖科長的一只手,連著搖了幾搖,說我們盼望著領(lǐng)導(dǎo)勝利的消息。肖科長哈哈一笑,說,“你這是個病句。我的消息都是勝利的,所以,你不應(yīng)該再在前面加個‘盼望’,重復(fù)了吧?”大家都笑了,臥室里突然也傳出一聲女人的嬌笑。

        三人回到小完的飯店時,已經(jīng)是十點多了。天明囑咐小完明天中午或者再晚一點,給肖科長打個電話,問問情況。小完一拍胸脯,說,“叔你放心吧!他有了消息會先給我打電話的。這么多年的朋友了,我了解他,他是個寧可放臭屁,也不放虛屁的人。今天晚上,你們就睡個好覺吧!”

        第二天早上起來,天明沒有按照習(xí)慣去麥地,心里沒譜,一想到那幾畝地有可能被人家弄了去,心里就不舒服,就有些不忍目睹的感覺。好不容易挨到十點多,就想給李小完打個電話,問一下肖科長那邊有消息沒有。摁了幾個號,又把手機放下了,怕李小完說他性急,找人家辦事,怎么能性急呢?人家一煩,興許就沒戲了。又過了一個多小時,到了晌午頭。天明實在沉不住氣了,就一咬牙打了小完的手機。小完接了,說,“叔,我比你還著急呢!我一上午給肖科長撥幾個電話了,一直沒開機呵!可能是手機沒電了,也可能是還沒起床呢!”天明說不會有什么不對吧?小完猶豫了一下,說,“我覺得不會,不然,人家也不會收咱的錢?!毙⊥甑目跉馑坪醣茸蛱焱砩宪浟艘恍烀餍睦镌桨l(fā)沒底,惴惴地坐在石榴樹下,任由中午的陽光灑在身上,任由黑兒在他腿下鉆來鉆去,覺得身子虛虛的。

        吃中午飯的時候,一金回來了,照舊是一手油污。一金洗了手,坐到飯桌前,問王大云有酒沒有。王大云拿了半瓶酒出來,去廚房炒了個雞蛋,又把懸在房梁下的一塊臘肉取下來,炒了個蒜薹臘肉。一金斟了兩杯酒,一杯放到天明面前。天明一直沒說話,端起杯子喝了。一金笑笑,說,“大,二銀那邊回話了嗎?”天明搖搖頭。一金喝了一口酒,說,“我這里倒聯(lián)系了一個,如果你愿意,咱們隨時都可以去找人家。”天明眼里放出兩道彩,瞬間就熄了?!拔抑滥闶遣幌嘈盼?,自打上次選村長失利,你就不相信我了?!币唤鹫f,“那我就不說了吧!”一金又喝了一口酒。天明用筷子在盤子上敲了敲,說,“老子沒讓你說嗎?老子告訴你我不相信你了嗎?快四十的人了,你還和四寶一樣呵?”一金這才想起問四寶去哪里了。王大云在旁邊說,“頭都睡扁了,起來就跑城里找他戰(zhàn)友去了。”一金嘆了一口氣,說,“現(xiàn)在找人難。嘴皮子說說,人家不當(dāng)一回事兒;請人吃飯,還不好約。我昨天上午通過局里的一個同事,好不容易才約到??h長的司機徐大量吃飯,吃過飯又陪著人家去洗了個澡,還找了個女的給他捶背,人家才答應(yīng)給咱牽根線,找找??h長?!碧烀飨肓讼?,問,“是那個叫牛善意的副縣長嗎?”一金點頭,說就是他,他分管的是工業(yè)、交通,還有招商這一塊兒,咱正好順便問他一下袁大頭是真招商還是真圈地。”天明嗯嗯了兩聲,端起酒杯向一金舉了舉,說喝!然后讓王大云再炒一個菜。一金問要不要把這事落實,如果需要,他下午再去找??h長的司機徐大量。天明想了想,說,“這肯定是條好線,比二銀那根線還粗。但是,我覺得應(yīng)該等一下,等肖科長回了話再說。”一金嘆了一口氣,說好吧,咱能省一個就省一個。

        天明不知不覺喝了三兩酒,感覺有些頭沉,就躺到床上睡了。下午三點多,天明剛醒,小完的電話就打了過來,說肖科長那邊回話了。天明連忙問結(jié)果怎么樣。小完說肖科長直接找了你們鎮(zhèn)的書記,書記答應(yīng)找袁大頭說說,盡量把這事辦好。天明想了想,覺得這事似乎向前發(fā)展了,又似乎還在原地踏著步。但是,有一點是越來越明白了:如果這次征地有上面的批文,書記肯定會把實情告訴肖科長,而不是如此這般地回答。天明在大腿上擰了一把,想,怎么總是糾結(jié)在真假上呢?項莊的人明知道他是假的,不是也沒斗過他嗎?關(guān)鍵是要找到大人物幫著說話,不是真假的問題。小完說叔怎么辦呢?肖科長話說到這個份上了,咱還是等等吧,看看書記那邊工作做得怎么樣。天明說只能這樣了,咱不能打死和尚要禿頭呵,也不是硬逼的事呵!掛了電話,天明到院里洗了把臉,郁悶地坐了半晌,給一金打了個電話,說,“你聯(lián)系那個徐大量吧!看明天晚上行不?明天晚上咱到??h長家里去一次?!?/p>

        天挨黑時,天明正在從手壓井里打水潑院子,一金的電話回了過來,說明天不行,??h長這幾天忙得很,有幾個會要參加,還有他自己引過來的招商項目,老板要過來考察呢!估計得三四天時間。反正人家隨時給咱聯(lián)系著,一有準確消息,立即就通知咱。天明有些不解,問,“縣長也有招商任務(wù)嗎?”一金笑了一聲,說,“縣長的招商任務(wù)比誰都重,聽徐大量說,一年有一個億的任務(wù)呢!不過,獎金也多,一個億完成后,能獎勵三十萬呢!”

        憋了幾天雨,就沒見一滴水從天上落下來。空氣一直熱烘烘的,還有些潮濕。無數(shù)小蟲子結(jié)成團飛舞著,忽東忽西,目中無人地隨意滾動。天明從院子西南角不到一分地的小菜園里摘了一籃子有頂花的黃瓜,慢慢來到隔壁宋天祥家的院門前,用力拍了幾下門。過了好一會兒,院里才傳來渾濁的腳步聲。宋天祥打開院門,眼神迷離地看看天明,問,“天亮了?”天明又好氣又好笑,說,“你昨天晚上又喝多了吧?都半晌午了,你還做著夢呢!”宋天祥“哦”了一聲,說就半斤酒了,我想喝多也沒有呵!

        宋天祥和天明有一個共同的曾祖父,他們的父親是堂兄弟。曾祖父有六個兒子,個頂個的壯。六個兒子總共生了四個兒子五個女兒,但是這四個兒子后勁不足,只有老大和老三各生一子。宋天祥是老大的兒子,宋天明是老三的兒子。宋天祥只有一個女兒,二十年前就嫁到外村去了。宋天祥媳婦十年前得了乳腺癌,治了兩個月就死了。他一直單過,寂寞時間長了,就養(yǎng)成了喝酒的毛病,每天斤把酒,不喝睡不著覺。天明隨著宋天祥進屋,把黃瓜放到桌子上,看著滿屋子的寒酸,心里不舒服。宋天祥坐在凳子上,垂著頭,似乎還沒有完全醒過來。天明嘆了一口氣,說,“哥,要不你找個媳婦吧,也別挑,能做個飯掃個院子就行?!彼翁煜樘痤^來,說,“沒錢娶,再是個二婚,也得個三五萬吧?”天明苦笑了一下,說,“你留著錢做什么?買酒嗎?也喝不了恁些呵!”天祥警惕地看看他,扭頭不說話了。天明走到他跟前,說,“你畢竟是我哥,咱們的爺都是一個大門樓里出來的,是抱一個媽頭子吃奶的,這些年我跟你分過彼此嗎?你為啥有事瞞我?”天祥小聲咕噥了一句什么。天明說人家瞞我我一點不難過,我當(dāng)了恁些年書記,干的好事就當(dāng)是喂狗了。你瞞我,我寒心。你宋天祥村南那幾畝地已經(jīng)和袁大頭簽約了吧?錢拿到手了吧?天祥站起來,換了一只小凳子坐下去,從桌子上取過一支香煙,點著了猛吸一口,說,“既然你知道了,我就說清了。這一次征地,沒人愿意給他,都知道那地值錢。但是,誰都知道弄到最后還得給他,改變不了,還費那個勁干啥?說不定中間發(fā)生個啥事,人都不知道落在哪里了。這事為啥到最后你才知道?袁大頭有意瞞你,這是肯定的。在咱村子里你是個戰(zhàn)斗機,馬達響得很,人家怕你帶頭鬧,人家要把你放到最后,好有精力單個收拾你。但是,你知道不知道,宋天成也瞞你?宋天成為啥瞞你?還不是選村長時,他和一金弄得不得勁?他這次是有意扮你的難看哩!你不是能嗎?連個跑風(fēng)漏氣的都沒有,沒地方放臉呵!”天明氣得呼呼喘了幾聲,從籃子里抓出一根黃瓜,咔咔咬了幾口,說,“那你呢?你是為啥?也是要辦我的難看?”宋天祥搖搖頭,說,“你難看不難看,跟我有啥關(guān)系呢?就像你當(dāng)不當(dāng)書記也跟我無關(guān)一樣。你當(dāng)書記的時候,我想把西頭那塊公地包過來養(yǎng)豬,你不是也沒同意嗎?我要是從那時候開始養(yǎng)豬,得掙多少錢了?人家宋天成不讓跟你說,我就不說,我犯不上香一個臭一個。”

