琪琪又做夢了。她做的是白日夢。當(dāng)時老師正在講課。
老師走到琪琪面前,叫她站起來回答問題。琪琪迷離著眼睛,說:廣州。
同學(xué)們哄堂大笑。語文老師氣惱地說:“琪琪,你干脆遷到廣州去算了?!?/p>
琪琪當(dāng)然想遷到廣州去,她的爸爸媽媽在那兒。琪琪曾經(jīng)向爸爸媽媽提出“去廣州”,和他們在一起,“讓爸爸媽媽天天陪著我”。媽媽說:“每天忙得要死。哪有時間陪你啊。再說也沒有自己單獨的窩,把你放在哪里呢?”爸爸信心十足:“等著吧,會有那一天的。即使不能天天在一起,我也要爭取讓我們的琪琪變成一只候鳥,天冷了就飛到南方去過冬。廣州到處是鮮花,又暖和又芳香。”
琪琪平時最關(guān)心廣州的天氣。每晚看天氣預(yù)報,她就等著看廣州的。那里晴天了,她就高興,陰天了,她就替爸爸媽媽擔(dān)心。
琪琪喜歡看中國地圖和廣州地圖。家里的這兩張地圖印滿了她的手指印。琪琪把自己的手指想象成腳掌。她從自己所在的小城出發(fā),沿著紅紅的蚯蚓一樣的公路線移動手指。耳邊響起“呼呼”的風(fēng)聲,她覺得自己真地坐在長途汽車?yán)锪?,“腳掌”踏在汽車?yán)锘疑膲|子上。
她還想象自己坐上了火車。長長的火車車廂,她總是把自己安排在第9號車廂,因為她今年9歲。她能聽到火車車輪撞擊鐵軌發(fā)出的“隆隆”聲,能從“隆隆”聲里聽出寂寞的嘆息。
她偶爾也會奢侈地想象自己坐上了飛機。越過綠色平原、藍色河流和土黃色山脈,透過機窗可以看到一大朵一大朵白云像草原上的綿羊。
其實,琪琪既沒坐過火車也沒坐過飛機。她的那些感覺來自于爸爸媽媽的描述。琪琪的爸爸媽媽語言表達能力很強。他們都是大學(xué)生,而且是重點大學(xué)的學(xué)生。用媽媽的話說,他們的學(xué)校是全國百所重點大學(xué)之一,不是那些只會騙人錢的野雞大學(xué)。
媽媽用那么自豪的語氣說自己的母校,琪琪卻不以為然。讀那么好的大學(xué)又怎么樣呢?對門鄰居家的叔叔念的大學(xué)不好,是琪琪的爸爸媽媽一向嗤之以鼻的本市大學(xué),畢業(yè)以后進工廠當(dāng)技術(shù)工,可是人家天天下了班能和孩子呆在一起。琪琪經(jīng)常會聽到他們家傳出的笑聲。相比之下,琪琪家太冷清了!什么是冷清?冷清就是大冬天把一個人脫光了,放進涼水里。琪琪無論穿多少衣服,都感到像站在涼水里一樣冷。
空曠的房子里只有三個人,爺爺奶奶和琪琪。老的老,小的小。奶奶耳朵聾,聽不到別人說話,自己也很少說話,只說一些簡短的句子,“琪琪吃飯”、“琪琪洗腳”、“琪琪上床”之類。爺爺本來就不愛說話,還怕琪琪吵他。為了驅(qū)除冷清,琪琪故意把電視的聲音調(diào)大。爺爺就說“小點聲,小點聲,吵死人啦”。
琪琪迷戀上了摩爾莊園游戲。她帶著她的小寵物在網(wǎng)上到處會朋友。琪琪常常想,網(wǎng)上的朋友如果能變成真人從電腦里走出來該多好啊。她太希望家里能有個玩伴了。有一回她鬧著爸爸媽媽,讓他們給她生個小妹妹。媽媽說,生下來交給誰帶呢?琪琪說她帶,她會喂妹妹牛奶,給她換尿布,給她唱兒歌講故事,哼催眠曲哄她睡覺,以后陪她一起上學(xué)。
