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立群

一條小河帶我回家

陶立群

當涂青山東南有一條小河，緊依著青山山脈，蜿蜒曲折，向東而去。綿延多少里，說不清。大約有五六里地流經(jīng)我們詹村。此處的河面突然開朗，像故意給這個小村施恩似的。出村子時，水面狹小起來，像一根飄帶，任性地飄去。據(jù)說水流湍急時能通十幾里以外的姑溪河。

也許這條小河承載的人文歷史太多了，也許這條小河太美麗端莊了，竟然至今沒人敢給她起個名字。聽地方上的老秀才們說，歷史上來了那么多文人墨客，有謝朓、李白、王安石、蘇東坡、白居易、孟浩然、李之儀、陸游……他們都沒隨意給她起名，我們怎么敢起呢？這條小河的名字愣是給耽擱了下來。

我喜歡這條小河，沿著河岸一路走一路欣賞山野之趣，瞬間會帶來一份美麗心情。無論小河兩岸的景致如何讓人迷戀，我也不會丟失方向，沿著河向東，閉著眼睛也能走到家門口。我家就住在村東的小橋邊。朋友來了，告訴他這條河，準能在我家門口看見他的笑臉。

這條小河的源頭是一塊山谷凹地，天然的水庫。水庫的水碧綠清幽，是從四面的山上流淌下來的。深厚的植被將水濾得幾多純凈，喝一口，一陣甜甜的涼潤一條線似的沉入肺腑。坐在水庫邊，抬眼就能看到如翠如黛的青山主峰。青山兩側(cè)一座座山峰相擁，遠遠看去，酷似一朵盛開的蓮花。當涂縣志上稱此景為“展瓣芙蓉”。李白自號青蓮居士，又如此酷愛青山，此乃神合。

云霧升騰起來的時候，一縷縷云霧青紗般纏繞著一座座山峰，仿佛一個個披著坎肩的含羞少女，等待著你的到來。

走過來，你會立即覺得呼吸輕松起來，那感覺像魚兒躍進水里。這里是天然的大氧吧，人稱當涂的“香格里拉”。

水庫邊有一片厚厚的草地，墨綠墨綠，柔嫩得如同嬰兒的肌膚。一位詩人朋友說：看到這片草地，想到了愛情，甚至想到了更多。躺在這片草地上，你很快感到四面八方的幽香碧波似的蕩來。伴著草兒青青的甜味，有兒時吃的水果糖香味，有上學時用的蜜蜂香皂味，有初戀時戀人身上的香水味，還有許多一時說不上名的香味，或濃或淡，讓你頃刻有被灌醉的感覺。

獨步千古的唐代大詩人李白就長醉在不遠處的青山西麓。這一醉就是整整一千二百五十年，“自公一去無狂客，此地千秋有盛名”。

謝朓在峰巒疊嶂的宣城做太守，偏偏喜愛青山風光，來這里筑宅修池，這里獨特的景致讓他魂牽夢繞，他稱青山是“山水都”；北宋詞人李之儀和姑孰四大美女之一的楊姝曾在青山腳下的姑溪河畔垂釣，并寫下了千古傳誦的“我住長江頭……”；有“李白后身”之譽的北宋著名詩人郭祥正則選擇在小河上游的北岸長眠。

青山頂上曾有一座“三賢亭”，乃為謝朓、李白、郭祥正三位大詩人而建。北宋大畫家米芾為此山書寫了“第一山”三字碑。傳說米芾剛寫完落筆，突然一道閃電，接著一串驚雷，“第一山”的“一”字舞動起來，化作蒼龍，騰空而去。至今看那“第一山”，依然縱逸飛動，有若驚龍。

唐代著名文字學家、書法家李陽冰是當涂歷史上最著名的縣令，他的詩文也十分艷麗華美。他掛職后，就隱居在水庫上面的村莊——萬佳山。李陽冰當初在庭院種下的貓兒刺，原是一棵不可能長大的小灌木，如今已長成兩丈之高的大樹，莫非真的稟受了大青山之靈氣？當?shù)匕傩辗Q該樹為“神樹”。李陽冰說這兒的山水有萬種佳趣，后來村名就更名為萬佳山村了。這方水土如此神圣，難怪有人說，這條小河流淌的不是水，是詩。一滴水，一首詩。

小河不寬，也算不上太窄，曼妙得像少女的腰肢。到了芒種時節(jié)，小河像個調(diào)皮的孩子開始不安起來。進入夏至，小河一天比一天飽滿而豐沛。雨后的小河像熱戀中的小伙，蓄滿了激情，暗暗涌動起來。霜降到了，小河纖弱而平靜，沒有一絲波瀾。在我們村前看小河，她就像一個干練而安詳?shù)睦先恕?/p>

