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個世紀(jì)最后一年的高秋九月，臺灣名詩人余光中首度訪湘。由岳麓書院開壇演講至汨羅屈子祠揮毫賦詩，由岳陽樓畔即興題辭至常德詩墻刻有其名作《鄉(xiāng)愁》的石碑前握手言歡，我全程陪同，歷時半月，最后在張家界機(jī)場話別。他飛香港轉(zhuǎn)赴臺灣，我則回返瀟湘的腹心之地長沙。在檢票處的入口，眼看近在咫尺即將遠(yuǎn)隔天涯，余光中在揮一揮衣袖的同時，回頭笑向我說：“元洛兄，君向?yàn)t湘我向秦，再見了！”

余光中臨行借用的，是晚唐詩人鄭谷名詩中的名句。鄭谷，袁州宜春（今江西宜春市）人，約生于唐宣宗大中二年（848年），距今已千有余載。唐懿宗八年（867年）他年方弱冠之時，游歷江淮，自春徂夏，然后遠(yuǎn)赴長安參加秋試，在揚(yáng)州瓜洲渡與友人告別時作《淮上與友人別》一詩：

揚(yáng)子江頭楊柳春，楊花愁殺渡江人。

數(shù)聲風(fēng)笛離亭晚，君向?yàn)t湘我向秦。

“淮上”一指淮河之上，一指淮南道，轄淮河以南長江以北之地，治所在今江蘇之揚(yáng)州。鄭谷此詩中之“淮上”，正是后者。在古典詩歌史上，詠嘆與友人離別之情的詩可謂多矣，在鄭谷之前的初唐、盛唐與中唐，此類題材的佳篇也早已如繁華照眼，但鄭谷之作較之前人的頂尖作品，雖不能說后來居上，至少也不遑多讓。景物的點(diǎn)染鋪墊，遣詞的復(fù)沓回環(huán)，結(jié)句之君我與去向的兩兩對舉而水到渠成引人遐想，均可見他力求新創(chuàng)的不凡才情。明代詩人兼詩論家謝榛，其詩不乏可讀之作，其《四溟詩話》也不乏高見，但他卻將鄭谷上述之詩改為：“君向?yàn)t湘我向秦，楊花愁殺渡江人。數(shù)聲長笛離亭晚，落日空江不見春?！闭媸屈c(diǎn)金成鐵，佛頭著糞，前人早已批評其“淺直無味”矣。鄭谷之原作自是情文并佳的勝構(gòu)，不然，余光中怎么會熟記成誦脫口而出？余光中所去之地，雖然并非今日的西安昔日之長安，而是孤懸東海之中的寶島，但“秦”畢竟是遠(yuǎn)離中原的僻遠(yuǎn)之地的象征，后生晚輩的余詩人如此巧借，鄭谷有知，當(dāng)也會欣然首肯而撫髯一笑吧？

鄭谷生逢晚唐，時當(dāng)末世。如日中天輝光耀彩的盛唐已經(jīng)成為過去的光榮與夢想，唐王朝好像西山的落日，就要舉行閉幕禮了。而晚唐的詩歌呢？雖然盛唐氣象不在也不再，有如晚霞，但也閃耀它獨(dú)有的雖然不免凄迷感愴卻依然炫目的色彩，引人回望。晚唐詩壇，除了杜牧與李商隱這兩位重鎮(zhèn)之外，也還有不少名家捧場，鄭谷就是其中的一位，《四庫提要》甚至還說他“固亦晚唐之巨擘矣”。我雖乃當(dāng)代之湘人，然而卻也與唐代之贛人鄭谷緣結(jié)千載：因?yàn)槲以缫炎x過他的全部詩歌并心儀其中的佳作；因?yàn)樗母赣H鄭史咸通初年曾任永州刺史，他七歲時隨父去湘，有詩歌詠岳陽樓，此詩雖已失蹤，但他的《卷末偶題三首之二》仍有“七歲侍行湖外去，岳陽樓上敢題詩”之句以記其事?！昂狻保附袢罩鲜?。他七歲能詩，并非虛誑，鄭谷在其詩集《云臺篇》的“自序”中，就曾追記“自騎竹之年，則有賦詠”，而前輩如李明、馬戴等人亦對早慧的他頗為欣賞，“嘗撫項(xiàng)嘆勉，謂他日必垂名。”因?yàn)橹袊姼枋飞嫌涊d不少“一字師”的故事，其中最著名的一則說的就是他和詩僧齊己，而齊己正是湘人。此外，就是余光中在張家界引其詩而和我話別了。什么時候，我才能一游他的故里，于千年后去尋覓他的詩魂呢？

