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 漢 卿，王 勇

（四川大學(xué) 中國俗文化研究所，成都 610064）

“承”有“聽聞”義，時賢多有論述，可為定論。汪維輝（2003）全面總結(jié)了之前諸家的研究成果，并指出：“此義大約產(chǎn)生于東漢后期，魏晉南北朝用例多見，并沿用到唐五代北宋?！小c‘聞’雖是同義詞，但兩者用法有別：‘承’只能表‘已然’，不能表‘未然’。關(guān)于此義的得義之由，學(xué)界有‘引申’說和‘省略’說兩種意見。通過調(diào)查分析最初用例，以‘引申’說符合實際?！?/p>

汪如東（2011）對時賢所論之“承”有“聽聞”義予以否定。他認(rèn)為“承”由本義引申為“蒙受”、“奉承”義，并指出：

由此還可進一步引申表示“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或汪維輝所說的“已然”，使用時一般與上下文有語義上的聯(lián)系?！俺新劇敝械摹俺小币脖硎尽耙讶弧保Y紹愚（1985）認(rèn)為“承聞”是“聽說”之意，“承”是敬詞，甚是?！俺小北硎揪丛~很可能是以后演變形成的，“承”開始應(yīng)表示“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奥犝f”義和“承”的“接受”義之間并沒有直接的引申關(guān)系。

此外，他還認(rèn)為“承”、“聞”不能替換也是“承”沒有“聽聞”義的證據(jù)之一。

綜上，汪如東（2011）的觀點可以概括為三點：“承”無“聽聞”義，而表“已然”，即“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后又發(fā)展為敬詞；“承受”義與“聽聞”義之間無直接引申關(guān)系；“承”與“聞”無法替換，故“承”無“聽聞”義。

我們認(rèn)為，“承”有“聽聞”義；“聽聞”義由“承受”義引申；“聽聞”為“承”的基義，“謙敬”、“已然”均為“承”所隱含的陪義①“基義”是義位的基本義值、基本語義特征，是義位的核心（義核）、基礎(chǔ)、支柱、主導(dǎo)。它部分地相當(dāng)于傳統(tǒng)詞匯學(xué)（或語義學(xué)）的“理性義”、“概念義”、“指稱義”、“實物·邏輯義”、“對象·邏輯義”?！芭懔x”是義位的附屬意義、附屬語義特征、附屬義值、補充義值，是“一個詞的基本意義之外的含義”。參看張志毅、張慶云（2012）相關(guān)章節(jié)。。下面圍繞上述三點進行論證，以證成“承”有“聽聞”義之說。

一 “承”有“聽聞”義

汪如東（2011）贊同蔣紹愚（1985）的觀點，認(rèn)為“承聞”是“聽說”之意，“承”是敬詞，“聞”是動詞。顧久（1990）對蔣紹愚的看法提出疑義，他說：“這種說法有不妥當(dāng)處，因為在唐代乃至六朝文獻中，‘承’訓(xùn)‘聞’的例子已不罕見?！蔽覀兺忸櫹壬挠^點，并認(rèn)為“承”并非僅表謙敬，而是同時具有實義即“聽聞”。

（一）以文獻用例證明

1)元嘉七年，遣使奉表曰：“伏承圣主信重三寶，興立塔寺，周滿世界?！保ā端螘ばU夷傳》）

“伏”、“承”連言，“伏”為敬詞。從以“伏”為前語素且“伏”僅表謙敬的雙音節(jié)詞系統(tǒng)來看，“伏”均只表謙敬，無實義，而由后語素承載整個雙音節(jié)詞的意義。如“伏聞”、“伏惟”、“伏愿”、“伏須”、“伏乞”、“伏望”等，它們的意義均由后語素承載?！胺小敝械摹胺憋@然僅表謙敬，后語素“承”承載該詞的意義，因此“承”有實義，即“聽聞”義。

蔣紹愚（1985）、蔡鏡浩（1990：40）、汪如東（2011）等認(rèn)為“承”僅表謙敬，無法達到“通文”的要求。我們不妨以朱慶之（1992：86）所引東漢曇果共康孟詳譯《中本起經(jīng)》中的例子來說明：