爸爸媽媽當(dāng)然沒有滿足她的愿望。琪琪只能自己跟自己玩。她把家里的玩具擺在沙發(fā)上。白胡子的圣誕老人當(dāng)爺爺,肥胖的北極熊戴上老花鏡當(dāng)奶奶,大象當(dāng)伯伯,兩只布娃娃當(dāng)爸爸媽媽,小狗小貓小兔們當(dāng)哥哥姐姐。琪琪一會抱起這個,一會抱起那個,讓他們不停地互動、對話,當(dāng)然所有的聲音都是琪琪自己發(fā)出來的。做這樣的游戲,讓琪琪感覺到一絲熱鬧。她完全沉浸在自己制造出的溫暖大家庭里,忘記了周圍的冷清。當(dāng)奶奶催她洗腳睡覺,她才依依不舍地離開沙發(fā)。
洗腳時琪琪會盯著墻壁發(fā)呆。墻壁上積了不少水垢,看久了能看出一些奇奇怪怪的圖案,長頸長腿的松鶴啊,頭上長了一個肉瘤的老爺爺啊,彈著琴弦的白雪公主啊。這些,都讓琪琪覺得有趣。
躺在床上,琪琪會仔細傾聽門外樓梯上的腳步聲。有一回,爸爸出差特意拐到這個小城,抽空來家看了一眼琪琪,在琪琪臉上印了一個吻,就匆匆忙忙去另外一個城市趕火車了。琪琪想,說不定哪一天爸爸又突然回來了,突然在她臉上印一個吻。爸爸的吻,是那么甜蜜,那么溫柔。
爸爸,爸爸,爸爸——
琪琪在心里不停地叫著,她多么渴望爸爸突然出現(xiàn)在她面前,溫柔地呼喚她:“琪琪,爸爸回來了。來看我的寶貝。”
琪琪含著眼淚從床上爬起來,她要給爸爸打電話。
電話打通了,爸爸慈愛的聲音傳過來:“琪琪,還沒睡???哦,爸爸知道琪琪想爸爸了,爸爸也想琪琪!嗯,親一個,嘖,再親一個,嘖,好了,乖,睡吧。你媽媽還在加班呢??焖桑瑢氊?。在家要聽爺爺奶奶的話,在學(xué)校要聽老師的話,在托管中心要聽阿姨的話,不要亂跑。外面車多。”
琪琪往書包里裝了幾張素描紙,才重新回到床上。明天在托管中心,寂寞的時候可以畫畫。
爺爺奶奶年紀(jì)都大了,腿腳不好,眼神不好,不能接送琪琪。琪琪的爸爸媽媽30多歲才有了琪琪,琪琪的安全問題一直是他們最不放心的。他們讓琪琪進托管中心。奔波了多少趟,查看了每一家的飲食衛(wèi)生條件,仔細詢問了能想到的細節(jié)問題,最后他們選了一家離學(xué)校最近的托管中心。托管中心都是私人開辦的,無牌無照。琪琪的媽媽不放心,害怕萬一是人販子或者她們和人販子勾結(jié)就慘了。琪琪的爸爸也擔(dān)心孩子如果出了事,找不到人負(fù)責(zé)。他們要和托管中心簽協(xié)議,還要看她們的身份證。她們很驚訝,說她們的中心開了這么多年,還從來沒遇到過他們這樣的主顧。琪琪的爸爸媽媽聽了她們的話,不好意思了,又害怕她們以后對琪琪不好,就放棄了簽協(xié)議的念頭,也沒要她們的身份證看。心里終究不踏實,跟蹤了幾天,四處托了人打聽,察言觀色,她們也不像壞人,才趕回廣州去上班。因為他倆超了假,差點被公司開除。
中午放學(xué)以后,琪琪就到托管中心去,晚上才坐上公交車回自己的家。這樣做減少了在路上的時間,用爸爸的話說“危險系數(shù)也相應(yīng)減少”。