八年之后，我因事而有緣去宜春，并且應(yīng)宜春學(xué)院之邀，在該校作了一次題為《唐詩與現(xiàn)代》的講座，并且引述了鄭谷的有關(guān)詩作。大禮堂中，近兩千學(xué)生濟(jì)濟(jì)一堂，掌聲不時如洶涌而至轟然而鳴的潮水。然而，來去匆匆，我竟無緣去尋覓鄭谷的往跡遺蹤，心中不免深以為憾。直到二○一三年九月高秋，我在宜春工作多年的中學(xué)與大學(xué)的同窗李谷虛兄，函電交馳，邀我前往，才得以偷得浮生幾日閑，而一償夙愿。

鄭谷當(dāng)年還鄉(xiāng)是馬蹄得得，我而今從長沙前去還愿則是車輪滾滾。宜春不唯名字動人，而且實(shí)至名歸，曾榮膺“中國宜居城市”“國家森林城市”等諸多冠冕。我來不及細(xì)賞新舊城區(qū)的容貌風(fēng)光，一心只顧去尋覓鄭谷的遺蹤舊事。明代正德年間《袁州府志》記載說：“叢桂坊，府治西二十步，唐鄭谷登第名。”又說，“桂林坊，府治西五十步，廂院巷口，唐鄭史（鄭谷之父——作者注）登第名?！倍嵐仍凇断碌谕司樱ǘ祝分?，曾經(jīng)說，“落盡梨花春又了，破籬殘雨晚鶯啼”，“只有退耕耕不得，茫然村落水吹殘”，可見鄭谷世居袁州府城西門之外，地在城郊。其時宜春城小人稀，今日已儼然都會。我們驅(qū)車往西，只見馬路縱橫，路邊的樓房鱗次櫛比，路上的車輛踵接肩摩，更有新興的宜春學(xué)院在平野攤開它豪闊的幅員，哪里還尋得到“叢桂坊”“桂林坊”的影子？宋詞人張先有“心中事、眼中淚、意中人”之辭，人稱之為“張三中”，又有“云破月來花弄影”“嬌柔懶起，簾壓卷花影”“柳徑無人，墮飛絮無影”之句，人又名之為“張三影”，其《一花叢》結(jié)句為“沉恨細(xì)思，不如桃杏，猶解嫁東風(fēng)”盛傳一時，連歐陽修都倒屣相迎作者，并“美”與“謔”兼而有之地稱之為“桃杏嫁東風(fēng)郎中”。其實(shí)，早在唐代，讀者就已經(jīng)以名作名句中的關(guān)鍵詞為作者命名了，例如晚唐的趙嘏，其《早秋》詩有“殘星數(shù)點(diǎn)雁橫塞，長笛一聲人倚樓”之語，杜牧激賞之下就稱其為“趙倚樓”。鄭谷呢？他下第南游，曾賦《燕》與《鷓鴣》兩首七律，前者開篇即是“年去年來來去忙，春寒煙瞑渡瀟湘”的清詞麗句；后者則讓他以此得名并成名，人美稱其“鄭鷓鴣”，仿佛今天的知名注冊商標(biāo)?！芭瘧驘熁腻\翼齊，品流應(yīng)得近山雞。雨昏青草湖邊過，花落黃陵廟里啼。游子乍聞?wù)餍錆?，佳人才唱翠眉低。相呼相?yīng)湘江闊，苦竹叢深日向西?！蔽覀冊谝舜旱拇蠼中∠飽|尋西覓，入耳的是人聲囂囂，車聲喧喧，不要說鷓鴣的啼鳴了，不但聽不到鄭谷的哪怕一聲謦咳，更覓不到今人紀(jì)念他的任何標(biāo)識。谷虛告訴我，他上個世紀(jì)六十年代伊始初來宜春時，尚有一條街道還名為“鷓鴣路”，待至后來拓建，就棄舊圖新易名放之四海而皆準(zhǔn)的“東風(fēng)大街”了。我不禁聯(lián)想到中唐籍貫浙江建德的詩人徐凝，他有《憶揚(yáng)州》的著名絕句：“蕭娘臉上難勝淚，楊柳眉頭易得愁。天下三分明月夜，二分無賴是揚(yáng)州！”多年前我也曾煙花三月下?lián)P州，只見一座城門高懸的匾額上赫然入目的竟是“徐凝門”三字，而路經(jīng)一條寬闊的馬路，其大名竟然就叫“徐凝路”。目擊身經(jīng)，我當(dāng)時對揚(yáng)州人的眼光胸懷與文化品位，不免肅然起敬。而斯時斯地，對照鄭谷，我當(dāng)然也難免不感慨系之。

