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朝的時候,北京的內(nèi)城里原本是不許外國人隨便走動的??傻搅烁幽?,無奈八國聯(lián)軍的鐵騎踏碎了天朝的虛榮心,東交民巷使館區(qū)一帶反倒成了不許中國人進入的“國中之國”。原來住在那里的住戶從王爺?shù)狡矫褚宦杀晦Z了出來,連衙署都拆了蓋起了洋行。使館區(qū)的周圍還建起了駐扎洋兵的兵營。形形色色的洋人則可以大搖大擺穿行于京城的大街小巷。
也就是那時候,有兩個法國人在使館區(qū)的兵營外開了家不大的酒館,賣起了葡萄酒和西餐。大概是生意不錯,沒過多久就在兵營路北買了個四合院,除了餐飲還提供客房,起了個名字叫“北京飯店”。一年之后,飯店轉(zhuǎn)給了一個意大利人,搬到王府井南口的一座紅磚樓里,這就是現(xiàn)在北京飯店的前身了。再后來,中法實業(yè)銀行成了飯店股東,蓋起了當時北京城里最高的西式洋樓,裝上了暖氣、冷熱水和衛(wèi)生設(shè)施。在相當長的時間里,這里成了京城最奢華的酒店和娛樂中心,接待過眾多社會名流,舉辦過太多次盛大的舞會和晚宴。有一架曾經(jīng)令無數(shù)顧客如醉如癡的蓓森朵芙鋼琴在這里鳴響了將近一個世紀,現(xiàn)在依然陳列在20 世紀70年代建成的北京飯店東樓大廳里。佇立于長安街上的北京飯店東樓也成了王府井大街南口的標志。
使館區(qū)的洋人、時髦的北京飯店給一墻之隔的王府井帶來了不少洋氣。陸陸續(xù)續(xù),不少外國洋行也把店鋪開了進來。有專營鐘表、寶石的利威洋行,有經(jīng)營機械設(shè)備和化學(xué)藥品的西門子洋行,還有著名的美孚洋行……清王朝垮臺之后,曾經(jīng)住在這條街上的王爺甚至把祖?zhèn)鞯募耶a(chǎn)也賣給了洋人。1916 年,豫親王府歸了美國石油大王洛克菲勒,建起了協(xié)和醫(yī)學(xué)院和協(xié)和醫(yī)院。也就是這一年,王府井南口戳起來一塊扎眼的路牌——這里改名叫莫理循大街了。因為這個叫莫理循的洋人為袁世凱稱帝立下了汗馬功勞。 不過,京城的老百姓可叫不慣這個繞口的名字。在他們嘴里,這里一直就叫王府井。協(xié)和醫(yī)院對他們來說只意味著多了幾個穿著新奇的洋大夫,那些洋行似乎也和他們關(guān)系不大,而北京飯店就更顯得遙遠了。對于他們來說,所謂王府井更多的是意味著逛北面的東安市場。 《辛丑條約》簽訂后,慈禧回鑾,實行了幾項粉飾太平的所謂“新政”。這其中之一就是把王府井北頭一片早已荒廢的八旗兵練兵場打開,讓東安門外街道兩旁的小商販遷進去擺攤做買賣,以顯示朝廷重視商政。高墻環(huán)繞、鐵門緊鎖的練兵場改造成了大市場。反正大清也不打算練兵了。東安市場就這么誕生了。
經(jīng)過了最初爭搶地盤的混亂和妥協(xié)調(diào)整,市場里商鋪的經(jīng)營很快規(guī)范起來。從北門往南建起了一條正街,兩邊是格局相似的鋪面房,主要經(jīng)營百貨、布匹和各色食品。東面一條街上有雜耍場子,還有供顧客休息的小吃攤位。靠近王府井大街的西街則是賣古玩和舊貨的領(lǐng)地。東西走向有頭道街、二道街和三道街,刻字、理發(fā)、鑲牙等等攤位散落其間。整個市場有四座大門,每天從早到晚迎接著八方客人。