琪琪所在的托管中心叫“陽光托管中心”。里面有一大一小兩位阿姨:一個姓李,三十五六歲;一個姓蔡,只有十八九歲,五六年級的學(xué)生管她叫姐姐。陽光托管中心一共托管著22名學(xué)生,既有幼兒園的小朋友,也有六年級的大孩子。
22個孩子,大大小小,男孩女孩,淘氣的,霸道的,不聽話的,不老實的,管理不好很容易出亂子。這個揪了那個的辮子,那個故意伸腿絆了這個的腳,大孩子使喚小孩子,小孩子吆喝更小的孩子,互不服氣時,就吵嘴,甚至動手。周圍的鄰居被吵得受不了,去找物業(yè)公司。物業(yè)公司和托管中心交涉。托管中心的李阿姨承諾,一定嚴(yán)加管教這幫皮孩子,保證不讓他們發(fā)出聲響。
李阿姨說到做到。她實行了和學(xué)校里的老師一樣的管理辦法,設(shè)立了班長和組長。后來的事實證明,選組長是多余的,有班長一個就足夠了。班長選的是讀六年級的沈嘉成。沈嘉成的父母在菜場賣豬肉。人家說,賣豬肉人家的孩子往往長得又胖又蠢,賣魚人家的孩子又苗條又比較機靈。沈嘉成符合這種說法的典型,臉上的肉多得往下墜,人楞不唧唧的。李阿姨給了他一柄“尚方寶劍”——一根竹板,告訴他誰不聽話就打他的板子。沈嘉成得了這句話,連飯都不好好吃了,一個勁兒傻盯別人,看誰在亂做小動作,看誰的嘴巴除了吃飯還亂說話。只要叫他瞅著了,立馬上前叫人把手伸出來。沒人敢不伸。不伸的話要打兩下。乖乖地伸出來只打一下。就這一下也能要人命!楞人他打起人來沒有分寸感。如果有分寸感,懂得輕重,就不是楞人了。孩子們都怕他,背地里叫他“怪獸”。陽光托管中心因為有了“怪獸”的傻盯和狠揍,一下子秩序井然,氣象大新。
這種井然在琪琪眼里就是另一種冷清。
家里的冷清是因為人少。其實也不少了,爺爺奶奶加上她,一共三個人呢??稍阽麋鞯母杏X里,三個人加起來也抵不上爸爸一個人。讀了很多書的琪琪一知半解地認(rèn)為這是因為年齡的緣故。年齡是什么?是陽氣,是熱量。她太小,陽氣、熱量少,爺爺奶奶年紀(jì)大,生命力即將耗盡,只剩下了暮氣。
托管中心人多,且都是孩子。孩子是八九點鐘的太陽。一個八九點鐘的太陽是不強烈的,但二十二個八九點鐘的太陽加在一起就是一個非?;馃岬奶枺∫驗椤肮肢F”,這顆火紅火紅的紅太陽黯淡了,變成了一只爛蘋果。
李阿姨矯枉過正了。以前雖然有拌嘴的打架的,但畢竟是少數(shù),大多數(shù)孩子還是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息事寧人的。比如白潤,還有秦一特。這兩個孩子都很乖。白潤除了乖還有點傻乎乎的,琪琪說上三句話,她只對一句話。前兩句不知她是沒聽到,還是有意忽略了。沒聽到也是有可能的,因為她臉上的表情總是懵懵懂懂的,似笑非笑的,像沉在很深的夢境里。秦一特除了乖,還非常聰明勤奮,愛讀科普讀物。課堂上老師問什么,他都能回答上來。幾乎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了。同學(xué)們都崇拜他。尤其班上的女孩子,沒有一個不喜歡他,悄悄地寫紙條畫畫送給他。秦一特的衣服口袋里常常裝滿了女孩子送他的小玩意。
