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說湯顯祖

日前與師友之交的“山野隱士”在QQ上隨談，偶爾知道他的松陽老鄉(xiāng)葉洲先生有一部關于湯顯祖的長篇歷史小說《浮生之夢》于新近問世。

湯顯祖（1550—1616）是中國明代詩人、戲劇家，藝術成就斐然，有人譽之為“東方的莎士比亞”。《浮生之夢》的出版時間，恰恰暗合了在時間上“不屬于一個時代，而是屬于所有的世紀”的英國詩人、戲劇家莎士比亞（1564—1616）誕辰450周年紀念。這引起我一定的興趣。

最早將莎士比亞和湯顯祖聯(lián)系起來的，是戲曲研究家趙景深。趙氏于上世紀40年代撰文提出，兩位戲劇家的幾個近似之點，其中之一說戲劇活動年代相當，卒年一致（《湯顯祖與莎士比亞》）——這一點是最容易被國人接受的。五六十年代以來，附和趙氏之說者日多，一些戲曲專家指出：湯顯祖與莎士比亞時代相同，但戲劇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不同，前者比后者的創(chuàng)作空間與難度更大；湯顯祖生活的明代封建社會時期，比莎士比亞生活的伊麗莎白時代要封閉落后得多，故而湯顯祖塑造的《牡丹亭》里杜麗娘這個敢于追求自身幸福的人物，更是難能可貴。

我并不認識葉先生，于是托請“山野隱士”向葉先生索取一部來拜讀。

葉先生顯然秉承上述之說。他在書序中說：“湯顯祖十幾歲時，莎士比亞在英國誕生了。這位杰出的劇作家，讓一代代英國人感到自豪。而湯顯祖，被人們譽為‘東方的莎士比亞’。更讓人驚奇的是，這兩位偉大的戲劇家，竟在同一年離開地球，飛往天堂。……這真是世界戲劇史的一大奇跡。”

但我總覺得，國人老喜歡說湯顯祖是“東方的莎士比亞”，紀念莎士比亞便要搭上湯顯祖，真有點自掉身價，缺乏文化自信，附麗之意太明顯。為什么英國人從不曾說莎士比亞是“西方的湯顯祖”呢？即便巴爾扎克創(chuàng)作下“人間喜劇”九十六部半小說而借用本國英雄、自夸為“文學上的拿破侖”，法國文壇、世界文壇似乎也從不曾置評。

湯顯祖與莎士比亞生活的社會背景、文化環(huán)境及經歷遭遇不同，創(chuàng)作意圖、創(chuàng)作態(tài)度、創(chuàng)作傳統(tǒng)不同，藝術的意義、價值和影響不同，大約也只有比較比較、反思反思。文化學者李國文曾論說，東西方這兩位戲劇大師實際上是毫不搭界的，但他們卻難得巧合地同在公元1616年逝世。他提出，我們應當注意的是，湯顯祖的完美和才分并不弱于與他同時代的西方同行，為什么卻不擁有與之相稱的世界性的廣泛聲譽呢？為什么中國只能有湯顯祖，而不能有莎士比亞呢？

說說葉洲

《浮生之夢》分厚厚的上、下兩卷，80萬字，也算煌煌。勒口上有“作者介紹”，一反他人堆山兀勢的自薦，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作者“乃葉塢村人遠親，曾在山鄉(xiāng)教書，不識天高地厚”。葉塢村，在小說中是除卻遂昌縣城外一處最為重要的場景，葉先生自稱為這窮鄉(xiāng)僻壤的“遠親”（也許就是另一場景松陽縣古市卯山人氏），其謙謙之風可見一斑。

有葉先生的學長告訴我，葉先生性情敦厚，從不參加同學會，閉門讀書寫作。向“山野隱士”打聽，他說，葉先生畢業(yè)于省城一所大學的中文系，從來姿態(tài)低調，不與人事糾葛，教書育人之余，便是清風中苦讀、孤燈下漫筆、殘月前遐思；他在窗前松陰下，“1991.3—1995.3初稿”，“2000—2013多次修改”，始成《浮生之夢》。守得住平淡寂寞，是真正中國文化人的傳統(tǒng)態(tài)度和精神?！吧揭半[士”從網上傳來《花中君子雅吟集》一卷，里面有葉先生的和詩兩首，其一《花語》云：“哎呀春蘭早，娉婷體態(tài)妙。秋菊汝快來，同投春懷抱?！比~先生的機智詼諧可以參證他超脫浮世的寫作生活。他在小說中極多處故意留有上世紀60年代中期以來的語言的痕跡，并非中規(guī)中矩，而是亦莊亦諧的。他又在書序上署名“葉沅墨”，口氣充滿童稚之音，竟是以自己的孫子的名義寫的。葉先生網名“天樹”。我臆測，“天樹”，天生之材，顯示葉先生有一定的自信自負，雖然身在大山萬綠深處，但是思想充滿原始質樸的自由性情。

