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清道光咸豐年間,一批藝術造詣極深的畫家、瓷藝家如張熊、程門、金品卿、汪曉棠以及景德鎮(zhèn)瓷界出眾的“珠山八友”之王琦、王大凡、汪野亭等,不滿足于按圖索驥、僵化程式化的流水線工藝,借鑒元代以黃公望為代表的“淺絳”山水,開創(chuàng)性地將詩書畫印緊密結合;因“形”制宜,以釉上彩料在白瓷胎上繪出紋樣,用淡赭和水綠、草綠、淡藍等主要色彩暈染后低溫燒制而成,稱為“淺絳彩瓷”。其瓷面墨線淺淡,濃淡相宜,彩料極薄,不似粉彩質(zhì)感厚實,淺絳彩瓷極具中國水墨畫的效果,風格淡雅,舒朗活放,不拘一格?!皽\絳”一詞雖由山水畫而來,然在后世同治光緒年間,淺絳瓷畫的料色不斷增多,且題材兼有花鳥和人物,不少作品的意趣已然超出“淺絳山水”的范疇而更顯豐滿,此“淺絳”已非彼“淺絳”,而是被賦予了新的、更豐富、更鮮活的內(nèi)涵。淺絳彩瓷在今天反又能為中國畫的創(chuàng)作提供很多直接的靈感,僅以花鳥畫為例,就能從淺絳彩瓷獲得不少啟迪。
一、花鳥畫應從淺絳彩瓷的色彩中汲取營養(yǎng)
淺絳彩瓷畫延續(xù)了元代開始的淺絳山水主色調(diào)——淡赭色輔以淡青綠色。赭色接近江南山石土皮的本色,而淡青綠又與江南茂密的自然草木相似。淺絳瓷畫的設色雖然淡薄卻層次豐富水色靈動,既能體現(xiàn)自然山石、樹草真實物象的本色,又不失中國水墨的畫意。用水墨勾畫輪廓并略加皴擦,以淡赭和水綠、草綠、淡藍、淡紫等色彩渲染,營造畫面淡雅柔麗,素靜空靈之感。不論是細筆輕抹還是濃墨漫染,均可以從淺絳彩瓷里的赭色或淡青綠主調(diào)中得到協(xié)調(diào)和統(tǒng)一,既帶有紙絹畫淡抹輕染的調(diào)子,還能保留其他諸色明凈、清朗、墨分五色的藝術效果?!皽\絳”活化于其他花鳥、人物、器物等一切繪畫題材之中,反成為當代花鳥畫大可借鑒的用色之道?;B比山水取象微觀,故而更顯細致活潑?;尽⑾x魚、藤蔓、枝干,無不艷麗多姿、生機盎然。借鑒淺絳之妙在于三點:
其一,加入不同厚度的淡赭色、青綠色元素,可以有效降低花鳥畫常用題材中高純度色彩元素可能帶來的刺激感。赭色與石青、石綠等礦物顏料調(diào)和經(jīng)低溫燒制發(fā)色,色濃厚處綻放出明艷本色,而色薄處顯出似有若無的濃淡層次,整體傾向于一種更接近土地的自然暖調(diào)。統(tǒng)一在淡赭色基調(diào)下,不論是玫紅、翠綠、湛藍還是亮黃,自然界中的花鳥魚蟲,色感依舊層次清晰色調(diào)明艷,少了刺激和生澀,多了沉著與柔和(圖1)。
圖1 "清光緒淺絳彩花鳥溫酒器
其二,吸收淺絳色調(diào)可以降低畫面補色強烈的對比度?;B題材中多紅花綠葉、翠鳥碧水、五彩昆蟲等鮮艷物象。加入淡赭或淺青綠基調(diào),畫面即便是紅綠、黃紫這樣的補色,也能調(diào)和統(tǒng)一起來,形成質(zhì)樸溫暖、鮮艷莊重而不媚俗的沉穩(wěn)色調(diào)。如淺絳彩畫名家劉芳谷的“富貴長春”瓷板畫,余煥文的“松鶴圖”對瓶,都以牡丹入畫(圖2、3)。淺絳設色清淡,唯有牡丹卻以艷紅色提神,如秋林中采用紅楓點綴。牡丹與偏赭色的綠葉、石頭及松樹并置時,雖多有紅綠之交,卻格外艷麗典雅、大氣雍容,毫無媚俗感。
圖2 "劉芳谷(光緒) 富貴長春 淺絳彩瓷板畫
圖3 "余煥文(光緒)松鶴圖 淺絳彩瓷對瓶
其三,借鑒淺絳彩瓷的設色可增添花鳥畫面的古意。淺絳最早見于元代,淺絳山水的高古色調(diào)印象深入人心,形成古雅韻味的一種參照印象。淺絳彩瓷復興了這種設色方式,從色感認知上能引發(fā)人們對悠遠年代畫作的聯(lián)想。吸取“淺絳”色調(diào),營造雅致文人畫之古意,與花鳥畫的創(chuàng)新并不矛盾,反而是繼承傳統(tǒng)的奇妙手法和途徑。歷經(jīng)悠久時間方能沉淀出的渾厚淡定的淺絳色調(diào),使花葉、鳥蟲、石頭、水流、云彩這些尋常元素顯得格調(diào)高雅,與眾不同;在花鳥創(chuàng)作繽紛繁雜的當代,能賦予花鳥作品返璞歸真的樸拙古意和恬靜氣息,也給觀者帶來久違、平和而深遠的歸屬感(圖4)。