琪琪只要跟這兩個人在一起,就快樂得像只小鳥。以前他們一起做游戲。經(jīng)典的游戲“辦家家”,時髦的游戲“魔法變身”,都是常做的。
辦家家是老套的,幼稚的,照樣做得津津有味。秦一特責(zé)無旁貸當(dāng)爸爸。白潤因為表情更像熟睡的嬰兒,所以總是當(dāng)孩子。媽媽的角色自然就由琪琪當(dāng)。9歲了,琪琪知道害臊了。雖然十分想當(dāng)媽媽,嘴里卻說:“白潤,還是你來當(dāng)媽媽?!卑诐櫳岛鹾醯匦Γ骸澳阆氘?dāng)就當(dāng)?!蹦苷f出這句話,證明白潤其實是不傻的,她早看出了琪琪的心思,看出了琪琪在裝。
琪琪羞紅著臉,忸怩了一會兒,才一副很不情愿的樣子當(dāng)起了媽媽。
三個人的游戲做得風(fēng)生水起?!鞍职帧狈€(wěn)重大氣、蓬勃有力,“媽媽”雖然有點小嘮叨,仍不失溫柔賢惠,“孩子”憨頭憨腦,可愛無邪。
秦一特拿了一本大書,打開來,立起來,靠在墻上,當(dāng)做電腦。他做出沉迷的樣子。他爸爸在家時就是這樣子的。秦一特的爸爸是工程師,在南京一家機械廠工作,趕上小長假就回來看秦一特,送很多玩具和書。秦一特學(xué)著爸爸敲鍵盤的樣子,手指“篤篤篤”地敲擊著書本,眼睛盯著前面的“顯示屏”,嘴里咕噥著什么。做飯回來的“媽媽”看到“爸爸”的樣子,鼻頭一下子紅了,眼睛也跟著紅了,秦一特演的爸爸好逼真啊,讓琪琪想起了自己的爸爸。琪琪叫秦一特和白潤自己出門找吃的。他們是一樓,(托管中心是不能開在其他樓層的。開在其他樓層,樓下的人會受不了。)出門過兩個臺階就是路,路那邊是樹林。琪琪把五顏六色的的糖果放在了花瓣上、菜葉上,誰找著誰吃。找的過程是一種享受,找到了更有一種發(fā)現(xiàn)的驚喜。
“辦家家”的游戲是溫暖的,但也容易勾起思念親人的情思。他們更愛做“魔法變身”的游戲。自然沒有真的魔棒,也不能真地變身。如果真能變身,琪琪愿意變出翅膀來,飛到爸爸媽媽身邊。
魔棒就是一支桂樹枝。桂樹枝的葉子厚重密集,舞動起來聲響大。每人手里擎一支樹枝,嘴里大聲喊“呼啦啦,魔法變身?!鄙眢w應(yīng)聲旋轉(zhuǎn)幾圈,做一個英姿颯爽的POSS,幻想自己真地成了傳說中的小魔仙,穿越時空,遠離了眼前的生活。
如今“怪獸”當(dāng)?shù)?,什么都不能做了。如果真有一支魔棒就好了。?dāng)“怪獸”打人的時候,對著魔棒念動咒語,把“怪獸”發(fā)出的力消解掉。那樣竹板子會變得像一片雪花那樣輕盈,落到人手上就不疼了。能有一支孫悟空的金箍棒也好。當(dāng)然,即使有金箍棒,也不能將“怪獸”當(dāng)成白骨精打死。就是打傷也是不可以的。琪琪平時是連螞蟻都不忍心傷害的人,怎么會去傷人呢?至多拿金箍棒嚇唬嚇?!肮肢F”,叫他不要動不動就打人,叫他打人時下手輕一些,別不知輕重。
魔棒不會有,金箍棒也不會有,孩子們只能忍受“怪獸”的霸道專制心狠手辣。
不能說話、不能亂跑,孩子們受不了了。他們身上的精力集聚成一只只小兔子,紅著眼睛又跳又踢,必須趕緊釋放。稍微懂得一點心理常識的蔡阿姨對李阿姨說:“再這么下去,孩子們要憋壞了。”
