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四

英國著名詩人特德·休斯[1]一生創(chuàng)作量驚人，詩歌成就卓著。獲獎無數(shù)，出版了近五十部詩歌、散文、兒童文學(xué)作品集，加上合集再版等，出書量高達近百本。而這其中有一半左右的分量是兒童文學(xué)、詩歌作品，因而他也被公認為是英詩歷史上最有成就的兒童詩歌作家之一。自1961年出版了兒童詩集《會見我的家人！》以來，休斯終其一生都在寫兒童詩，甚至在前妻普拉斯于1963年去世之后一段相當長的時間里，他只出版給孩子們看的詩文。他的20多本兒童詩集、戲劇集、小說集，有許多成為了真正的經(jīng)典。最著名的是兒童科幻小說《鐵人》，在1999年被改編為大獲好評的動畫影片《鐵巨人》，由華納兄弟公司出品。休斯的主要兒童詩集還有《沒規(guī)矩的怪獸尼斯》、《月亮—鯨魚和其他月亮詩》、《季節(jié)之歌》、《北極星下》、《何為真相？》、《貓和布谷鳥》、《美人魚的手袋》等等。他還和謝默斯·希尼合編了兩本極暢銷的兒童詩選《咔嗒響的口袋》和《學(xué)校的書包》。

休斯極為重視為兒童寫作，深切關(guān)心培養(yǎng)孩子的想象能力。他認為孩子們的感受力和他們的創(chuàng)作有許多地方都值得大人學(xué)習(xí)。孩子們的世界不是一個“充滿自然的新奇事物和局限性現(xiàn)實的微縮世界”，而是一個仍有許多地方需要去開拓的世界。孩子們用他們的求知欲、感知力、隨時準備變化和“對問題毫不留情的方式”來開拓這個世界，而這些正是多數(shù)成年人失去了的東西。所以在休斯為孩子們寫的詩中，他決沒有向“兒童”屈尊俯就，或是把他們當成微縮大人。他絕不低估他們的理解能力，孩子們對一切來到眼前的事物，都有自己的理解方式。休斯說，他想寫的兒童詩是能夠吸引孩子們的心與智，開發(fā)想象力，保持創(chuàng)造力的流動與鮮活的詩。他寫兒童詩的語言也不是“幼稚”的，而是“在兒童聽覺范圍內(nèi)”的語言。并且，他的兒童詩不僅寫給年齡意義上的孩子，也是寫給成年人體內(nèi)的那個孩子的，他信服，“如中國智者所說，如果一個人身體里孩子的心靈與頭腦已死，那他無異于死人。”所以他的兒童詩不僅吸引孩子，也深刻吸引我們每個成年人身體里的那個兒童。

因篇幅所限，我們于此只著重介紹一下休斯最重要的兒童詩集《月亮詩》和《季節(jié)之歌》。休斯兒童詩最充分的特質(zhì)——“異想天開”性集中完美地表現(xiàn)在“月亮詩”中，該詩集的讀者定位在年齡大些的兒童——青少年身上。這本卓越的圖文并茂的詩集是休斯早期的《地球—貓頭鷹和其他的月亮—居民》（1963）及后來的《大地—月亮》（1976）兩本詩集的合集，再由名家利奧納多·巴斯金專門配上了絕妙的鋼筆畫插圖。兩書綜合意味著最后成形的《月亮詩》在休斯的生命中經(jīng)歷了15年的創(chuàng)作歷程，他在漫長歲月中所創(chuàng)造的各種各樣的月亮動植物、元素在他的想象中必然異常持久地活著，月亮居民們于他已如同是第二自然。這個奇異的、令人驚嘆的“月亮世界”，地貌稀奇古怪，生物魅惑迷人、荒唐離奇，一切都為桂冠詩人的月亮魔法所籠罩。詩人似乎被一種為月亮所激起的瘋狂攫住，語詞投擲出去便如撞倒了多米諾骨牌，有一種可怕的直截了當?shù)牧α?。各種視像——五十多種超凡的、歡快的月表動植物、元素都無法被固定住，充滿了流動性。打開詩集，便是令人恐懼的引起共振的月亮地表——“月亮—鯨魚”，其后也處處隱伏著恐怖，不時出現(xiàn)居住在月亮洞中的穴居狼，巨大無朋的金蓮花，一只巨貓頭鷹那么大的安靜的眼睛，無身體的頭，月亮恐怖分子，狩獵人類的狐貍，危險甚至也潛伏在月亮的鏡子里，而最糟糕的是月亮上的渴，月鳴會使你蛙叫。月亮上也有著“月亮—黑”部隊和“月亮—光”部隊的永恒內(nèi)戰(zhàn)。而《探訪月亮》一詩所描繪的既是惡夢也是超現(xiàn)實的，但這些景象卻并非不現(xiàn)實，這個折磨人的月亮是存在于我們每個人體內(nèi)的，我們試圖逃避它否則便要危險自負。休斯創(chuàng)造的古怪的替代想象的月亮世界，替代的甚至是比想象更深的人類心理的某地。不過顯然休斯的月球生物是有著喜劇尺度的惡夢，如果沒有這種強烈的異想天開的要素休斯的詩對孩子們來說很難被認為是安全的。詩中趣味和恐懼的成分不相上下。每一朵月亮玫瑰的尺寸是火雞大小的，月亮—忽布花真的會跳，你要是在月亮上得了仙人掌病，就會長出十到十五個腦袋，但是不用擔(dān)心，當你咳嗽了頭就會掉，你也就被治好了。異想天開，可怕事物，喜劇成分的混雜是《月亮詩》的標志。休斯的成人詩經(jīng)常會帶著極端的藝術(shù)強度觸及到他的地球經(jīng)驗視域的更為黑暗的部分，這必定是一種不愉快的經(jīng)驗。而《月亮詩》這樣的寫作則可以使休斯一方面減輕詩歌壓力放松下來，另一方面通過使恐怖喜劇化而對它加以馴化。兒童詩寫作對休斯詩歌世界觀從對“血的世界”的認識到對“光的世界”的升華來說，無疑是有著重大意義的。休斯“月亮詩”絕對的癲狂般的豐饒和活力充沛，對我們看過的如此之多的安全和勉強湊數(shù)的兒童詩來說無疑是一劑解毒劑。

