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戲主人”篤愛花榜
上海有花榜,被稱為“早期維新思想家”的王韜是始作俑者。其人除了致力于傳播維新思想的正事外,也是一位酷嗜品翠評芳的資深狎客。據(jù)陳伯熙著《上海軼事大觀》記載,他曾于光緒壬午(1882年)、癸未(1883年)、戊子(1888年)三開花榜。壬午年那次,他將與之相好的素貞、竹卿、月琴三妓獨列榜中,遭到花界的非議。陳伯熙在按語中發(fā)問:當時上海報紙僅《申報》一家,王韜的花榜曾否見諸報端?經(jīng)筆者查尋,旨趣嚴肅的《申報》在這三年中沒有關乎花榜的任何報道,可見王韜的花榜僅止于他個人的品題而已。
李伯元是清末著名文人,有被魯迅稱為“譴責小說”的《官場現(xiàn)形記》傳世。他若活在今天,會成為一個成功的創(chuàng)意策劃人。王韜的個人品題,在李伯元運作下竟成了一個風靡上海十余年的文化產(chǎn)品。李伯元早年投身上海報界,與袁祖志合創(chuàng)《游戲報》,自謂“游戲主人”。該報別開蹊徑,不涉政治,惟以嘯傲風月為事,專供文士消遣,因而《游戲報》開上海小報之先河,將小報與花榜結合?!队螒驁蟆酚诠饩w丙申年(1896年)創(chuàng)刊。創(chuàng)刊之始,李伯元便以“開花榜為首事”,不到一年他便操辦了首屆花榜。為此他還制定“《游戲報》花榜凡例六條”,以色藝、才調等為評選標準。評選結果對入選的佼佼者以科舉考試的三科頭銜冠之,分題為狀元、榜眼、探花。李伯元評選花榜的方式在當時頗為新穎,他以《游戲報》為載體,先將開花榜的消息登于報首,邀讀者投函保薦心儀的人選,再據(jù)薦書多寡選列名次,李伯元自詡這是“仿泰西保薦民主之例”。消息刊出后,滬上有此嗜好的諸君反響強烈,薦書紛至沓來,“十余日所得薦書,計百數(shù)十函”。除保薦“名花”外,還有一些讀者特意致函,對花榜評選的流程、標準等細節(jié)一一詳加品評,提出各種意見?!队螒驁蟆穼砗形霓o上佳者擇優(yōu)刊出,以引起讀者關注,甚至還引來了洋人的異議。美國人雅脫就致函該報,稱對其將“丑者多列前茅,美者反置后列”的做法不理解,這或許是洋人的審美趣味與國人有所不同的緣故。
有些妓女不愿被動地坐等待選,很想在上?!半`樂籍者凡三千”中拔得頭籌,自會想出一些抬高身價的法子。比如采取欲擒故縱的謀略,上海名妓金寶仙公開宣稱因羞與“姘戲子、馬夫者為伍”,請舉辦者從花榜中刪去其名。此舉反而得到李伯元大力褒揚,嘉其“甘于韜晦,不求人知。其秉性之貞,用心之苦,實有高出尋常萬萬者”。金寶仙后來并未退選,反因其“敦節(jié)尚品”的刪名之請而名列丁酉花榜的二甲前茅。
經(jīng)過多日的征集遴選,花榜在丁酉年(1897年)六月揭曉。開榜當日,上海街頭巷尾爭購《游戲報》,一時洛陽紙貴。該報那天“初出五千張,日未午即售罄,而購閱者尚紛至沓來,不得已重付手民排印,又出三千余紙,計共八千有奇。三日以來,而購者仍絡繹不絕”。此次花榜仿照科舉題名,共選出一甲3名,二甲30名,三甲85名,計118位“花國進士”。對于評選結果,人們奔走相告,一時盛況空前。對列位“花國進士”,報館用鼓樂送匾以助興。榜上有名的妓女“一經(jīng)品題,十倍聲價”,生意也興隆起來。丁酉花榜使《游戲報》銷路大增。以此次花榜為契機,李伯元不僅名利雙收,更是創(chuàng)造了一種報業(yè)和妓業(yè)共生共贏的商業(yè)模式。
