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上海虹橋開往——武昌的——D3012次列車即將開往本站,??俊?站臺。請工作人員注意接車?!?/p>
在武昌、上海這樣的大站里,類似的廣播常常蜷縮在候車廳頂上,聽不大清楚,但在六安這樣的小站就不是。候車廳很小,小得一目即覽,人們不僅能聽清這句話,還能聽出地名和車次,發(fā)音突兀,是電子化的嵌入。有三分之二的人聞聲起身,慢慢攢向欄門。
欄門那邊站著一個工作人員,神色平淡,司空見慣。他不會告訴面前幾十個乘客,這樣的提示音其實可以不聽,要聽的是待會兒那一句:
“從——上海虹橋開往——武昌的——D3012次列車停靠——2站臺——開始檢票進站。”
也有些人沒有站起來。佟美言和羅春生就是。他倆是熟稔坐火車的人,這時就顯出了經(jīng)驗的重要。美言抱著胳膊,看上去正沉浸在一種濃密的氣憤里。她是一個骨架結(jié)實的中年婦人,眉目穩(wěn)定有一點端莊,氣憤沒有改動她的五官,只讓她臉頰上的皮膚松松垂了下來。她靠在椅背上,凝視的目光指向腳邊一個大包裹,穿過它,再投向一個地方。這個地方什么都可以有,就是不讓她丈夫進去。
她的丈夫羅春生坐在她旁邊。老羅在男人中算小個子,臉部骨骼富有輪廓,但已經(jīng)埋在肉里了,腮頰、額頭在發(fā)福的作用下變成了肉乎乎的一片,呈淡褐色,可以想像喝酒后如何變成紫紅色。他叉開兩腿,端端正正坐在椅子上,眼泡微腫的眼睛也在盯著包裹。包裹是一大張藍色的窗簾布打成,里面的東西沒有規(guī)則,有些尖的圓的邊角凸出來。它之所以在這里,全是美言的堅持,所以他看到的包裹,角角落落全是美言,其他什么都沒有。
老羅也在生氣,但他的氣不是自發(fā)的,是妻子的氣的倒影。
終于,進站的廣播響起來了,指示牌上紅色的“候車”兩字突然變成了綠色的“檢票進站”。受到這變化的刺激,人群徹底策動起來。美言也跟著起身,彎下腰去挽包裹上兩個布頭系出的把兒。老羅在一旁迅速伸出手,要幫她拿。美言還想慪氣,但姿勢變了,臉色跟著也有點維持不下去,所以老羅順利地接過來,在手里掂一掂,讓一個柔軟的邊角抵在大腿上。
整個人站穩(wěn)以后,他對妻子說:“只要兩個小時?!?/p>
今天這句話就像一個小猴子,在人群中跳來跳去,選中一個人,就攀在他的嘴巴上亮個相。今天是2009年4月1日,它的特殊不是因為愚人節(jié),它是合武鐵路通車的第一天。一條動車線打通安徽和湖北之間的大別山,去武漢不用再坐1616次那趟綠皮——為了繞過大別山,先向北,穿河南,再南下,入湖北,慢慢顛顛一整夜。
一群人步入黑乎乎的地道。美言走在老羅前面,邊走邊回頭叮囑:“票拿好。我們都是四號車廂。”又說:“包要散了,兩只手拿!”妻子不再生氣的時候,老羅的臉上就恢復了慣常的中年男人的驕傲。他淡淡地說:“到車上再看,注意腳!這么多人都在走路,你回頭干什么?”美言充耳不聞,在這摩肩接踵的時刻還是返身幫他把包裹收拾了兩把。這是美言進入中年后形成的習慣,越是緊促的時刻越要做點什么,像一種強迫癥。老羅咂了一下嘴,但只有嘴形,沒有發(fā)出聲音。
上至站臺,軌道上還是空空的?;氐教旃庀?,美言再次端莊起來。一個工作人員用大喇叭告知如何按地上的車廂號排隊,這是坐普通火車所不會有的,一眾人都疑疑惑惑,走來走去,而她眼梢一帶,便看見釘在地上的4號銘牌,靜靜走到這一隊最后,抱著胳膊站好。老羅落在她后面幾步,挽著包裹費力走至她身后站定,依舊將包裹抵在大腿上。