        天明明白了。那是五年前的事了。當(dāng)時村西有十幾畝公用地,是機動地,準備分給新增添的人口的。其實十幾畝地根本沒法解決新增人口的用地問題,每年都要娶過來七八個新媳婦,生一窩子小孩子,還有一些違反政策偷生的,十幾畝地根本就沒法勻,所以那塊地從當(dāng)年土地流轉(zhuǎn)開始,一直沒動過,一直由外號叫“老轉(zhuǎn)”的宋天云種著,每年給村里兩千斤糧食,所有的農(nóng)業(yè)稅由宋天云自己繳。五年前取消了農(nóng)業(yè)稅,一畝地國家還補貼百十塊錢,宋天祥眼熱,就找到天明,要求把那十幾畝地轉(zhuǎn)到他手上,他要建一個養(yǎng)豬場。天明心里明鏡似的,這是想占便宜。人家宋天云種了恁些年,不能一來好事就讓人家滾蛋吧?天明就沒同意,還把宋天祥說了一通。天明以為仗己,說了沒事?,F(xiàn)在才明白過來,別說是這樣的兄弟,就是親生兒子,也是不能隨便說的。天明不想解釋,把吃剩下的半截黃瓜扔到桌子上,轉(zhuǎn)身咚咚地走開了。

        天明回到家,四寶正在手壓井旁洗摩托。摩托是四寶用自己的退伍費買的,還沒超過兩千公里,紅色的烤漆就像一片朝霞,把四寶朝氣蓬勃的臉映得通紅。天明沏了一壺六安瓜片,斟了兩杯,把四寶喊過來,讓四寶給他打一套擒敵拳。四寶有些不解,但還是打了,一招一式像是掄著一把刀,呼呼的。天明很滿意,指著一塊紅磚說,“人家電視里的偵察兵都能用掌開磚,你有這功夫嗎?”四寶拾起紅磚,來了一個騎馬蹲襠式,雙手一用力,那磚就拍到頭上了,嘩地就碎了。天明連忙跑到四寶跟前,用手撫了撫他的頭發(fā),看看頭皮上沒有血,只有微紅的一小片,才放了心,拿起一杯茶水讓他喝。四寶不喝,說我洗好車還得去城里呢!天明說你是不是談戀愛了?四寶臉紅了一下,說沒有,我這傻了吧唧的,哪個女的愿意要我?天明點點頭,說,“如果真談了,要先向老子匯報一聲?!?/p>

        天明算了一下,距他去找李為善已有六天了,就給李為善打了個電話,問他有沒有去找袁大頭。李為善那邊噪音很大,好像是在工地上。李為善說他親自去找了,袁大頭說征地的事是真的,上級的命令誰也不敢違抗,他不敢中途撤兵,撤了兵就等于被撤職。然后李為善勸天明在這個問題上不要想太多,只想一條就行了,那就是盡量爭取多賠些。盡管國家有嚴格的包賠標準,有些情況還是可以區(qū)別對待的。掛了電話,天明心里非常郁悶。李為善不可能欺騙他,那這事是真的?如果是真的,連??h長那里都不要去了。天明思來想去,總算理出點頭緒:袁大頭是個沒誠信的人,他就不會欺騙李為善?這樣想著,心里就好受了些。

        吃過中午飯,一金打電話,說和徐大量聯(lián)系好了,今天晚上和??h長見面。天明說我現(xiàn)在就到城里去,你就在你們局里等我。一金猶豫了一下,說,“你別到局里來了,李小完的飯店南邊有家茶館,咱在那里見面吧!”天明答應(yīng)了一聲,就向王大云要錢。王大云遲疑了一下,說,“前幾天剛花了五千,沒聽到什么動靜。今天又要一萬多,你心里到底有譜沒有?”天明想,要是有譜我就不是我了。天明說你絮叨個啥?你就是個保管員,領(lǐng)導(dǎo)親自來拿錢,你還推三阻四的,是不是不想干了?王大云暗罵了一句:“干你姐?!笨刺烀髋ゎ^瞅她,連忙捂了嘴,乖乖地拿錢去了。

        天明趕到李小完飯店南邊的“谷清”茶館時,一金還沒到。天明看看自己的一身平民裝,拿不定主意是等一金來到一起進去,還是自己先進去。正在猶豫,看見李小完從茶館里走出來,身后跟著幾個男人。李小完愣了一下,笑著和天明握了握手,說叔你來了怎么不到我店里去呢?天明有些尷尬,說,“我也是剛到,一金讓我在這里等他,我們一起去辦個事?!毙⊥挈c點頭,說叔那事你別急,這幾天我再催一下肖科長,一準讓他給咱一個滿意答復(fù)。天明點頭,說,“我不急,我等你的消息?!毙⊥曜吆?,天明急忙進了茶館,要了一個房間。一個穿著鑲黃邊白制服的男孩子進來,問他喝什么茶,然后把一張茶單遞過來。天明從頭看到尾,心里起了慌。連他平日最愛喝的六安瓜片都要三十元錢一壺,更不要說龍井、毛峰了。他把茶單放到茶幾上,問,“有白開水嗎?”男孩子愣了一下,說,“我們這兒的白開水都是隨茶的,點了茶葉,多少開水都是免費的?!碧烀饔行┳麟y,想起身走人,面子上又下不來,就有些氣一金,想,不就是碰頭辦個事嗎?他娘的還找個花錢的地方!正在氣惱,一金進來了。一金一臉汗水,手里拿著一只嶄新的保溫杯。一金把茶單拿過去,要了一壺屯溪綠茶,四十五元。天明看著他,說,“大熱天的,你拿保溫杯干啥?灌冰水呵?”一金把杯蓋擰開給他看,說,“上午頂了一個小車司機的班,和副局長一起參加了一個公司的開業(yè)慶典,吃飯后一人發(fā)了一個杯子。你看,杯膽就跟暖瓶似的。冬天你出去散步時,就帶著它,隨時都能喝到熱水?!比缓笠唤鹱拢亮瞬梁?,說徐大量剛才給我打電話,讓咱們在酒店訂個房間,八點鐘左右??h長過來,說過事就走。人家忙得很,如果不是看徐大量的面子,這一會兒時間都抽不出來。天明想了一下,小聲說,“不去他家里了?錢就在飯店里給?”一金點點頭,說,“人家徐大量說了,??h長輕易不讓人到家里去,除非是非常好的朋友。人家做了七八年副縣長了,做事謹慎得很,廉政得很?!?/p>

        正說著,男孩子把茶水送了進來。一金給天明倒了一杯,碧綠碧綠的,有一層輕霧在茶水上像蜜蜂一樣旋著,煞是好看。天明端起來喝了一口,覺得還沒有自己的六安瓜片好喝。城里最好的酒店叫“五香”,是一個靠五香黃牛肉起家的人干的,房間的起訂價是八百五。一金征求天明的意見,天明同意了,想,哪怕??h長就看一眼,也得讓那一眼豐富多彩呵!一金給那家酒店打了個電話,訂了一個十人桌。一金又說酒的事,說酒店里的酒太貴,去酒店之前要到煙酒專賣店去買兩斤古井八年原漿,比酒店里便宜百十塊錢。天明從衣袋里掏出一把錢來,一萬二千塊,讓一金拿著,說一萬給牛縣長,二千用來請客。一金喝完一杯茶,又續(xù)了一杯,說,“有一件事差點忘了,我去去就來?!币唤鸪鋈ナ昼姡掷锪嘀槐竞窈竦臅M來了,是路遙的中短篇小說集。天明有些不解,問,“??h長還喜歡讀這個?這書我二十多年前讀過,有一個中篇叫《人生》。”一金笑了,說,“是不是俺娘說你流淚的那次?說你喝了半斤酒,邊看邊哭,哭得孟姜女一樣?!碧烀饔行┎缓靡馑?,說,“你娘這人就是沒有原則,啥事都和你們說?!币唤鸢涯且蝗f塊錢打散了,一張一張地夾到書頁里,隔兩頁夾一張。天明問他什么意思。一金說,“這是徐大量教的方法,當(dāng)著再多的人,這錢也能送出去,書是多高雅的東西呀,誰也想不到里面會有錢呵!而且接受書的人也不會不好意思,人家接的就是一本書,你日后想告人家也沒有證據(jù)。”錢夾好了,書合上,顯得厚了很多,有些地方看著有些虛,明顯里面有東西。一金拿到暗影處看看,說不礙事,晚上的燈光比這個暗得多。

        好不容易挨到下午五點半,爺倆從茶館出來,先去買了兩瓶古井八年原漿,買了兩包煙,然后走著去了“五香”大酒店。找到訂的房間,天明有些傻眼,說咱不就四個人嗎?房間這么大,不是浪費嗎?再找兩個人吧!要不要把三英和錢瓜喊過來?一金搖頭道:“咱就是拉著一個隆重的架式讓人家縣長看看咱的誠心,要恁多人干啥?你是來辦事,還是來打狼呵?”天明想想也是,就坐到沙發(fā)上瞇著眼睛假睡,讓一金全權(quán)指揮。天漸漸黑下來了,服務(wù)員進來問什么時候起菜。一金擺擺手,然后給徐大量打了個電話,問他??h長忙好了沒有。徐大量說縣長正陪著外市的一個考察團吃飯,估計得半個小時才能抽身。又過了半個小時,徐大量的電話打了過來,說五分鐘就到了。一金趕忙跑了出去,到酒店門口迎著去了。天明也站了起來,在屋子里不安地走動,想著見了??h長該怎么說,如果??h長答應(yīng)幫忙,他應(yīng)該怎么辦;如果??h長猶豫了,他應(yīng)該怎么勸;如果牛縣長不同意,他又應(yīng)該怎么辦。沒想到越理越亂,腦袋很快就成了一盆糨子。正在懊喪,忽然聽到門外傳來一陣腳步聲,天明趕緊打開門,筆直著身子迎了出去。