小河像一面巨大的鏡子，把我們村四季不同的景色映照在里面。

我們村靠山面水，后面的山叫白土山。山不算高，但有豐富的白嶺土，是制作琉璃瓦的優(yōu)質(zhì)材料。朱元璋在南京城建宮殿時，就在這山上取土燒制琉璃瓦，并在附近建造了著名的龍居琉璃瓦窯。

村子的西邊也有一座山，叫獅子山。遠看像一頭威風凜凜的雄獅。站在我們村上看，那就是一座仙女峰。山上有兩峰，酷似兩只圓潤挺拔的豐乳，直聳云天。看著看著，你就會神不守舍。

整個村子，沿山腳向山上建屋，拾級而上，直至山腰。一座座民居錯落有致，白墻黑瓦。整個村子完整地倒映在小河里，宛如一幅精美的水墨畫，蕩漾著古色古香的神韻。

村西邊有一片白楊樹林，像有無數(shù)支管弦絲竹，日夜不停地演奏。聽著這天籟之音，吸著清新的空氣，看著水中的水墨畫，不知會給人帶來怎樣的心境。大詩人李白曾多次游覽青山，想必他也被這樣的情景迷戀過。李白去世后，村上的百姓在小河的南岸建起一座文曲星廟，以此紀念在這片山水間留下足跡的詩仙。

春天沿著這條小河來吧。草兒長，鶯兒飛。在河面的倒影里，你能看到房前屋后的桃花、杏花、槐花、櫻花、棗花、紫薇花，應(yīng)有盡有。哦，還有向日葵。隨著一圈圈漣漪蕩開，粉白、紫紅、湖藍、金黃、翠綠、青橙等五彩繽紛的花朵瞬間被撞擊得支離破碎。但，一會兒又拼湊組合起來，神奇地恢復(fù)了原樣。

村前一望無際的油菜花和村里的百花遙相呼應(yīng)地開放，好像從天邊鋪過來的金色地毯。置身其中，滿眼皇家氣派的輝煌金色裹擁著你，能滿足你一輩子的虛榮。每一瓣花朵都是金燦燦的，散發(fā)著濃郁的芳香，開得如此熱烈奔放，非常自我，甚至有些歇斯底里，肆無忌憚地宣泄著綻放與吐露的快樂。這滿地的萬道金光，把我們村子映照得富麗堂皇。

泡桐花開了的時候，更驚艷的一幕等著你。

在我們這兒，泡桐樹生長在田間地頭，沒幾年，就長成了參天之勢。泡桐花相互之間像約好了似的，說開就開。一夜之間，村前村后、村東村西的泡桐花全開了。沒有誰搶先，也沒有誰落后。泡桐花纖細秀美，像一只只小喇叭掛在樹上。花朵里面是白色的，頸外是淡紫色的，有紫色條紋。黑白相間的民居沉浮在紫色花朵的海洋里，柔美得仿佛是一個淡紫色的夢。

哦，先別醉。傍晚時分，最激動人心的時刻到了，夕陽在天邊被誰一下點著了似的，熊熊燃燒起來。這炭火般的光焰，從仙女峰的兩乳之間傾瀉到我們村前的小河，小河也跟著燃燒起來。她又把這金色的光輝折射到整個村子，哦，在淡紫色的夢鄉(xiāng)里的村子立刻被再度夸張了，渲染了。淡紫色背景里是黑白相間的圖案，再潑上一層炫目的金色，你想，該是怎樣一種神奇和美艷？

夕陽一掉落，整個場景立馬黯淡下來，像電影散場一樣，但是另一幕又在清脆的蛙聲和蟲鳴聲中拉開了。

天上垂下絲絨般的黑幕，伸手不見五指。城里再也看不到這般純粹的黑夜了。五顏六色的光污染，模糊了白天黑夜的界線，一切都疲倦了一般?，F(xiàn)代心理學家說，人需要保持適度的緊張。黑漆漆的夜，既寧靜又神秘，是最好的調(diào)節(jié)劑。黑夜讓你精神，讓你警覺，讓你充滿想象力。黑夜最初是為了讓星星更明亮。

如果是夏天，你會有驚喜的發(fā)現(xiàn)。初夏有掛滿枝頭的桃子、李子、杏子、梨子，夏末有葡萄、棗子、柿子、板栗。脆的軟的甜的酸的澀的，啥味都有。熟透了的柿子被樹葉篩下來的陽光照得紅彤彤的，透明得讓人疼愛。一只只誘惑高懸在那兒，挑逗著你的欲望。你會忍不住伸手去摘，好客的山里人準會向你投以默許的微笑。

