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 喜
紅檜外出整整三天了。她像一只斷線的風箏,沒了音訊。
七喜每天打她的手機,開始兩天還響,但沒人接。再后來就無法接通。七喜給她發(fā)了無數(shù)條短信,也沒回。七喜跑了一趟葫蘆鎮(zhèn),問了她娘家人,他們說她沒回來過,反而追問他和紅檜是不是吵架或者打架了?七喜說沒什么,就是爭了幾句。岳父岳母一副將信將疑的表情,而紅檜的兩個哥哥卻是摩拳擦掌的樣子,七喜趕緊落荒而逃。他又去了鎮(zhèn)上的幾戶人家,打聽了紅檜的一些朋友和同學,他們都說沒見過她,她也沒跟他們聯(lián)系過。
七喜這才意識到紅檜離家出走了。
七喜急了。
從第三天起,七喜就守在家里的座機旁不停地打電話,他能想到紅檜會去的地方,那邊人的電話都打了,沒人見過紅檜。紅檜自己有一個小通訊本,放在衣柜最下面的抽屜里,七喜把它找了出來,按上面的號碼一個一個地撥。這個通訊本有些年頭了,外面的塑料殼磨損得很厲害,內(nèi)芯的紙張也卷了角,應該是七年前紅檜在廣東惠城打工時的號碼本。七年前,紅檜就是從廣東打工回來跟他相親的,然后結了婚,從此就再沒有外出過。那時手機還不普及,本子上的號碼絕大多數(shù)是座機,打過去,不是停機了,就是說不知道紅檜標注的那個人的名字,說起紅檜,對方更是不知所云。其中的十八個手機號,七個停機,六個空號,有三個通了,七喜問她們紅檜來過你那里嗎,對方都是說哪個紅檜,我不認識,你打錯了吧?還有一個號子七喜打了三天,一直無法接通。只有一個標注為“紅梅”的女人,手機通了,他跟她聊了好久,而且她說的還是他們這邊的本地話,她說她就是七喜他們鄰縣的人,在惠城時是紅檜最要好的朋友,紅檜半年前曾聯(lián)系過她一次,之后再也沒聯(lián)系過。她說紅檜若到惠城來了,肯定會找她的,到時她讓紅檜給他打電話。
問題是紅檜會去惠城嗎?
結婚七年,紅檜從沒提過要外出打工呀,一句也沒有提起過。紅檜曾跟他說過,在外打工,又苦又累,打死她她也不會再去了。七喜不止一次聽紅檜說過,她在惠城時是在一家制衣廠里打工,那個制衣廠有300多人,每個宿舍里睡一二十個人,汗臭、體味很難聞,每次進宿舍都熏得她翻胃,作嘔。那味兒,比家里的養(yǎng)雞場和豬圈還難聞。紅檜是一個愛干凈、講衛(wèi)生的女人,自從嫁過來后,七喜家哪時都是干干凈凈、一塵不染,就連屋外的階沿和坪場也不落一根稻草、一粒禽糞。紅檜還說,那個工廠的管理像個集中營,毫無人身自由,每天要工作14個小時以上,有時還通宵地加班趕貨。七喜剛認識紅檜時,她就瘦得像一根豆芽似的,眼圈也是紫的,他還以為她涂眼影了呢。說實話,第一次相親,七喜幾乎沒有看上紅檜,原因不僅僅因為她太瘦,滿臉倦容,而是紅檜特別靦腆,整整兩個小時的相親過程,她一句話也不說,一點也不像在外面打過兩年工見過世面的女孩。七喜不喜歡木訥、笨拙的女孩子,更不想娶一個三天屙不出兩個屁的老婆。七喜在貓莊本身就有些曲高和寡的味道,難得有一個跟他聊得來的人,他是貓莊唯一在家務農(nóng)的高中畢業(yè)生,也是唯一一個不屑于外出打工的年輕人。七喜在家里辦了一個養(yǎng)殖場,喂養(yǎng)野雞,給縣城里的賓館和酒樓供貨,有時也遠銷到州城和省城,供不應求,一年隨隨便便就能掙下好幾萬塊錢,自己做老板,自然要比在外打工強千百倍?!@也是紅檜結婚七年來再沒提過要外出打工的原因吧。話說當年,七喜跟紅檜第一次相親是在臘月里,好像是臘月二十七,反正已經(jīng)快過年了,也是紅檜從廣東惠城回到家里的第二天。他們是在鎮(zhèn)上一個茶館的包廂里見面的。見面一會兒,介紹人為給他倆創(chuàng)造對話空間,借口有事走了,然后他們就沒有話說了,紅檜一直低頭喝茶,眼睛都不抬起一下。紅檜不說話,七喜也沒有無話找話的欲望,他們就那樣面對面地沉默著,七喜感到很尷尬和壓抑,一刻鐘后,他就提議兩人散了。散了就散了,那時七喜根本沒想到以后還要跟她聯(lián)系,因為七喜第一眼就覺得紅檜不是他喜歡的女孩,七喜喜歡那種開朗、陽光的女孩子,也喜歡豐滿窈窕的女孩,這兩者紅檜一點也不占。以七喜那時的條件,方圓十村八寨的姑娘隨他選,只是還沒碰到一個滿意的而已。這些姑娘,哪一個不比悶聲不語瘦得像根干豇豆的紅檜強呢?到了年后,大約是正月初八這天,紅檜竟然托人給七喜帶來了一封信,約他在鎮(zhèn)上那個他們見過面的茶館里再見一次面。紅檜的信寫得很長,有整整三頁紙,信上說了一些她對他第一次的印象,還說了一些她自己的際遇,信末紅檜說過了元宵節(jié),她就要再外出打工了,希望七喜能給她一次見面的機會。紅檜的信文筆流暢,寫得不卑不亢,七喜能感覺到紅檜喜歡他,他也動了心,決定再見她一次。他覺得這女孩子,雖然其貌不揚,但內(nèi)秀于心,可能并不是一個木訥無趣的人,只是第一次見面羞澀而已。果然,第二次見面,他們聊了整整三個小時,紅檜也上過高中,又在外面打過幾年工,她說的很多事對于七喜來說既陌生又新奇。喝完茶,都到午后一點了,他們又一起在一家飯館里吃了午飯,才各自回家。
那一年元宵節(jié)后,紅檜沒出門去打工。
那一年七月,他們結婚了。
那一年,紅檜21歲,七喜25歲。
那一年,七喜的養(yǎng)殖業(yè)雖然已經(jīng)起步,但后來能做大,憑良心說,七喜知道紅檜是功不可沒的。沒有她的勤勞,沒有她的主意,沒有她對雞病雞瘟的系統(tǒng)研究,他們家的養(yǎng)殖場不可能這么快就發(fā)展壯大到年出籠量近萬只野雞的規(guī)模。
好日子才剛剛開始,紅檜她這是干嗎呢,不聲不響地走了?
不就是吵了一架嗎?七喜想,哪有兩口子不吵架的呢?
都五天了,紅檜依然無影無蹤,無聲無息,他去哪里找她呀?
七喜最擔心的是紅檜是不是出什么事了,或者說她會不會被人拐走了?小說和新聞里常說吵架負氣的女人,是最容易被別人誘騙上當?shù)?。她一出門,引誘她的男人肯定不會少。紅檜自從結婚后,特別是生了虎仔后,就像吸足了水分的豆芽菜一下子發(fā)胖了,變得豐滿妖嬈,鮮艷奪目,她該凸起的地方凸起,該凹下的地方凹下。家里的條件好,七喜也舍得給錢讓紅檜買新衣,讓紅檜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在貓莊,根本就沒人把紅檜當成一個農(nóng)村女人,都說她像個城里的女人,就是走在縣城的大街上,紅檜的回頭率也有85%以上,那些男人都以為她是從大城市里來的呢。
這樣的女人,一去幾天沒有音訊,七喜能放心嗎?七喜想到過報案,但又覺得小題大做,也許紅檜就在哪個親戚朋友家,只是生他的氣,開始兩天故意不接他的電話,后來是手機沒電了。七喜看到她的手機充電器落在房間的床頭柜上了。再說,現(xiàn)在的公安,不是人命案,誰會幫你派人去查,多半是筆錄時敷衍你幾句,把你哄出派出所。最重要的是,七喜是個要面子的男人,他在貓莊乃至整個葫蘆鎮(zhèn)也算是個有頭有臉的人物,報了案,一傳十十傳百,紅檜離家出走的事不要一星期,準能傳遍半個酉北縣,不說往后他還怎么做生意,單就是紅檜為什么會離家出走的原因,也會眾說紛紜。紛紜的猜測里,無非就是桃色和花邊傳聞。紅檜回來了,她還怎么做人?