        走在最前面的是一個五十歲左右的男人,瘦高,戴眼鏡,穿一件白色體恤,乳白色的長褲,語文老師一樣。天明是當(dāng)過小學(xué)語文老師的,立刻就有了一些親近感,心里放松了不少。男人的后面跟著一個臉黑黑的精干的年輕人,手里提了一個大大的真皮公文包,還端著一個茶杯,肯定是徐大量了。天明趕緊把??h長往屋里讓,一邊跑出去喊服務(wù)員上熱菜。??h長到上座坐了,看看環(huán)境,說,“這家酒店還是不錯的,有特點?!毙齑罅吭谂?h長對面坐下,笑著說,“知道縣長喜歡吃這里的油酥燒餅,特意安排在這里的?!迸?h長點點頭,說,“讓你們久等了,不好意思呵!太忙了,我坐一會兒還得走,還有兩個事等著呢!”說著話,熱菜上來了。一金打開酒瓶,把??h長面前的分酒器倒?jié)M。牛縣長皺了皺眉,沒說什么。瞬間上了六個熱菜。一金看了徐大量一眼,徐大量說縣長咱開始吧!??h長夾了一塊芥末鳳爪,很斯文地吃了。徐大量向一金示意了一下,一金看看天明。天明連忙站起來,說,“縣長恁忙,今天能來,我們爺倆非常感謝,我敬縣長一杯?!迸?h長端起酒杯,碰了碰嘴唇,放下了。天明猶豫了一下,一口喝干了。牛縣長點點頭,說,“這個酒還是不錯的?!币唤鹱哌^去,象征性地給??h長添了一點酒,說,“我也敬縣長一個?!闭局岩槐坪攘?。牛縣長笑著抿了一點,說,“我聽大量說,你們有事,先說事吧!我知道你們不容易?!碧烀鬟t疑了一下,覺得酒還沒過三巡,上來就說事,不好意思。徐大量說,“就說吧!”天明就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袁大頭在村里征地的事說了,說得四分五裂的,但大致意思表達出來了。??h長皺著眉頭看看徐大量,徐大量連忙說,“老宋的意思,是想問問有沒有政府征地這事,如果不是政府征地,想請縣長和下面說一聲,照顧一下。老宋這人愛地如命,沒有地種,他心里不舒服?!迸?h長沉吟了一下,說,“你們都知道眼下市里的形勢,縣里的形勢也一樣,經(jīng)濟建設(shè)熱火朝天,招商引資工作效果也很好。但是,力度仍然不夠大,與周邊地市比起來,我們的步子還是慢。所以,市里每年都有艱巨的招商引資任務(wù)下達,市直機關(guān)和縣里都要承擔(dān)很重的任務(wù),縣里也要給縣直單位和鄉(xiāng)鎮(zhèn)下達任務(wù)。沒有招商,經(jīng)濟發(fā)展就少了動力。我們本地的工業(yè)企業(yè)你們也了解一些,是無法指望作出太大貢獻的。我們只有走出去,引進來,否則就是死路一條?!碧烀髅靼着?h長的話很有道理,但一時反應(yīng)不過來這和自己有什么關(guān)系。??h長接著說,“所以,我們鼓勵有能力的同志充分發(fā)揮自己的能力,全力引資。需要政府支持的,我們給政策;自己能獨立完成的,我們給獎勵。但有一點,任務(wù)必須完成。完成不了,單位領(lǐng)導(dǎo)要被誡勉,連續(xù)三年完成不了,主要領(lǐng)導(dǎo)要被撤職。好比你老宋,你要是能引進來一個大項目,要地給地,要政策我給你政策,引進一個億獎你三十萬?!碧烀餍π?,說我哪有那個能力。一金鼓足勇氣,說,“我聽說有些人是想圈地,圈了地就到銀行抵押貸款,套取資金做其他的事。有些人是想將來賣地賺錢……”??h長截住他的話頭,說,“聽誰說的?說的誰?你寫個材料,我來查。”一金尷尬地笑笑,不說話了。??h長看看手表,又看看徐大量。徐大量喊服務(wù)員進來,說上油酥燒餅吧!??h長站起來,說不吃了,來不及了。推開椅子就往外走。天明和一金都愣了一下,無助地看著徐大量。徐大量拿起皮包和茶杯,隨在??h長身后急急地走出去了。一金咧咧嘴,取出屁股底下那本路遙中短篇小說集,問天明怎么辦。天明一咬牙,說一金你趕快追出去,把書給他,看他怎么辦。咱就把這鷹撒出去,看能不能找到兔子。一金出去不到五分鐘,腳步匆匆地回來了,說我扔徐大量身上了,他正要啟動車呢!天明心里有些發(fā)緊,不知道這只扔到人家身上的鷹還能不能飛起來。天明正在難受,徐大量氣喘吁吁地跑進來,把書拍到桌子上,說,“你們不是讓我挨罵嗎?你們不知道??h長從來不收這些嗎?他和我急了,指著我的鼻子訓(xùn)我。你們怎么這么沖動呵?”然后轉(zhuǎn)身一溜小跑下了樓。

        天明和一金對坐著,愣了足有五分鐘。天明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你聽明白嗎?人家是要招商呵!人家招商就得讓咱用身子鋪路!真的假的,咱都得鋪路!”一金喊服務(wù)員拿來一只三兩的玻璃杯,嘩嘩倒?jié)M了,一口喝盡。天明一拍桌子,說,“打電話讓你老婆來,讓二銀把你娘和千萬都帶過來,讓三英和錢瓜也來,咱吃,今天不吃完這桌菜,老子就不回去!”

        天明拿過一金的玻璃杯,也嘩嘩地倒了一杯,仰頭喝到一半,突然胃里一陣翻騰,噗地一口噴到了桌子上。

        九天過去了,事情還沒有一點眉目。李小完又給肖科長打了一次電話,關(guān)機了,可能還在外地。天明讓大家繼續(xù)想辦法,不到最后不是結(jié)局。但他心里越來越?jīng)]有底。“如果這條路走不通,還有別的辦法嗎?”他多次問自己。答案自然是有辦法,但是他想不出來,想不出來就等于沒有。九天里天明只到麥地里看了一次,麥粒已經(jīng)有些飽滿了,就像一粒粒亮晶晶的眼睛,整個麥地里都亮著這樣的眼睛,它們看著他,似乎在向他笑,令他感到莫名的悲傷。天明想,如果沒有土地了,就到外鄉(xiāng)去,到地多的地方去,租別人的地種,照樣可以辦農(nóng)場。這個想法令他感到羞辱,這就像一個男人看著自己的女人被人家日了,自己轉(zhuǎn)身再去日別人的女人一樣。

        第十天的上午,天明坐在院子里,懶懶地聽著收音機里的一段京戲,大門響了一下,宋天祥走了進來,說,“天明,南地里開始軋麥了。”天明沒反應(yīng)過來,問,“軋什么麥?”宋天祥說,“地不是都賣給袁大頭了嗎?人家把軋路機開過來了,把麥地轟平,就要建廠子了。”天明心里涼了半截,無奈地說,“還有一個月就能吃麥子了,這個時候軋倒,真是造孽?!彼翁煜樾π?,說,“你最好去看看自家的地,你不是堅持著不賣嗎?小心人家捎帶著給你軋了?!碧烀骼湫α艘宦?,說,“他敢!你信不信我敢割他的老二?”宋天祥又笑笑,轉(zhuǎn)身走了。天明覺得有些不對頭,就打電話讓二銀到南地里看看,又通知四寶和一金都趕回來。天明坐不住了,在院子里轉(zhuǎn)著圈,熱鍋上的螞蟻一樣。王大云讓他去地里看一下,說你看一下不就明白了嗎?天明不去,說老子是坐中軍帳的,我養(yǎng)三個兒子是干什么的?

        不一會兒,二銀的電話打了過來,二銀說大你快來吧,狗日的袁大頭把軋路機開進咱地里了,我正在車前站著呢!天明啪一腳跺在地上,拎了一把抓鉤出了門,走出五十米,站住,又給四寶打了個電話,問他到哪里了。四寶說已經(jīng)到村口了。天明讓四寶直接到村南的麥地里去,說你記住一條,不要打人,就把開軋路機的那龜孫拽下來,你把他鑰匙拔下來,把他的方向盤卸下來,車給他扣住就行了。天明又給一金打電話,也是如此這般地交待了一通。然后天明轉(zhuǎn)身回了院子,讓王大云拿出一瓶酒,坐在院里的小桌旁,對著瓶嘴一點一點往嘴里滋。王大云端出一盤花生米,被天明一把扔出老遠。過了二十分鐘,大門咣當(dāng)一響,一金咕咚咕咚地走了進來。天明瞥了他一眼,仍仰頭喝酒。一金在他對面坐下,說,“車扣下了,把那幾個狗日的攆滾蛋了?!碧烀靼丫破繌淖焐弦崎_,問,“袁大頭呢?”一金說,“四寶跑到他跟前要摔死他,嚇跑了。”天明手一甩,酒瓶像箭一樣撲到院墻上,啪地碎了,酒水潑灑開來,在墻上開出一朵醇香的野花。天明拍拍一金的肩,說,“我的兒都是好樣的?!?/p>

        快到中午時,二銀和四寶一起回來了,帶回來一個巨大的車輪子和一個方向盤。天明說你卸車輪子不是出憨力嗎?方向盤卸了就行了。二銀說我讓他推都推不走。天明又問了問麥地的情況。二銀告訴他,二百畝地,除了家里的七畝,其他的都被推倒了,據(jù)說推倒的麥子這幾天就要被鏟車鏟走,送到飼料廠賣掉。

        一金問天明扣下的車怎么辦,要不要派人看著,零件什么的別讓人偷了。天明搖搖頭,讓他不要想太多,沒人敢偷。然后天明讓一金到鎮(zhèn)里暗地里打探一下消息,有動靜了就趕緊打個電話過來。