2)頃承釋子端坐六年，道成號佛，為實爾不？是世所美乎？（卷下，4/159b）

3)佛從本國，與比丘僧千二百五十人俱游于王舍國竹園中。長者伯勤承佛降尊，馳詣竹園，五心禮足。（卷下，4/156a）

二例中“承”含謙敬意味自不待言，例2）之“承”依照以上三位先生的理解，認(rèn)為僅表謙敬或“已然”似無不可①但是句意不同，若依照蔣、汪二先生的看法，句首的“頃”限定“釋子端坐六年，道成號佛”這件事的時間，若將“承”理解為“聞”，則“頃”限定“聞釋子端坐六年、道成號佛”這件事的時間。。因為其前無主語，其后是一個完整的句子。因此，“承”既可理解為謂語，表“聽聞”義，又可理解為非謂語，表“謙敬”或“已然”。然而例3）之“承”則絕不可理解為表“已然”，它除含謙敬意味外，還必須理解為“聽聞”，因為“承”在此作謂語。但事實上，例2）省略了主語“我”，句中的“承”亦為“聽聞”義。

（二）以“承”與“承聞”的同位關(guān)系②“同位關(guān)系”指句法位置相同，語境相同或相似。證明

汪如東（2011）曾分析說：“原文（引者按：指王锳（2001））例（15）、（16）③見第三節(jié)所引王锳（2001）例句（15）、（16）。兩例中的‘承聞’并不是同義復(fù)詞，‘承’分別是對……傳聞的確認(rèn)，可以譯為‘聽說過……’、‘曾經(jīng)聽說過……’，但這里的‘聽說’義是由‘聞’來承擔(dān)的，‘承’是陳述事實的已經(jīng)發(fā)生并加以確認(rèn)，字面上可以譯為‘了’、‘過’，其實本身并沒有‘聞’義。”從汪先生的論述可以看出，他認(rèn)為“承”與“承聞”非同義詞。然而下文（第四節(jié)）例（1）和例（15）所說為同一件事情，一用“承”一用“承聞”，說明二者同義。蔡鏡浩（1990：40）所引三國吳支謙譯《撰集百緣經(jīng)·乾闥婆作樂贊佛緣》中的兩例也可以證明“承”與“承聞”同義。

4)善愛自言：“承聞王邊有乾闥婆，善巧彈琴歌舞戲笑。今在何許？我今當(dāng)共角戲技術(shù)?！?/p>

5)在彼間遙承王邊有乾闥婆，善巧彈琴歌舞戲笑，故從遠(yuǎn)來，求共角戲彈琴技術(shù)。

兩句記述內(nèi)容相同，“承聞”與“承”句法位置相同，二者當(dāng)同義?！俺新劇钡囊饬x為“聽聞”（已為共識），則“承”亦當(dāng)為“聽聞”義。且蔡先生指出這兩處一作“承”，一作“承聞”，“足證‘承’即‘承聞’”，正與我們的觀點一致。

（三）以“承”與“聞”的同位關(guān)系證明

汪如東（2011）進一步分析說：“退一步說，如果到了唐、五代后，‘承’有了‘聞、聽、聽說’義，那么‘承’在用法上也應(yīng)該發(fā)生變化，即在一定的場合可以用‘聞’來替換?！蔽覀冋梢哉业健奥劇背霈F(xiàn)在“承”經(jīng)常出現(xiàn)的位置上的例子：

6)充天布納到韶山。韶山勘曰：“聞你有充天之氣，是不是？”對曰：“不敢。”（《祖堂集》卷九《韶山和尚》）

7)師問僧：“承汝解卜，是不？”對曰：“是?！保ā蹲嫣眉肪砦濉对茙r和尚》）

且該位置上還經(jīng)常出現(xiàn)含義為“聽說”的“見說”，如：

8)師曰：“見說礠州出金，還是也無？”對曰：“不敢。”（《祖堂集》卷七《雪峰和尚》）

9)座主來參大師，大師問：“見說座主講得六十本經(jīng)論，是不？”對云：“不敢?！保ā蹲嫣眉肪硎摹督黢R祖》）

以上三組材料中“承”與“聞”、“見說”所處的句法位置完全相同，語境相似，正可說明“承”確有“聽聞”義。

汪如東（2011）雖也用了替換、比較的方法來證明“承”無“聞”義，但文中用于比較的“承”為“承受”義，而“聞”為“聽聞”義，二者沒有進行比較的意義基礎(chǔ)，不能證明“承”與“聞”意義不同。