原始的曠野之風裹挾著稻花香一陣陣吹拂過來，此時坐在河邊的稻場上，擺上一張八仙桌，沏上一壺用山泉泡的茶，極目遠眺，是再愜意不過了。那感覺像是走進了孟浩然的詩里：“綠樹村邊合，青山郭外斜。開軒面場圃，把酒話桑麻?！痹俾犅狓B叫，聽聽蟬鳴，你會愈加悠然自得。當你聽到一陣陣“知了知了”的急促叫聲，可別認為是我們這兒的蟬哦，它們是從城里飛來的。它們在城市渾濁的空氣里生活慣了，肺活量漸漸小了，情緒也容易焦慮煩躁。我們這兒的蟬聲“知——了——知——了”，叫聲悠揚，不緊不慢。

喜歡寧靜高遠，你就秋天來吧。有些花能延續(xù)到暮秋，還能聞到殘留的芬芳。天空蔚藍澄澈，坐在仙女峰上看云卷云舒，那種飄飄欲仙的感覺無以言表。李白曾在對面的山巒情不自禁地吟道：“久臥青山云，遂為青山客。山深云更好，賞弄終日夕。”詩仙在那片山巒深處喝了多少壇酒，誰也說不清。

想獨自走走嗎？踏著薄薄的秋霜去白楊樹林吧。白楊樹華麗的盛裝一夜之間脫落滿地，朝霞很輕松地落入這片林間。微風吹動片片枯葉，一面泛出血色的殷紅，另一面閃耀著破碎鎧甲般的金黃，仿佛“紅顏劫”后的古戰(zhàn)場。樹干長長的影子投得很遠，在這里漫步，你會感覺穿越到了一個深邃的歷史空間里，凄美寧靜。

還想再寂靜，那就雨天去村東的池塘邊聽雨打殘荷的古老音樂吧。這里的荷高出水面一人多高，年輕的時候那模樣真叫亭亭玉立，如今枯萎了，高個頭顯得格外清瘦，比一般的荷多了幾分凄楚。

淅淅瀝瀝的秋雨，點點滴滴地敲打在枯荷上，那凄清的錯落有致的聲響，瞬間能點燃你的寂寞，思緒隨著水面的霧靄輕輕飄逸起來，漸漸忘記了自己的存在。衰寂的后面是新綠，人的一生也必須忍受種種失落。

哦，雪天來吧。雪片像吹落的梨花瓣，帶著沒有散盡的幽香，飄向山谷、河流、田野、村莊……沿著小河聆聽落雪的聲音，獨自享受無際的蒼茫與混沌，你會在這樣一個詩意的世界里，伴隨著村后山廟古老的鐘聲，輕輕安放自己的靈魂。得意與失意，擁有與失去，都不那么重要了，人生一切的幸與不幸都隨那落地的雪花融化了。

有人喜歡杏花春雨，有人喜歡枯荷秋雨。不管您何時來，放羊的老翁都會在山坡上張望著您。

五顏六色的車流人流從后山的山坡上漫過來。沿著小河的岸邊，他們驚喜地發(fā)現(xiàn)了這座村莊。人們紛紛駐足拍照，拍村莊、拍河流、拍放羊老人、拍戲耍的兒童，甚至對一只青蛙也拍個不?！麄円蚣佣鴿q紅的臉告訴我，他們太喜愛這片山水了。

我們的祖先真是慧眼，五千多年前就把家安在這美麗的山水之間。小河上游的南岸鄭家村發(fā)現(xiàn)了古文化遺址，挖掘出來的石鑿、石斧等證實了新石器時代就有人類在這里居住。我們這兒是中華大地文明發(fā)育最成熟的地區(qū)之一，其文明發(fā)端與中華文明一樣久遠。

五千多年過去了，山還是那么蔥蘢，水還是那么澄澈，我們的先人在這兒不知繁衍了多少代。他們也曾沿著這河看山看水，也像我們一樣滿心歡喜嗎？

我們的后人又會怎樣看待這片山水呢？會在這兒鉆井開礦或是建工業(yè)開發(fā)區(qū)嗎？

貌不驚人的小河像一艘歷史航船，載著一代又一代的人遠去了。我想，人將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是大徹大悟的時候，舍不得的不是錢，不是物，除了難以割舍的親人朋友，應(yīng)該還有美麗的山水、樹林、草地、花朵……

大自然也是我們?nèi)祟惖挠H人。

責任編輯 劉鵬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