所有人都在朝軌道東邊看。遠處有一盞燈,漸漸地亮起來,是一盞車頭燈。一輛白色的列車在悠悠地轉(zhuǎn)彎,車身苗條細長。再近一點,就有了一聲鳴笛:“嗚——”和蒸汽時代一樣的鳴笛,只是十分細膩,不是煙囪噴出來的粗聲。接著,一個扁扁的子彈形的車頭無聲地滑進車站,無聲地停住,車門正與地面銘牌對齊。人們都默不作聲。
嘟嘟嘟,車門打開了。人們拎著行李走進車廂清淡的空氣里。還沒有等他們找到座位,車門復又毫不猶豫地關(guān)上了,隨即輕輕滑動起來,無聲無息地滑出站。這是從沒有過的,剛上車的人都有點嚇一跳。
老羅和美言的座位從數(shù)字上看挨在一起,現(xiàn)實中隔了一條過道。起點上海的車,至六安已經(jīng)走完大半路程,身邊的位子都坐滿乘客,軟軟地窩在座椅里,方才輕盈的??克坪鯇λ麄儧]有任何干擾。美言來不及觀察四周,首先考慮的是如何安放隨身最大的行李。放在行李架上似乎不妥,放在車廂門口的大件行李處似也有些不必要,最后,她決定還是隨身看管,便從老羅手里拖過包裹,仔仔細細把它一半塞進自己的座椅底下,一半用雙膝擋住。她用她出神入化的手掌,把每個凸出的地方壓一壓,嵌進最合適的縫隙,最后讓包裹的體積竟然小了一半。
老羅撒開兩腳,清爽地坐在兩尺寬的過道那邊,瞥著妻子的動作,什么也不說,因為美言現(xiàn)在看上去心情不錯。每當看到妻子開心的樣子,他就會生發(fā)出一點莫名其妙的自負來。這倒也不能怪他,美言在憂郁的時候看上去比較有氣質(zhì),一旦心情放松,氣質(zhì)也莫名地有一點塌。
“你不要以為這些東西沒有用,你向來家里的事什么也不管,知道什么……”美言捕捉到丈夫的眼神,壓低聲音說。不過,她也很快就不說了。不像兩個小時前,兩個人在最后的舊居里打包時,簡直恨不得打起來。這最后一包東西帶不帶,按誰的意思來,仿佛是決定一項重要的發(fā)言權(quán)。
最后美言占了上風。拖著包裹走進車站,像一個印章蓋在一張結(jié)業(yè)證明上,證明著她十年的辛勞。
美言現(xiàn)在心情不錯,因為這輛車里里外外都無比光潔,她喜歡整潔的東西。列車已經(jīng)放開手腳跑起來了,輕快得像是在滑翔。車廂嶄新發(fā)亮,像酒店大堂。年輕的動車小姐走來走去,漂亮得像空姐。小桌完好,座椅完好,椅下沒有瓜子殼,最重要的,沒有味道。她最熟悉的綠皮車里,永遠彌漫著一股渾濁又疲憊的味道,再精神的人,一上那趟車,立刻就成了渾濁又疲憊的人啊。過去若干年里,她坐過無數(shù)硬座,躺過一些硬臥,逢節(jié)假日,過道里人多得走不動,就用一張報紙墊著,倚在方寸的角落里。1999年丈夫去武漢工作以后,她過的就是這樣的生活,在六安看孩子、回山里看老人、去武漢看丈夫,永遠是她奔赴別人的地址,不屬于她的地址……那些日子真的很像1616,夜車,沒有任何風景可言。捧著臉對著黑沉沉的窗外發(fā)愣,前半夜火車向左手方向走,后半夜向右手方向走。每次發(fā)車,都發(fā)現(xiàn)它比想像中跑得還要慢。
其實她不是一個喜歡抱怨的人。她知道不是只有她一家人這樣過日子。她的同事同學大都有過兩地分居的狀況,可是都沒有這么久,十年!兩地之間的距離,也不是這樣尷尬,或者鄰市,半天足夠來回,或者,其中一人遠在深圳、廣州、上海,考慮距離與車費,另一個人索性安下心來,做一年見一次的牛郎織女。而從六安到武漢,一比十三千萬的中國地圖上距離四厘米。九個小時的硬座四十五塊錢。像一個玩笑。
