杭州城外,錢塘江口,潮信陣陣而至,巨浪拍擊在江邊的礁石上,聲勢甚是宏大,不負“天下第一潮”的盛名。一名年紀約摸十七八歲的少年坐在一塊巨碩的礁石上,眼望著潮水,怔怔地發(fā)呆。少年名叫歐陽清,祖上本是開封人氏,父親是布商,無奈北宋軍力不振,致遼國入侵,舉家南遷的歐陽家又恰巧碰上了戰(zhàn)敗流竄,目無法紀的小股宋軍,結(jié)果亂兵看上了歐陽家的豐厚身家,非但洗劫了一并金銀細軟,還殺害了歐陽家男女老少,主仆俾侍凡四十余口。機靈的歐陽清時年12歲,身細人小,躲在馬車底下,總算是逃過了這一劫。
一路向南,輾轉(zhuǎn)流離,歐陽清隨父親知交——商賈馬王孫,到了南都杭州,寄人籬下,作為馬家少爺?shù)呐阕x跟班住了下來。一晃六年已過,歐陽清已長得英氣照人,豐神俊朗,學(xué)識遠勝于馬家少爺,端的是儒雅風(fēng)流,文采斐然。
六年前的這一天正是歐陽家遭劫的日子,歐陽清心中悲憤難消,感懷至今。杭州城里的青樓翠微居極富盛名,今日樓下聚集了不少人。墻上的廊柱上貼了一張啟事:本翠微居雪香姑娘年滿十六,已自備白銀五十兩,欲覓一夫婿為其贖身。請有意者于明日午時至翠微居樓下大廳,屆時將開擂比武,由雪香姑娘擇取優(yōu)勝者決定。歐陽清看了幾眼,想起近來心中煩悶,明日過來湊湊熱鬧也是好的。翌日,翠微居大廳來的人自是不少,歐陽清偷偷打量了下周圍那些準(zhǔn)備上臺的家伙,并沒有看到什么超凡的人物,各色人等,盡皆有之。
雪香姑娘本是杭州郊外一家陳姓普通農(nóng)戶的女兒,家里衣食自足,八九歲那年遇上天大的蝗災(zāi),地里沒有收成,陳家迫于無奈,只得把小雪香賣入青樓以還佃租。小雪香本來幼年時長相俏麗水靈,是個十足十的美人胚子,五六歲那年上山玩耍時被一長相怪異,渾身漆黑的小蟲叮于右頰,自此起了一大塊紅黑,胎記似的,形狀甚是可怖詭異。鄉(xiāng)下的土郎中束手無策。青樓的鴇婆看小雪香雖說右臉嚇人已極,但戴上面紗,彈琴伴奏也盡不礙事,便用五兩銀子要了她,并且說好用五十兩銀子才可替她贖身。小雪香果然靈慧異常,三年技成,不少文人雅士都聞聲而至。她在年滿十六歲時暗暗湊滿了五十兩贖身錢,只是父母雙亡,孤身一人的她只能招親贖身。但見伊人面戴輕紗,手抱琵琶,這一副裊裊娜娜、柳步輕移的曼妙身姿,加上這二八嬌女的嬌羞美態(tài),端的是飄逸絕倫,單單如此便已教在場的眾人看得癡了。歐陽清也不免是心中一動。
場下大多數(shù)人其實還不知道這姑娘的來歷,對她何故掩面并不清楚,還以為她到底是害羞。雪香聞之并不言語,只是頭稍稍右傾。歐陽清眼尖,覺得有點古怪,朗聲道:“姑娘若是有什么難處,不便當(dāng)眾除下面紗,便不除罷,待比武結(jié)果出來了也是不遲。”話說那雪香姑娘聽得這少年言語得體,彬彬有禮,貌似在為自己解圍,便忍不住偷描了一眼,不想他容貌甚美,端的是英氣勃勃。
半晌,雪香姑娘才慢慢道:“實不相瞞,小女子幼年時右臉被一無名小蟲所螫,印記十年難消,但今天既是招親的日子,也不便再遮遮掩掩了,這就除去面紗?!北娙寺勓悦碱^大皺,歐陽清一聽更對這素未謀面的姑娘多了份莫名的關(guān)切。雪香姑娘手臂輕抬,一雙纖纖細手,實在珠圓玉潤,慢慢地從左側(cè)摘下面紗,只見皮膚白皙細膩,吹彈可破。這左臉是精致動人,難描難畫,最妙的是美目流轉(zhuǎn),顧盼生輝,場下諸人都覺得是天仙下凡。只是雪香姑娘竟然臉色稍顯蒼白,抿緊朱唇,忽然用力扯下了右半邊面紗,頓時噓聲四起。歐陽清看得心驚,臉上冒出了冷汗,或許是他們兩個都有凄慘的身世,竟讓他內(nèi)心生出了一種十幾年來從未有過的感覺。連他自己也不知道的是,他骨子里已經(jīng)下定決心,要幫助這個有著不尋常命運的姑娘。好一半晌現(xiàn)場都寂靜無聲,突然有人粗聲叫道:“老子他媽的為了一個怪物比武招親個球??!”眾人摔門而去。不多時大廳里除了幾個看客外,那些趕來比武的會家子都稀稀拉拉走得差不多了。
雪香姑娘臉更蒼白了,靜靜地站在那里。歐陽清也靜靜地站在那里,直視著這個一半仙子一半魔鬼的姑娘,一字一頓地問道:“比武還進行嗎?這里尚有一個競選者。小生歐陽清?!毖┫愎媚锏哪樕n白無比,吃驚地看著他。
不多時已入夜了,雪香姑娘在馬家的一間下人房里,和歐陽清兩人對面無語地相坐在一起。歐陽清首先打破了沉默:“姑娘初來乍到,是否有什么不適應(yīng)?”雪香姑娘姑娘輕輕搖頭:“多謝公子關(guān)心,只是不知公子如此人才,為何竟會看上奴家這樣下賤的女子,這樣可怖的容貌?”