李阿姨結(jié)婚之前做過幾年代課教師,自認(rèn)有點經(jīng)驗。她說:“我有辦法。”她的辦法十分古老,就是讓孩子們抄書,“抄書是最有效的學(xué)習(xí)方法,抄一遍勝過讀十遍。還可以練字?!?/p>
琪琪抄得很快,一篇課文眨眼的工夫就抄完了。李阿姨叫她再抄一遍。琪琪硬著頭皮又抄了一遍。
“要認(rèn)真。一筆一畫,橫平豎直。瞧你的字多難看,死蚯蚓都比你寫的橫和豎好看。小小年紀(jì)這么不認(rèn)真!”李阿姨批評琪琪。
琪琪不服氣。她的字的確不好看,但也不像李阿姨說的那么難看。
丑陋的死蚯蚓,她是見過的。爸爸以前在家釣魚時常常會帶上琪琪。
和爸爸一起釣魚的時光是那么美好。軟柔柔的風(fēng)兒,嬌滴滴的鳥鳴,河堤的垂柳舞娘一樣婆娑起舞。爸爸的聲音飄散在風(fēng)里,傳得很遠。爸爸釣魚不像別人那么專注,偶爾會吹吹口哨哼哼歌,和琪琪閑話幾句。他怕琪琪悶。
“琪琪,長大了想做什么?”
琪琪歪著頭想了一會兒,說:“做裱花師傅,給蛋糕裱花?!?/p>
琪琪最喜歡看人給蛋糕裱花,她覺得那些人簡直像魔術(shù)師一樣神奇。
突然有魚訊漾動,爸爸和琪琪屏氣等待,既緊張又興奮……
像潮水一樣洶涌襲來的往事,撲打著琪琪的心,讓她猝不及防,鼻腔里冒出酸辛的味道,眼睛也潮濕了。
李阿姨叫道:“喲,還不能批評了?”她的聲音那么尖,那么冷,像豎立在寒風(fēng)里的玻璃尖。
琪琪忍了忍,淚珠掉到眼前的本子上。有一個字被打濕了,漸漸模糊。
李阿姨冷哼一聲,走開了。
琪琪在本子上畫起了畫。她先畫了一個男人,濃密的頭發(fā),寬闊的額頭,一只單一只雙的眼皮,挺直的鼻梁,飽滿的唇,唇角上翹。她在旁邊寫上“這是爸爸”。在琪琪的記憶里,爸爸總是笑吟吟的。笑吟吟地走到琪琪面前,笑吟吟地抱起她,笑吟吟地說:“琪琪,我的寶貝。”
她想接著畫媽媽和自己,讓一家人在紙上手牽著手,但上學(xué)的時間到了。琪琪和其他小朋友們一起出門,朝學(xué)校走去。這一群城里的留守孩子,和放逐在田野里的羊羔沒什么兩樣。
一個漫長的午后,琪琪畫完了自己帶來的幾張素描紙,不知道該做什么的她感到無聊極了。窗外的樹葉很綠,花兒很紅很香,可她不能出去。城里人有睡午覺的習(xí)慣,小區(qū)保安幾次過來告知,絕對不能放孩子們出去,以免影響業(yè)主們午休。李阿姨、蔡阿姨像監(jiān)管犯人一樣看守著他們?!肮肢F”手里拎著竹板,在他們中間蕩來蕩去,比看門狗還要忠誠,誰動就“咬”誰。
白潤趴在桌子上睡著了,從嘴角那里掛下一串明亮的口水??谒嚼介L,蜿蜒到桌下,“呼啦”掉到地上,淹沒了一只匆匆忙忙搬運米粒的螞蟻。這是一只十分瘦弱的螞蟻,棕褐色。突降的洪水把它轟得暈頭轉(zhuǎn)向,6條腿拼命掙扎著。琪琪動了憐憫之心,撕一塊小紙頭把它撥了出來,小心地扔出窗外,“去吧,外面有趣多了?!辩麋鲊@了一口氣。她想幫白潤擦掉嘴邊的口水,又擔(dān)心白潤說夢話。白潤曾說過,在她睡著的時候,只要有人動動她,就會說夢話。直腦子的“怪獸”是連說夢話也不放過的。