二 “聽聞”義引申自“承受”義

上文已經(jīng)證明“承”確有“聽聞”義，那么“承”為何有此意義？我們認(rèn)為“聽聞”義由“承受”義引申而來。下面從詞義引申理論和同步引申規(guī)律兩方面進行論證。

（一）以詞義引申理論證明

汪如東（2011）說：“‘承’‘聞’音義差別較大。有時‘承’乍看似乎是‘聽說’義，但解釋為其他意義更貼切些。”為論述方便，不妨將汪先生所舉例句羅列如下①本文引例均用“）”標(biāo)出，所引汪如東（2011）、王锳（2001）的例句均用“（ ）”標(biāo)出。例（8）之“蕩”為“餅”之誤。例（9）標(biāo)點當(dāng)為“汝勝利益一切眾生，譬如果樹常出甘果。是故褰裳而來相造，希滿所愿?！崩?0）標(biāo)點應(yīng)為“久承名行，未遑修敬。常深注仰，每軫翹詠?！保?/p>

（8）令有酒色，因遙問“傖父欲食蕩不？姓何等？可共語?！瘪乙蚺e手答曰：“河南褚季野?！边h(yuǎn)近久承公名，令于是大遽，不敢移公。（《世說新語·雅量》）

（9）汝勝利益一切眾生。譬如果樹常出甘果，我于遠(yuǎn)方久承風(fēng)味，是故褰裳而來相造希滿所愿。（《菩薩本緣經(jīng)》卷中）

（10）客乃對曰：“久承名行未遑修敬。常深注仰每軫翹詠?！保ā稄V弘明集通歸篇序》第二十九）

（11）昔在江南，久承令問，謂公天下節(jié)士。今日所言，殊非人臣之論。（《北史》卷七六）

他認(rèn)為：“例（8）……可釋為‘得到先生的名聲’……例（9）、（10）分別可釋為‘早就得到它風(fēng)味的美名’和‘早就得到您的名行’，例（11）中的‘承’表‘承蒙’義，‘承’表敬詞兼表‘已然’，這些例中的‘承’似都不必釋為‘聞’?！?/p>

按：例（8）、（10）“得到先生的名聲”、“早就得到您的名行”理解起來甚感迂回；例（9）“風(fēng)味”在此義為“風(fēng)度、風(fēng)采”，“得到風(fēng)度的美名”也很牽強；將例（11）中的“承”理解為“承蒙”，并指出“承”表敬詞，亦欠妥當(dāng)?！俺小彪m含謙敬義，但從文意來看，其“承受”義仍較顯豁。如果將“久承令問”解釋為“早就承蒙您的好名聲”仍嫌隔膜。我們認(rèn)為，上舉四例中的“承”均當(dāng)釋為“聽聞”。所謂“久承公名”、“久承名行（名聲與品行）”、“久承風(fēng)味（風(fēng)采）”、“久承令問（好名聲）”，一言以蔽之，就是久聞大名及高潔品行、氣度風(fēng)采。通常所說“久仰”（早已仰慕）者，實乃先聽聞（名行、風(fēng)味、令問等）而后產(chǎn)生仰慕之情。

需要說明的是，汪先生將例（8）和例（11）中的“承”理解為“得到”并非毫無根據(jù)，從詞義引申角度來看，“聽聞”義由“得到”義引申而來，其中必蘊含“得到”義的全部或部分義素。蔣紹愚（2007：70-71）曾說過：“什么叫引申？引申是基于聯(lián)想作用而產(chǎn)生的一種詞義發(fā)展。甲義引申為乙義，兩個意義之間必然有著某種聯(lián)系，或者說意義有相關(guān)部分。從義素分析的角度來說，就是甲乙兩義的義素必然有共同的部分。一個詞的某一義位的若干義素，在發(fā)展過程中保留了一部分，又改變了一部分（或增，或減，或變化），就引申出一個新的義位，或構(gòu)成一個新詞?！蓖蹰A（2001）則明確指出：“‘聞、聽’義應(yīng)是由此（引者按：指‘承受、接受’義）引申的結(jié)果。因為接受的對象可以是具體物品，也可以是抽象的語言信息，如教令、書信、訃告之類。在后一種情況下，‘承’有時解作‘受’或‘聞’均無不可，有時則只能做‘聞、聽’義解?！贝苏撋鯙榫?dāng)（所謂“有時”即指在具體的上下文語境中），不僅與蔣紹愚所描述的引申理論相契合，又能得到Traugott語義演變理論的支持。貝羅貝、李明（2008）將詞義演變抽象為如下公式：