        一金剛走,李為善的電話打了過來,問天明在哪里。天明說在家里。李為善說你等著,我一會兒就到,咱哥倆好久沒一起玩過了,我請你到城里喝酒洗澡去。天明心里有些納悶。和李為善交往這么多年,酒喝了多次,澡可是沒洗過一回。再說了,現(xiàn)在說洗澡,多半含有一些不正常的意思。天明一點也不懷疑李為善經(jīng)常洗花澡,他那張臉本身就能說明很多問題,那樣油光水滑的,不花才怪。但這并不妨礙天明和他做朋友,花或者不花,那是各人自己的事。

        天氣已經(jīng)有些熱了,中午穿兩個褂子就有些冒汗。天明和李為善坐在一家小酒店的包間里,一身熱氣地喝了一斤酒,汗水順著臉滾下來,鉆到脖領(lǐng)里,身上潮乎乎地很難受。李為善問天明還喝不喝。天明說喝。李為善笑了,問他今天是不是有什么事。以往兩人喝酒的時候,天明總是推讓的。天明猶豫了一下,一時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上午的事說出來。兩人見面后一直在聊一些舊事,還聊工地上的事,李為善仍勸天明往工地上送沙子和水泥,好像他今天把天明接過來,就是要說這些可有可無的話。又喝了二兩,天明終于忍不住,把上午的事說了,氣得臉色通紅,連著咳嗽了幾聲。李為善沉吟半晌,問天明準備怎么解決這事。天明搖搖頭,說沒有準備,到哪一步講哪一步。李為善掏出手機,給袁大頭打了個電話,聲音很嚴厲地把袁大頭訓(xùn)了一頓,讓他答應(yīng)在征地的事談妥之前不再使用這些下三濫的招術(shù)。然后李為善笑望著天明,說,“把軋路機還給他吧,放在你地里,不怕把你的地壓塌了?”天明說這狗日的沒道理,講好了半個月給他回話,這才十天,竟野狗一樣去糟蹋我的麥子。李為善說,“他的頭雖然大,里面裝的都是豬腦子,你和豬計較,不是把自己也當(dāng)豬了?”天明想想,也有道理,就答應(yīng)把軋路機還了,讓他們下午就去弄走,免得看著心煩。李為善拍拍他的手,說,“老哥,別喝太多,我?guī)阋娮R見識新鮮的,還有事和你說。”

        李為善把車丟在飯店門口,打了一個的,把天明帶到一家叫“四季春”的洗浴中心,要了兩個房間。天明有些疑惑,問他為什么要兩個房間,是不是還有人。李為善笑著搖搖頭,說,“我洗好澡要睡一會兒,我怕你打鼾吵我。”兩人先下池子沖了一下,然后回到一個房間,躺到床上,要了兩杯水和一些水果。對面墻上,掛著一臺電視,電視下的桌子上,擺著一臺液晶屏的電腦。床頭上方的墻上,掛著一只鏡框,框子里有一輛寶馬汽車,車頭上趴著一個光屁股的女人。李為善看著那女人,笑著說,“老哥,要是這女人走下來,趴到你身上,你就成了寶馬了?!碧烀骷t了臉,說,“我就成了快馬了,快馬加鞭跑回我的小宋莊?!崩顬樯乒笮Γ闷鹨粔K西瓜,兩口吃掉,然后擦了擦嘴,說,“老哥,你只想著和袁大頭對著干,有沒有想過,還有其他的辦法?”天明的精神提了起來,問,“還有其他的辦法?”李為善點點頭,說,“我昨天碰到袁大頭,又和他說起征地的事。他也很為難,后面有上級逼著,前面有你擋著,還有時間限制著,嘴上也急得起了泡。”天明也吃了一點西瓜,拉過毛巾被蓋在身上,專注地看著李為善。李為善說,“我勸他把任務(wù)交了,安心在鎮(zhèn)里上班不是挺好嗎?他說交不掉,當(dāng)初接任務(wù)時也是被強拿的。他讓我和你說,如果你答應(yīng)把地讓出來,他爭取付給你十萬一畝,七畝可就是七十萬呵!但是,必須口風(fēng)嚴實,不能讓任何人知道?!碧烀餍沽藲?,搖頭說,“不要。”李為善笑笑,說,“你等我說完呵!他還答應(yīng),爭取三個月內(nèi)給宋一金弄個村支部組織委員當(dāng),兩年后轉(zhuǎn)到書記崗上去。這可是個好條件,一金花了上萬塊,不是沒選上村長嗎?咱不當(dāng)村長,當(dāng)書記?!碧烀餍睦飫恿艘幌隆R唤鸶傔x村委會主任時,天明沒制止也沒支持,兒子大了,該當(dāng)?shù)募揖妥屗约寒?dāng)。一金實際上花了三萬多塊,一家一家地送禮,一家一家地賠笑臉,結(jié)果還是輸給了宋天成。從現(xiàn)實情況看,村南的地真不一定能保住,目前唯一的希望是三英能找到人,但是,三英能找到人嗎?錢瓜是個很木訥的人,這兩口子帶來希望的可能性非常小。那么,借機多落幾個錢,再把一金推上去,也是一個上策呵!天明看著對面墻上的電視,一時打不定主意。

        李為善又吃了一塊西瓜,說,“這事我可以為他擔(dān)保,這個能力他還是有的。如果三個月以后一金當(dāng)不了組織委員,兩年后當(dāng)不了書記,你可以打我老李的臉?!碧烀髋ゎ^看看李為善的臉,被酒浸得通紅,像一塊油汪汪的鹵肉。天明噓了一口氣,說,“這事,我還得認真想想?!崩顬樯茖μ烀髡f,“這事你是得好好想想。我知道老哥你是個能人,也是個正派人。但是,正派人也得花錢吧?也要兒孫過得好吧?只要不傷害別人,就沒有什么不可以做的。你仔細考慮一下,明后天給我回個話?!?/p>

        天明晚上又喝了一些酒,不喝酒心里就發(fā)慌,就覺得喘不過來氣。月光很好,清悠悠地灑滿院落。飯桌擺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偶爾有一片兩片石榴樹葉落下來,落到地上,一點聲音都沒有。天明喝過酒,揣了一包香煙,慢慢地往外走。整個村子都籠在月光里,安靜的院落,安靜的樹,那些一刻也不停歇的狗,此刻也安靜地臥在院子里,或院門前,似乎在享受這月光。天明似乎覺得,自己的輕輕的腳步,就是這村子里唯一的動靜。村口的宅子河里,似乎有了一些水。天明住了腳,仔細地看,真的有了一些水。干涸了大半年的宅子河,總是在麥季來臨之前開始潮濕,然后慢慢涌出水來,然后就會有一些細小的魚蝦從不知道的地方游出來,有一些細碎的浮萍漂起來。天明長呼出一口氣,幾天來郁積的氣怨,似乎得到了一些稀釋。不知不覺,走到了村南的鄉(xiāng)路,走到了那二百畝麥地的邊兒上。月光更加清冽了,能照見小路邊的一蓬蓬綠汪汪的小草,能照見兩棵小草手牽著手悄聲說著話。但是,麥子呢?麥子都伏在了地面上,似乎在與土地進行最后的親吻,這一吻就是它們的永遠,永遠,它們都無法站起來了。那些在月光下仍然是綠色的身子,似乎在顫抖著,似乎在疼著。在地的中間,天明的七畝麥子仍然站立著,在微風(fēng)里,做出與風(fēng)一樣的動作。天明站在遠處,感覺那風(fēng)一樣的動作,其實就是它們的痙攣。月亮一聲不響,響的只有風(fēng),只有那些還在站立的麥子。

        天明蹲下身子,像一棵被碾倒的麥子,悄悄地哭了。

        第二天上午,太陽剛剛掛上屋角,二銀家的院子里便響起一掛嘹亮的鞭炮聲。緊接著,一金的院子里也響起了鞭炮聲。天明走出屋子,讓四寶把鞭炮掛到一根長長的竹竿上,噼里啪啦地放了近五分鐘。不一會兒,宋千萬穿著一身新衣服,被二銀兩口子架在肩膀上,顛花轎一樣走過來。二銀的手里還拎著幾只鼓鼓囊囊的紅色塑料袋。宋一金全家也來了,宋三英和錢瓜也來了,院子里熱鬧起來。天明情緒慢慢高起來,指揮四寶把一張方桌搬到院子里,擺上二銀帶來的香煙和糖果,又放上一本紅賬本。然后讓四寶到隔壁把宋天祥請過來當(dāng)賬房先生。村里但凡有紅白喜事,拉桌擺案請賬房,喊客使禮等一應(yīng)事項,一般都是天明當(dāng)大總。但今天是自家的喜事,天明這個大總就沒法做了。天明問二銀有沒有請大總,二銀說先是請了宋天成,宋天成說有事要進城,就換了宋天安。宋天成是天明的備選,天明不得閑時,大家肯定會請宋天成。天明心里有些不舒服,按村里的規(guī)矩,天大的事也抵不過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紅事白事,宋天成這么做,擺明了是不想隨份子。天明不在乎隨不隨份子,天明只要這個面子,你來了,哪怕打一頭就走,那也是面子。天明就想到了李為善答應(yīng)一金當(dāng)書記的事,想,如果自己還當(dāng)著那個書記,沒準宋天成大早起的就跑來了。

        陸陸續(xù)續(xù),來了一些鄉(xiāng)鄰,隨了份子,就坐在院子里抽煙喝茶。村里二十歲以上五十歲以下的男人女人,大都出去打工了,來了的,大都是老人。孩子沒有來,中午去鎮(zhèn)上吃飯的時候,要把車開到學(xué)校門口,把各家的孩子都帶著。天明面帶微笑和大家聊著,心里卻在算著一筆賬。全村總共有一百三十七戶,有四十多戶全家都出去打工了,家里有人的,大概有九十戶。已經(jīng)十一點了,總共來了五十多戶,也就是說,還有三十多戶沒來。天明瞇著眼盯著太陽,看它一點一點往正南挪,看它一點一點向自家的大門口挪,心里被鹽腌了似的。辦紅事白事的時候,鄉(xiāng)親是沒有過節(jié)的,都是一家人,哪怕是昨天剛剛打了一架,今天照舊要笑著來道個喜,或者扮個苦臉解個憂。太陽一點一點熱起來,天明心里一點一點涼起來。十一點半了,飯店的中巴車一路歡叫著開到了門口,剩下的三十多戶仍然沒有來。天明把宋天祥拉到堂屋里,問他有沒有聽到什么消息。宋天祥知道天明的意思,勸他不要再等了,來多少是多少,不來還省呢!哪一家來了,也就是拿上五十塊錢,十個人一桌,五百塊錢肯定不夠吃,哪一桌不得倒貼三百二百的?天明說為啥呢?為啥不來呢?宋天祥吁了一口氣,說,“不是明擺著嗎?你那塊麥地在那二百畝地中間站著,袁大頭就不給大家賣地的錢,合同簽好了,拿不到錢,誰心里不發(fā)慌?人家能不罵你嗎?今天來了的,也是你以前積的德,不然,今天這飯你就自己吃吧!”