鄭谷，是宜春歷史上土生土長的有數(shù)的文化人物。懿宗咸通年間，尚未中舉的他就與許棠、張喬等名詩人并稱“咸通十哲”。僖宗光啟三年（887年）他進(jìn)士及第，曾為縣尉，歷拾遺、補(bǔ)闕。昭宗乾宇四年（897年）擢都官郎中，相當(dāng)于今日中央司局級干部，故人稱“鄭都官”。八年后之天祐元年，軍閥朱全忠焚燒長安，脅迫唐哀帝李柷遷都洛陽，圖謀篡位。唐王朝即將壽終不正之寢，鄭谷乃棄官回鄉(xiāng)，寓居于州城西北秀江河邊化成巖之北巖別墅。

久居斯郡的谷虛頗耽吟詠，他的《遠(yuǎn)眺化成巖》一詩說：“秀江西出亂峰青，古寺云籠隱化成。我欲看山山看我，隔江飛過晚鐘聲。”現(xiàn)在，卻輪到我“欲看山”了?！盎蓭r”是一座瀕江而立的連綿山巖。唐文宗大和九年（835年），官至兵部尚書同平章事（宰相）的著名政治家李德裕在牛李黨爭中失勢，被貶謫為袁州長史，在此臨江倚巖的寺院精舍中謫居約一年之久。他不但自己作《山鳳凰賦》以明志，還賞識培育了后來成為狀元的袁州士子盧肇等人。所謂“通化存神，成就斯郡”，故袁州人后來將他所居之山巖名為“化成巖”。乾隆年間之《袁州府志》早已言之鑿鑿：“化成巖，府城西北五里，巖下有鄭氏別墅?！睋?jù)說鄭谷最后從隱居之地仰山回到江城，就逝世于化成巖下的別業(yè)。

化成巖一帶今日已辟為“化成公園”，那里是否還有遺跡可尋呢？我們急急渡秀江而西，只見千年前的郊野之地，今日也已街衢縱橫，店鋪林立。秀江之畔，公園之側(cè)，一座古物翻新的廟宇照例香火鼎盛，公園空曠清幽，平地上辟有人聲熙攘的門球場，山坡上建有幼兒園和其他不明其詳?shù)膯挝恢可?，一處石壁上尚篆刻有六個大字：“李衛(wèi)公（德裕）讀書處”，只是沒有任何有關(guān)鄭谷的遺跡，哪怕是介紹性的文字。鄭谷晚年居停的北巖別墅之具體方位究竟在何處，無人知曉。我問公園里仍然青峰聳翠的化成巖，它也沉默是金，拒不作答。但是，它還應(yīng)記得鄭谷寫于此間的名作《雪中偶題》吧：

亂飄僧舍茶煙濕，密灑歌樓酒力微。

江上晚來堪畫處，漁人披得一蓑歸。

這首詩是鄭谷的名作。宋代郭若虛《圖畫見聞志》引此詩全文，并說：“時人多傳誦之。段贊善善畫，因探其詩意圖寫之?！痹缭卩嵐壬鷷r，他就以詩向那位官稱“贊善大夫”的段姓畫家表示謝意了，詩題為《余嘗有雪景一絕為人所諷吟段贊善小筆精微忽為圖畫以詩謝之》，詩的結(jié)句就是“愛余風(fēng)雪句，幽絕寫漁蓑”?？上У氖?，一千多場風(fēng)雪過去，此詩猶存，此畫卻不可復(fù)睹了。

鄭谷的其他一些佳作，如風(fēng)景詩“白頭江上白頭翁，家逐船移浦浦風(fēng)。一尺鱸魚新釣得，兒孫吹火荻花中”（《淮上漁者》）；如詠物詩“春紅秋紫繞池臺，個個圓如濟(jì)世財(cái)。雨后無端滿窮巷，買花不得買愁來”（《苔錢》）；如哲理詩“舉世何人肯自知，須逢精鑒定妍媸。若教嫫母臨明鏡，也道不勞紅粉施”（《閑題》）；如詠人詩“何事文星與酒星，一時鐘在李先生。高吟大醉三千首，留著人間伴月明”（《讀李白集》）。這些雖不都是寫于宜春，但卻都是出自宜春人鄭谷的手筆。歐陽修在《六一詩話》中贊揚(yáng)鄭谷時說：“其詩極有意思，亦多佳句?！比绱藢氋F的地方文獻(xiàn)，流傳久遠(yuǎn)的非物質(zhì)文化遺產(chǎn)，怎么不刻石立碑于公園里供游人一開眼界呢？