七喜決定自己去找紅檜。
紅 檜
紅檜是四月十七日清晨出門的。
出門是臨時起意的。天才微微亮時,紅檜就醒來了,她看了看床頭柜上的座鐘,才五點零五分。她去了一趟廁所,路過七喜房門口時,他的房間沒關門,她聽到里面?zhèn)鱽砑毼⒍鶆虻镊暋:?,他竟然沒事一樣,睡得像一頭肥豬!紅檜睡下后想。想來想去,她就再也睡不著了。于是,她就起床,收拾起東西來。
紅檜決定了,她要外出幾天。
說是離家出走也行。她想。反正,她要換個環(huán)境了。
說走就走,紅檜麻利地收拾好東西。她把幾件衣褲裝進一個帆布包里,這個包還是她19歲第一次出門時買的,就在鎮(zhèn)上離她家不遠的供銷社里買的。當年,紅檜很喜歡這個包,它是深藍色的,印有兩只白色的憨笨的企鵝圖案,現(xiàn)在有些發(fā)白,變成灰色的了,企鵝無影無蹤了,只剩下圖案的印痕還在。這個包是今年春節(jié)時,紅檜去娘家拜年,從她曾經(jīng)的閨房大衣柜里翻出來的,她就把它帶過來了,想做個留念,沒想到現(xiàn)在派上了用場。也是因為這個包,紅檜打消了去娘家住一段時間的念頭,住娘家,七喜肯定會來找,住不自在,她決定出走得更遠一些。
收拾完東西,她又把銀行卡從箱底里取出來,塞進錢包的小格子里??ɡ飸撨€有七八千塊錢,她記得原本有一萬,今年她買了兩件衣服,過年時給了她父母一千塊。她翻看了一下錢包,里面還有七百塊零錢。這些錢完全夠她在外面玩?zhèn)€十來天,甚至一個月。至于到底玩多久,紅檜現(xiàn)在不想考慮,看到時的心情吧。
收拾好東西,紅檜就出了門。她輕手輕腳地下樓。她家是二層小洋樓,她跟七喜住樓上,公婆住樓下。六歲的虎仔去年就去了縣城,跟他姑姑住一起,在縣一完小幼兒園上學前班大班。他們一家人要一心搞養(yǎng)殖業(yè),抽不出時間帶虎仔。再說貓莊不說沒學前班,現(xiàn)在連村小也沒有了,虎仔以后上學還得到鎮(zhèn)上去,還不如直接到縣城上。他的姑姑是縣城最好的小學的老師,剛好又有一個跟虎仔差不多大的女兒,上學都在一個班里。所以,紅檜能走得無牽無掛。
開大門的時候,紅檜的動作很輕,沒有弄出大的響動。這個季節(jié),這個時候,正是一個人最好睡,睡得最香的時候,她并沒有驚動公婆就出了大門。下了坪場,她看到天才剛剛亮明,到處是一團團的霧靄,十步之外看不到人影。從鄉(xiāng)里開往縣城的班車,最早一趟是五點半發(fā)車,五點四十五就能到達貓莊,紅檜趕得上這趟車先去縣城。
紅檜走下坪場,回望了一眼她家的小洋樓。這座當年貓莊的第一棟小洋樓,現(xiàn)在顯得陳舊了,臟了,米黃色外墻灰撲撲的。樣式也顯得有些土氣。樓是他跟七喜結婚那年冬天建的,今年剛好整整7年。他們的婚姻也剛好整整7年。紅檜突然想到“七年之癢”這個詞。這個詞常常在她進城時買來的她愛看的《知音》《家庭》《幸?!返入s志上看到過。那些文章里男人背叛,女人出軌的故事大多就發(fā)生在結婚的第七個年頭。
七喜也是這樣的。
紅檜是很偶然地發(fā)現(xiàn)七喜跟呂鈴的私情的。紅檜曉得七喜跟呂鈴是高中同學,也曉得七喜的養(yǎng)殖業(yè)一開始起步時,呂鈴幫了他不少忙。她是他們家的恩人。呂鈴是城里人,七喜剛開始養(yǎng)殖野雞時,呂鈴的爸爸在城里開有一家大酒樓,叫鴻達酒樓,呂鈴是鴻達酒樓的主管經(jīng)理兼后勤總管,七喜的野雞一開始在城里沒有酒樓和飯店進貨,是呂鈴最先跟他簽協(xié)議每年給鴻達酒樓供1000只野雞的。那是紅檜跟七喜結婚前的事,她遠在廣東惠城打工,跟七喜還不認識呢。那年,鴻達酒樓推出了后來的招牌菜叉燒野雞,現(xiàn)在這道菜幾乎成了周邊城市大酒樓和大飯店的招牌菜了,七喜的野雞不僅打開了銷路,一下子變得供不應求了。但呂鈴家的鴻達酒樓幾年后卻關門大吉,不是呂鈴經(jīng)營不善,而是她爸爸出事了。她爸爸是縣領導,先是“雙規(guī)”,后來就進了局子,檢察院查封了他家的財產(chǎn),把酒樓封了,把他家的存款也凍結了。后來呂鈴的爸爸坐了牢,呂鈴也離開了縣城。
紅檜跟七喜剛結婚的那兩年,呂鈴沒少來過他們家,有時是來提貨,有時是給他們提供銷售訊息。她自己開皮卡車來,當天來當天回,從沒歇過一晚。她家的酒樓被查封后就沒來過了。在紅檜的印象里,那時的呂鈴就是一個摩登女郎,比沿海大城市的女人還時尚,冬春是高統(tǒng)鞋,緊身衣,外面套一件皮草短大衣,下身也是皮褲。到了夏天就是低胸的T恤衫,緊身褲或者低腰褲,嘴唇和指甲(包括穿高跟涼鞋露在外面的腳趾甲)涂得猩紅的。每次她一走,隔壁的二嬸就會跑來問她:“那個小妖精又來你家了,你可得把七喜看牢了?!奔t檜就笑笑,并不在意。
那時呂鈴還沒結婚,是個黃花大閨女呢。紅檜想,她是要能跟七喜好,七喜早前肯定娶了她。
去年冬天的一天,呂鈴消失四年后,又出現(xiàn)在他們家了。這時的呂鈴已不是那個妖艷的女郎,而是一個衣著樸素、精干的少婦了。紅檜聽七喜說過,她三年前結了婚,嫁的是一個比他大20多歲的廣東富商,這次回縣城來,她又把原來關了門的鴻達酒樓開張起來了。老鴻達酒樓的招牌菜是叉燒野雞,現(xiàn)在的新鴻達雖然只是個小酒樓,沒原來一半的規(guī)模,自然也少不了這道起家菜。因此她過幾天就來他們家提貨,紅檜認為消失幾年后的呂鈴出現(xiàn)得很正常,她跟他們家是生意往來,沒什么不對勁的。
紅檜沒有想到的是,他們竟然真有私情!若不是親眼所見,任誰說打死紅檜她也不會相信。三天前,紅檜娘家插秧,讓她去幫兩天忙。娘家人請的人多,秧一天就插完了,但紅檜還是住了一晚,第二天上午才回貓莊。她是十點半到家的,在貓莊下車時他就看到了呂鈴的舊皮卡車停在村部樓前,紅檜的家在半山坡上,什么車都開不到大門前。紅檜到了家門口,看到她家的大門敞開著,她沒多想,就直接進屋上樓。上完樓梯,拐個角就是二樓的客廳,這時她聽到客廳里有人說話,她頓時渾身起了雞皮疙瘩,因為那是一個女人的聲音,話又太肉麻了。
那個女人說:“你真的還像以前那么愛我嗎?”
男人說:“嗯,跟以前一樣?!?/p>
不用看,聽聲音都聽得出,女人是呂鈴,男人是七喜。紅檜背貼著墻壁,把頭伸過去瞧,這一瞧,更是把她的肺都氣炸了,他看到七喜和呂鈴正面對面、身貼身地擁抱在一起。七喜的雙手還捧著呂鈴的臉,像是剛剛吻過,或者正準備吻下去。紅檜突然一下子想哭,又想沖過去揪住呂鈴廝打。但紅檜沒有那樣做,她強迫自己鎮(zhèn)定下來,背靠著墻壁,故意輕聲地咳嗽了一聲,過了兩秒,她又大聲地咳嗽了一聲,然后才從墻背后露臉出來。呂鈴和七喜早就分開了身子。
紅檜對七喜的大爆發(fā)是從晚上9點鐘開始的。這天有很多撥人來養(yǎng)殖場提貨,出籠了七八百只野雞,從中午到下午他們一直都在忙。七喜吃完了晚飯先回二樓,窩在沙發(fā)里看電視。紅檜一上樓,徑直走過去,“啪”地關了電視,厲聲地質問七喜:“你們到底到什么程度了?”
七喜裝懵,說:“什么到什么程度了?”
紅檜更生氣了:“別以為我沒看到,大白天你們都敢在家里擁抱、接吻,是不是剛上完床?”
七喜的臉一下子青了,“?!钡卣玖似饋恚骸澳阒v什么亂七八糟的,呂鈴不僅是我的同學,也是我們家的恩人,當年要是沒有她,咱們家根本就沒法起步,能有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
紅檜反唇相譏:“當年你怎么不娶了她!”
七喜的話也難聽起來了:“當年我要是娶了她,肯定比娶你這個小心眼好!”
紅檜高聲叫喊起來:“當年人家根本就看不上你。人家是官二代,可能看上你嗎?這個家要是沒有我,你能有今天這個人模狗樣,現(xiàn)在她是下山摘桃子。嫌我不好,我可以走?!?/p>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吵起來了。這是他們結婚以來最大的一次吵架,以前的爭吵都是雞毛蒜皮,小事情,沒有實質性的敵對情緒,但這一次不一樣,這一次是家庭領土和主權的大問題。紅檜一個勁地逼問七喜承認他跟呂鈴的奸情,七喜則堅決予以否認,只承認呂鈴當時說起了往事,哭了,他就幫她擦了一下淚水。紅檜自然不信,挖苦他說:“有捧著別的女人的臉幫她擦眼淚的嗎?你騙傻子去吧?!?/p>
吵架能吵出什么結果?七喜先撤出戰(zhàn)斗,一轉身,進了另一間房里,關了門,自己鋪被蓋,蒙頭大睡了。紅檜砸門,七喜也不開。她把一把竹椅的兩條腿砸斷了,門也沒砸開。
第二天,整整一天,他們沒說一句話。到了晚上,七喜電視也不看了,一頭扎進那間小房里去睡。
紅檜下坪場,聽到村西頭響起中巴車的喇叭聲響,這是從鄉(xiāng)場上過來的第一趟班車給貓莊趕車人遞的信號。紅檜加快了腳步,她剛走上公路,中巴車也到了,在她前面兩三米遠的地方“噗哧”地停下。中巴車主是吳三根,跟車的他媳婦吳桂花跟紅檜是熟人,問她:“這是去哪里呀,大包小包的?”
紅檜答:“去縣城?!?/p>
車里只有幾個人,吳桂花過來坐在紅檜旁邊,一邊收車票錢一邊輕聲說:“模范夫妻,五好家庭,兩口子也吵架了?”