她只怨過她的丈夫,因為他比她見過的所有男人都固執(zhí),隨著年紀增長反而越來越清高,永遠不肯給一個關(guān)鍵的領(lǐng)導送禮,只認為如果自己辦事好能力強,他們就會主動幫他把老婆調(diào)到武漢。這是不可能的!所有人都對他說過。但不可能的事竟然最終實現(xiàn)了,只是……好在這一次是最后一次了。她也有點跑不動了。上了四十歲以后,雖然處事都還從容,但她越來越明白什么叫一歲年紀一歲人。她支起面前的小桌子,雙手交握放上去,端詳著這雙粗實得不像女人的手,和微微嵌進皮膚里的銀戒指,腦海里浮現(xiàn)出“罷了”兩個字。她并不想在此時太回憶過去的辛苦,它們是逐漸遠去的模模糊糊的一大團,以她血肉之軀,終于能夠克服它們,現(xiàn)在只覺得舒心。當然,這舒心中有不少時光已逝的嘆息,但在此時,在這奇跡般的動車上,這悲哀淡得幾乎可以忽略。現(xiàn)代科技真是給成年人的奇跡!而他們在兩個月內(nèi)完成了努力十年都完成不了的調(diào)動,也令這一年堪稱自己家的奇跡之年。
老羅上車后便沒有說話,自坐在過道那邊,打開一本列車雜志翻看,似乎比乘務(wù)員還對這一切司空見慣。美言注意到他的狀態(tài),覺得有些好笑,便靠在椅背上,悄悄地偏過頭看他。她喜歡這樣偷偷打量丈夫。老羅現(xiàn)在很胖了,十年前的他是一個典型的瘦子,很難買到適合他腰身的西褲,現(xiàn)在照樣難以買到,因為他在五年里發(fā)胖了五十斤。不過,雖然胖,他胖得并不好看,周身沒有某些白胖子那樣的富貴氣,雙手雙腳依然消瘦,眼神也消瘦,甚至在某些時刻閃現(xiàn)出嶙峋。因為他的胖就像她的奔波一樣,屬于生活諸種變動中比較嚴厲的部分,需要使出力氣來承擔。他已經(jīng)有點承擔不起了,在最近一份藏了許久才肯給她看的體檢報告里,一些數(shù)字旁邊標著向上的小箭頭。
美言在不快樂的時候,想到老羅的身體狀況,只會感到更加煩亂,同時怨憤他為何不知珍重自己的身體。而今天,她認為不能太嫌他,因為她知道他這樣男人們的軌跡:生于窮鄉(xiāng)僻壤,長于一貧如洗,少年時營養(yǎng)不良,青年時勉強溫飽,從來受不起太多油水,乍然多了酒肉應(yīng)酬,立刻像皮球一樣鼓起來,沒有幾個像樣的……其實現(xiàn)在也不過衣食無憂而已,但已經(jīng)很滿足了——大家都是從零開始的艱難人呀。
這樣想著,美言的心漸漸溫柔下來。她又看了看老羅,他還在審報告一樣地看雜志,沒有一丁點動靜。她耐不住了,越來越希望他在此刻能說些溫情一點的話。美言有一顆受過高等教育的細膩的心,現(xiàn)在也還保持著。終于她伸出手,拍了一下丈夫。
老羅從書頁上挪開目光,看向她,低聲道:“什么?”老羅是一副略沙的低音嗓子。
“有動車是舒服多了呀。”美言微笑著說,伸一伸身體,感到自己的后背熨帖地摩擦在秋衣上。
“嗯?!?/p>
“好像就今年聽人說動車動車的,以前都沒聽說過呢?!?/p>
“哪里,幾年前就開工了,這才剛剛開始,國家的計劃,將來還要修高鐵,從北京到上海只要四個小時。”
“是么?”美言有些驚訝,她覺得這個動車已經(jīng)跑得很快了,幾乎無法看風景,近處的樹木掠得太快,眼暈。
“動車最高時速是二百五十公里,高鐵據(jù)說要達到四百公里。”老羅重新將目光挪回雜志上,“這個合武鐵路,我們單位也參與了一部分。金寨到紅安那一段的水力評價就是我們做的,當時……”
美言一直用右手撫著下巴。不等丈夫說完,她便耐不住笑起來:“你就說這些,就沒有別的話說?”