唐王朝滅亡后，鄭谷離開化成巖隱居于宜春之仰山。仰山，又名大仰山，在離宜春市約六十里之西南方，周圍數(shù)百里，為武功山的支脈，以“山勢高聳萬仞，可仰而不可登”而得名，其主峰海拔一千七百余米，終年云封霧鎖，白雪為冠，故名集云峰。仰山過去聲名赫奕，為袁州之鎮(zhèn)山，從唐宋以來至于晚清，歷代許多詩人與名士，如韓愈、黃庭堅(jiān)、范成大、辛棄疾、朱熹等人均有題詠。鄭谷在仰山東莊今日之洪江鄉(xiāng)東南村筑堂讀書，并將回鄉(xiāng)后所作百余首詩結(jié)為《宜陽集》，后人遂將他隱讀之山稱為“書堂峰”。今日之宜春，明月山乃車水馬龍的新興熱門景點(diǎn)，游人如過江之鯽，仰山已少為人知。我既專程前來宜春，當(dāng)然要去仰山瞻仰。我們出宜春市區(qū)驅(qū)車前往，名為古廟河的溪河伴我們前行，一路潺潺汩汩著我聽不清聽不懂的俚語方言。車至仰山東莊西北一里許之的“渚田”，谷虛告訴我鄭谷的《野步》一詩寫的就是這里，他隨之以湘音朗吟起來：

翠嵐迎步興何長，笑領(lǐng)漁翁入醉鄉(xiāng)。

日暮渚田微雨后，鷺鶿閑暇稻花香。

谷虛未改的鄉(xiāng)音甫落，接過他的話頭，我說鄭谷官拜“都官郎中”，是中央的司局級干部，但他卻頗有平民意識，歸隱田園之后，深恐民間父老知道他的身份，不像現(xiàn)在某些官員，一旦為官作宦，就要衣錦還鄉(xiāng)張揚(yáng)炫耀一番。于是我也在眼前郊野之地吟誦鄭谷大約應(yīng)是作于此間的《郊野戲題》：

竹巷溪橋天氣涼，荷開稻熟村酒香。

唯憂野叟相回避，莫道儂家是漢郎。

路轉(zhuǎn)峰回，由夏日吟唱至高秋的蟬聲為我們殷勤帶路，到得書堂峰山腰。谷虛指著一處雜草叢生的狹窄地坪說：“民間父老相傳，這里就是讀書堂的遺址了?！碧颇┰娚R己，長沙人，一說湖南益陽人，他是鄭谷的鐵桿粉絲，前后寫給鄭谷的詩有18首之多。他千里迢迢來讀書堂拜會鄭谷，鄭谷將其《早梅》詩的“前村深雪里，昨夜數(shù)枝開”改為“昨夜一枝開”，遂成千古佳話。因?yàn)樵婎}既為“早梅”，“一枝”當(dāng)然比“數(shù)枝”更見梅開之早，也更可見為早開之梅。我對谷虛說：“現(xiàn)在有多少人知道，‘一字師’的故事的原產(chǎn)地就是這里呢？”明代籍貫江西分宜的奸相兼詩人嚴(yán)嵩，他的《仰山尋鄭谷書堂》一詩，開篇就是“遺墟那復(fù)辨，巖石但蒼莽”，清代宜春縣人段如錦之詩《游鄭都官讀書故址》，也說“讀書堂側(cè)老松枝，故址荒涼唱鷓鴣”，何況是我來尋訪的今日呢？環(huán)目四顧，寂寂無人，只有青山仍青著從唐代以來就青著的青色，溪澗仍溪著從唐代以來就溪著的溪聲，“驚飛失勢粉墻高，好個聲音好羽毛。小婢不須催柘彈，且從枝上吃櫻桃?！敝挥朽嵐葘懹诖碎g的頗有現(xiàn)代之環(huán)保意識的《山鳥》仍然回響在我們的耳畔，卻再也尋不到他的一角衣衫，半枚履印，再也找不到讀書堂的一截?cái)嗤?，半口殘磚，詩人早已走進(jìn)了云煙深深深幾許的歷史。