紅檜掩飾著說:“沒有呀,去城里看看孩子?!?/p>
吳桂花說:“你的眼睛都腫了,還說沒有?!?/p>
七 喜
七喜要找到紅檜,首先得知道她從家里出去后往哪里走了?,F(xiàn)在出門都是坐車,紅檜不可能走路。七喜在村部樓前整整等了半天功夫,問每一輛開往縣城或者從縣城開回來的中巴司機看到紅檜坐車了嗎?到了下午一點,他才問到吳桂花,確認紅檜是在縣城下的車。他于是回家給父母交代了一下,讓他們喂養(yǎng)好養(yǎng)殖場里的野雞,他搭吳三根的中巴去了縣城。
七喜的爹娘都還年輕,才五十七八歲,也有了多年的養(yǎng)殖經(jīng)驗,就是七喜和紅檜都不在家,他們完全可以勝任,至少也可以應付好幾天。紅檜這些天不在家,起先七喜瞞著他們,說紅檜爹身體不好,她去娘家小住幾天,后來父親去鎮(zhèn)上趕集見到了親家母,才曉得紅檜離家出走了,他們比七喜更著急,一個勁地催七喜趕快把她找回家。
到了縣城,七喜先沒有去姐姐家,而是去了一完小。他已經(jīng)給姐姐和姐夫打過幾次電話了,他們說紅檜沒去過他們家。昨天晚上,七喜給姐姐打電話時讓兒子虎仔跟他說話了,他問虎仔見到媽媽了嗎?虎仔吞吞吐吐的,支吾了半陣后才說他沒見過媽媽,然后就不跟他說話了。七喜突然想到,紅檜是不是到學校找過虎仔,叮囑了虎仔讓他別說見到過她?;⒆泻图t檜娘倆感情好,他忒聽她的話。
七喜到了一完小學前班樓前,但門衛(wèi)不讓他進去,他不認識七喜,也從沒見七喜接送過孩子,七喜好說歹說沒一點用,最后把身份證拿出來,還把在一小當老師的姐姐趙虹的名號打出來,才進去。七喜把虎仔叫出來后,問他這幾天見過媽媽沒有,虎仔只是搖頭。七喜哄他說:“告訴爸爸,等放學了給你買個大奧特曼玩具?!?/p>
虎仔說:“我早就玩過了,才不稀罕呢?!?/p>
七喜又說:“那買個大陀螺,30塊錢一個的那種?!?/p>
虎仔搖著頭說:“媽媽才給我買啦,還在我書包里呢。”
七喜再追問他媽媽什么時候來的,有沒有跟他說過她要去哪里?虎子畢竟只是一個六歲的孩子,七喜問得急,虎仔一下子被他嚇哭了,說:“媽媽不讓我給你講她來過,她也沒給我講她要去哪里,她只說過幾天又來看寶寶?!?/p>
從一小出來后,七喜就失去了線索。他想不到紅檜還能去哪里,他姐姐家她肯定是不會去的,她在縣城里也沒有其他親戚,更沒聽她說過有什么要好的朋友或同學。他原想紅檜一氣之下離家出走,既不肯接他的電話,也不好意思主動回家,會給兒子留下口風,便于他找到她,求她回去。但他的期望落空了。
七喜在一小前面的護佑路上漫無目的地行走。此時是下午3時,陽光還很強烈。因為是4月,一場大雨剛剛過去,天空中還有大團大團的鉛灰色的烏云,時陰時晴,晴時陽光強烈,陰時天空灰暗。此時七喜的心里,卻沒有陽光,只有灰暗。
他心急如焚??!
紅檜到底會去哪里呢?
她會不會出事?
七喜現(xiàn)在不知道往哪里去找,他迷茫了。縣城不大,但也好幾平方公里,七八萬的人口呢。要找到一個人,哪怕她就在這里,也無異于大海撈針,更何況她還有可能不在。他掏出手機,又給紅檜撥了一個電話。等了一陣,傳來的還是電腦錄音:你所撥打的電話無法接通。
七喜跟紅檜結婚七年了,這是她第一次離家出走,連她會往哪里去他心里也沒個底。紅檜跟貓莊的其他媳婦不同,貓莊的大多數(shù)婦女,不管是新媳婦,還是十多歲的孩子娘,和公婆一受氣,或者兩口子一吵架,動不動就往娘家跑,老公不低三下四地去接,她就不回來,耗著。更有甚者,特別是娘家家族大,兄弟多的,三天沒去接,娘家的人還可能打上門來。但紅檜從不往娘家跑,以前無論她受了多大的氣,只會一個人躲在房里哭,卻從不往娘家跑。記得剛結婚的那一年,建房子請人畫圖紙時,紅檜要把二樓建成像城里人住的套房,有室有廳有廚有廁,七喜爹娘都不同意,他們說那樣的格局是花架子,既占地方又費錢,他們要把二樓建成4間一模一樣大的大房間,兩間用于睡覺,另兩間就可以堆放雜物。紅檜堅決不干。后來就吵起來了,七喜娘罵紅檜是來他家敗家來的,把紅檜氣得哭了一夜。第二天天不亮,紅檜就去了葫蘆鎮(zhèn),七喜和父母當時都以為她是回娘家了,但中午紅檜就回來了,把兩萬塊錢甩在七喜的面前,讓他給他父母,她堅定地說,二樓的格局必須按她說的建,這些錢是補償多出的工程錢。原來紅檜是跑回鎮(zhèn)上取她自己辛苦打工賺來的積蓄,她連娘家的家門也沒進。
那之后,七喜曉得了紅檜的倔。她認準的事,一定要辦到才罷休。
還有一次,是他們結婚的第二年,七喜記得因為野雞發(fā)瘟的事,他跟紅檜吵了起來。當時一家人正圍著桌子吃晚飯,七喜的心里又特別煩,不知怎么就很沖動地把正端著的小碗向紅檜的頭上砸去了。他以為紅檜會避開的,但紅檜沒動,碗沿從她的額頭前掠過,只差嵌進了她的額頭里,紅檜頭上立即血流如注。七喜的父母都嚇壞了,父親撲上去狠抽了七喜兩耳光。紅檜直到現(xiàn)在額頭上還有一個弦月形白亮的疤痕。那次紅檜也沒有往娘家跑。紅檜娘家在葫蘆鎮(zhèn)是大家族,她家還有兩個如狼似虎的哥哥,紅檜被七喜砸出了血,可把七喜爹娘嚇壞。他們家要是找上門來,不得把他們家的房子拆掉?。〖t檜根本就沒往娘家跑,就在貓莊村醫(yī)那里包扎和打了兩天消炎針。人家問她,她也只說是下樓梯崴了腳,磕了額頭。揭了頭上的紗布,她進了一趟城,待了三天,帶回來一大摞與野雞養(yǎng)殖和疾病有關的書籍以及一大包藥物。她一回家就換衣,然后一頭扎進養(yǎng)殖場。原來這幾天她跑遍了縣城和州城所有的書店和圖書館去找野雞養(yǎng)殖方面的書,按照雞瘟的癥狀確定了那些病雞得的是法氏囊病。紅檜給瘟雞注射了IBD高免蛋黃液和高免血清后,立即就見效了。
紅檜一下子解決了七喜養(yǎng)殖野雞多年來一直解決不了、直接影響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的這塊心病。什么白痢病、球蟲病等等,七喜早幾年就解決了,但這個法氏囊病他一直束手無策,他也翻看過上百本此類書籍,從沒看到過介紹這種病的書,他只能按其他病治,都不見效,每年秋季雞群仍會發(fā)瘟,除了隔離,他束手無策。最多一年損失過200多只成雞。這下,被紅檜徹底解決預防和治療的方法,為他們第二年擴大養(yǎng)殖打下了技術基礎。之后,他們的養(yǎng)殖業(yè)就發(fā)展得越來越大了,錢也賺得越來越多。用報紙上的話說,他們的生活水平越來越高了。那之后,他們也似乎再沒吵過架了,至少沒吵過大架了,更沒動手打過架;那之后,紅檜跟公婆的關系也處得特別好了,貓莊的婆婆們聚在一起不是說兒媳婦的丑就是論她們的短,七喜娘卻時時都是夸紅檜,夸紅檜能干,夸紅檜孝順,夸紅檜勤快等等。要是這次紅檜離家出走,父母曉得是因為紅檜懷疑他跟呂鈴胡搞的話,他們一定會跟他吵的,父親脾氣不好,搞不好還會抽他兩耳刮子……
七喜漫無目的地走,不知不覺竟然走到了呂鈴的鴻達酒樓的門前。呂鈴從廣東回縣城還不到半年,她的鴻達酒樓才開張沒多久,以前七喜并沒有來過?,F(xiàn)在的鴻達就在護佑街一棟舊樓的一樓,這樓原是城郊供銷社的門面。七喜掃了一眼,鴻達酒樓只有一層,占地約七八十個平米,擺有十來張桌子。現(xiàn)在不是吃飯時間,除了桌椅,里面空空如也。七喜記得這里半年前應該是兩家九合板銷售門面,里面黑漆漆、臟兮兮的,門面雖不大,呂鈴在裝修上還是花了一些心思的,她把墻壁粉刷得雪白雪白的,鋪了紅棕色的仿拼木地板磚,安裝了玻璃推門,臨街那面還做了兩塊大玻璃墻面。整個酒樓雖然只算得上是一個飯館,但給人的感覺干凈明亮。當然,現(xiàn)在的鴻達酒樓跟她家原來的鴻達酒樓相比,除了招牌沒變,其他任何硬件都是不可同日而語。原鴻達酒樓是在縣城最繁華地段的郵政大廈,它的對面就是縣政府四大家辦公的行政中心大樓,右邊是縣城最好的賓館酉北大酒店。它占了郵政大廈整整兩層樓,面積不下六七百平米,光豪華包廂就有20多間。它被封后,那兩層樓現(xiàn)在成了縣城檔次最高的酉水超市。七喜知道呂鈴的心思,她是想從小做起,慢慢積累,有朝一日再殺回去,把鴻達酒店再開成縣城里最大最豪華的酒樓。如果有了足夠多的錢,呂鈴肯定會擠走酉水超市,把鴻達酒樓再開進郵政大廈里去。
呂鈴從來就不是一個簡單的女人,七喜不相信她會甘心守著這樣一爿小店到老。
七喜已經(jīng)走過了鴻達酒樓,聽到背后有人喊他:“七喜,你進城來了?”
不用回頭,七喜聽出是呂鈴的聲音。他遲疑了一下,還是回過頭去,說:“進城辦點事,你的酒樓開在這里的???”
呂鈴剛剛從里面出來,人還站在店門口。她說:“我看背影好像是你,就叫了一聲,不到店里面坐下嗎,參觀一下我的小店呀?”
兩人在靠著一塊大玻璃的桌前坐下,呂鈴讓服務員小妹泡了一壺新茶過來,小妹往大玻璃杯里沖茶水,七喜不敢看呂鈴,就看玻璃杯里的茶水翻騰。小妹去了后面的廚房后,呂鈴說:“看你很焦慮的樣子,是不是事沒辦遂心?”