“說什么?”老羅有所預感,嘿嘿地笑笑。
“說‘老婆辛苦了呀。你總是忙,總是我累死累活往你那里跑,要再來一遍,我寧可辭了職空手跑去武漢——要個不死不活的公職做什么!”美言笑著說,不過,心里慣性地浮出一些不愉快來。因為她再次想起,自己住在六安老房子里的時候,廚房保險絲經(jīng)常壞,幾年里丈夫回家數(shù)次,一直沒有幫她接過。而他在武漢的居處,每個季度的水電費居然都是她去交,令他像天天跟老婆在一起的甩手丈夫一樣,在一個地方住了十年而不知水電公司在哪里。這真是一種奇怪的現(xiàn)象……他們過往生活的另一種奇跡。
想歸想,她不會對他提這些的,眼下,在動車上,隔著一條過道提這些往事完全沒有意義。這些熟極而流的過程,鋪展在以往諸多春夏秋冬里循環(huán)著,從起點就注定沒有像樣的結(jié)論,像一條莫比烏斯圈——美言知道什么叫莫比烏斯圈,她念大學時的專業(yè)是應(yīng)用物理。
想到大學,美言就想起了女兒眉眉,眉眉的形象跳入腦海,令她心情再次明朗一些。二十一歲的眉眉正在南京念大學,下半年就要大四了。她在最重要的成長期里只和母親一起生活,沒有一個完整的家庭,卻一直單純、努力、懂事,真是令人欣慰。美言希望她畢業(yè)后到武漢來找工作,一家人在一起像樣地住上幾年,否則時間再一晃,女兒就到了要談婚論嫁的年紀了。美言對武漢的印象一直是匆匆的、片段的,不好說喜不喜歡它,不過自己家所在的地方,就算不是多好,也不會是真正的壞,是不是?
只是,女兒說她要考研究生,考北大。
“眉眉想念研究生,”美言再次伸手,拍拍過道那邊的老羅,“她是真有這個想法么?”
“她不是已經(jīng)講了么,想考北大。我在北京有兩個老同學,”老羅對這個問題倒是表現(xiàn)出關(guān)注,皺起眉頭思忖起來,“應(yīng)該給他們打個電話,問問現(xiàn)在北大的情況。聽說現(xiàn)在這些名牌大學越來越看重考研學生的本科學校。不過眉眉的學校是211,應(yīng)該不會有問題。”
果然是這樣。女兒也和她所知的其他一些女孩子不同,一般女孩子總是想離家近一點的。美言想。眉眉上一次回家是寒假,三十天的假期,她隨父親在武漢待了十天,隨母親在六安待了十天,還有十天在山里走親戚拜年。無論在哪里,她總是窩在不同的臥室里看同樣的書,似乎對待在哪個家并不介意,大概是少年時已經(jīng)習慣居無定所的生活,自然也沒想過要離某個家近一點。美言心里酸酸的,默想片刻,終于道:“何必去那么遠哪,南京、武漢都有好大學。非要去就去上海,現(xiàn)在有動車了,直達上海,多方便?!?/p>
“嗯?!?/p>
“你勸勸她咯?!?/p>
“勸什么?”