并指出：“Traugott認(rèn)為語義演變源于語用推理。因為X這個成分一開始是個上下文義；在特定的上下文里，理解為M1固然不錯，但說話人促使聽話者把M1理解為M2?！睋?jù)此，則“承”的意義演變過程亦可公式化為：

詞語的引申義從臨時用法發(fā)展到獨立的義項，要經(jīng)歷較長時間的過渡階段，處于此階段的用例，理解為新義或者舊義皆可。這一兩可的現(xiàn)象正說明“聽聞”這一新義的產(chǎn)生過程。上述四例中的“承”理解為“得到”似乎可通，但理解為“聽聞”更符合具體語境中說話者的表達意圖，意義明白曉暢，如例（11）若表述為“過去在江南，久聞您的好名聲，說您是天下有節(jié)操的人”，就顯得文從字順。

（二）以同步引申規(guī)律證明

同步引申是詞義演變中常見的現(xiàn)象，“接受、承受”義到“聽聞”義的引申還可通過其他同義詞的意義演變加以證明。下面我們考察幾個含“接受、承受”義的詞語的意義演變，以證成王锳（2001）、汪維輝（2003）的“引申說”。

1 取

10)冒頓與韓王信之將王黃、趙利期，而黃利兵又不來，疑其與漢有謀，亦取閼氏之言，乃解圍之一角。（《史記·匈奴列傳》）

11)舜取母語，相別行至山中。（《敦煌變文集·舜子變》）

以上兩例中，“取”明顯為“聽取”義，但理解為“接受”亦未嘗不可。從西漢至唐五代，“取”的“聽聞”義當(dāng)已固定，但上述兩例均可理解為“接受”，這說明“聽聞”義中確實含有“接受”這一義素。

2 餐、餐聽、餐稟

“餐”可單用表“聽聞”義：

12)餐輿誦于丘里，瞻雅詠于京國①唐劉良注：“餐，聽也。”。（南朝齊·王儉《褚淵碑文》）

亦可與“聽”同義連言表“聽聞”義：

13)得舍如是之罪障，餐聽若斯之勝法，豈得不踴躍歡喜，嗟抃自慶者乎？（《廣弘明集》卷二七《自慶畢故止新門》）

14)千億萬計，用來供養(yǎng)；散花燒香，餐聽法音。（斯6326號《太上業(yè)報因緣經(jīng)》卷七）

15)嬉游圣域，餐聽法音，未曾見此稀有之事。（《高上玉皇本行集經(jīng)》卷上《清微天宮神通品》）

16)玉皇大天尊玄穹高上帝，臣等志心皈命禮，愿嬉游圣域，餐聽法音。（《玉皇宥罪錫福寶懺》）還可與“稟”同義復(fù)合表“聽聞”義：

17)我等久習(xí)小乘，根機淺鈍。餐稟妙訓(xùn)，疑不能了。（斯4330號《太玄真一本際經(jīng)》卷四）

18)既得餐稟圣教，豫聞弘誘。一音得解，萬善可偕。抃躍之情，無以譬說。（《弘明集》卷一〇《豫章王主簿王筠答》）

“稟”、“餐”還可形成對文，表“聽聞”義：

19）四海之廣，百官之富，具稟大訓(xùn)，咸餐至道。（《隋書·高祖紀(jì)上》）

“取”為“獲得”義，與“承受、接受”同；“餐”為表示將食物納入體內(nèi)，含“承受、接受”義；“稟”本義為“承受、接受”。例10）—19）中的“取”、“餐”、“稟”均為“聽聞”義，由此亦可看出“承受”義與“聽聞”義之間的引申關(guān)系。