        天明愣在那兒,半晌沒喘過氣來。天明想這真是開了一代新風(fēng)呵!這一代新風(fēng)從自己這里開始了,這是什么道理呵!

        飯吃得有些郁悶。天明全家人心里都有些郁悶,但都不說,說出來,臉上會更掛不住。二銀沒有和天明商量,就把飯菜的檔位提高了一格,本來訂的是七百元一桌,現(xiàn)在要了八百元一桌的,加上酒煙之類,一桌花了千把塊。天明知道二銀的意思,他要讓來的人高興,沒來的人后悔,也是在找補一些面子。天明喝了不少酒,他用臉上的興奮顯示著自己的滿不在乎,其實,他心里非常在乎!

        飯還沒吃完,天明帶著醉意給李為善打了個電話,告訴他自己不想讓步。天明說我不能讓步呵兄弟!我不讓步,有三十多戶人罵我,我讓了步,這另外的幾十戶人,也會罵我。我不能讓全村人都罵我呵,兄弟!

        天明一直沒有機會問三英有沒有找到線索,三英好像一直在回避和他照面,照面時也有其他人在場。喜宴結(jié)束了,三英拉著錢瓜來和天明辭行,說如果沒有什么事,她就和錢瓜直接回城里去了。三英的小飯館在縣一中旁邊,主要的顧客是一中的老師和學(xué)生,現(xiàn)在回去,還來得及準備晚飯。三英長得很漂亮,眉眼很像王大云,但比王大云有氣質(zhì),猛一看很像一名語文老師。三英是一中畢業(yè)的學(xué)生,對一中很有感情,所以做生意也要選在一中旁邊。天明看看三英,問,“老子的話,你有沒有放在心上呵?”三英猶豫了一下,看了錢瓜一眼,說,“沒有其他辦法了?”天明聽出話里有話,搖了搖頭,說,“嫁出去的閨女潑出去的水,你要是沒有門路,就和我說一聲,我也就不指望你了。”錢瓜在旁邊接話,說,“大,三英認識一個姓丁的,那人嘴上說得很大,就是不知道有沒有真本事?!比琢怂谎?,臉紅了紅,又扭頭看看天明,說,“那人只是普通朋友,就是真有本事,也不一定會為咱做事?!卞X瓜說病急亂投醫(yī),死馬當(dāng)作活馬醫(yī),你沒和人家說,咋就知道人家不愿意?天明想了想,說,“你們先回去,想一想,可用就用,不可用,也給我回個話,我就斷了你們這邊的念頭了?!?/p>

        第二天上午九點多,三英一個人騎著電瓶車來了。天明正坐在院子里看四寶練拳,見她進來,就點了點頭,讓四寶給三英搬把椅子。

        三英說的姓丁的,是市報的記者,而且是記者部的主任,戴一副窄邊眼鏡,很斯文的一個人。丁記者是本縣人,雖然在市里工作,老婆和女兒還留在縣城里,所以他一到周末就回來看她們。丁記者的女兒在縣一中讀高三,快考大學(xué)了,他周末接送女兒,經(jīng)常帶著女兒在三英的小飯店吃飯。一來二去,就認識了,熟悉了。三英前幾天還和他說過征地的事,丁記者拍著胸脯愿意幫忙,而且說得很有把握,似乎在他那里,多大的事都不是事。天明說,“你既然有這么好的一條線,又問過人家了,為啥一直不和我透露呢?我和你兩個哥天天像黑兒一樣跑來跑去地求人,你咋就不說一句話呢?”三英紅紅臉,沒回答。天明起了疑心,問,“人家只不過在你店里吃過幾次飯,為什么會答應(yīng)幫你的忙?”三英站起來,說,“哎呀,你就別問恁多了我的爹,你只說這事做不做就行了?!碧烀髡f,“我當(dāng)然想做,但是你必須和我說清楚,我不知道你們的關(guān)系厚薄,咋下這個決心?對了,錢瓜咋沒來?”三英猶豫了半天,才說,“我和這人是挺好的朋友,他能不能做成我不知道,反正我知道他肯定會盡力幫咱的?!碧烀饔行┟靼琢?,他冷冷地看了三英一眼,想說什么,又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就咳嗽了一聲。天明站起來,在院里轉(zhuǎn)著圈。黑兒跑進來,跟在他后面走。天明蹲下來,黑兒就偎到他身邊。天明摸著它的頭,它的嘴,忽然就在它嘴上甩了一巴掌。黑兒疼得跳了起來,竄出一丈多遠,扭頭不滿地看著天明。天明說,“啥都不說了,這事之后,立即和他斷了?!?/p>

        天明和丁記者的見面,自然放在三英的小飯店里,三英把唯一的小包廂留給了他們。錢瓜表現(xiàn)得非常積極。小飯店開業(yè)兩年了,天明還是第一次在這里吃飯。錢瓜親自掌勺,炒了八個菜,又親自跑到超市買了兩瓶酒。天明打量著坐在對面的丁記者,心里百感交集。丁記者倒真像三英說的那樣,長得一表人才。如果你不知道他是做什么的,單憑長相也能猜出來。丁記者精神煥發(fā),侃侃而談,恨不得把他知道的東西全都倒出來。天明為錢瓜抱不平,恁好個孩子,硬是被三英給騙了,娘的,自己領(lǐng)了二十多年的閨女,這次倒看走眼了。但是,天明又不得不佩服丁記者,淵博、熱情、正直、坦誠,這些天明喜歡的優(yōu)點,似乎在他身上都能找到。酒過三巡,菜過五味,三英走進來,笑眉笑眼地坐在旁邊陪著,說你們談得咋樣了?丁記者,你到底有啥招,都給我大說說吧!丁記者端起酒杯敬了天明一杯,又和三英喝了一杯,說,“辦成這事很簡單,一是勇敢,二是科學(xué),而這些對于我們記者來說,都是基礎(chǔ)性的東西,是常規(guī)要求?!比⒈牬罅搜劬Γ∮浾甙阉扇〉霓k法說了一下,令天明感到新鮮和刺激。丁記者準備明天到鎮(zhèn)里去采訪,直接找到書記和鎮(zhèn)長,以免費在市報上為他們做招商引資專題為誘餌,把鎮(zhèn)里征地招商的真相查清楚,特別是小宋莊征地這件事,要查個水落石出。然后,把這個欺上瞞下的典型案例在市報上公布出來。這樣一來,袁大頭只有撤兵一條路可走,撤了也不能饒,必須搞得他身敗名裂,讓他永世不再害人。天明有些激動,連著和丁記者喝了三大杯,說這事成了后,我一定把你丁記者請到我家去,咱們歡慶三天。三英有些擔(dān)心地看著丁記者,說你能保證市報一定登你的文章?丁記者少見地哈哈大笑了,說,“這事就像錢瓜五分鐘之內(nèi)能炒出一個干椒肉絲一樣有把握?!闭f著,錢瓜真的端著一盤干椒肉絲進來了。大家一起笑,錢瓜也跟著笑。天明把錢瓜拉到身邊坐下,一定讓他喝幾杯再出去。錢瓜自打和三英結(jié)婚以來,從沒得到老岳父的如此厚愛,一時感到很不自在。

        臨分手的時候,天明當(dāng)著三英的面,掏出一萬塊錢,拍到丁記者手上。丁記者像被燙了一樣,手一抖,錢掉地上了。丁記者說叔你這是干什么?你是看我不能掙錢,家里就缺這一萬塊?天明說,“你是為我去赴湯蹈火,我得搞好后勤工作?!倍∮浾邠炱疱X,遞給三英,說,“三英你先收著,如果有一天我成了瑪麗·科爾文,你就用這錢給我買一車火紙,讓我的墳頭變作一片火海?!?/p>

        第二天下午,天明正坐在院子里的石榴樹下等丁記者的消息,一金一臉怒氣地進來了。不說話,抓過小桌上的茶缸喝了一通涼茶,又呼呼地抽了兩支香煙。天明以為他在局里受了氣,剛要勸兩句,不料一金突然向他發(fā)難了,“李為善那天和你說的話,你為啥不和我說?”天明明白了,說,“我們說的話很多,你想聽哪一段?”一金說就是讓我當(dāng)書記的那段。天明冷笑了一聲,說你消息倒是靈通。這么說,你倒是想當(dāng)了。一金說我為啥不當(dāng)?我有理由不當(dāng)嗎?我花了幾萬塊沒做成的事,人家送到門口了,我為啥不接著?天明拍了一下桌子,說你要用地去換嗎?一金冷笑一聲,說,“我的大,你真以為咱能做成那事?咱比人家高一頭,還是比人家粗一臂?人家恁些人都做不成的事,咱憑啥能做成?還有,我們局長今天找我談話了,談的就是那塊地的事。他讓我回來勸你,早點收手?!碧烀饔行溃f,“我的地,礙你局長他娘的B事?他狗日的插這么一手,不怕弄身上狗屎?”一金說,“再鬧下去,我這司機就干不成了。”天明說干不成有啥了?天天一身油污的,弄得狗一樣,干不成有啥可惜的?一金站起來,說,“大,我今天才知道你這人很自私,你只想著你自己。你生兒子干啥呢?你一輩子就過你自己不行嗎?”天明氣得抓過茶缸就要砸,被王大云抓住了手。一金說娘你放手,你讓他砸,他生的養(yǎng)的,他想怎么砸就怎么砸!天明一腳蹬翻了桌子,抱住石榴樹,一頭砸在了樹干上。