七喜有些心神不寧,但他還是如實相告:“紅檜離家出走了,我找找她?!?/p>
呂鈴很吃驚地說:“???有幾天了?”
七喜說:“整整五天了,打她手機,一直不是關機,就是無法接通。”
呂鈴擔憂地說:“不會出啥事吧?”
七喜既像是安慰呂鈴,也像是安慰自己,說:“不會吧,紅檜不是那么脆弱的人,她不會做傻事的?!?/p>
呂鈴垂下眼瞼,幽幽地說:“七喜,都是我不好,肯定是因為我你們吵架了,她才走的吧?那天我太沖動了?!?/p>
七喜說:“跟你沒多大的關系。這是我們的事?!逼呦部吹絽吴彽哪樢幌伦蛹t了,很不自然,他知道自己的話說重了,讓呂鈴為難了,又說:“呂鈴,真的不怪你?!?/p>
呂鈴沉默了好久,然后說:“紅檜對你很重要是嗎?”
七喜老實地回答:“以前沒有覺得她有多么重要。自從她離家出走后,倒覺得她是我們家的一棵大樹,我很多時候是在這株樹下歇涼,躲雨,紅檜就像她的名字一樣,對我而言就是一棵名貴的樹,我以前不知道而已,現(xiàn)在知道了,所以我一定要找回這株樹。”
呂鈴說:“嗯,你趕緊把她找回來吧。”
七喜痛苦地說:“我不知道去哪里找?!?/p>
呂鈴說:“那你就報案吧?!?/p>
七喜說:“我不想報案?!?/p>
呂鈴給他出主意:“你確信紅檜從家里出來后到了縣城,你就去汽車站問問售票員、司機、跟車的,總會有人看到她上了哪一趟車,去了哪里。若問不到,她多半就在縣城里,那樣她就住不了幾天就會回家的?!?/p>
七喜一下子恍然大悟,說:“你講得對呀?!闭f完,端起玻璃杯猛灌了一大口茶水,拔腿就往外走。呂鈴說:“也不急這一刻呀,吃完晚飯再去吧,都快五點了啊?!?/p>
七喜在門外答道:“你別管我,我有地方吃的?!?/p>
呂 鈴
呂鈴一直忙到9點多,最后一桌食客散去后,她和兩個小妹收拾好餐桌,拖完了地,才關門打烊,回家去。
呂鈴先到保姆楊婆婆家接回三歲的兒子小喜,給他洗了澡,哄他上床睡著后,她自己也泡了一個熱水澡,穿好睡衣從浴室里出來,在沙發(fā)上坐下。呂鈴發(fā)了一陣呆,終于忍不住從茶幾下層小抽屜里拿出煙盒,抽出一支煙點上,慢慢地吸著。自從父親出事后,她就學會了抽煙,慢慢地,煙癮就大了起來。有時候,她要連抽三支煙才睡得著覺。但她從不在人前抽。呂鈴跟父親呂正義的感情很好,她媽媽死得早,在她六歲時就去世了,那時父親還在鄉(xiāng)下工作,因為她還小,怕她受后母欺負,一直沒續(xù)弦,直到父親進城做了副縣長一年后,那年呂鈴都十六七歲了,他才跟計生委的一個女干部結婚。呂鈴的后母也有一個女兒,叫李紅,比呂鈴大兩歲,高中畢業(yè)后一直待業(yè),也住進了他家里。呂鈴跟她們不合,她覺得她后母錙銖必較,唯利是圖;李紅貪婪勢利,好吃好穿,后母什么都給她自己女兒買,從沒有呂鈴的份,好不容易有了呂鈴一份,也是店家打折掃倉的減價貨。特別是呂鈴上高三那年,父親以一個親戚的名義在郵政大廈開了全城最好的酒樓鴻達酒樓,后媽就讓李紅在那里當總經(jīng)理。李紅毫無酒樓管理水平倒也罷了,父親是常務副縣長,客源不愁,有源源不斷的公費接待,關鍵是她損家里的利益肥她自己,一年下來,誰也不信那么好生意的酒樓還虧了近十萬元,李紅還一本正經(jīng)地把酒樓的收支賬簿拿出來給繼父審查。父親是從鄉(xiāng)財稅所一步一步爬到副縣長位置的,李紅的賬簿他掃一眼就能看出所有的貓膩來。父親只能啞巴吃黃連,不愿聲張,但他堅決“辭”了李紅,打算另外聘請可靠的人掌管鴻達酒樓,為此不惜與后母大動干戈,吵了整整一個月架。那時呂鈴剛好高中畢業(yè),沒有考上大學,父親要她再復讀一年,但呂鈴不想復讀,她想去接管酒樓。呂鈴的成績不好,她自知復讀沒用,很難考上大學。父親就沒強迫她去復讀,就這樣,19歲的呂鈴開始執(zhí)掌鴻達大酒樓的經(jīng)營了。
呂鈴是一個天生有經(jīng)營才干的女孩,她接手鴻達后大刀闊斧地干開了,她舍得花本錢挖廚師,舍得送服務員去禮儀中心培訓,最重要的是,呂鈴是把鴻達當成家里的企業(yè)和自己的事業(yè)來做的。這是她與李紅執(zhí)掌鴻達的最大區(qū)別。所以她接手不到一年,鴻達就扭虧為盈,賺回了當初投資的一半。又過一年,不僅收回了全部的30萬投資,還純賺了12萬元。
也就是在這一年,父親與后母離婚了,原因是李紅從鴻達出去后,和后母一起開了一家服裝城,兩年下來,賠得血本無歸,后母又想讓李紅接手鴻達。她說不做總經(jīng)理,至少也要讓她管后勤采購,自家人要放心一些吧。呂鈴堅決不同意。后母就天天跟父親吵,吵了大半年,父親一紙訴狀,到法院里離了。父親給了那個女人多少錢,呂鈴沒問,估計應該20萬以上。父親沒有想到的是,三年后,他剛剛升任縣委副書記時,那個女人卻在州紀委舉報了他。呂鈴后來聽人說她的舉報材料厚達28頁紙,還有一些視頻光盤。
呂鈴沒想到父親真是一個大貪官,他不僅貪污的數(shù)額驚人,而且至少對兩處豆腐渣工程負有直接責任,一處是五年前的大沙河大橋垮塌事故,一處是縣水電大樓的地基塌陷事故,前者死亡16人,后者活埋了2人。父親后來被判了無期,所有的家產(chǎn)都被查封和凍結了,唯獨除了這棟他在當副縣長以前買的兩室兩廳的房子,它現(xiàn)在成了呂鈴的棲身之處。
雖然是貪官,但父親畢竟還是父親,他一坐牢,無疑一下子抽掉了呂鈴的精神支柱,加之鴻達被封,家產(chǎn)被查處,又使呂鈴沒有了物質支撐。更重要的是,身份的失落使呂鈴一下子在縣城里抬不起頭來。她一下子從受人尊重、令人羨慕的縣長千金、大酒樓老板淪落成了人人白眼的大貪污犯的女兒,縣城就那么大,不說人人都認得她,至少有60%以上的成年人認得,她走到哪里,都有人對她指指戳戳的,讓她無法忍受。羞愧之下,呂鈴一氣就去了南方。在南方只待了半年,她又草率地結了婚。男人是一個比他父親小不了幾歲的民營企業(yè)老板,他當然是二婚。這段婚姻沒有維持多久,就離掉了。當初怎么就嫁給了那個半老頭子,怎么生了小喜,怎么又離婚了,呂鈴始終迷迷糊糊的,仿佛是一場夢,夢醒后,一切都記不確切了。
家庭的變故,婚姻的失敗,唯一給呂鈴留下來的就是晚上睡覺時要服用大量的氟伏沙明藥片才能睡得著……
呂鈴抽完煙,把煙蒂在煙灰缸里摁滅,起身去臥室。她沒有立即服藥睡覺,先給熟睡中的小喜掖了掖蹬掉的被子,然后打開了擺放在臥室墻角的電腦。下午七喜說的那些話,聽上去很別扭,令呂鈴心里不舒服,什么紅檜是一株大樹,而且是很名貴的樹,盡管她完全知道紅檜的離家出走,是因為她的原因。
那天,她跟七喜確實在他家的客廳里接吻了,而且還是深吻。不過,是她主動要七喜吻她的。七喜的嘴唇一貼上來,她就雙手抱住他的后腦勺,強行使七喜的臉貼緊她的臉,嘴唇跟嘴唇完全嚴絲合縫,嘴巴里的兩只舌頭都在亂攪。要不是那天紅檜突然出現(xiàn),接下去會發(fā)生什么,恐怕誰也控制不了。
這不是她跟七喜的第一次接吻,以前也有過幾次,但那是紅檜還沒嫁給七喜之前。確切地說,在呂鈴和七喜上學時,他們就是一對秘密的情侶了。他們是高二那年正式談戀愛的,呂鈴喜歡七喜帥氣、高大、陽光,而且成績又好,七喜也喜歡呂鈴漂亮、大方,一來二去,兩個人就搞上了對象。當然是地下狀態(tài)的,約會都是在晚自習以后,就在學校操場外的小樹林里偷偷摸摸地抱一抱,親個嘴,親完了,呂鈴得馬上回去,回去太晚,她爸會追查的,七喜也得回去,他們寄宿生也管得很嚴,每晚熄燈鈴前班主任都要查人點名的。所以,他們最大的尺度也就是接個吻。那時中學生還不興去旅店里開房,他們想做得更多,也沒地兒。