“遴芳會”無果而終
丁酉花榜結束不久,李伯元又計劃籌辦一次親身“校閱群花”的“遴芳會”,也就是要親睹目測參選者。其理由為:薦書中不實之詞太多,不可過于相信。這確有一些道理。關于無聊文人好浮夸的秉性,早在花榜舉辦前就有熱心讀者來信提醒:
昵之者……曰:“某校書識字也,某詞史(校書、詞史是對高級妓女的稱謂)寫蘭也。”其實識字者會看局票而已,寫蘭者狎客捉刀而已。更有某校書頸粗于碗,腰大盈抱,蹣跚其來,惡人意旨,論者道其細腰,方之楊枝無力。
“遴芳會”的由頭雖然冠冕堂皇,然而一群以狎游為業(yè)的小報文人和一班妓女相會,說只是為了“驗其真容,再分別等第”,結果如何還真說不清,會不會有以身賄選的事,很值得懷疑??傊?,“遴芳會”的效果不佳,影響遠不如以前的花榜。大約因所謂“遴芳會”不過是一群文人和幾個妓女的自娛自樂,全然沒有花選的大眾性和娛樂性,自然少人問津。
此次失利之后,李伯元又回到對“花選”這一成熟產(chǎn)品的深度挖掘上來。創(chuàng)造力旺盛的他還開發(fā)了兩種新名目:品評妓女中擅曲藝者的“武榜”和評選優(yōu)秀阿姐的“葉榜”(阿姐即妓女中年歲較長者,譬之以“葉”,有以“葉”襯“花”之意),大大提高了“花榜”的價值。繼首開花榜以來,李伯元的花選連開四屆,算上武榜、葉榜之流,則十屆有余。李伯元的最后一選,恰逢庚子拳亂,正因如此也選得別開生面。庚子花榜專為由京津一帶南渡避難的殘花流鶯而設。李伯元特作“擬訂津門劫余花選啟”一文曰:“津門花事,向極繁盛……一聲鼙鼓,驚頗霓裳,舞榭歌臺,可憐焦土。巢燕散侶,鄰鶯失群……惟聞野哭。悲夫悲夫!間有一二流寓此間者,絮逐萍飄,黯然失色。主人擬詳加品第,訂為劫余花選,南部北地,合美一時,倘有所知,臚舉以對?!蔽淖种谐藨蛑o玩世的游戲主旨外,亦折射出國運垂亡之際社會普遍沉淪的悲慘境況。
花榜的極盛與速朽
庚子年后,李伯元停開花榜,花榜之舉非但未因此減色分毫,反因其巨大的商業(yè)利益,引得各路洋場才子紛紛跟進。清末上海報人與妓女的狂歡,在李伯元之后進入了高潮。一批效仿《游戲報》,專登青樓妓寮消息的小報相繼創(chuàng)刊:1901年的《春江花月報》、1902年的《娛閑日報》和《花天日報》、1903年的《花世界報》,還有《閑情報》《娛言報》《乘風報》等。這些小報幾乎原封不動沿用李伯元“花榜-武榜(藝榜)-葉榜”的模式。為了斂財,有些小報甚而一年中開夏秋兩榜。然而,花榜畢竟是無聊文人的余興節(jié)目,不得長久,由極盛到末路也不過幾年時間。而花榜越開越頻,花魁越選越多,已有泛濫之勢,滬上諸君漸不覺新鮮。
諸小報為求生計,私下為妓家大開方便之門,也助長了選花榜的賄選之風。對賄選李伯元在初創(chuàng)花榜時便有所警惕。他曾聽說以前有某家報館擬開花榜,先派訪事人到各弄各里抄寫妓女姓名,該訪事人乘便向妓女索賄,每家自一兩元至數(shù)十元不等。對此類行徑,李伯元深以為不齒:“不特有壞名聲,且亦大負該報館主人之初心?!睘楸砻鞴?,他在開花榜時特別強調:“甲第之高下,名次之前后,皆視此(投函)為衡,本主人不參一毫私定?!惫唬k的幾屆花榜皆以規(guī)矩嚴密而為后世的上海老文人嘖嘖稱道。而庚子年后,報社以花選之名向妓女索賄,已近慣例,絲毫不以為恥。當時小報文人向妓女索賄的具體情狀,清末著名青樓小說《九尾龜》中曾有生動的描寫:
薛金蓮(小說主人公,高級妓女)見生意清淡,面子上實在過不去,便異想天開的想出一個主意來。
這個時候,正有一家小報館里頭要出花榜,薛金蓮便去請了那一家報館里頭的主筆來,和他秘密切切的商議了一回,那主筆點頭應允。臨走的時候,薛金蓮又在首飾匣里揀了幾張鈔票出來,往那主筆袖子里頭一塞。那主筆接了,一張一張的看了一回,笑嘻嘻的對著薛金蓮道:“請高升些,請高升些。”薛金蓮聽了,便又揀出幾張來給了他。那主筆接了過來,滿心歡喜,把那幾張鈔票翻來復去的數(shù)了一遍,這才鄭重其事的放在衣袋里頭。立起身來辭了薛金蓮往外便走,口中說道:“你只顧放心,這件事兒交給我,我給你格外說得好看些就是了?!毖鹕徛犃耍c一點頭,連送也不送,由他自己去了。
隔了不多幾天,果然這一家報館里頭出了一張花榜,把這個薛金蓮高高的取了個狀元。
落到這般境地,花榜已淪落為妓女的變相廣告,開花榜的小報也降格為引導買春客消費的指南。因花選含金量大為下降,一些妓女也不屑于花魁之名。1919年,當類似的花選再啟時,有個妓女因嫌破費,拒絕了“花國總統(tǒng)”的頭銜。此舉應是實心實意的退選,并不是十年前金仙寶的以退為進之道。就好比今日的網(wǎng)絡游戲,一旦私服泛濫,游戲物品被廉價售出,游戲本身就變得毫無樂趣,乏人問津。古今同理,清末上?;ㄟx其實是文人和妓女共同創(chuàng)造的一場游戲,而小報讀者則是列位玩家,游戲規(guī)則一旦被破壞,便再無游戲性可言。小報文人飲鴆止渴地“賣官鬻爵”,使花選很快走向了沒落。
上述花榜選秀之舉,在今人看來不免有傷風敗俗、荒誕不經(jīng)之嘆,然而在清末上海的特定環(huán)境下,這種荒誕行為卻有其自洽的文化邏輯。研究晚清文學史的學者葉凱蒂將清季上海文人與上海妓女的關系歸納為一種生意伙伴關系:妓女從文人那里得到“文化資本”,文人則從妓女身上獲得身心安慰。花選是這種關系的典型反映。李伯元的花榜不僅給妓家名利雙收的機會,也是文人自我表現(xiàn)的舞臺。《游戲報》中刊載的薦詞,篇篇辭藻駢儷,引經(jīng)據(jù)典,非有一定舊學功底的寫手不能勝任。從這些格調古雅的薦詞中,依舊可讀出士大夫縱情揮灑、風流率性的書卷情懷。早期的花榜,雖然內里是報人和妓女間精明的利害計算,表面還不脫傳統(tǒng)士子文酒雅會,詩文相娛的游戲趣味,至庚子年后則蛻變?yōu)槌嗦懵愕纳虡I(yè)行為。報人向妓家大肆索需之時,已不見恥于言利、笑談風月的名士風采,但見勇于爭利、筆耕謀生的市儈身影。這一現(xiàn)象說明了在高度西洋化和商業(yè)化的上海,文人已不再是傳統(tǒng)意義上的讀書人。他們在職業(yè)上依靠市場維持,以其腦力為各行各業(yè)服務。因而,在花榜興盛的短短十年,上海文人從高高在上的狎玩者逐步變成了與上海妓女平起平坐、共謀生計的生意伙伴。清季上海的花榜選秀活動不僅是一次娛樂業(yè)的集體狂歡,也見證了中國傳統(tǒng)文人的身份變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