“勸她不要去那樣遠了呀?!?/p>
“小孩子要上進還不好么,你在想什么?”老羅把書翻過一頁,聲音變得更低,“武漢離北京也沒有多遠,你要嫌遠,回頭讓她坐飛機。坐飛機的錢我總還有。”
美言重新將身體坐直,不說話了。她沒有不高興,不過臉頰掛了下來,從側(cè)面看去是一副不高興的樣子,令老羅不由得仔細看了她一眼。與此同時,動車小姐推著一車水果,嬌聲吆喝著,正走進他們這節(jié)車廂,纖細的腰肢從兩人之間飄過。美言低下頭,將一只胳膊撐在扶手上,揉捏眉心與太陽穴。老羅則收回目光,繼續(xù)看雜志。
沒有人買水果,動車小姐在人們的目送中走出車廂。一車水果沒有動,而且好像還變得更多了。
這邊美言揉完太陽穴,振奮一下精神,決定起身走走,好暫時不和丈夫說話,因為他老氣橫秋的樣子實在令人掃興。她走到車廂最前端,在洗手池前俯身洗了洗眼睛,對鏡審視一番,覺得自己的狀態(tài)看上去還不錯。這當兒車廂接口處沒有別人,美言覺得很輕松,便將雙手在胸前抱起,倚靠在車門旁,通過門上的玻璃眺望外景。從連綿的灌木與灌木中露出的淡灰色小房子,她看出已經(jīng)快要進山了。山是大別山,最初聽說合武鐵路將從大別山過的時候她就很感興趣,因為山里有她的老家。她將頭抵在光滑的車壁上,靜靜等待列車完全進入山里的時刻,好看看從動車上看自己的老家會是什么樣子。
漸漸地,窗外出現(xiàn)了一些高高低低的山頭。同時,列車開始進入長長短短的隧道。列車在穿過隧道的那一瞬會變成一顆子彈,或是一柄箭,總之,是要刺過空氣的東西,聲音令人震驚,也令人感到快意。在兩段隧道之間看山,還是比較美麗的。近處看不清楚,遠處,是一片片濃綠或碧綠的松林與竹林,褐色的房屋們半掩在樹木里。更遠的地方,山是一層一層青黛色的剪影,平靜地淹沒了地平線。有時會出現(xiàn)河流,近乎靜止地躺在山腳,讓最低的一批樹木將枝梢垂向水面。美言知道那些看上去似乎沒有人住的深處其實都有人家,因為她自己的家就在遠山中某片山谷里,如此熟悉,仿佛轉(zhuǎn)過眼前這片山灣就是那間一明兩暗的磚房,和院外那一口小小的井……她和老羅都是山里人,將老人們都送終以后就很少再回去了。那是另一段奇跡般的辛勞史,過去了,就不再提了。美言最近一次回去是今年正月,和眉眉去給公婆上墳。那天不知為何手腳特別不靈活,只覺得山路滑溜溜的,有幾處還得眉眉拽著她,不然真爬不上去。眉眉一路都在笑:“媽,你真要減肥了呀。”
一個從山里長大的人,從山里走出來費了許多工夫,若要走回山里,還要費工夫。美言在心里比較了一會兒山里的家和六安的家,還有武漢的家,最后覺得,前途還是光明的。想畢,她朝車廂里望了一望排排坐的人們。他們看上去都有點傻傻的,她覺得自己挺喜歡這個視角。動車始終筆挺地開著,遇山鉆洞,遇水架橋,旁若無山。有些乘客在發(fā)呆,有些拿出手機,對著窗外想拍照,比畫兩下,又收了起來。
“我們老家還是很好看的,只是到底是生活的地方,不是風景?!泵姥杂X得自己比他們更了解這些山,不由得微微一笑。不過,她覺得心里有點兒新的沉重,這沉重不是她自身的,是從身外的什么地方悄悄鉆進來的……這是怎么回事呢,她有點兒煩,重新將頭倚在車門上,思索了一會兒。
“開了高鐵之后,從北京到上海只要四個小時,那樣快的速度,會有些危險吧?或者是我不年輕了,不敢設(shè)想新的東西。不過,有沒有高鐵,眼下和我或者我們家都還沒有任何關(guān)系。我有什么好煩的呢?”她想。
列車駛過若干短隧道后,進了一條很長的隧道,很久沒出來,有人開始用雙手拍打嗡嗡作響的耳朵。美言有點困倦,走回自己的座位上,試著調(diào)了調(diào)椅背,調(diào)到舒服的高度,就把頭倚上去,漸漸睡著了。
列車中途??苛艘恍┬≌?,她在迷蒙中聽到,并沒有在意,因為那些地名和她沒有關(guān)系。她沉沉地睡著,睡到絲毫不覺察自己在沉睡,直至耳邊突然響起“武昌”二字。她一驚,忽然抬起腦袋,問過道那邊的丈夫:“到哪了?”