詩人早已走進(jìn)了歷史，走進(jìn)歷史的，還有那個并不值得留戀和哀悼的敗象叢生的晚唐。自歷時八年的“安史之亂”后，曾經(jīng)盛極一時的大唐王朝就每況愈下，如東去的江河一天天奔向它的尾聲。作為唐代的讀書人入仕者，享有官位與俸祿的國家高層公務(wù)員，鄭谷詩作中對于唐王朝所表現(xiàn)的傷逝悼亡之感，我雖不同情，卻完全可以理解，如“縉紳奔避復(fù)淪亡，消息春來到水鄉(xiāng)。屈指故人能幾許，月明花好更悲涼”（《黯然》），如“江郡人稀便是村，踏青天氣欲黃昏。春愁不破還成醉，衣上淚痕和酒痕”（《寂寞》）。但是，對他同一情調(diào)與主旨的《和知己秋日傷懷》，我卻另有新的發(fā)現(xiàn)。全詩如下：

流水歌聲共不回，去年天氣舊亭臺。

梁塵寂寞燕歸去，黃蜀葵花一朵開。

北宋晏幾道的名作《浣溪沙》有云：“一曲新詞酒一杯，去年天氣舊亭臺。夕陽西下幾時回？無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識燕歸來。小園香徑獨(dú)徘徊?！逼渲械摹盁o可”與“似曾”一聯(lián)雖是晏殊的最愛，他后來又原封不動地將其移入《假中示判官張寺丞王?？薄愤@首七律中。然而，有多少讀者知道，晏殊之作不但對良辰美景的傷逝之情與上述鄭谷之作息息相通，“燕歸來”與“燕歸去”也關(guān)系曖昧，其“去年天氣舊亭臺”之語更是直接從鄭谷那里全盤借支而來，連應(yīng)有的借條也沒有開具一張呢？不僅晏殊在鄭谷詩中取過經(jīng)，接踵而來的蘇軾也曾去鄭谷詩中朝過香。鄭谷的絕句《十日菊》云：“節(jié)去蜂愁蝶不知，曉庭還繞折殘枝。自緣今日人心別，未必秋香一夜衰?！薄熬湃铡奔促p菊登高的重陽節(jié)，“十日”即重陽節(jié)后之次日，此時，菊即被認(rèn)為是過時之物了。蘇軾在《九日次韻王鞏》詩中先說“相逢不用北歸去，明日黃花蜂也愁”，后來在《南鄉(xiāng)子·重九涵輝樓呈徐君猷》復(fù)說“萬事到頭都是夢，休休，明日黃花蝶也愁”，蘇大作家似乎自珍自戀“明日黃花蝶也愁”這一妙句，反之復(fù)之，以致“明日黃花”成了流傳于世而習(xí)用至今的成語。例如元曲名家張可久在《折桂令》中，就曾說“人老去西風(fēng)白發(fā)，蝶愁來明日黃花”，足見這一成語之可以傳之久遠(yuǎn)。不過，有多少讀者知道，蘇大作家的妙句是脫胎自或者說化自鄭谷的《十日菊》之詩呢？鄭谷的名氣不及蘇軾，蘇軾自己也未加說明，所以人皆知有蘇而不知有鄭了。鄭谷是以詩為生命的，他《卷末偶題》中的“何如海日生殘夜，一句能令萬古傳”，就高度贊揚(yáng)了初唐詩人王灣的《次北固山下》中的名句，而《春陰》的“攜琴當(dāng)酒度春陰，不解謀生只解吟。舞蝶歌鶯莫相試，老郎心是老僧心”，尤其是《靜吟》一詩中的“相門相客應(yīng)相笑，得句勝于得好官”，他的詩句為后代的晏殊和蘇軾所援引，為后代的后代的我們所吟詠，那不就是他的生命的延長和藝術(shù)生命的延續(xù)嗎？

西諺有云：生命短促，藝術(shù)長存。今日的許多唐詩選本，都沒有也不能將鄭谷遺忘。我不久前在岳麓書社出版而在臺灣九歌出版社修訂再版的《新編今讀唐詩三百首》，無一與清人蘅塘退士的舊選本雷同，其中就選有鄭谷《閑題》《菊》《苔錢》與《中年》四首。我怎么將這個消息告訴他呢？在仰山的讀書堂遺址徘徊，驀然回首，寂靜的山林間白光一閃，居然有一匹悠閑的白馬，在不知有漢無論魏晉地低頭嚼著青草，那該是當(dāng)年鄭谷坐騎的子孫后裔吧？且讓我縱身而上，快走踏清秋，從古驛道直去唐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