圖4 "筆者創(chuàng)作榴實圖
二、淺絳彩瓷從構圖畫幅上為當代花鳥畫帶來啟發(fā)
淺絳彩瓷視瓷畫為紙面,打破器形對固定圖案的束縛,摒棄輔助紋樣,無論是山水、花鳥、人物,皆遵循中國畫的構圖意識,從無窮的空間中選取最具代表性的精華;“因器形制宜”、“以小見大”、“面移景易”地對瓷器從平面到空間展開經(jīng)營,可謂藝術價值極高的形、器、畫綜合創(chuàng)作(圖5)。
圖5 "程門 高山流水遇知音帽筒
淺絳彩瓷的畫幅構圖理念,暗合花鳥小品的氣質(zhì)追求。高寬胖瘦的瓶罐碗盤,各種不同的瓷器器形,對于畫家來說既是束縛,又是天賦。就好比琢玉一樣,須得因材施藝,方能將其潛在的美挖掘到極致。花鳥畫的尺幅較之山水人物格外靈動,有各種畫幅如條屏、斗方、扇面、冊頁,也應像瓷畫一樣順應尺幅外形以意布局,不拘一格,彰顯各種構圖的變化和差異之美。
三、淺絳彩瓷的文人畫氣息可為花鳥畫家吸收
淺降彩瓷由過去宋院工致轉而師法元人的淡雅,一改傳統(tǒng)粉彩的工藝性表現(xiàn),融入文人雅士悠閑清靜的情趣,開創(chuàng)出詩書畫印相結合、煥然一新的瓷畫面貌,作品多帶有很強的“文人畫”書卷氣。清代本是文人畫鼎盛的時期,涌現(xiàn)出不少風格化明顯的頂級文人畫家。晚清的淺絳彩瓷家也在瓷畫中尋求主觀意識和感情色彩的表達,將傳統(tǒng)文化和高人逸士之風雅帶入到尋常百姓家,一時百家爭鳴,瓷藝和畫藝的文化內(nèi)涵和品位都得到極大的提升。相比之下,今天花鳥畫的創(chuàng)作處在有史以來最為開放和自由的時期,對花鳥畫創(chuàng)新的樣式和途徑也寬容到極致,而傳統(tǒng)的審美評判標準幾近失衡。提倡改革創(chuàng)新固然重要,但花鳥畫家也應該師法心思細密的淺絳瓷畫家們,不能丟失可貴的文化精神、筆墨章法、審美意趣;對花鳥樹木等自然物象的提煉和思考,也只有不斷提高自身學養(yǎng),才能使花鳥言之有物而不空洞,使畫的境界高雅不落俗套(圖6、7)。
圖6 "筆者創(chuàng)作 芍藥花
圖7 "筆者創(chuàng)作 荷塘藕花圖
四、淺絳彩瓷交叉創(chuàng)新的意識值得花鳥畫借鑒
淺降彩瓷是傳統(tǒng)繪畫與瓷器發(fā)展交叉產(chǎn)生的藝術形式,其重要的創(chuàng)新意義主要在三個方面:一是在粉彩瓷畫基礎上開創(chuàng)了新技法,使發(fā)色效果淺淡酷似水墨韻味,帶來彩瓷面貌的巨大變革;二是開書畫入瓷的先河,融合詩書畫印元素于一體,彰顯畫家個性化的藝術魅力,提升了瓷器的藝術價值;三是源于淺絳山水,卻不拘于此,吸收一切可入畫之花鳥魚蟲、人物景象,使國畫在瓷器的模式下得到了發(fā)展。交叉創(chuàng)新在今天的花鳥畫創(chuàng)作中仍是重要的變革動力。當今藝術門類繁多,審美多元化,藝術之間的交集碰撞空前增加?;B畫在堅持本味的前提下,也可以大膽借鑒吸收各個歷史時期、各種風格的其他藝術語言。例如花鳥對年畫、油畫中色彩的借鑒、對元代“墨花墨禽”意氣的吸納、對現(xiàn)代都市生活新題材的反映、對攝影構圖技法的吸收……當代花鳥畫應尋求值得交叉借鑒的一切可能,以推動自身不斷創(chuàng)新。
五、結語
從晚清到民國,淺絳彩瓷雖只存在了短暫的七十多年,然而它開國畫入瓷的先河,師法淺絳山水卻又獨立創(chuàng)新,從工藝到畫藝均有重要的突破,帶來瓷器文化內(nèi)涵與藝術價值的提升。淺絳彩瓷的古雅色調(diào)、獨特的瓷上構圖、濃郁的文人畫氣息,特別是其立足不同藝術的交叉點,博采眾長、海納百川的膽識和魄力,給當代花鳥畫的變革發(fā)展帶來多種深遠而有益的啟迪。(作者單位:南京師范大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