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魯迅先生作為偉大的悲劇作家,在其作品中塑造了很多悲劇人物形象。本文通過解讀魯迅筆下不同的悲劇人物類型來觀照其悲劇理論的內(nèi)涵。
關(guān)鍵詞:魯迅作品 悲劇 悲劇人物
悲劇作為最早出現(xiàn)的戲劇形式自誕生之后一直備受關(guān)注,各個時期的偉大作家爭相推出自己的悲劇作品,使得悲劇在形式和內(nèi)容上不斷推陳出新,一步步拓展了悲劇領(lǐng)域,歷史上著名的美學(xué)家、哲學(xué)家也都對悲劇下過精辟的定義。最早的有古希臘的亞里士多德,在其著作《詩學(xué)》中指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摹仿”,“引起憐憫和恐懼來使感情得到陶冶”{1},具有“凈化”(卡塔西斯)靈魂的教育意義。之后很多理論家又對悲劇進行了闡發(fā)。恩格斯則進一步揭示了悲劇的內(nèi)涵。他在《致斐·拉薩爾》的信中指出,悲劇的本質(zhì)正是由“歷史的必然要求和這個要求的實際上不可能實現(xiàn)之間的悲劇性的沖突”所決定的。凡是代表歷史的必然要求、有益于推動歷史前進的社會力量,在倫理上便是善的,在審美上便是崇高的;他的反面則是惡的、卑下的。人類歷史發(fā)展的主旋律正是由那些高舉著“敢于斗爭,敢于勝利”的旗幟呼嘯前進的人民群眾及代表他們的英雄人物所譜寫的。他們那種不惜犧牲自己以換取社會進步的“知其不可為而為”的英雄行為,是最高的善和最偉大的崇高。他們在斗爭中會遇到來自自然力量、社會力量以及自身的認識不足等方面的困難,甚至?xí)簳r失利、失敗而造成悲劇。可見這些對悲劇的理解都與崇高有著密不可分的聯(lián)系,正如車爾尼雪夫斯基所指出的:“人們通常都承認悲劇是崇高的最高、最深刻的一種?!眥2}
魯迅無疑是中國現(xiàn)代文學(xué)中最偉大的悲劇作家。如果按照人物將他的小說進行分類,評論界比較一致地認為,他的悲劇作品有三類:第一類是塑造革命者在社會啟蒙之初為實現(xiàn)社會理想而奮斗的艱辛及最后的毀滅。如《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長明燈》中的瘋子,以及《藥》中從未出過場的夏瑜;第二類是反映知識分子內(nèi)心的苦悶、彷徨、矛盾、無助。如《孤獨者》中的魏連殳,《在酒樓上》中的呂緯甫,《傷逝》中的子君、涓生;第三類就是展示愚昧麻木的底層人民被黑暗吃人的社會無聲無息地吞噬掉無辜的生命。如《阿Q正傳》中的阿Q、《祝福》中的祥林嫂、《故鄉(xiāng)》中的閏土、《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等。
魯迅在1925年提出“悲劇是將人生有價值的東西毀滅給人看”{3}。顯然這是從價值觀這一獨特視角理解悲劇的,其關(guān)鍵點在于“有價值的東西毀滅”后還要“給人看”。那么何為有價值?一個事物是否有價值應(yīng)該依憑何種標(biāo)準進行判斷呢?在筆者看來,首先他應(yīng)符合時代、歷史、社會的發(fā)展趨勢,只有這樣的人或事物才有他存在的依據(jù);其次,他要有頑強的生命力或生命意志,要有無私無畏的抗?fàn)幘窈筒幌蛎\屈服的悲壯人格?!皻纭眲t是在肉體或精神上被逆歷史發(fā)展潮流的勢力所吞噬而造成主體的徹底消亡。而這一過程及其結(jié)果并不是靜悄悄地發(fā)生的,而是在眾目睽睽之下或事后得到揭示,給人心以撞擊,使人受到震懾、警醒,從而激發(fā)人們抵抗和改變現(xiàn)實的勇氣和決心。我們可以將這類悲劇稱為崇高悲劇,即試圖通過展示人生的巨大痛苦和災(zāi)難來彈奏出一曲曲渴望自由、創(chuàng)造的偉大人性的詩意頌歌。與此相應(yīng),這類悲劇的主人公一般是英雄豪杰或出類拔萃的人物,他們的經(jīng)歷驚心動魄,在與厄運的抗?fàn)幹性獾綒?。魯迅對這類英雄也是稱道的,他曾說過:“我以為絕望而反抗者難,比因希望而戰(zhàn)斗者更勇猛,更悲壯?!