歐陽清搖頭,“在下與姑娘雖然素不相識,但身為馬家下人,里里外外見的人多,看人看得便也準(zhǔn)。經(jīng)由這片刻三分,姑娘是一個什么樣的女子我已知道了七八分,在下對于姑娘無依無靠,容貌被毀的遭遇甚感惋惜。實不相瞞,我年幼時本是北方富貴人家的少爺,后來遼兵入侵,家人除我以外均遭不幸,只得棲身為奴。這也是下賤,想來姑娘跟我也都是苦命之人,相憐相惜之情甚篤。或許也是上天注定,今日叫我碰見姑娘,便暗暗想要助爾早日脫離是非之地,這般突兀,姑娘莫見怪?!?/p>
雪香聽了芳心大動,直覺遇上了一個正直磊落的俊才,欣喜不已,忙道:“奴家怎敢,公子不嫌棄我已是意外之喜?!眱扇诉@打開了話頭,便分頭細細聊起各自身世,互傾互訴十來年的苦楚,不覺已到了三更時分,頓時兩人覺得親近了許多。說來也是人之常情,兩個孤苦的孩兒,多年來重又找回了親人的感覺。
眼看夜色已深,歐陽清:“姑娘這該歇息了,我身子骨硬,打地鋪睡也無大礙,只是得委屈你睡這硬床了?!毖┫泐D時紅上雙頰,低首輕輕道:“奴家出身貧寒,也不是吃不得苦的人。如今跟了公子,已經(jīng)是公子的人了,決計以后跟著你再苦再累也是值得的?!?/p>
歐陽清聽了感動不已:“姑娘如此通情達理,甚好。在下突然想起一件大事,我少時家里常有客人來訪,也曾聽說有什么鮮見的極厲害的蟲子蟄傷人之后印記難消,虧得開封城有一位名號‘明仙’的名醫(yī),能用家傳的秘法治好這病。只是戰(zhàn)亂過后這一系名家是否得存,現(xiàn)今所在何處我也不得而知,不過我定要幫你覓得名醫(yī),恢復(fù)你本來的容貌。”
雪香聞之當(dāng)場落淚:“公子如此待我,讓我如何答謝?”歐陽清也是動容,“姑娘無出此言,我如今與姑娘已算是一家人,何言答謝。只是姑娘隨我顛沛流離,這天涯海角,也不知尋到尋不到,也不知要受多少苦?你可愿意?你若答應(yīng),我明日便與主人道明緣由,收拾細軟,帶你四處游歷,我相信往大縣城去定可打聽得到?!?/p>
雪香姑娘姑娘搖頭,“受苦受累并無所謂,只是奴家這容貌已經(jīng)習(xí)慣了,若要累得公子為我離開馬家四處流浪,我寧肯不要這半邊容貌!能遇上公子這等好夫君,已是我上輩子修來的福分,又怎敢再有奢求?”歐陽清頓了半晌,“姑娘肯這般為我著想,我很是開心,但我意已決,大丈夫怎能寄人籬下圖這安生的茍活?你既是我的妻子,便要為你盡力?!甭勓晕串叄┫阋呀?jīng)淚雨婆娑,撲入了歐陽清的懷里。
其實尋不尋得到,對于雪香來說是無所謂的事情,半身孤苦,能與歐陽清相遇相知是她的福分,也是她為之喜極而泣的緣故。
其實尋不尋得到,對于歐陽清來說也是無所謂的事情,興許一見面,已然愛上伊人的半張俏臉,又怎會在乎那另一半的美丑?半生孤苦,能遇上雪香這樣婷婷楚楚,善解人意的姑娘,給了歐陽清十八歲來一半的溫暖,也是他為之決意的緣故。
此去經(jīng)年,江湖里多了兩個流浪的性情之人,或許黯然淡去,無名無姓,客死異鄉(xiāng),或許惹出一些故事,攪動一下江湖,對于相知相扶的歐陽清和雪香來說,都已無所謂了。
有道是“此去前路多風(fēng)雨,為的一個緣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