        天快黑了。丁記者的電話打過來時,天明頭纏紗布,正在里屋床上躺著。王大云坐在他旁邊,給他打著扇子,有一搭沒一搭地和他說著話。丁記者的聲音很疲憊,但難掩興奮。丁記者不愧是本市名記,用了不到十分鐘就取得了書記和鎮(zhèn)長的信任,通過實地采訪和查看資料等手段,半天時間就得到了很多寶貴素材。他幾乎可以斷定,袁大頭在本鎮(zhèn)征收的多處土地是沒有批文的,是私人行為,甚至,是和書記、鎮(zhèn)長的合伙行為。丁記者還采訪了袁大頭,連哄帶騙地把他弄到小宋莊村南那二百畝地里,給他和那些軋倒的麥子拍了張合影。丁記者手頭的這些素材,寫成文章后肯定是一枚重磅炸彈,將把袁大頭炸上天,炸成灰。丁記者說天明叔你就等著我的捷報吧!我明天就可以把稿子寫好,如果一切順利,后天,最遲大后天,稿子就能見報。到那時,讓他們顫抖吧!讓他們像縮在巖縫里的企鵝一樣顫抖吧!天明不明白企鵝為什么要躲在巖縫里顫抖,但他知道當(dāng)那一刻來臨時,他會像黑兒一樣竄出門去,在他的麥地里大聲叫喊。

        天明表達興奮的方式只有喝酒,但頭疼使這種方式?jīng)]法實施。他想聽?wèi)颍咽找魴C的調(diào)鈕擰爛了,也沒找到一個唱戲的臺。天明沒辦法,就把王大云按到床上,快刀斬亂麻地做了一次。不料王大云意猶未盡,嫌他太快了,問能不能再來一次。天明說沒了沒了,想要明天再給。王大云有些不滿,說上次就說明天明天,我這一等就是半年多。天明沒辦法,裝作頭疼得厲害,蒙上一床毛巾被就睡,不料還真睡著了,一睜眼已經(jīng)到了第二天早上。天明起了床,頭天的興奮勁兒還沒過去,就給三英打電話,問她能不能和丁記者說說,稿子寫好后讓他先看看。三英笑他恁大年紀了還沉不住氣,答應(yīng)和丁記者聯(lián)系一下。天快黑時,三英和錢瓜一起來了,手里拿著一個信封,說是丁記者寫的稿子,傳真過來的。天明趕緊到電燈下看了,看了以后就倒吸了一口涼氣,想,我的個乖乖,這個家伙厲害呵!

        丁記者的稿子有近一萬字,按市報的開張,兩版才能登完。天明是老高中畢業(yè)生,當(dāng)小學(xué)老師時教語文,一眼就能看出稿子的文采很好,好得很!稿子的標題是:《開進麥地的軋路機》。丁記者先把關(guān)于土地征收的有關(guān)政策深入淺出地作了個簡單敘述,又用二百字概括講述了近期在外地發(fā)生的一些強行征地案件,然后筆鋒一轉(zhuǎn),筆墨落到了小宋莊二百畝綠油油的麥地被軋路機軋成了殘破的綠地毯這件事上,并借此帶出了鎮(zhèn)里的幾起土地強征事件,痛斥了沒有批文欺上瞞下逼著群眾簽征地合同的行為。文中的重點人物是一個姓袁的副鎮(zhèn)長,捎帶著把縣里和鄉(xiāng)鎮(zhèn)有關(guān)人員以招商為由聽之任之的情況作了簡要敘述。然后發(fā)出一連串疑問:招商是不是必須以犧牲群眾的根本利益為代價?地方保護到底應(yīng)該保護哪些東西?有關(guān)領(lǐng)導(dǎo)的默許到底是為了獲取地方利益,還是為了從中撈取個人好處?

        天明一口氣讀完稿子,淚水不知何時已經(jīng)流下他的老臉,打濕了胸前的衣襟。天明擦了一把眼淚,看看站在旁邊的三英和錢瓜,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說,“這個丁記者,他娘的真是個人物!”

        天明給丁記者打了個電話,說你咋恁厲害?我真是服了你了。丁記者笑著說,“你才知道我厲害呵?我厲害的地方多了。后天報紙出來,你看效果吧,那時你才知道我到底有多厲害。”天明驚喜地問,“后天就能出報紙?”丁記者說,“主編已經(jīng)看了稿子,簽發(fā)了,后天的二版和三版全文刊登。嚴格地說,是明天晚上七點鐘,七點鐘肯定能開印,到后天早上八點鐘,全市人民都能看到了。不只是全市人民,紙媒出來后,電子版也要上傳,范圍更大,說不定三天之內(nèi)全國人民都知道了?!碧烀骱鋈挥行?dān)心,說,“你弄恁大的動靜,不怕有壓力?你是端人家碗的,不怕人家對你做個意想不到的事?”丁記者說,“我寫的是事實,事實一旦被公布出來,害怕的應(yīng)該是被揭露的那些人??吹姆秶綇V,我就越安全。叔,我這是借你們的事為我自己揚名呢!”

        天明強迫自己耐心等待。等待有時讓人心驚肉跳,有時令人充滿希望,天明是充滿希望的。天明甚至準備去城里買一個錄音機,再買幾盤戲曲帶子,明天就在弦子鑼鼓聲中一身輕松地等一天。最后天明決定,當(dāng)袁大頭從村南撤退時,他要請一個戲班子,就在那塊地的地頭上,一刻不停地唱三天三夜。

        一天的等待,對于天明來說,就是一年。第二天晚上八點半,丁記者的電話打了過來,說報紙已經(jīng)印出來了,效果非常好。天明要立即打的去市里,他要立刻看到報紙,要立刻買上三百份,讓所有他認為有必要看的人都看看。丁記者說明天上午他親自帶一些過來,讓天明安心在家等著。天明讓王大云炒幾個菜,他要好好喝一杯,讓王大云陪著,讓四寶也陪著。天明喝了二兩以后,仍覺得心里的高興無法按捺,就給李為善打了個電話。李為善正在一家酒店喝酒,電話里很喧鬧。當(dāng)天明說明天要送給他一張好看的報紙時,喧鬧聲瞬間就沒了。李為善躲到隔壁的空房間里,問天明要送他什么報紙。天明興奮地把丁記者采訪、寫稿以及發(fā)稿的情況告訴了李為善。李為善似乎大吃了一驚,說老哥你這一招太狠了,我過去還真沒看出來,你是你們村一匹獨來獨往的餓狼呵!

        第二天,天還沒完全亮起來,天明就到村口溜達,一直溜達到十一點多,太陽已經(jīng)把他曬出了一身油,才看見丁記者開著一輛破桑塔納晃晃悠悠地過來。天明連忙迎過去,親自為丁記者打開車門。丁記者下了車,天明兩手抓住他的一只手,用力地搖了幾搖,說我真是太感謝你了丁記者,你不光是保住了我這幾畝地,你還保住了我的老命呵!丁記者眼圈發(fā)暗,神情有些萎頓,似乎一夜沒有睡覺。天明看看車里,沒有其他人。他在心里問自己想看到誰,是三英,但是三英沒有來。天明說咱到家里歇歇,我給你準備得很豐盛呵!丁記者搖搖頭,說,“叔,有件事我不得不告訴你,報紙我?guī)Р粊砹??!碧烀骱呛切χf,“帶不來就帶不來,咱到縣城不是能買到嗎?買就是了?!倍∮浾哂謸u搖頭,說,“買不到,現(xiàn)在就是到報社,也見不到一張報紙了?!碧烀縻读?,連忙問是怎么回事。丁記者一掌拍到車頭上,說,“誰知道他娘的是怎么回事?!?/p>

        丁記者昨天晚上在報社忙到十來點鐘才回家。報紙已經(jīng)印出來了,第二天早上六點,十七個一級銷售點會直接到印刷廠領(lǐng)報紙,八點鐘,報紙將陸續(xù)送到訂戶手里。但是,早上五點的時候,丁記者接到總編的電話,告訴他報紙出事了。市委宣傳部劉部長剛才親自給總編打電話,讓他立即把這期報紙查封,一張報紙也不許流出印刷廠,待宣傳部有關(guān)人員對報紙進行認真審核后,再酌情處理。同時宣布,總編和丁記者立即寫出情況說明并嚴肅檢討,聽候處理。丁記者不想分辯,分辯是愚蠢的,也是沒有用的。丁記者在印刷廠門口與總編告別,口頭感謝了他,然后從衣袋里掏出剛剛在印刷廠辦公室里寫好的辭職報告,說我這輩子還沒寫過檢討,下輩子更不會寫。總編沒有留他,和他握了握手,擁抱了一下。

        丁記者說天明叔呵,我當(dāng)然知道這次報道的風(fēng)險,但只要能把報紙印出來發(fā)出去,風(fēng)險就能降到最低,大不了就是一走。但是我沒有想到,竟然沒有來得及發(fā)放,這最后的半步棋,棋子已經(jīng)捏在了手里,就差往下落了,卻被人搶過去,砸在了我的腳面上。丁記者把天明拉到車里,開著車圍著村子慢慢地繞著圈。丁記者說我做事還是不成熟呵!這事肯定是報社那幾個人告發(fā)的,我本來以為他們會把笑話看到底,看我倒更大的霉,我沒有想到他們竟然看破了我的棋局,提前動了手。天明的汗水流出來,把臉上身上都浸濕了。丁記者開了空調(diào),冷氣鉆出來,卻擋不住天明的汗水。天明咬著嘴唇,恨不能把自己的舌頭也咬斷了,然后把它吞到肚子里。天明想這個雞巴舌頭,它連昨天晚上那一會兒都忍不住,還要它弄個熊呵!