呂鈴覺得她這一輩子最對不住的人就是七喜。她欠他的太多了。高考前,呂鈴知道她很難考上大學,就試探七喜說讓他到時給她遞答案。七喜的成績雖不是特別拔尖,但以他的實力,考上一本是沒有問題的,他若能給呂鈴遞答案,只要遞呂鈴很差的化學和數(shù)學兩科,呂鈴應該就能考上大專,若是外語和物理也遞了,考上二本就沒問題了。七喜爽快地就答應了,跟她設計了很多種方案,譬如七喜去上廁所時,把答案放在某個花臺的某株花木下,然后呂鈴在他后面幾分鐘出來,拿走。高考前一天,去看座位,巧的是,七喜就坐在考場的第一排最后一座,呂鈴坐在第二排的倒數(shù)第二座,中間只隔一條一尺多寬的過道,伸手可及。于是七喜就跟她約好,離交卷快半小時時,以他咳嗽為號,他一咳嗽,呂鈴就回頭來拿答案。七喜認為這樣比在花壇里埋答案風險更小一些,因為外面有很多警察和流動的巡考人員,而花壇又離考場有些遠,兩個人一前一后地都往那里走,容易引起懷疑。高考第一天,7月7號那天下午考物理,離交卷還有半個小時,七喜把答案都寫在演算紙上,他乘監(jiān)考老師不注意時,輕咳了一聲,呂鈴會意,七喜把答題折成一指寬的一條長紙條,迅速地遞給了呂鈴。這一次他們配合得天衣無縫。但第二天就沒那么幸運了,考數(shù)學時場外巡視的監(jiān)考老師把剛要遞紙條的七喜抓了個正著。這年的數(shù)學題深奧,七喜做完時離交卷只差15分鐘了,等他把答案寫好,就只有10分鐘了。他看了看前面,剛好前面的那個監(jiān)考老師托著腮、晃著腦、昏昏欲睡的樣子,而后面的那個監(jiān)考老師在最里面的角落站著,正望著窗外。七喜輕咳了一聲,就迫不及待地把答案遞過去,但呂鈴沒聽到他的咳嗽,所以他只好又收回來,他剛收回來,還沒來得及壓到試卷下面去,一只手伸了過來,把他手里的紙條抽走了。抽他紙條的那個人是室外巡考的考點主任。七喜只注意室內(nèi)的兩個監(jiān)考老師,他沒想到他的座位是考場的最后一座,緊靠開著的后門,室外的巡考就是從隔壁的考場過來的,正好看到七喜拿回紙條。七喜就這樣被逮了個正著。
審問時七喜只承認自己是想幫別人舞弊,堅決不承認是誰要他答案,幫誰打死他也不說。就這樣,七喜當年就被取消了高考資格,而且被禁考三年。七喜再也不能復讀,只能回家當農(nóng)民、種地。
七喜上不了大學,跳不出農(nóng)門,呂鈴知道她跟七喜的戀情已經(jīng)不可能發(fā)展下去了,這方面,呂鈴不僅是清醒的,也是勢利的,她知道就是她硬要跟七喜發(fā)展,她父親也不可能同意,只會更加傷害七喜。而且她的后母會用很惡毒、很刻薄的話語把她愛上一個農(nóng)村窮小子,怎么跟家人抗爭的故事張排得滿城皆知。好在七喜是個明白人,他也知道那是不可能的了,回貓莊后就再沒有找過呂鈴,連信也沒寫一封。
呂鈴是一年半后,無意中聽到七喜那個鄉(xiāng)的鄉(xiāng)長,在鴻達酒樓吃飯時跟他爸說到貓莊的七喜在養(yǎng)殖野雞的,那個鄉(xiāng)長說,這是全縣第一家野雞養(yǎng)殖場,是個陽光產(chǎn)業(yè),有發(fā)展前途,想從縣里給他弄一點扶持經(jīng)費,等等。當天晚上,呂鈴鼓動父親協(xié)調(diào)好畜牧局局長,給了七喜2萬元扶持款項。第二天上午,呂鈴又讓負責鴻達采購的老吳去跑一趟貓莊,定購1000只野雞,分10個月送,每月送100只,先給兩萬定金,價錢按市面價,每只不能少于毛重一斤半。老吳迷惑不解,說這雞也就是二三十來塊錢一只,哪有一口氣丟一多半定金的慣例,況且還是分10個月交貨的,沒這種做法呀。呂鈴說讓你去你就去,只說是鴻達酒樓要的,記住不要說到我。
呂鈴把野雞買回來后,廚師只能做小炒和干鍋,味道并不怎么好,食客們都說太柴,全是骨頭,還比不上本地土雞的味道,點這個菜的人不多,酒樓第一個月還沒賣掉50只,呂鈴急了。她一口氣定了那么多只野雞,一方面是出于愧疚,想給七喜一些補償,更是想讓七喜的事業(yè)能做大起來;另一方面,她的酒樓也要賺錢。兩方面要互贏才做得長久。現(xiàn)階段,可以說要靠第二方面才能促進第一方面,也就是說只有她的酒樓野雞吃的人多,供求量大,才能多跟七喜定購,七喜才能做大規(guī)模,賺到更多的錢。呂鈴一狠心,決定去外地聘請一個專做野雞的大廚回來。那段時間,她到長沙和成都跑了半個月,專門去大小酒樓和飯店點野雞這道菜吃,吃了不下30個地方,在長沙和成都有幾家大酒樓的野雞做得不錯,可她挖不來那些大廚,一是她出不起比大酒店更高的薪金,那些大廚月薪本來就是上萬;二就是出同樣的薪價,人家也不愿意去湘西一個邊遠小城工作。但呂鈴沒有死心,她從成都又跑到重慶,在沙壩坪一家中檔飯店里吃他們的特色菜“叉燒野雞”時,菜一上桌,色澤金黃,她就眼前一亮,吃一口下去,酥軟香辣,落口即化,呂鈴當即決定挖走這個廚師。也巧了,這位師傅姓彭,正好就是湘西人,二十七八歲,他的老婆就在離酉北城不到50公里的鄰縣老家,他來這家飯店打工才兩年,月薪只有3500元,呂鈴給他出4000元一月,馬上就挖走了他。
彭師傅到鴻達主廚后不到一個月,叉燒野雞就成了鴻達酒樓的招牌菜。呂鈴雖然是花了高于其他大師傅兩倍的工資請來彭師傅,但她把叉燒野雞定的是平民價,38元一份,一般人都點得起。她從七喜那里進一只野雞價是30到33元左右,加上運費以及人工費,幾乎沒得賺。當初她只想幫七喜多賣幾只野雞出去,但沒想到,因為叉燒野雞口味好又便宜,從而為鴻達酒樓吸引了大量的食客。而這些食客來吃飯,不可能只點一道叉燒野雞,還要點其他的菜,于是鴻達酒樓生意火爆,人滿為患,酒樓當然也就賺得缽滿盆溢。三個月后,縣城幾乎所有的大小酒樓和飯店,就連燒烤店和夜市攤都推出了叉燒野雞這道菜,也不知道是彭師傅偷偷教了那些飯店酒樓的廚師們,還是他們偷學的,有好幾家酒樓還做得有模有樣的。半年后,叉燒野雞的影響力輻射更大更廣了,全州10縣的任何中檔以上的酒樓和賓館都能點到這道菜。
從此七喜的野雞不僅不愁銷路,而且供不應求,不停地擴大養(yǎng)殖規(guī)模。
七喜知道是呂鈴一直幫他幕后運作時,他已經(jīng)跟紅檜結婚了。七喜結婚呂玲沒聽到一點音訊,直到有一天她開皮卡車去七喜家提貨,看到紅檜時才知道七喜已經(jīng)結婚了。呂玲當時的心情既替七喜感到高興,又有一種隱隱的失落……
呂鈴在百度欄里輸“紅檜”搜索,她想看看七喜說的到底是什么意思。
紅檜被稱為“亞洲樹王”,是我國特有的珍貴樹種,不但樹形高大雄偉,而且也是有名的長壽樹。在臺灣,紅檜又被尊稱為“神木”,是裸子植物中屬于柏科扁柏屬的一種植物。它的枝葉,有點像我們常見到的扁柏。紅檜材質優(yōu)良,它的木材輕軟,色澤美觀,邊材呈淡紅黃色,心材近黃褐色,且有悅人的香氣。木材耐濕性強,加工后有光澤。紅檜是針葉樹中的一級木材,為造船、制作家具及建筑的良好材料。
呂玲一邊瀏覽有關“紅檜”的資料,一邊回味下午七喜說的話。她越想越不是味道,忍不住拿起手機,給七喜撥了一個電話,通了后,她說:“找到你家那株‘神木了嗎?”
呂玲感覺到七喜愣了一下,然后聽到他說:“我正在去惠城的長途車上。”
呂玲靜默了一會兒,掐斷了電話。
紅 梅
紅梅站在長途汽車站的出口處接七喜。她手里舉著一塊從某個包裝紙盒撕下來的硬紙片,歪歪斜斜地寫著七喜的名字。她從下午5點一直等到7點,還沒見七喜出來。汽車不比火車,能夠看到進站與否,她只能干等著。她來時太陽還在東江大廈的樓頂上,很熾熱地揮灑著它的能量,現(xiàn)在不僅太陽不見了蹤影,街燈都全部亮了,比太陽光還璀璨和輝煌。
紅梅是昨晚7點時接到七喜的電話的,七喜說他聽縣城汽車站的人說紅檜三天前上了去惠城的車,問她紅檜找過她沒有?
紅梅驚訝地說:“她沒來我這里呀,也沒給我打過電話。”
七喜說:“我已經(jīng)上了來惠城的汽車,你方便到汽車站接我一下嗎?然后我再去找她?!?/p>
紅梅本想說惠城很大的,是一座上百平方公里近百萬人口的城市,你這樣盲目地找,能找到她嗎?她聽說七喜已在長途汽車上了,就說:“大約哪時到?到時我去汽車站接你?!?/p>
七喜是昨天從呂玲店里出來后直奔汽車站的,在那里他問了很多人,他手機里存有紅檜的照片,給他們看,問他們見沒見過這個人,坐了去哪里的車?售票員、門衛(wèi)、保安、一些司機,不是說沒見過這個人,就是說記不清楚了。他又跑到停車坪里,一輛車一輛車地去問那些司機和跟票員。所有的人都搖頭,沒誰說見過紅檜。七喜專門找了?;莩情L途車的那個區(qū)域,但那里沒有車。已經(jīng)到了5點多鐘了,七喜的肚子餓得咕咕叫,他本想回姐姐家去吃晚飯,姐姐家在城南,汽車站在城東,相隔了好幾里,他覺得太餓,已經(jīng)沒力氣走那么遠路,就到車站外面的快餐店里吃了一個盒飯。他剛剛吃完盒飯,喝了一杯水,走出店子,看到一輛豪華大巴開進車站。車頭已經(jīng)進了車站的鐵門,只有車屁股還在外面,七喜一看,車尾玻璃上貼著惠城的字樣,知道那是跑惠城的汽車,七喜追上去,車內(nèi)看不到一個人,這車應該是從修理站或者洗車店開進站來的。
車停穩(wěn),一開門,七喜就迫不及待地跑進車廂問司機,見過紅檜上過他的車沒有?司機仔細端詳了一陣七喜手機里微笑著的紅檜,搖了搖頭,說:“不記得了,我出車去惠城那趟年輕女孩子很多,掛不到樣子了。”
七喜說:“你再想想呢。”
這時車上跟票員把頭湊過來,看了一眼七喜的手機屏幕,說:“這個人我見過?!?/p>
三喜忙問:“你在哪見過,她上了你們的車嗎?”