保ㄖ纶w其文信,1925年4月11日)在他的作品中,狂人、夏瑜則屬于這類英雄。他們獨自一人在無邊的黑暗中吶喊、抵抗、流血甚至為此付出生命。這一切就連他們最為親近的家人都不能理解,視他們?yōu)楫愵悺?墒亲x者可以從他們孤獨絕望的反抗中看到希望,從他們鮮活生命消亡的悲哀中體會到崇高。他們?yōu)槔硐攵鴳?zhàn),為社會進步而戰(zhàn),為拯救蕓蕓眾生而戰(zhàn),他們的死如屈原般高潔,如普羅米修斯般神圣。他們反抗的是主宰著整個人類的力量,追求的是一種在當(dāng)時根本不可能實現(xiàn)的更崇高的目標(biāo)。他們已不再是為生存而生存,而是為了反抗自己苦難的原因而生存。在反抗中人的主體力量被發(fā)揮到了極致,使人們在悲劇人物身上發(fā)現(xiàn)了自己所蘊藏的全部能量。人們感嘆的是他們的激情,當(dāng)激情控制了人的時候,人便超越了死亡,超越了自己。而正是這種超越給人以力量和勇氣,使人的情緒得到凈化和升華。
1935年魯迅又指出:“然而人們滅亡于英雄的特別的悲劇者少,消磨于極平常的或者簡直近于沒有事情的悲劇者多?!边@一觀點的提出可以說是對悲劇理論的補充和完善。但遺憾的是魯迅并未過多論及究竟何謂“幾乎無事的悲劇”,也未舉過更多的例證加以證明。這就引發(fā)了后人對此的不同理解。比較一致的理解是“幾乎無事的悲劇”不再描寫崇高的英雄人物,而是以平凡的小人物作為反映對象;作品中也不再有激烈的起伏跌宕的正面與反面力量的沖突,而是在“隨時可遇見的”日?,嵤轮姓故旧某良排c萎鈍?!秱拧分械淖泳干鳛檩^早覺醒、追求個性解放的先鋒,本是讓人寄以厚望,希冀從他們身上看到“光輝的曙色”的一代。然而沒過多久,那個曾喊出“我是我自己的,他們誰也沒有干涉我的權(quán)利”宣言的子君就在油雞和叭兒狗身上消磨掉了自己的理想和精神;涓生則在狹隘的個人天地和生活的壓迫下消磨掉了自己的靈魂。最終導(dǎo)致二人愛情破裂,子君走入了“連墓碑也沒有的墳?zāi)埂??!对诰茦巧稀纺莻€青年時代立志“改革中國”,曾經(jīng)“到城隍廟里拔掉神像的胡子”的呂緯甫,經(jīng)過十年的辛苦輾轉(zhuǎn),變得“敷敷衍衍,模模糊糊”,做些沒有意義甚至無聊的事情,以此來麻醉自己。他對自己的狀況十分清醒,卻仍然麻木而隨便,生活無目的,甚至“連明天怎樣也不知道”。而《孤獨者》中先前被稱為“新黨”,舉著西方民主主義思想武器向舊社會宣戰(zhàn)的魏連殳在辛亥革命后也拋棄了過去的信仰和主張,甚至以自我毀滅的方式報復(fù)社會,最終獲得賓朋滿座后在孤獨和慘傷中帶著深痛的精神創(chuàng)傷寂寞的死去。這些人都曾有過光輝的理想和遠大的抱負,在他們身上我們曾感到過鮮活生命的激情涌動。他們的信念使得他們身上“有價值的東西”得到彰顯,然而最終的命運仍然是“毀滅”。在這毀滅的過程中我們看不到具體的射殺他們的武器,只是感到無形中有一種超越所有人的力量在控制著他們。每個人都以各種方式反抗著這個力量,但每個人都不可能完全逃脫,最終每個人都在“幾乎沒有事情”中以自己的方式走向了自己的悲劇。放在當(dāng)時特殊的社會文化背景下,這些知識分子的由抗?fàn)庌D(zhuǎn)向麻木,由激情轉(zhuǎn)向混世,以精神的自戕來嘲弄社會,最后又被社會放逐或吞沒,更加深刻地驗證了魯迅的悲劇目的“并不是讓我們感到‘有價值’的人生被毀滅之后所應(yīng)感到的憂傷、絕望,而是讓我們在‘哀’之后‘怒’,在‘怒’之后引起充分的警醒,并進而具有了同他一樣的‘反抗絕望’的勇氣和信心、目標(biāo)和途徑”{4}。
這樣看來悲劇人物一個不可缺少的特征就是具有激情,哪怕只是短暫的、瞬間的。因為有激情,他和命運做著抗?fàn)?;因為有激情,他的生命放射出悲壯之光;因為有激情,我們對他具有的不僅僅是同情和憐憫,更在尊重和敬佩中燃燒起了自己的生命意識之火。如果苦難落在一個生性懦弱的人頭上,他逆來順受地接受了苦難,那就不是真正的悲劇,只有當(dāng)他表現(xiàn)出堅毅的斗爭性的時候,才有真正的悲劇,哪怕表現(xiàn)出的僅僅是片刻的活力、激情和靈感,使他超越平時的自己,悲劇全在于對災(zāi)難的反抗。