美言急于觀察窗外的情況,沒有注意到自己的發(fā)問十分突兀,把老羅與鄰座都嚇了一跳。老羅說:“我們是到終點站下車,你這樣慌做什么?已經(jīng)五點了,你可要吃點東西?”
窗外現(xiàn)在已沒有山,也沒有站臺,徐徐掠過的是沒有特征也沒有變化的中原城市。美言在緊張的余波中四顧一番,感到自己不是打了一個短短的盹兒,而是做了一場過頭的長夢,后背滾過一層毛毛汗意。待這汗意消退,美言對自己的大驚小怪也感到好笑。她坐直身體,發(fā)覺的確有一點饑餓了。進站前她去點心店買了一包梅干菜小餅子,這時便拿出來放在小桌上。老羅倒是想買一份飯,看了下時間,還有一刻鐘就要到站,就打消了這個念頭。美言一邊解開層層包裹的塑料袋,一邊對他說:“時間來得及也沒必要吃,火車上的飯總是劃不來的,你嘗嘗這個,這是六安很有名的一家點心,好吃得很?!?/p>
老羅對著小餅皺起眉頭,不過還是向過道探過身,準備拈兩塊。美言卻迅速把他的手打開,從幾層塑料袋里褪出一層比較干凈的,倒了半袋小餅,托在手心遞給他:“別拿來拿去的,搞得一手是油!”
老羅接過來,拿起一塊咬下去,面無表情地咀嚼。梅干菜和肉末的鮮味讓口腔挺愉悅。他知道妻子在盯著他看,就把臉板得緊緊的,不肯顯出享受的意思。不過,吃小餅的時間并沒有那么短,他最終還是從嘴縫里露出一點笑容,看上去像是有一只隱形的手捏住了他的兩頰,他便用咀嚼的動作與之對抗。美言不知是被他扭歪的笑容逗到,或是為別的原因,倒是嘻嘻地笑出了聲。
吃完小餅,美言督促老羅去洗手,自己也洗了手,回來就聽到終點站的報站聲。外面已經(jīng)出現(xiàn)一些巨大的灰色建筑了,她不認得,但知道它們屬于武漢。車里有些窸窣不安,前面一些椅背上方,高高伸出打哈欠的胳膊。時間到了,人們必須從柔軟的旅途中拔出身體,空氣里仿佛飛散著咯咯的抻骨節(jié)的聲音。車廂后門也響起了篤篤的高跟鞋聲,動車小姐再一次走進這節(jié)車廂,一面走,一面提醒乘客們注意下車時帶好行李。不過,和前幾次一樣,在她那風一樣窈窕而過的姿態(tài)下,人們依舊只能注意到她令人吃驚的美貌。
美言這次一直盯著動車小姐看,直到她走出車廂,方才湊過頭,低聲對老羅說:“我年輕時的理想就是做空姐,覺得她們好優(yōu)雅的。年輕時一直有人說我氣質(zhì)好?!崩狭_像是沒有聽到。美言碰碰他,將剛才的話重復一遍。老羅方瞄一眼妻子,嘿嘿笑了起來。美言瞪他一眼:“怎么,對你的老婆這樣沒有信心么?你為什么老是這種表情,知不知道你這樣會搞得我在家里都沒有自信了呢,唉……”
老羅抬起眼皮膽怯地看了美言一眼,露出很少露出的牙齦,小心而無聲地大笑起來。看見丈夫這戲劇化的表情,美言立刻噴出肺腔的氣息,吃吃地笑出聲:“是啊,我在家里就差沒有打你了呢……”她笑得伏下了頭,笑得臉龐與肋骨都有點疼。待終于笑完,感覺渾身的骨頭都像被顛了一遍,累得很,氣喘吁吁地癱在椅背上。
“哎……”美言終于恢復了平靜,但想著想著,不時還會笑出一兩聲。