琪琪希望自己也能睡上一覺,可就是睡不著。她是只有躺在床上才能睡著的。她端直了身子坐著,感到腰部有點僵硬。怎么能不僵硬呢?在學(xué)校坐了幾節(jié)課,在托管中心扒了幾口飯又坐,想到下午還要坐上幾節(jié)課,真沮喪。
一個幼兒園小朋友在那里啃手指。琪琪早就注意到她了。這孩子愛啃手指,尤其愛啃手指上長出的新指甲,稍微冒出一點,就用牙齒啃掉。她的牙齒就是她的指甲鉗。琪琪問過她,“為什么要啃?”她回答說:“無聊?!?/p>
此時她啃得正起勁,一絲嫩紅的指甲被她輕輕吐出來。她臉上呈現(xiàn)出十分癡迷的神色,看上去很享受。
琪琪不知不覺受到了感染。她試探著把右手食指放進嘴里:有點咸,有點澀。感覺不是那么好嘛。她又把拇指伸進嘴里,依舊是咸澀。那位幼兒園小朋友看到了琪琪的動作,無聲地朝她笑了一下。
琪琪受了鼓勵,沒有把拇指從嘴里拿出來。她的腦子里忽然浮現(xiàn)出一張照片:一個小嬰兒躺在襁褓里,右手半握拳,大拇指含在嘴里。小嬰兒就是琪琪。爸爸說,那時候她才兩個月大,特別愛吮自己的手指頭。
9歲的琪琪吮著自己的拇指,陷入恍惚中。做嬰兒多么好?。罕淮笕巳f般寵愛著,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想哭就哭,沒有一個人會呵斥她,更沒有人動她半根手指頭。
唉,人還是不長大的好。
琪琪繼續(xù)吮著自己的手指。咸澀的感覺消失了,感到一種柔嫩,心里升起奇妙之感,想起媽媽的乳房、爸爸的輕吻。那手指不是手指了,變成了別的東西。它是獨立的,但和她關(guān)系無比親密。她覺得自己終于找到了一個和世界建立聯(lián)系的秘密通道。
后來的日子里,琪琪動不動就吮手指。她依賴上了,癡迷上了,無法舍棄。她的舌尖變成一只貪婪的小獸,迷亂地攫取一份令人心醉神迷的柔軟。什么叫情難自已?什么叫水乳交融?這就是了。
琪琪放暑假的時候終于如愿以償?shù)氐搅藦V州。爸爸媽媽帶著她四處游玩。很快他們發(fā)現(xiàn)了孩子的怪癖。那就是,每隔一段時間,琪琪就要把手指放進嘴里,忘情地吮咂。這多不衛(wèi)生啊。
媽媽問琪琪:“為什么要吮手指?”
琪琪一臉神秘地說:“好受?!?/p>
媽媽疑惑地看著爸爸。爸爸把琪琪摟在懷里:“我的寶貝,告訴爸爸是怎么回事?”
琪琪講了在托管中心里發(fā)生的事情,白潤、秦一特、李阿姨、“怪獸”,幼兒園小朋友……
爸爸媽媽決定帶琪琪去看心理醫(yī)生。
作者簡介:
劉娟:1972年生,江蘇宿遷人。江蘇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宿遷市作家協(xié)會理事,宿遷市文藝精品創(chuàng)作專家,中學(xué)高級教師,曾獲《雨花》小說獎、《中國作家》小說獎。發(fā)表出版長篇小說《絕對愛情》《玉蘭花醉》等約200萬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