跟票員想了想,說:“大約是三天前她上的車,我記得很清楚,她是最后一個上車的?!?/p>
七喜心里一喜,問:“她在哪下的車呢。”
跟票員撓了撓頭皮,看樣子在使勁地回憶,好久才說:“在惠城西站下的車,我們這車都停西站?!?/p>
有了紅檜的下落,七喜心里松了一口氣,就問那個跟票員:“哪時才有去惠城的車?”
跟票員說:“今晚七點就有,去惠城的車是3天一班,就是我們這輛車。”
七喜看了看時間,已經(jīng)快6點了,就去售票廳買了車票,坐上了去惠城的汽車,呂鈴打電話來的時候,汽車已經(jīng)開出了省境,正行駛在一片濃重的夜色里。
七喜從惠城西站一出來,看見出站口不遠處有一張紙牌寫著自己的名字,快步往那個舉牌的女人那里走去。七喜以前不認識紅梅,他只聽紅檜說過紅梅也是湘西人,跟他們不同縣。七喜知道那個女人是紅梅,但跟他的想象有很大的差距,他多次跟紅梅通過電話,她說話分貝高,語速快,是個爽快的女人,七喜估計她應該長相粗獷豪放,至少也應該是個假小子的模樣,但她眼前的這個女人小巧玲瓏,清秀溫婉,而且很瘦,比他第一次見到紅檜時還要瘦。不僅瘦,看起來還憔悴。七喜想,工廠里打工的女人,有幾個不是骨瘦如柴的?
女人見七喜向她走來,也往前迎了兩步,問:“你是七喜吧?”
七喜說:“你是紅梅?”
紅梅點點頭,說:“我們走吧?!?/p>
七喜說:“我還是就在附近住旅社吧,去你那里不方便吧?”
紅梅說:“沒什么不方便的,我租的房,兩室一廳的,本來就有兩張床,跟我合租的那個女孩一個月前回老家了,現(xiàn)在我一個人住。我把晚飯都做好了,只等著回去吃。再說明天我們?nèi)フ壹t檜也方便一些?!?/p>
七喜聽她這樣說,猶豫了一陣,最后還是跟著她走了。七喜知道沒有紅梅幫忙,她很難在惠城找到紅檜的,對于惠城他兩眼一抹黑,紅檜在惠城的哪些地方待過,她會去哪里,她還有些什么熟人朋友,七喜都不知道,他只有靠紅梅才能找到紅檜。
紅梅帶著七喜走到廣場外的路口,招手打了一輛的士,車子在市區(qū)內(nèi)穿行,到處都是一片橘紅的光芒,七喜也分不清是什么方向,這是七喜第一次來到大城市,以前他最多也就是進過州城,那座城市只有十來萬人,縱橫四條大街??粗鴥蛇叺母邩呛蜔o邊的燈海,七喜有些懵了。他在想,這么大一座城,少說也有上百萬人口吧,紅檜融入其中,就像一滴水匯入到海洋,別說十天半月,就是一年半載也很難找到啊。
的士大約跑了20多分鐘,路燈越來越稀疏,房屋越來越低矮,行人越來越難得見時,的士拐進了一條半明半暗的巷子里,又走了兩分鐘,在一個丁字路口停了下來。下車后,紅梅帶著七喜往前走了十幾分鐘,來到一棟不大的舊樓下,紅梅說:“就在這里,三樓?!?/p>
紅梅的“家”很小,說是兩室一廳,其實那個廳只能擱下一張小飯桌,兩把小椅子,七喜看到他將要睡的那間房擺了張一米二的床就幾乎沒有多少空隙了。床上也很亂,被子、衣服散亂著,是好久沒住人的樣子。另一間房應該是紅梅住的,門關著。紅梅果然把飯菜都做好了,菜擺在飯桌上,都涼了。紅梅邊熱菜邊對七喜說:“今天我打了十多個電話,問了一些還在惠城的原來一起上班的朋友和老鄉(xiāng),他們都說沒見過紅檜?!?/p>
七喜急切地問:“那要到哪去找她?”
紅梅說:“你別著急嘛,這幾天我剛好上夜班,白天有時間陪你去找她。我再找老鄉(xiāng),問一問。先吃飯吧。吃完飯我還得去上班?!?/p>
七喜心里很感動,紅梅不愧是紅檜的好姐妹,這樣熱心的朋友,難交到。
吃完飯,紅梅匆匆地回到她的房里換了身衣服,七喜也回了另一間房里去睡覺。一會兒,紅梅在門外對七喜說:“我要去上夜班,房里很亂,你整理一下吧?!?/p>
七喜問她啥時回來,她說:“要到一兩點之后,你別反鎖門就行了?!?/p>
七喜一直睡不著,他在想明天怎么去找紅檜,想紅檜會在什么地方,他想明天主要得去紅檜以前干過的廠家去看看,可紅檜都六七年沒來過惠城了,那些廠家還在嗎?紅檜以前是做制衣工的,那么他尋找的范圍是不是該定在制衣廠密集的工業(yè)區(qū)呢?明天得跟紅梅好好合計一下。想到這里,他又忍不住撥了一次紅檜的手機,還是關機。
七喜整夜睡得不踏實,迷迷糊糊的,紅梅是什么時候回來的,他也不知道。第二天8點多鐘,是紅梅敲他的房門叫醒他的。
七喜把昨晚的想法跟紅梅合計時,紅梅說:“我們七八年前打工的地方是個城中村,現(xiàn)在早就拆遷了,成了一片高樓住宅區(qū)?!?/p>
七喜征詢她的意見,問:“你看要去哪里找呢?”
紅梅說:“我問了能聯(lián)系得到的所有還在惠城的以前的老鄉(xiāng)和工友,都說沒見到紅檜,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去哪里找她了,惠城上百萬人口,光是制衣廠就不下千家,一家一家去找,找到她的可能十萬分之一都不到。更何況,紅檜也不一定就會進制衣廠呢?!?/p>
七喜一下沮喪起來。他以為到了惠城又有紅梅的幫忙,很快就能找到紅檜她們原來打工的工廠,然后就能找到紅檜??磥硭氲锰唵瘟?。
紅梅看七喜神色萎靡,眉毛往上一挑,說:“你真地那么在乎紅檜嗎,真地想要找到她?”
七喜心里說,廢話,我不想找到她我干嗎來惠城,嘴里卻說:“我來惠城就想找她回去,家里事多,離不開她?!?/p>
紅梅嘆了一口氣,幽幽地說:“你比我們家那口子要好,他只曉得要把錢寄回去,我哪怕就是失蹤兩年,他也不會來找我的?!?/p>
七喜和紅梅連續(xù)三天跑了幾個工業(yè)區(qū),都沒有找到紅檜。他們找她的辦法很原始,只能問廠門口的保安和下班出來的工人們見沒見到過他手機里照片上模樣的人。七喜的手機雖然是三星的,相素也有500萬,但畢竟照片太小,紅梅建議他到照相館把照片沖洗出來,但七喜從家里出來匆忙,根本就沒帶手機數(shù)據(jù)線,無法沖洗。這樣讓人家看手機,耽誤時間不說,很多人根本不會看,以為是賣偷來的手機或者什么別的套圈,趕緊就避開了。
三天下來,七喜絕望了,他明白要在惠城找紅檜無異于大海撈針。唯一能快速找到紅檜的辦法只有一個,就是打通她的手機,但她的手機一直是關機。七喜的絕望正在這里,紅檜已經(jīng)來惠城六七天,她一直關著機,只有一個原因,就是她在惠城既換手機也換號碼了。七喜這幾天每天給家里,給紅檜的娘家人打過幾次電話,問她給家里打電話了嗎。七喜家里的座機是有來電顯示的,紅檜娘家沒座機,但他兩個哥哥都有手機,也有來電顯示,他們都說紅檜沒有打來電話。七喜的媽媽接電話時還說,家里的野雞已經(jīng)死了好幾十只了,到鎮(zhèn)上請了獸醫(yī),是什么病因他們也搞不清楚,她催他趕快回去。
媽說:“電視上說到處都是禽流感,你再不回來我跟你爹不曉得怎么應付,用青霉素和胺甲基嘧啶一點作用也沒有。”
七喜聽后心里也著急,家里能上市的成雞就還有七八百只,加上雞崽和半斤以下的幼雞,足足不下3200只,若是大面積爆發(fā)雞瘟,死光光的話,他家至少要損失近10萬塊錢,七喜決定明天就回家,紅檜一時半會是不可能找到的,只能等她氣消了,主動聯(lián)系他或者她的家人。這幾晚他也想通了,紅檜一直不開機,說明她還在氣頭上,就是找到她,她也不會跟他回去的。她氣消了,自然就會聯(lián)系他,就是不給他電話,也會給家里人電話。
決定回家,七喜反而輕松了下來,都說惠城的海鮮不錯,晚飯他決定請紅梅去一家中檔的酒樓吃海鮮,以示感謝。紅梅陪了他三天到處轉,她晚上還要上班,夠辛苦的,得感激她一下。這也是人之常情,何況七喜也不缺這個錢。