        天明斷定是李為善把消息透露給了袁大頭,然后袁大頭開足了馬力,把事兒扳了回去。李為善呵李為善,我日你個娘!天明想。但天明沒有勇氣把真實情況告訴丁記者。人家丁記者為了他宋天明的事,把工作都搭上了,甚至把后半輩子都搭上了,他卻像一條見誰都搖尾巴的狗,摟住誰的大腿都親。天明也沒有勇氣把丁記者往家里帶,雖然他已經(jīng)準備了豐盛的酒和菜,他甚至把那條在檐下掛了一年早已風(fēng)干的驢鞭取下來用溫水發(fā)了,但是,他不能把丁記者帶回家,他不敢坐在丁記者對面,看丁記者的眼睛。

        桑塔納圍著村子轉(zhuǎn)到第二圈,丁記者的情緒平靜了一點。天明不知道如何對待自己的淚水,是擦掉,還是任它流下去。丁記者看看他,嘆了一口氣,說,“叔,你真不應(yīng)該做一個農(nóng)民?!碧烀鹘K于下定決心把淚水擦掉,然后對丁記者說,“我就是一個農(nóng)民的命,除了農(nóng)民,我什么都做不成。我當(dāng)過老師,當(dāng)過這個村的書記,但是,我覺得都沒有種地踏實,沒有坐在地頭看著我那幾畝地的麥子舒服?!倍∮浾咝π?,說,“叔,健康的麥地,健康的麥子,養(yǎng)我性命的麥子,是你的夢想,也是我的夢想。有人說,這個世界上只有兩個人,富人和窮人。對于你來說,這個世界上也是只有兩個人,農(nóng)民和非農(nóng)民。叔你是唯一一個愿意做農(nóng)民的農(nóng)民,也是這個世界上唯一愿意做農(nóng)民的人。而其他所有人,包括我,是從心眼里拒絕農(nóng)民這個稱謂的,同時,我們也拒絕了對這個稱謂的尊重?!鄙K{圍著村子轉(zhuǎn)了十圈,村里有人發(fā)現(xiàn)了這一反?,F(xiàn)象,走出來看,陸續(xù)在村口聚了一些人。天明聲音沙啞地說,“走吧兄弟,咱去三英飯店?!?/p>

        和袁大頭講好的十五天期限已經(jīng)到了,天明感到越來越緊張。當(dāng)初的期待與信心,就像王大云在廚房里燒的劈柴,都化成了鍋底下的一片灰,或者煙囪里的一縷煙。天明知道自己為什么緊張,他有些害怕。害怕什么呢?那七畝地如果真的失去,他將在一種燒心般的痛苦中過完剩下的日子。當(dāng)然是燒心。就像一個粗壯的男人被人搶劫了,而且老婆也被人奸了,他卻連個屁也沒敢放,回到家里,除了燒心,除了窩心死,還會有別的結(jié)果嗎?窩心死,就會把自己當(dāng)根草,或者當(dāng)個鳥。

        天明回想著半個月來發(fā)生的事,覺得唯一一根可以再用一下的稻草,就是那個姓肖的科長。姓肖的也該回來了,如果他真想幫忙,可以再找書記和鎮(zhèn)長追問一下。天明想到報紙被查封的事,意識到自己的想法過于幼稚。而且,這半個月來的想法都過于幼稚,當(dāng)初決定找人說話來解決這個問題,更是他娘的幼稚!接下來該怎么辦,天明一時拿不定主意。

        那么,就在家里等?等袁大頭上門?袁大頭上門以后自己怎么回答呢?說行?天明想,那還不如和王大云一起脫光了身子在村里跑一圈。

        天明給一金打電話,讓他和三英回來一趟,他要民主一次,聽聽大家的意見。等到半晌午,一金沒回來,打電話,卻是關(guān)機狀態(tài)。天明給三英打電話,問她有沒有見到一金,怎么到現(xiàn)在還不回來。三英說我正忙著,過一會兒給你回電話。半個小時后,三英的電話打過來,讓他到城里去一趟?!敖痪牐比⒄f,“到交警隊來?!碧烀饕幌伦又嘶?。一金出事了?他想,肯定是開車出問題了。天明在村口截了一輛出租,一路心慌地來到交警隊,離老遠就看見事故處理中隊門前圍了很多人,一金開的那輛工程車就停在不遠的地方。天明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走過去,扒開人群往里看,果然看見一金和三英正在事故處理中隊辦公室里站著,正在臉紅脖子粗地和一高一矮兩個警察說著什么。天明擠進去,說這是咋了?一金看見他,眼圈竟有些紅。高個警察看看他,問,“你是他什么人?”天明說我是他大。圍觀的人都笑了,一個小伙子說,“還叫大呵?好聽,比爸好聽?!备邆€警察也笑了,說,“你兒子在街上開車碰了人,又不愿意出錢,我們正商量著把他送到拘留所去?!币唤鸶呗曊f,“那幾個王八蛋是碰瓷的,我根本就沒有碰到他們?!比⒃谝慌愿嬖V天明,一金把車從水務(wù)局開出來,準備回家,剛拐過路口就看見三個流里流氣的年輕人指著他的車議論,然后一個跑過來,從他的車前竄過去。一金開得不快,見有人沖過來就踩了剎車,車子在離那人半米遠的地方停下了。沒想到那人故意栽倒,還大叫了一聲。另外兩人跑過來,攔住車不讓走,還打了電話報警。三英說那幾個人肯定是碰瓷的,要一萬塊錢看傷。而且這兩個警察和那幾個人很熟,從眼神都能看出來。天明問,“那幾個人呢?”三英說,“一個警察帶他們到縣醫(yī)院檢查去了。”天明說,“路口不是都有監(jiān)控嗎?讓他們調(diào)監(jiān)控看呵!”三英搖搖頭,說,“人家是合伙整大哥的,根本沒人為咱說話?!碧烀魃锨芭呐母邆€警察的肩膀,說,“領(lǐng)導(dǎo),你們?yōu)槭裁床徽{(diào)監(jiān)控看呢?”高個警察說,“調(diào)什么調(diào)?人家身上的傷就是最好的證明。人家從醫(yī)院打電話過來了,踝關(guān)節(jié)骨裂,趕緊拿錢去看病吧,不然只好拘留他了?!碧烀骺纯匆唤?,一金說我對毛主席發(fā)誓,我根本沒碰到他。天明相信一金,他能從一金的眼睛里看出真相。但是,他知道自己相信沒用,警察信了才有用。問題是警察不可能相信。天明知道在這里理論不出什么來,就掏出手機,走到門口給小完打電話,想讓小完找肖科長打個招呼,說說話。電話撥通了,小完還沒來得及接,天明又掛了電話,想,自己他媽的犯了找人說話的癮了!正在猶豫不定,忽聽大門口有人喊他,扭頭看時,李為善正向他招手。

        天明皺了皺眉頭,他實在不想看到李為善。李為善走過來,問他怎么在這里。天明把事情經(jīng)過簡單地說了一下,想,還是和小完說一下吧,也許有用呢!李為善說,“從情況判斷,可能是碰瓷的。但是,再是碰瓷的,解決不好,仍然會有麻煩。我記得袁大頭和交警隊的李大隊很熟,好像還是什么表兄弟,我讓他出面和李大隊說說,應(yīng)該沒有問題?!崩顬樯铺统鍪謾C,剛要撥號,天明沖他擺了擺手,說,“謝謝,不用,我不敢落袁大頭的人情。”天明回到辦公室,問高個警察,“要多少錢?”高個警察說,“據(jù)醫(yī)生估計,一萬塊錢也差不多了。你們要是不放心,就派一個人到醫(yī)院,實地監(jiān)督,實花實掏?!碧烀鲗θ⒄f,“去拿一萬塊錢,給他?!比傄f什么,天明喊道,“你看不出這是姓李的和姓袁的一起做的套呵?拿一萬塊錢,就當(dāng)喂狗了?!碧烀魍獬蛄顺颍顬樯埔呀?jīng)走了。天明冷冷地笑了一聲,說,“這年頭,烏龜多,王八蛋也多?!?/p>

        天明再也沒有心思和一金、三英商量征地的事,從交警隊出來后就徑直走回了家,鞋也沒脫,就歪到床上睡了,直到下午四點多才醒。在床邊暈暈乎乎地坐了一會兒,天明覺得剛才似乎做了一個夢,又似乎什么也沒夢到,想了半晌,還是理不出所以然。天明踢踏著鞋走到院子里,喝了一杯冷茶,才覺得清醒了一些。天明給四寶打電話,問他在哪里。四寶說在二銀家,在逗千萬玩。天明讓四寶回來,四寶問啥事,天明說給你說個媳婦。不一會兒,四寶回來了。天明讓他打一套拳,哪套厲害打哪套。四寶有些不解,說你不是要給我說媳婦嗎?不晌不夜的打什么拳呵?天明不回答。四寶無奈,只好按天明的意思做了。一套少林鷹爪拳打下來,四寶臉不改色心不跳,往院子里一站,威風(fēng)凜凜的一個小帥哥。天明嘆了一口氣,說,“把你的鐵掌、鐵頭功表演給老子看看。”四寶搬來五塊磚,把其中三塊摞在一起放到凳子上,來了一個騎馬蹲襠式,大喝了一聲,氣壯山河,然后一掌下去,三塊磚齊刷刷地斷開。天明喊了一聲好,忍不住鼓了幾下掌。四寶拿過第四塊磚,剎了剎腰,又喝了一聲,一磚拍到頭上,磚頭裂成了三段。四寶剛要拿第五塊磚,天明走過來,一把把磚搶在了手里,說,“我試試?!彼膶毿Φ?,“大,這不是好玩的,這是幾年的專業(yè)功夫?!碧烀餍π?,也扎了個馬步,卻是前突后鼓的。天明兩手握磚,像狼一樣長嗥了一聲,“啪”地一磚拍到了頭上。血嘩地從頭上沖下來,瞬間淋濕了天明的臉,淋濕了腳下的黃土地。天明晃了一下,撲通倒在了地上。