至此，無論是詞義引申的理論，還是同步引申的實例，均可證明“聽聞”義由“承受”義引申而來，有學(xué)者認(rèn)為二義無直接引申關(guān)系的觀點無法成立。

三 誤釋原因分析

汪如東（2011）認(rèn)為“承”僅表“謙敬”或僅表“已然”，而不含實義。我們不贊同他的觀點，同時認(rèn)為，意義和句法兩方面的原因?qū)е铝怂麑Α俺小钡恼`釋。

可以這樣說，“承”含有“謙敬”、“已然”兩個陪義，這是誤釋的意義基礎(chǔ)。

先討論“謙敬”義?！俺小焙蟪＝优c尊者相關(guān)的事件（如釋子端坐六年，道成號佛），尊者（如師、古人、先師）的言句，令說話者欽慕的事物（如乾闥婆善巧彈琴歌舞戲笑、雅曲）或名人名號、名聲等。由其所在語境，我們可以明顯感到其謙敬意味。

那么，需要追問的是，“承”何以有謙敬的意味？我們認(rèn)為，空間低位與心理低位相通，“承接”與“施與”相對，明顯處于低位，因而有謙敬意味。與此相類，含“低、下”義之“伏”、“仰”和含“承受”義之“蒙”、“荷”亦有謙敬意味，以“伏”為語素者前文已見；以“仰”為語素者如“仰謝”、“仰銜”、“仰冀”、“仰受”、“仰降”、“仰荷”等；以“蒙”為語素者如“蒙恩”、“蒙還”、“蒙佑”等；以“荷”為語素者如“感荷”、“報荷”、“愧荷”等。

汪如東（2011）認(rèn)為：“‘承’表示敬詞很可能是以后演變形成的，‘承’開始應(yīng)表示‘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睆脑摼湮覀兛梢缘贸鲞@樣的結(jié)論，即“承”表謙敬是由“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發(fā)展而來的。從上述分析可以看出，這一觀點無法成立。

再討論“已然”義。汪如東（2011）認(rèn)為“（承）由此（引者按：指‘蒙受’、‘奉承’義）還可進一步引申表示‘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或汪維輝所說的‘已然’。”“承受”義到“已然”義的發(fā)展可以得到類型學(xué)的佐證。

Bernd Heine和 Tania Kuteva（2007）指出“GET（‘to get’，‘to receive’，‘to obtain’）>PAST”的語法化路徑，并舉高棉語、苗語、泰語為例。同時指出“特維語動詞ny?（‘得到’、‘收到’、‘獲得’），用作助動詞時可以表示‘動作已經(jīng)發(fā)生’?！薄俺小彪m非表“過去時”的語法標(biāo)記或表示“動作已經(jīng)發(fā)生過”的助詞，但“得到>過去時（已經(jīng)）”的發(fā)展規(guī)律是相通的，由此可以看出“承”確實含有“已然”這一語義要素。

綜上，“承”確實蘊含“謙敬”、“已然”兩個語義要素。但上文已證明，無論是在句首還是句中，“承”均為“聽聞”義。因此，我們認(rèn)為，“承”有“聽聞”這一基義，同時蘊含“謙敬”、“已然”兩個陪義，而非僅表“謙敬”或“已然”。汪維輝（2003）認(rèn)為“承”與“聞”是同義詞，但“承”只能表“已然”，與我們的觀點一致。

再從句法基礎(chǔ)來看。汪先生何以會認(rèn)為“承”僅表“已然”？我們認(rèn)為，除意義基礎(chǔ)外，還存在將“承”理解為虛語素的句法基礎(chǔ)。汪如東（2011）立論的依據(jù)為王锳（2001）的例（1）-（8）和例（15）、（16），我們將所有相關(guān)的例句排比如下，以便觀察它們的共同特點①為省篇幅，例句過長時，只取含“承”的部分。為論述方便，序號仍據(jù)王锳（2001）。：