就是在吃飯時,七喜對紅梅的工作有些懷疑起來了。這天他們從外面回來都5點多了,七喜跟媽媽通完電話,問紅梅哪里有好一點的海鮮樓。紅梅一開始說不要請,就在家里吃,七喜一再堅持,她才說。她說:“我知道有一家海鮮館,離我上班的地方不遠,好吃,價也不貴?!?/p>
七喜說:“那就去那里吧。”
紅梅說:“你等等,我洗個澡,換套衣服,吃完飯直接去上班。”
七喜在樓下等了紅梅半個多小時,她才款款地下樓來。這是七喜第一次真正仔細地看到紅梅的精心打扮,以前她上晚班,每次她從房里出來,七喜都在自己睡的那間房里,她在門外跟他說話,一閃就出門了。第二天,他們一起找紅檜時,紅梅也穿得很樸素。今晚,七喜看到紅梅的臉上抹了粉,白白的,嘴唇上涂了口紅,猩紅的,就連她的眉毛,也畫了,很黑,一直描到眼角那里去了。最讓七喜臉熱的是,紅梅的上衣是一件寬大的白色T恤,質地透明,不僅把她的兩個乳房箍得又大又圓,乳溝也很明顯,她下身的黑短裙也很短,連膝蓋都遮蓋不了,這么短的裙,前面還開了個叉,坐下來后連大腿根的絲襪褲的蕾絲邊都能看到。七喜看著她的裝束,有些懵。他雖然沒在大城市里待過,也沒打過工,但他也看過電影、電視劇之類的,一般的打工妹絕對不是紅梅的這身裝束,工廠上班的人應該是工裝,這身裝扮,倒像是夜總會的小姐。
拿到菜單后,紅梅點菜也很熟練,很快就點了三樣熱菜兩個冷盤,看樣子她應該好多次來過這家酒樓吃過飯。服務員見了紅梅,也是笑臉相迎,親熱地跟她打招呼。紅梅也是30歲的女人了,長得不是很漂亮,她若是真在工廠里打工,沒必要穿成這樣,她說過她男人只會問她要錢,說明她家里負擔也重,不可能經(jīng)常來這種海鮮樓吃飯,只會是別人常請她吃還差不多。結合紅梅的裝束和消費來看,七喜想,她是一個小姐無疑了。
吃完了飯,他們出了酒樓,紅梅就跟他分手,七喜回紅梅的家,紅梅則去上班。望著紅梅扭著很夸張的屁股往大街的另一邊走,七喜突然想到,他第一天晚上來紅梅住處時,看到房間里雖然很亂,滿床都是衣服、襪子和袋子,但那間房和床單卻都不臟,反而很干凈,沒有灰塵,不像紅梅說的兩個月沒有住過人了,連一兩天沒住人都不像。這時七喜又想到了,這幾晚他上床睡覺時,都看到墻壁邊的布衣柜里掛著一件女式針織鏤空罩衫,粉紅色的,當時他只是覺得那件衣服有些眼熟,現(xiàn)在他一下子想起了,他跟紅檜結婚的第三年,有一次他們一起進縣城,在步行街的服裝店里買的。他還記得當時也是4月,那天下著雨,天氣有些冷,紅檜穿得少,冷得直哆嗦,七喜提議給她買件衣服。七喜看上的是那家店子的另一件外套,但紅檜聽店老板說這件是韓式新品,她一定要買這件。當時花了109元,七喜連它的價格都想起來了。
紅檜不僅來了惠城,而且在紅梅家里住過,只是紅梅告訴她他要來后,她又搬了地方。也許,等他回去后,她又會搬回來跟紅梅一起住。七喜現(xiàn)在幾乎可以肯定紅梅是做小姐的,那么紅檜在惠城會做什么呢,難道也跟紅梅一起……七喜不敢再想下去了。
七喜看到紅梅從街頭轉身往另一條馬路走去,他突然靈機一動,決定跟蹤紅梅。既然可以確定紅檜在紅梅這里住過,要想從紅梅的嘴里得到她的消息是不可能的,她們一定有攻守同盟的,不然紅檜也沒必要躲他,紅梅更沒必要瞞他了。
七喜跟了上去。他看到紅梅穿過了馬路,往一家霓虹燈閃爍的夜總會走進去。他看到她跟門口的保安和禮儀小姐點頭說話,看到她摸著大屁股一步步地進了大廳。七喜穿過馬路,快步地往那家夜總會走去。七喜進門時,四個禮儀小姐笑意盈盈地對著他齊聲說:“先生,歡迎光臨?!?/p>
但一會兒后,他就成了這里最不受歡迎的人了。
七 喜
七喜進了大廳,立即暈菜了。
大廳里金碧輝煌,燈光閃爍,卻又顯得很空曠,除了幾個挺身站得標直的保安和角落大沙發(fā)上有人在喝茶、說話外,只有穿著白襯衫、打著紅領結的男服務生,托著裝滿高腳杯酒的托盤來回穿梭。七喜看到靠二樓的樓梯口外有一個收銀臺,臺內(nèi)有兩個女收銀員,其中一個在低頭做什么事,另一個用很狐疑的眼光看著他。
七喜看得出這是一所很高級的娛樂會所。
沒有見到紅梅,空曠的大廳除了那兩個收銀員,沒有一個女人。紅梅消失這也在他的意料之中,畢竟他比紅梅晚進來幾分鐘,她完全有時間穿過這個大廳,從他的視線里消失。但七喜知道紅梅就隱藏于這里的某一個房間里。
紅檜也會隱藏于這里的某一個房間里嗎?
七喜突然感到渾身一震,不寒而栗,難道紅檜以前在惠城根本就不是進廠打工,而是跟紅梅一樣,就是做小姐的?或者,她們都打過工,但嫌太苦太累,一起進了夜總會?還是紅檜回鄉(xiāng)跟他結婚后,紅梅才去做小姐的?
這時有一個保安看到七喜呆呆地站在大廳中央,就向他走過來。七喜也看到他了,心里有些慌,忙向鋪著猩紅地毯的二樓樓梯走去。上了幾級臺階,七喜跟從上面下來的一個拿著空盤的服務生撞了個滿懷。幸虧他拿的是空盤子,不然酒瓶都會撞飛出去。那個服務生一邊彎腰鞠躬向七喜道歉,一邊問他:“先生,你是哪個包廂?”
七喜說:“我找人?!?/p>
趕緊往二樓奔去。
到了二樓,七喜傻眼了。他看到這里全是一間間的包廂,每個房門都一模一樣,全都關著,從里面?zhèn)鱽磬须s的卡拉OK聲和喧嘩聲。整個二樓像個迷宮似的,他又不敢亂敲門,就在過道里穿梭,走了四五分鐘,他反而迷失了方向,連出口都找不到了。這時七喜拐了個角,看到前面過道盡頭有個小服務臺,那里站著一個穿得跟紅梅一樣的小姐,她正快步地向著七喜走過來:“先生,你找?guī)滋柊鼛???/p>
七喜說:“我找紅梅?!?/p>
小姐笑盈盈地問:“先生,紅梅是在哪個包廂里?”
七喜說:“紅梅是你們這里的小姐?!?/p>
小姐說:“對不起先生,我們這里沒有叫紅梅的人。”
七喜說:“我剛剛才看到她進來?!?/p>
小姐說:“我們這里真的沒有叫紅梅的人。我們這里的人都只叫號。我是47號,先生我可以為你服務的?!?/p>
七喜突然問:“紅檜呢,她在你們這里嗎?”
小姐說:“我們這里也沒有紅檜這個人?!?/p>
七喜有些急躁起來,說:“我明明看到紅梅進來了,怎么就沒這個人呢?”
小姐也不惱,說:“先生,你可以打她的手機,問問她在哪個包廂!”
七喜一想對呀,剛才自己真是急昏了頭,先找到紅梅,再逼問一下她紅檜是不是就在惠城,是不是就在這家夜總會里跟她一起做小姐。他已經(jīng)到了這里了,相信紅梅會認為她再欺騙不了他,肯定能如實相告。
七喜從口袋里掏出手機,轉身往前走了幾步,撥紅梅的手機號。手機通了,無人接聽。七喜撥第二次時,紅梅接了,她在手機那頭說:“我在上夜班,喂,有什么事……你大聲點,這邊機器很吵的……”
七喜聽出那邊是多人喝酒的嘈雜聲,剛想說我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上班,我就在你門口了,這時,他看到斜對面17號包廂的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小姐。她的臉一閃,背對著七喜往過道的更深處走去了。門開得很大,七喜看到包廂里煙霧繚繞,有個肥頭大耳的男人正抱著一個小姐在調(diào)情。他只往那里面掃了一眼,馬上就收回了目光,注視著那個往前走的小姐的背影。那個小姐身材苗條高挑,一米六二的樣子,她的背挺得很直,腳步匆忙,像在逃避什么似的,七喜突然沖著她大喊一聲:“紅檜!”忙收起手機,攆過去。
小姐聽到喊聲,回過頭來看了一眼七喜,馬上又扭過頭去了。雖然過道里燈光昏暗,七喜看清她那張涂抹了很厚脂粉的瓜子臉,是紅檜!