葉先生寫湯顯祖，是因對地方文化的熟稔而“信手拈來”。湯顯祖曾供職浙江遂昌。松陽與遂昌為鄰縣，歷史上互有并入析出，人情密切，風土相近。國人有一種特別的情結，癖好名人的仕履、游蹤或寄籍流寓來為地方文化探尋厚度，即使游移偏遠也喜愛攀附，不懼附麗之譏。當然，葉先生為湯顯祖的創(chuàng)作決不在此列。葉先生在小說結篇時道出了自己企圖表達的目的：

“整個天地，都裹在茫茫雪霧中了，就像一個混沌的夢。人生聚散無定，相見難期，一切都迷離如夢?！薄案∩粔簦瑤缀跞巳硕加?，夢境各不相同，繽紛多彩，有幾人能久夢成真呢？”

但是，葉先生畢竟已沉醉在《牡丹亭》中而突出強調：

“別的都可退，只有愛，只有情，永遠滲透在人的生命里，并且超脫了生死之境而萬古長存！”

說說《浮生之夢》

“莽莽蒼蒼的群山中間，一條細長的黃土官道穿過眼前陳舊的接官亭。此刻，蒙蒙細雨已經停歇，在喜氣流溢的浙江山地鑼鼓調和熱烈的爆竹聲中，四十余位遂昌縣名士鄉(xiāng)豪及縣衙吏胥，衣冠楚楚地擠擁在亭子內外，正恭迎遠道而來的新任知縣湯顯祖。”

湯顯祖的“浮生之夢”起于萬歷二十一年（1593）。那一年他到任遂昌知縣，任上，政治尚清平，據(jù)說開始著作傳世名作《牡丹亭》。葉先生以歷史人物和事件為描寫主題，敷衍鋪陳了湯顯祖的這一段為官經歷與施政舉措，比如興教、勸農、滅虎、縱囚、除兇……透視和還原出一定歷史時期的生活面貌、社會風俗和政治概況及發(fā)展趨勢。

《浮生之夢》的題材不算宏闊，甚至偏于纖細，主人公是真實人物，命運與真實的歷史事件息息相關，只是在交代幾處背景的時候，往往顯得倉促，尤其像講述《論輔臣科臣疏》前后之事，少些娓娓而道。

《明史》本傳說，湯顯祖意氣慷慨、行為高張，這部歷史小說最終卻將他鍛煉成一個對現(xiàn)實無奈、以文藝排遣郁悶、躲進象牙之塔、泛泛于政治理想的人物。為了表現(xiàn)這一嬗變，葉先生虛構了幾位遭遇坎坷、磨難苦澀的青年女子的形象，并行展衍多線結構，“試圖反映人性多彩多姿的復雜層面，著力展現(xiàn)與封建禮教進行各種抗爭”，由此完成湯顯祖作為“臨川四夢”大師的身份轉變。只不過情節(jié)很連貫，內在思想的必然聯(lián)系稍嫌松弛，或者說深刻度有點不足。這也是小說有較成功的語言、環(huán)境、動作以及肖像等描寫，而孱弱于心理描寫之處。

就本質而言，葉先生基本躑躅在現(xiàn)實主義的土地上，小說故事在歷史和現(xiàn)實里有跡可循，但隨時隨處又不由自主地跨入浪漫主義的領地而徘徊，將現(xiàn)實與虛幻糅合成一個想象世界。葉先生多年深陷《浮生之夢》，自拔不易?？椗呦υ∨⑷~塢村中秋夜宴，還有何曉與夢音遙津渡相會、真珍點火燒閨樓等，都是浪漫色彩高標的典范，而舒媛與徐侶云牡丹亭的愛的歡唱以及舒媛之死等，浪漫胸臆更給人乍然爆炸的感覺。

“細細的雨隨著輕柔的風飄灑著，一只孤獨的白鶴從溪邊飄然而起……湯顯祖凝眸眺望，只見它在水面回旋了一陣，驀然一飛沖天，隱入茫茫云空，漏下一串串激越嘹亮的鳴聲……”湯顯祖的“浮生之夢”止于萬歷二十五年（1597）。那一年湯顯祖辭官回了江西臨川，建起玉茗堂，專心于戲曲的創(chuàng)作和演出。

《浮生之夢》末尾第107章、第108章補述十年之后湯顯祖“說夢”“解夢”。這樣的處理，葉先生有自己的想法，可我想，如若能破一破中國故事的傳統(tǒng)影響，不再指點世事評說悲喜，留空白留疏朗留想象留懸念，多好！

不同的人編織各自形形色色的夢境。作為文化現(xiàn)象，葉先生創(chuàng)作《浮生之夢》最大的價值，在于讓讀者在“夢”中走近湯顯祖，了解湯顯祖，欣賞湯顯祖，因而，遂昌及松陽一帶越來越可以成為文化之旅的目的地?！?/p>

（除署名外，本文圖片由葉洲提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