        舊傷未好,新傷又添,天明的頭幾乎完全被紗布占領(lǐng)了。王大云從箱底翻出一頂旅游帽,是前年二銀從南方回來時戴的。天明戴著旅游帽,看著有些滑稽。他靠在床頭,微閉著眼睛,不想說什么,也不想做什么,好像這個世界除了他自己已經(jīng)沒有別的人了。四寶坐在天明床前,微蹙著眉看著他,似乎在看著一個完全陌生的人?!拔抑滥闶菫檎鞯氐氖律匣?,”四寶說,“你想要我干什么,你就說唄!有什么好吞吞吐吐的?你來這一招,是要說服我還是嚇唬我呵?”天明仍然沒有睜開眼睛,但眼皮動了一下?!耙菦]有什么事要我做,我明天就到城里做保安去了?!彼膶毥又f,“公安局的保安,一個月兩千塊錢,已經(jīng)說好了?!碧烀魍鲁鲆豢跉?,慢慢地說,“不去,明天有話說。”然后往下退了退身子,轉(zhuǎn)身向里睡了。

        第二天半晌午,天有些陰,起了五級風(fēng),樹梢子相互碰著,發(fā)出很響的聲音。天明把自己當(dāng)村書記時鎮(zhèn)里獎勵的一個皮革公文包找出來,從箱子里掏出一包東西放進去,又向王大云要錢。王大云問他要多少。天明說越多越好,有多少拿多少。王大云從幾個地方摸索出將近四萬塊錢,全交給了天明,說,“你是要買車嗎?一下拿這么多,小心點?!碧烀餍π?,說,“有四寶盯著,誰敢找我的事?”爺倆走出村子,一直向南,來到那二十畝麥地前。被碾倒的麥子已經(jīng)被拉走了,先用鏟土機貼著地皮鏟掉,然后動用十輛卡車拉了十幾趟。地皮光光的,上面遺留著少量麥子的尸體。天明的七畝麥子在地中間孤零零地站立著,隨著風(fēng)做著起伏的動作。天明感到那些綠瑩瑩的眼睛已經(jīng)失去了光彩,它們似乎還在睡著,偶爾睜一下,也是沒有任何表情的。天明蹲下來,從地上拔出一棵梭子草,用手捋了一下它的天線一樣的棕色的頭,然后從中間慢慢扯開它的身子。梭子草的身子緩緩地向兩邊張開,形成了一個大菱形,中間有一些肌體相連著,扯成一個小菱形。大菱形扯到了兩頭,小菱形仍然沒有破掉,還保持著原來的樣子。天明長噓了一口氣,放下梭子草,站了起來。四寶在一邊笑了,說,“大,你還信這種占卜的法子?小孩子都不玩這個了。”天明拍拍手,說,“不信這個,你還能信啥?我小時候就玩這個,它可比那些算命打卦的靈得多。你看見那個小菱形了嗎?規(guī)整得很,是個好征兆?!?/p>

        天明和四寶來到縣城,先去小完飯店南邊那家茶館喝了一壺茶,要的是西湖龍井,一百二十元一壺。然后天明把四寶帶到“五香”大酒店,要了四個菜,又要了半斤酒。爺倆吃過,四寶笑著說,“大,你該把你葫蘆里的藥倒出來了吧?”天明笑笑,說,“老子出門從來不帶葫蘆?!碧烀鞔蛄艘粋€的,把四寶帶到那家叫“四季春”的洗浴中心,要了一個房間,讓四寶脫了衣服先去洗澡。待四寶下了池子,天明來到前臺,盯著坐在柜臺里的一個漂亮女孩子,問,“你們這里有個叫秋兒的女孩嗎?”漂亮女孩子看看他,扭臉笑了笑,又把臉扭回來,說,“沒有呵!你和她認識嗎?她長什么樣兒呵?”天明的臉刷地紅了,說,“就是那個叫小黛玉的?!迸⒆映猿缘匦α?,說,“大爺,你真行,這個小黛玉才來了幾天,你就吃回頭草了。真沒想到你還是個行家。”天明堅持著不讓自己扭頭走開,他堅強地看著女孩子。女孩子打了個電話,不一會兒,一個身材苗條的清秀的女孩過來了,問,“誰找我?”小黛玉梳著一條略長的馬尾,一張小瓜子臉白白的,撲了淡淡的粉;兩只眼睛一單一雙,圓圓的,亮亮的,令天明想起麥地里那些綠瑩瑩的眼睛。天明點點頭,想,真有些像。天明說你跟我來。天明把小黛玉帶到房間,關(guān)上門,掏出一千塊錢塞到她手里,說,“一會兒有個男孩子進來,你幫我招待好。他是我親戚。我有事先走了,完事后你讓他打我手機。”小黛玉看看錢,抬眼瞟瞟天明,笑笑,點點頭。天明站起來,走到門邊,又回過身來,看看小黛玉,欲言又止。小黛玉說你放心吧!我不會拿了你的錢,不盡心服務(wù)的。天明眼睛一熱,拉開房門走了。

        天明在街上無目的地走了一會兒,又仰頭看了一會兒天,然后來到一家賓館,要了一個房間,歪在床上發(fā)呆??斓较挛缛c時,四寶的電話打過來,問他在哪里。天明說了地點,讓四寶趕快過來。四寶進門時,臉色通紅,眼睛也有些紅,看見天明,就把頭扭一邊去了,說,“你也不等我?!碧烀髡f我隨便逛逛。天明站起來,在一把圈手椅子上坐下,招手讓四寶坐到自己對面,然后把那個公文包拉開,說,“四兒,這個房間我付了三天的錢,三天,你應(yīng)該能把這件事做好了……”

        天明來到城南勝利公園,在一個公共電話亭旁邊的石凳上坐到夜里十一點,然后走著回了家。第二天早上,天明又來到那個電話亭旁邊。他帶了一瓶水。他坐在石凳上,慢慢地喝著水,看著天,看著公園里稀少的人,什么也不想。坐到夜里十一點,他站起來,搖搖晃晃地走回了家。第三天早上,天明仍然來到那個電話亭旁邊。他沒有帶水,神情有些恍惚。他掏出手機,想撥號,猶豫了一下,又把手機裝了起來。中午,天明沒有吃飯,也沒有去買水。一百米外的地方,有一家小商店,店主是一個美麗的女孩。女孩向他這邊張望了一下,舉起一瓶水向他晃了晃。天明搖搖頭,又掏出手機,然后又把手機裝起來。到了晚上八點,天明想站起來活動一下筋骨,腰直起一半,已疼得受不了,兩條腿也使不上勁,如果不是右手拄在石凳上,就整個摔到地上了。他想再努力一下,這次腰挺直了,腿卻沒有直起來。天明嘆了一口氣,想重新坐下,一只手從旁邊伸過來,扶住了他的手臂,用力一帶,他就直直地站了起來。天明驚訝地扭過頭,借著微弱的路燈光,看見一個頭發(fā)長長的年輕人站在他身邊,正神情緊張地看著他。天明想了想,似曾相識。年輕人把長發(fā)拽下來,原來是四寶。天明一把抓住四寶的胳臂,久別重逢了一樣。一陣風(fēng)刮過來,吹起了天明的衣襟。天明說,“不是讓你打這個公共電話嗎?你咋跑來了?”四寶笑笑,沒回答。天明說,“走吧四寶,咱回家!咱啥都不做了,回家。狗日的袁大頭不是要地嗎?給他!都給他!”四寶搖搖頭,低聲說,“大,已經(jīng)做了,我不能回家了?!碧烀鞒泽@地睜大了眼睛,說,“你真把他干掉了?我還以為你沒得手?!彼膶氄f我沒有干掉他,你那把刀子我早扔河里了。我把他的腰脊弄斷了,他永遠都站不起來了。天明一屁股坐到石凳上,看著四寶,久久說不出話來。四寶把假發(fā)團成團,塞到不遠處的下水道里,然后回到天明身邊,說,“大,把他干掉咱也當(dāng)不了英雄。站不起來,也許他就沒了那個心勁,地也就安全了。”天明搖搖頭,說,“我這幾天坐在這里,一點一點想,總算想通了。不和他爭了,他要是堅持要地,就給他。啥都沒有平平安安重要,一家人在一起,不種小麥,也能活,能活著就很好了。”四寶疑惑地看著天明,似乎在看著一個陌生人。然后四寶雙手捋了一把臉,說我得走了,不管能不能查出來是我干的,我都得走。我安穩(wěn)以后再給你打電話。天明點點頭,站起來,抱了抱四寶,說,“四寶,你別恨你老子。我一時糊涂,讓你有家難回了?!?/p>

        四寶的身影很快從天明眼前消失了。天明向四寶離去的方向跟了幾步,停下來,站了幾分鐘,就轉(zhuǎn)身向小宋莊走去。一陣風(fēng)刮過,塵土騰身而起,把天明包圍。塵土里飛出來天明的聲音,像一條受傷的狗在呻吟:

        風(fēng)雪破屋瓦斷,

        蒼天弄險,

        你何苦林沖頭上逞威嚴。

        埋乾坤難埋英雄怨,

        忍孤憤山神廟暫避風(fēng)寒。

        責(zé)任編輯 趙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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