無論是成人詩還是兒童詩，休斯都以寫作動物詩和自然詩著稱，莫拉格·斯泰爾斯恰如其分地稱休斯“既是成人的也是兒童的二十世紀自然詩人”。休斯在寫作中什么也不隱瞞，他總是使讀者直面自然和動物世界的最真實的狀況——既有它的美，本能，令人敬畏，也有它的殘酷，嚴苛，性和死亡。但他是用“愛”來寫這些給孩子們的詩的。休斯曾在寫給利薩·保羅的信中說到，“孩子們并不需要麻醉劑。一個人可以用簡單但完整的方式來與孩子交流——不是因為他們清白無辜，而是因為他們還沒有學(xué)會防御。……所以對我來說，為孩子們寫詩，有一種迷人的可能性——可以以某種方式找到通用語言，即意象和感知覺的某些波長——在這樣一種風(fēng)格的交流中，孩子們是明確的聽眾，而成人則可以旁聽?！毙菟沟摹都竟?jié)之歌》、《北極星下》、《何為真相？》這幾本詩集就是使用“通用語言”的既寫給孩子們聽又可以讓大人旁聽的詩歌。事實上，這幾本書中的許多詩也都作為成人詩一再收入各種休斯選集中再版。

《季節(jié)之歌》是休斯兒童詩集中思想意識和寫作技法都最為復(fù)雜的一本。它以《三月的牛犢》開篇，雖然詩中的形象是一頭新生的牛犢，一個春天的象征，但詩并不是感傷情調(diào)、田園風(fēng)格的。休斯告訴讀者小?！罢驹谡粗柿系牡静葜?在布滿蛛網(wǎng)的桁梁下，靠近泥墻”。后面休斯又提醒讀者發(fā)生在牛身上的只能是“饑餓的人會越來越餓，/屠夫們發(fā)展著專業(yè)技術(shù)和市場”。但是，詩的結(jié)尾又移回到牛的生命力和新生命的歡慶天性上。該詩不僅定下了春季部分的調(diào)子，也定下了整本詩集的調(diào)子，即：對生命令人驚嘆的開闊性表現(xiàn)和不回避生命的殘酷性。一種“成熟”意味彌漫在《季節(jié)之歌》中。休斯尊重和信任兒童讀者的成熟度，他們能夠理解自然的真相，它的血它的殘忍，它的生命和死亡?！都竟?jié)之歌》結(jié)束于《溫暖與寒冷》一詩。每一詩節(jié)的開頭四行通過冰凍和鋼鐵的意象描繪冬天的冷酷。接下來的是以“但是”開頭的兩節(jié)四行詩：“但是籽實在它的深中/像行星行于天宇”。這在詩中是一個轉(zhuǎn)折點，展示自然世界的另一面，動物們做好了對冬之寒冷的應(yīng)對準備。更進一步，休斯在詩的結(jié)尾、集子的結(jié)尾擴展出人類的意象?！傲髦沟霓r(nóng)夫們/在夢中翻身/像公牛在烤釬上。”在一種純正的“休斯風(fēng)格”中，他給予讀者令人安慰的溫暖農(nóng)夫及其睡眠的形象，同時用一個黑色幽默的微笑提醒讀者人類也是動物。冬天過后即是春天，讀者也可以以這個方式來讀《季節(jié)之歌》。當讀者讀至最后可以又回到開始重讀該集，同時帶著更新了的洞察力和成長了的成熟度。在寫作技法方面，《季節(jié)之歌》發(fā)展出一種完全的循環(huán)詩，詩節(jié)的重復(fù)和用韻設(shè)計的復(fù)沓都在召喚讀者大聲讀出《季節(jié)之歌》。

“成年人往往想要將孩子們限制在不可能的無辜和無知的童年花園里，而正在成長的孩子們卻渴望了解成人世界的秘密?！保ɡ_·保羅）通過尊重他的年輕讀者們并告訴孩子們自然世界的真相，休斯不僅延伸了他們的想象力也創(chuàng)造了一種讀和聽都是賞心樂事的詩歌。正是在這個意義上，我們稱休斯是完美的月亮藝術(shù)家，月亮是他永遠豐沛的想象力的象征，他的完美藝術(shù)則是以繪聲繪形的詩歌神筆創(chuàng)造性地揭出世界的真相。

[1]：特德·休斯（Ted Hughes， 1930—1998），1984—1998年英國桂冠詩人。在他死后僅12年，即于2010年被獲準進入倫敦西敏寺的“詩人角”獲得永久供奉，成為英國文學(xué)萬神殿中的“不朽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