列車此時正達漢口火車站,稍停片刻,并未打開車門,隨即又發(fā)動車身,往武昌去。這當中駛過有名的武漢長江大橋,始終輕盈的車身終于輕輕震蕩起來。有些乘客欠起身向窗外看,彼此道:“長江呢?!遍L江在離車很近又很遠的遠方流淌著,在這個鐘點逆著暮光眺去,長江是一片蒼黃色淺淺的海洋。美言正頭枕椅背發(fā)呆,無意中注意到這些色彩,心中倏然一動。她想起九年前,第一次坐火車來武漢,抵達時是清晨,她在一眾東倒西歪打盹的人中直起脊背,看到所有的車窗外都是青白色,列車像懸浮在一種物質(zhì)里行駛。是什么物質(zhì)呢?她瞇起眼睛思忖著,車子已經(jīng)駛過大橋。
大橋一過,便是武昌,不少人開始往車門走。美言也拖出包裹,將一只手伸進包裹內(nèi)擺弄幾番,然后把袋口重新扎了一扎。包裹被這么一弄,變得蓬松而肥胖,美言須得小心地把腳插在它與鄰座的行李之間。她是富于經(jīng)驗的人,并不急于馬上往門口走,抱著胳膊,繼續(xù)坐在座位上等待。自她睡醒以來,一直有點莫名的興奮不安,同時還有點兒慌慌的,現(xiàn)在更覺得慌了。武昌站她來得不多,窗外的景物并不能回答她的不安,于是她豎起耳朵,細細聽那縮在車頂?shù)膹V播:
“……列車??拷K點站:武昌站。感謝您乘坐本次列車,下次乘車,再見?!?/p>
兩分鐘后,D3012終于輕輕靠站。所有車門都打開,吐出若干長長的人影。美言走在武昌站那闊大的天頂下,輕輕喘著氣,看到軌道上還停著好幾輛潔白苗條的動車。她再回頭看看剛走出的車廂,動車小姐正把座椅調(diào)整方向,纖手一撥,整排椅子就嘠嗒轉(zhuǎn)到反面去。據(jù)說合武鐵路通車后,每天有二十幾班動車來往中原,果然是真的。
出了站就是公交站臺,老羅伸手預備打車,美言把他的胳膊拍下來:“公交車就在跟前,打車做什么!”老羅沒有反駁,手插進褲袋里,默默地站在站臺上,不說話了。
美言比丈夫站得稍前一點,頻頻探頭,辨認每一輛公交的車號。武漢的空氣不好,再添上鬧哄哄的人聲,令美言十分不耐。她現(xiàn)在什么也不期望,只希望能盡快到家,這趟漫長的旅程就能結(jié)束了。然而在武漢坐公交就像打仗,兩人在塵煙里遙望很久,竟始終沒有發(fā)現(xiàn)要等的車。美言漸漸有些等不住,尋思著是不是找一輛出租車了事,可出租車也一車難求。終于,在他們凝望太久以至有些恍神的時候,美言瞥見一輛他們要上的公交停在離兩人極遠的地方。她驚慌地、逃難一樣地勾起包裹,喊道:“老羅,車在那!快點!”
沒有跑幾步,她手里的包裹終于散開了,藍色窗簾布張開一個驚人的豁口,衣架、梳子、毛巾、搪瓷杯、鋼化杯、小網(wǎng)兜、襪子、絨毛玩具,種種舊物艱難地從中掙扎出來,半癱在地上。美言半蹲在地,這邊忙著把包裹重新束好,另一頭眼睜睜看著車開走,整個面孔幾乎都走了形。老羅慢慢跟到她身邊,蹲下身,撿起一個衣架說:“我說打車行不行,打車行不行?!”
美言抬起頭,看見她丈夫離她很近的臉。他沒有笑,且是鄭重其事的,但她感到他發(fā)胖的臉上不知何處竟藏著一絲玩笑的意思。她大聲反駁道:“就知道打車!”有那么一剎那,她想站起來,把這些辛辛苦苦弄到武漢的東西全部踢到路當中去,但只那么一剎,她立刻收緊自己,無比耐心地俯下身,將東西一樣一樣裝起來。
重新站起來的時候,美言又恢復了端莊的樣子。她不讓丈夫拿包裹,自己挽著它,將一個比較舒服的邊角抵在大腿上,等公交車。
吳浩然,女,1989年生,文學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