早先,北京人買東西都是習(xí)慣趕廟會。廟會不是天天有,所以要“趕”,而且地點也分散在相對偏遠的寺廟附近。忽然間在皇城根兒底下開了一個全天候的大集市,而且是從日雜用品、京廣百貨到古玩舊書、小吃雜耍樣樣齊全,那還真是一件得人心的大事。很快,四九城的居民就被這個集吃喝玩樂于一體的大賣場吸引過來。于是,北京生活里多了一項重要的內(nèi)容叫“逛市場”。
所謂“逛”就不是直眉瞪眼地去買東西,而是有一種休閑娛樂的情調(diào)兒在里頭,同時又暗含著些邂逅某種驚喜的期盼。東安市場是個雅俗共賞的好去處,可以讓各個階層的人都逛出興致。有錢人可以到亞美麗首飾店定制新穎別致的首飾,甚至可以根據(jù)自己的喜好單獨開鋼模。沒錢的可以來買針頭線腦甚至瓜子。這里既有老式的綢布店像華興蔚,也有可以定做西裝的服裝店如文信成。東升玉百貨店里既可以買到巴黎產(chǎn)的香水、瑞士造的手表,也可以為顧客定做毛衣和蚊帳。美華利花鞋店并不是僅賣繡花鞋,而是從布鞋、皮鞋、緞子鞋到冬天穿的老頭兒樂樣樣齊全。這里的伙計專門研究什么衣裳配什么鞋“秀氣”,什么身材穿什么鞋“精神”。凡有顧客進門,必是先讓座后放下墊毯,再用布撣子輕輕撣過樣鞋上的浮塵,解開鞋帶遞給您試穿,有時還要蹲下來幫您測試是否合腳……東安市場里的店鋪并不顯得特別奢華,但樸素里卻透著一股讓人踏實的穩(wěn)重氣。
玩兒的地方這里也是少不了的。時髦人士可以到球社去打臺球和乒乓球,在那里可以碰到附近美術(shù)??茖W(xué)校徐悲鴻的學(xué)生們和協(xié)和醫(yī)院的大夫。周圍胡同里的孩子們則有專門看變戲法和拉洋片的場子?!稏|京夢華錄》里說的“集四海之珍奇皆歸市易”在這里變成了現(xiàn)實。
逛累了,也玩兒夠了,您可以隨時坐下來吃點什么。從東來順里“呱啦呱啦”開著的涮鍋子到小小酒家?guī)[吃的清蒸鰣魚;從五芳齋薄片透亮的蟹黃湯包、鮮美的過橋面到吉士林嘶嘶作響的鐵扒雜拌和香甜甘美的奶油栗子粉……東安市場里幾乎聚齊了天南海北的美味,真稱得上是“會萬區(qū)之異味,悉在庖廚”。特別值得一提的是春華齋的蜜餞,那是把小棗、金橘、紅果、海棠、桃干等等果品用糖漿煮透了,帶著湯汁分別盛在粉彩大瓷碗里,用玻璃罩蓋了,整齊碼放在架閣上,在锃光瓦亮的燈光照耀下艷麗奪目,勾引得每一個經(jīng)過的人都免不了垂涎欲滴。這叫做八大碗,是屬于東安市場獨有的蜜餞“門派”。夏天,春華齋的伙計會用冰盞兒打出清脆的節(jié)奏招攬顧客進門吃上一碗用蓮子、菱角、脆藕和雞頭米做出的冰鎮(zhèn)河鮮;冬天,這里有二十多種糖葫蘆供顧客挑選……很多人對東安市場的記憶正是和這些蜜餞、時鮮和一串串漂亮的糖葫蘆聯(lián)系在一起的。
好樂呵的北京人喜歡錦上添花。市場開業(yè)沒兩三年,在北門里竟開了城里第一家戲園子。練兵場都改成市場了,內(nèi)城里不許有戲園子的大清祖制也就去他的了。只是還不敢就叫做戲園子,而是起了個雅號叫“吉祥茶園”,反正是不出城就能聽上戲了。戲迷們并不在意叫什么,索性就把這兒叫做“吉祥”。“吉祥”,聽著就喜慶。到“吉祥”,當然是奔著戲來的。最初的吉祥不賣戲票,客人落座后茶坊過來沏茶倒水,開了戲以后收茶錢。聊天的、賣零食的、飛手巾板兒的那叫一亂。直到1920年東安市場著了一把大火之后,吉祥茶園才蓋起了能容納八百人的二層樓,成了一座真正的劇院。開始是逛東安市場的顧客捧紅了吉祥,可后來吉祥也帶火了東安市場。很多人是奔著戲臺上的名角兒來的,可聽完戲之后,自然要在市場里吃喝,也自然捎帶著逛一逛市場了。