（1）藥山問：“承汝解弄獅子，弄得幾出？”（《祖堂集》卷五《云巖和尚》）

（2）師問僧：“承汝解卜，是不？”對曰：“是?！保ㄍ希?/p>

（3）僧問：“承古人有言……”師便倒臥，良久起來?！锻暇砥摺对品搴蜕小贰?/p>

（4）問：“承先師有言：‘學(xué)處不玄，流俗阿師?！保ㄍ暇戆恕恫苌胶蜕小罚?/p>

（5）問：“承甘泉有言：‘牽耕人之牛，奪饑人之食?！保ㄍ希?/p>

（6）法照和尚問：“承師有言，‘文殊是用’？”師云：“是?！薄坝殖泻蜕杏醒裕氖馐欠筋^’？”（同上卷九《九峰和尚》）

（7）又問：“承師有言：‘若依于正令，汝向甚摩處會？’”（同上卷一〇《安國和尚》）

（8）仰山云：“承和尚有言：‘見色便見心?！保ㄍ暇硪话恕堆錾胶蜕小罚?/p>

（15）溈山問師：“承聞長老在藥山，解弄獅子，是不？”（同上卷五《云巖和尚》）

（16）師曰：“承聞天臺有青青之水，綠綠之波?！保ㄍ暇砥摺秺A山和尚》）

以上十例的共同特點為“承”的前面沒有主語，后面是一個完整的句子，汪如東（2011）的例（3）-（7）亦如是。他認(rèn)為“承”表“對既有事實的認(rèn)定”，勉強可通。但必須注意，處于這種句法位置的“承”的句法功能是兩可的，即可理解為謂語，又可分析為非謂語。分析為謂語時，突顯其基義，釋為“聽聞”；分析為非謂語時，則突顯其陪義，可釋為表“謙敬”或“已然”，或“謙敬”兼“已然”。若按照汪先生的觀點，“承”僅表“已然”，第一節(jié)例4）與此處例（15）、（16）之“承聞”亦可理解為僅表“已然”，不含實義。因為它前面同樣沒有主語，后面也是一個完整的句子，與此處例（1）-（8）同。但這顯然有違“承聞”為“聽聞”義的語言事實。而他認(rèn)為“解釋為其他意義更貼切些”的例句，“承”前之主語或顯或隱，其后均為名詞或名詞性短語，如“遠(yuǎn)近久承公名”、“我于遠(yuǎn)方久承風(fēng)味”、“久承名行”、“久承令問”等。“承”在這樣的句子中只能分析為謂語。汪先生認(rèn)為“承”沒有“聽聞”義，將其分析為非謂語，因此只好勉強釋作“得到、蒙受”義，實難“揆之本文而協(xié)”。

由此看來，汪如東（2011）之所以認(rèn)為“承”有時理解為“已然”或“謙敬”，有時又理解為“得到、蒙受”，是由“承”在句中所處位置的不同而導(dǎo)致的不同理解，并非其有上述兩個義位。即便位于句首的“承”可以勉強理解為僅表“已然”或者“謙敬”語氣，那也只是在意義和句法的雙重作用下，誤將“承”的陪義當(dāng)作其基義的結(jié)果。

通過上述分析，本文所要證明的三個問題當(dāng)已無可置疑?！俺小钡摹奥犅劇绷x得到了文獻用例和與之具有同位關(guān)系的詞語的證明；“承受”義到“聽聞”義的引申得到了意義引申理論和同步引申規(guī)律的證明；“承”的意義結(jié)構(gòu)亦得到了合理的構(gòu)建。

在語義、句法和心理的三重作用下，汪如東（2011）誤以為“承”僅表“謙敬”或“已然”，這是突顯陪義（“謙敬”、“已然”），而忽略了其基義（“聽聞”）的結(jié)果。

至此，我們便可將時賢的各種觀點統(tǒng)一起來：“承”有“聽聞”義；“聽聞”義由“承受、接受”引申；“聽聞”義是基義，同時“承”還隱含“謙敬”、“已然”這兩個陪義?！俺小钡囊饬x結(jié)構(gòu)可表述為：承＝聽聞＋謙敬＋已然，“聽聞”的意義結(jié)構(gòu)又可表述為：聽聞＝得到＋信息。信息是通過“聽聞”而獲得，或者說“聽聞”是獲得信息的途徑或手段，“承”具有“聽聞”義自不待言。

貝羅貝、李明 2008 語義演變理論與語義演變和句法演變研究，沈陽、馮勝利主編《當(dāng)代語言學(xué)理論和漢語研究》，商務(wù)印書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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蔣紹愚 1985《祖堂集》詞語試釋，《中國語文》第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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