與悲劇相對應(yīng),魯迅認為“喜劇是將人生無價值的東西撕破給人看”。所謂“無價值的東西”則是假的、丑的、落后的。但是面對這些更像喜劇的人物,我們不僅笑不出來,而且明顯感覺到一股濃重的悲劇氣氛籠罩著整部作品。比如《阿Q正傳》中的阿Q、《祝?!分械南榱稚?、《故鄉(xiāng)》中的閏土、《孔乙己》中的孔乙己等等。這是因為,首先魯迅在處理題材時是抱著嚴肅的態(tài)度創(chuàng)作的。他為作品定下的基調(diào)就是凄苦、悲涼;其次,在阿Q這些作為集體人格的個體承擔(dān)者而出現(xiàn)的人物身上,我們可以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們的可憐就是我們自身的可憐,他們的可悲就是我們自身的可悲,我們只能對自己自憐自艾,還沒有勇氣嘲笑和自己一樣的人。此外,也是更重要的原因在于,魯迅是一個有著強烈悲劇意識的作家,他清醒的領(lǐng)悟與認知到人生之苦難、生存之荒謬。而魯迅的偉大之處正在于他敢于直面苦難與荒謬,穿透絕望與虛無,積極地構(gòu)建生活的意義,構(gòu)建個體生命的價值,懷著“與否定生命的一切因素頑強對抗、堅決創(chuàng)造和捍衛(wèi)生命尊嚴與意義的一種態(tài)度、一種愿望”{5}做艱苦卓絕的努力、百折不撓的實踐。他執(zhí)拗地展示著人間的疾苦,揭示著人類的弱點,冷眼打量著脆弱的生命在命運戲弄下的掙扎、撲打。同時他又懷著一顆最悲憫的仁慈之心哀嘆著這些人的不幸,惱怒于他們的不爭。然而這些作品絕不在于單純地展示悲慘、凄苦,他在給我們帶來濃重的壓抑、沉痛的感受同時讓我們進入更深沉的思索,并在這種思索中反觀人類自身,最終得到精神的鼓舞與振奮。作家的悲劇人格、悲劇意識深藏于文本背后,默默地咀嚼哀痛、體驗自我,而沒有化為悲劇人物在文本的空間倔強地自守、艱難地開創(chuàng)。他將中國文化的陰暗面、文化的片面性及其所造成的中華民族各階層人的性格或精神的缺陷,顯露出它的全部污穢和丑惡,使讀者受到震撼,在震撼之后帶給我們民族以永恒的沉思。
黑格爾認為,悲劇能引起我們真正的哀憐,“這種哀憐絕不是流氓惡棍所能引起的。所以悲劇人物的災(zāi)禍如果要引起同情,他就必須本身具有豐富的內(nèi)容意蘊和美好品質(zhì)……”{6}悲劇人物形象正是那些用自
己的心靈為我們創(chuàng)造出一種全新生活的可能性的文學(xué)形象。魯迅做到了這一點。用傅雷先生曾經(jīng)談?wù)摯笠魳芳夷氐脑捳f:“他自己得不到撫慰,卻永遠在撫慰別人。”
{1} 亞里士多德:《詩學(xué)》,轉(zhuǎn)引自劉叔成等著:《美學(xué)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0頁。
{2} 車爾尼雪夫斯基:《生活與美學(xué)》,轉(zhuǎn)引自劉叔成等著:《美學(xué)基本原理》,上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199頁。
{3} 魯迅:《再論雷峰塔的倒掉》,《墳》,人民文學(xué)出版社1998年版。
{4} 安凌:《論魯迅的悲劇觀》,《新疆大學(xué)學(xué)報》(社會科學(xué)版)2000年第3期。
{5} 摩羅:《論中國文學(xué)的悲劇缺失》,榕樹下網(wǎng)站。
{6} 黑格爾:《美學(xué)》(第三卷·下冊),商務(wù)印書館1996年版,第185頁。
作 者:徐 瑩,碩士,中國人民解放軍軍械工程學(xué)院基礎(chǔ)部人文教研室主任,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文學(xué)、美學(xué)、教育學(xué);孫楨達,中國人民公安大學(xué)2012級犯罪學(xué)專業(yè)在讀本科生。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