吉祥是東安市場的一部分,更是北京文化生活的一部分。在這里,梅蘭芳首演了《黛玉散花》和《嫦娥奔月》;在這里,譚鑫培、楊小樓、馬連良、侯喜瑞等等大師曾輪番獻藝;也是在這里,1938年抗日力量曾刺殺大漢奸繆斌未遂,卻牽連了正在唱《玉堂春》的新艷秋,而這一情節(jié)又被老舍先生當做素材寫進了小說《四世同堂》里。吉祥的皮黃之聲影響了北京人將近一百年。直到1993年建新東安市場時,這個老北京的文化坐標永遠消失了。
東安市場不光有熱鬧的戲園子,還有雅氣的書鋪。從西門進去不多遠,就是一條專門經(jīng)營舊書的長廊。書整齊地碼放在那里,讀者可以隨意翻閱。和琉璃廠有所不同,東安市場的舊書不僅有古舊線裝版,還有鉛印的洋版。更獨特的是,這里有很多使館區(qū)流出來的外文書和舊雜志,英文、法文、德文、俄文樣樣俱全。很多新派學(xué)者和大學(xué)教授就是在這里淘到了自己夢寐以求的作品。那別樣的書香給嘈雜的市場提升了品位,也平添了幾分悠然。店主們也許從沒想過,正是他們無形中所締造的這個京城里最大的外文書集散地給古老的京城帶來了許多新思想。
老北京說東安市場就是一個迷人的“萬寶全”。那里是迷宮,能讓頭一次來的人走迷了路,而老主顧們則會迷醉在似曾相識的獨特香氣里。老東安市場的近千家錯落有致的商鋪各具性格,電燈、汽燈交相輝映,和終日里川流不息的顧客共同構(gòu)成了一個北京社會的縮影。
成立于晚清的老東安從來不讓人感覺到奢侈與花俏。它就那么本色地佇立在那里,眼見著王府井大街上的店鋪一茬換了一茬,從低矮鋪面房到林立的高樓;顧客們一批換了一批,從穿長袍馬褂到西裝革履、中山裝……東安市場像一棵不老松,樸素中透著務(wù)實,帶著古都特有的雍容氣韻,卻從來都是摩肩接踵,從來也不曾蕭條過。
1956 年公私合營以后,東安市場進行了調(diào)整改建,甚至名字也一度改成“東風(fēng)市場”。獨立經(jīng)營的店鋪沒有了,代之以集中的收銀臺。缺少了店鋪的個性和特色,卻還沒有完全褪去傳承下來的那股子令人親近的人情味兒。在高高收銀臺上的是密密麻麻的用鋼線拉成的空中滑索,井然有序地通向各個柜臺。柜臺里的售貨員會把收到的錢和布票用小票整齊地卷起來,用掛在滑索上的鐵夾子夾好后,“嗖”的一聲飛傳過去等待算賬。柜臺前相互簇擁著排隊的顧客們也就不用跑來跑去的,只要等在那里就好。不一會兒,找零和小票一起從收銀臺飛傳回來, 再由售貨員遞到顧客手里。這里的商品種類依然繁雜,百貨、餐飲依然并舉,吉祥劇院里也依然唱著戲。盡管冰碗兒和西餐已然不在,但北門小吃部里噴香的奶油炸糕和清涼的杏仁豆腐還是讓很多人回味不盡……東風(fēng)市場依舊是很多人心目中的豐腴圣地。
現(xiàn)在建起來的新東安真是透著一個新,新到了與其他大商廈沒有什么兩樣,新到了難見一絲舊時的光影,也找不到一點兒屬于自己的韻味兒和東安市場獨特的凡俗氣。就像一個老北京人站在王府井大街上,卻一時鬧不清自己究竟是在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