七喜高聲地叫:“紅檜。我是七喜。你跟我回去?!?/p>
這次小姐沒有回頭,而是腳步更快地跑動起來了。七喜也跑起來去趕她。
過道七拐八扭的,七喜不知道他跑了多遠,他看到紅檜一直在往前跑。又拐了一個角,七喜看到前面是二樓的出口,紅檜已經(jīng)跑下了樓梯口。等七喜跑到樓梯口時,紅檜已經(jīng)下了樓,到達大廳里了。
七喜攆到樓梯中央時,就是他上二樓時曾撞了一個服務生的地方,他聽到收銀臺那里傳來恐慌的女孩子的叫聲:“保安,快過來,擋住那個人!”那聲音不是紅檜的,是收銀臺內(nèi)的某一個小姐發(fā)出的。七喜聽到大廳里跑動的雜亂的腳步聲,他看到至少有三個保安往樓梯口這邊趕來。
眼看著紅檜就要從大廳里消失了,她再往左前方跑幾步,就是一個不知道通向哪里的通道口。七喜不顧一切地往前追趕,他跑到收銀那頭時一頭撞翻了第一個迎面向他撲來的保安,他又往前跑了幾步,突然感到后腦勺傳來一陣銳痛,接著又是一下,七喜發(fā)出“啊”的一聲,一頭栽倒下地。
保安們用腳狠踢他的時候,七喜聽到仍緊緊攥在他手里的手機震動起來,手機被人奪走之前,他看清了來電顯示,是呂鈴打來的……
紅 檜
紅檜離家出走10天后回到了貓莊家里。
紅檜回家的原因是聽人說家里的野雞正在大量死亡,七喜又不在家,她再也藏不住了,急著回去處理雞瘟。她知道,雞瘟如果不及時控制的話,要不了幾天,她家?guī)浊е灰半u都得報銷。
其實這些天紅檜并沒有走遠,最初的7天她就在縣城郊外一個叫做玉屏山莊的賓館里住著。紅檜是很生七喜的氣,她決心要好好消遣一下,放松一下自己,也要好好梳理一下她跟七喜的關系,以及他們的未來。那天她從縣一小探望虎仔后,她確實去了汽車站,問了去惠城那趟車的車票價,當時因為汽車快發(fā)車了,跟票員建議她先上車,后補票,紅檜坐上去后,想給在制衣廠一起打工的老鄉(xiāng)紅梅打個電話,她翻了手機里的電話簿,竟然沒存有她的號碼。紅檜的手機是年后才換的,紅梅的手機號是存在原手機上的,竟然沒有保存過來。紅檜去惠城并不想再去打工,找不到紅梅的號碼,就沒人跟她玩,她就沒必要去了,于是她就下了車,穿過候車室出去時,她看到墻壁上貼著一幅很大的關于玉屏山的旅游宣傳廣告,那是離縣城不到5里遠的一個新開發(fā)的景點,有山有水有賓館。紅檜想,反正出來了,不如索性去那里住幾天。
住到第七天時,紅檜拿出她的手機開機,才發(fā)現(xiàn)沒電了。她在包里也沒找到充電器,紅檜爹今年以來身體一直不大好,兩月前因癌癥動過一次手術,她怕爹有什么事,找不到她,就回了娘家。
紅檜知道家里正發(fā)雞瘟,是她娘在鎮(zhèn)上碰到親家,也就是她公公七喜爹,聽娘說的。當時公公正在畜牧站買藥,跟親家母抱怨兩個孩子都不在家,野雞正在發(fā)瘟,他不知道怎么治,請了幾個獸醫(yī),也沒見效。他說:“前天才死三只,昨天就死了幾十只,再這樣下去,很快就會死光的?!?/p>
紅檜娘聽說紅檜家野雞在發(fā)瘟,知道不是小事,一回家就給紅檜說了。紅檜也急了,野雞養(yǎng)殖是他們家的主業(yè),不能有任何閃失的,跟七喜生氣是生氣,但不能置野雞的生死和家里的經(jīng)濟利益于不顧,況且七喜又不在家,紅檜在娘家再也呆不住了,立即去鎮(zhèn)上找七喜爹,她要問他野雞生病的癥狀,看他買了些什么藥,買的對不對?
紅檜和公公買了藥,回到家里,給野雞們喂了藥,又用高錳酸鉀給雞舍里消毒。她忙了整整一天,到晚上8點多,天黑下來很久了才歇下。因為太累,這一夜,她很快就睡著了。
雞瘟似乎并沒有得到很大的控制,第二天紅檜發(fā)現(xiàn)又死了5只野雞,其他病雞仍是怏怏的,沒見好轉。因為在鎮(zhèn)上有幾種藥買不到,中午時紅檜決定進一趟縣城買藥。她坐一點鐘的班車進了城,在城里跑了十幾家藥店才買齊了藥。這時天都黑了,華燈初上,紅檜從護佑路鴻達酒樓門前路過,看到里面大廳里燈光明亮,有兩個服務員在拖地,呂鈴坐在收銀臺邊的小桌子邊清賬,紅檜只能看到她的側面,呂鈴的樣子很落寞。才7點多鐘,這個時候大多數(shù)飯店和酒樓都還是高聲喧嘩,鴻達卻是收桌并凳準備打烊了,看來生意清淡呀!
呂鈴一個人帶個孩子,她也挺不容易的。紅檜本想進店里去,問問她看到七喜沒有,或者知不知道七喜往哪去了,她在門外的大玻璃櫥窗外站了兩三秒后,又快步往前走了。紅檜到過七喜姐姐家,也見過兒子虎仔,曉得七喜到縣城來找過她,但現(xiàn)在她也沒時間去打聽七喜去哪了,她得趕緊到茅草街去租面包車趕回家里去,給那些病雞喂藥。
三天后,這一場橫掃了貓莊的霍亂癥的雞瘟終于控制住了,貓莊幾十戶人家的上千只土雞死得差不多精光,紅檜終于保住了她家的野雞養(yǎng)殖場。她家總共死了兩百多只野雞,損失慘重,但不至于賠光家底,還能東山再起。關鍵還有,通過這一次以前從未見過的大規(guī)模爆發(fā)的雞瘟的考驗,讓紅檜對于養(yǎng)殖野雞的信心又增大了一倍,她打算到了6月,一次性就可以孵1000只小雞出來,以前七喜一次最多也只敢孵500只,她想等七喜回來后,他們還可以把養(yǎng)殖的規(guī)模擴大一倍。
到5月初,七喜仍然沒有回來,據(jù)公婆說他離家去找她已經(jīng)整整20天了。紅檜在回家的那晚給七喜打過電話,他的手機關機。后來再打,又是不在服務區(qū),無法接通。以后幾天,天天如此。紅檜又給七喜的所有她能找到電話的他和她的親戚、朋友、同學都打了電話,所有的人都說沒見到過七喜,包括七喜的姐姐和姐夫,他們也沒有見到他。有一天晚上紅檜實在忍不住了,給呂鈴打電話,呂鈴的手機響了兩聲就斷線了,再打也是關機。呂鈴跟她們家有業(yè)務往來,手機里肯定存有紅檜的手機,她為什么不接電話?紅檜越想越蹊蹺,難道七喜一直待在她那里,故意不回來?
整整一晚紅檜都沒有睡好,在床上輾轉反側。她開始反思她那十來天的離家出走到底對不對,到底是考驗了七喜,還是弄巧成拙,反而把七喜推到呂鈴那邊去了?第二天清早5點多鐘她就起床,趕去縣城。她去找呂鈴,要看看七喜到底是不是在她那里。這天她也是趕的第一班車,坐的還是吳桂花的中巴車,但天氣跟她離家出走那天相反,紅檜記得那天是一個大霧沉沉的好天氣,今天卻是一個細雨綿綿的陰霾天。車到縣城后,電閃雷鳴不斷,下起了瓢潑大雨。7點多鐘,整個縣城被烏云壓得像是還沒天明一樣,黑沉沉的。紅檜在車站候車室等了一個多小時大雨才住。雨住后,她就去護佑路呂鈴的鴻達酒樓。
紅檜到護佑路都9點了,但鴻達酒樓接待她的卻是一把冰冷的鐵將軍。門上鎖。紅檜一直等了一個多小時,也沒人來開門,打呂鈴的手機,還是關機。紅檜看到隔壁幾家酒樓和飯館都有人在臨街的屋檐下洗菜,難道鴻達關門了嗎?她走過去問一個洗菜的小姑娘,打聽鴻達酒樓怎么沒有人來開門?
那個小姑娘抬起頭說:“那里最少有5天沒開門了?!?/p>
紅檜吃驚地問:“為啥關門了?”
小姑娘搖了搖頭,說:“不清楚。”
紅檜剛想再向她打聽一下知不知道呂鈴家住在哪里,這時從里面走來一個40多歲老板娘模樣的中年婦女,問她:“是不是找鴻達的呂老板取賬的?”
紅檜說:“她從我家進了一些貨,錢也不多,她的酒樓開得好好的,怎么關門了呢?”
老板娘說:“錢不多就好,你恐怕沒地方去取了。”
紅檜吃了一驚,說:“她跑了?”
“死了,5天前跳樓自殺了?!崩习迥飮@了一口氣,“造孽呀,當年她們家那個輝煌的,全城哪個不羨慕她,全城的姑娘哪個不跟著她趕潮流,到如今,卻被人追賬,逼得跳樓了。”
紅檜被驚駭?shù)酶杏X自己的呼吸都快停止了,好久后她才喃喃地說:“怎么會這樣呢,怎么會這樣?呂鈴應該不像欠很多賬的人,她要是能欠到被逼得跳樓的那么多賬,她肯定不會開個小酒店的?!?/p>
老板娘說:“也有人說她是得了什么病,現(xiàn)在全城人都在瞎傳,也不曉得哪一個是真的,反正她自殺了,那晚10點多鐘跳的,從五樓的家里跳的,昨天早上才出殯上山?!?/p>
呂鈴死了,七喜肯定不在她那里,這是無疑的,以他們的關系,七喜要是在她家,呂鈴怎么可能跳樓呢。而且,七喜要是知道呂鈴死了,他一定會趕來的,他會給她辦后事。呂鈴的后事要是七喜辦的,那全城都會傳得沸沸揚揚起來。七喜跟全城的賓館、酒樓合作了那么多年,在縣城的商界人人都認得他,這個老板娘肯定也會給她說的。
沒有傳言,證明七喜根本不在縣城里!
紅檜回到七喜姐姐家,等姐姐都回來后,她們合計決定去公安局報案,也許他們能幫她們找到七喜,讓他回家來。
報了案,做完筆錄,紅檜一個人去汽車站,她要回家。走在大街上時,紅檜突然想起剛結婚的頭幾年,每次晚上做愛后,七喜總是抱著她,輕輕地對她呢喃:紅檜,紅檜,你是我們家的一棵樹,一棵神木。紅檜不知道什么是神木,但她知道既然是一棵樹,她就得撐起這個家。她要等待七喜回來。
紅檜相信,七喜一定會回來的。
車子出了縣城,往貓莊方向急馳而去。天空開晴了,一片明媚耀眼的陽光打在汽車擋風玻璃上,射得坐在最前排的紅檜眼睛花花的。紅檜閉上眼睛,車子晃動猶如搖籃。很快,紅檜睡著了。
作者簡介:
于懷岸,上世紀70年代出生于湘西農(nóng)村,做過農(nóng)民、打工仔、流浪漢、報社記者、文學期刊編輯、圖書管理員、自由撰稿人等多種職業(yè)。出版有長篇小說《貓莊史》《青年結》,中短篇小說集《遠祭》《想去南方》《一粒子彈有多重》等。曾獲湖南省青年文學獎,深圳市青年文學獎,《上海文學》中篇小說佳作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