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金粉世家》是我國現(xiàn)代“章回小說大師”張恨水的成名作和代表作，小說以金燕西和冷清秋的愛情悲劇為主線，細致精妙地描繪了一個封建大家族的興衰史。本文從男女主人公自身以及社會環(huán)境等因素來分析這場愛情悲?。貉辔鞯亩嗲槭顾麑η迩锏睦渎渥兂闪藷o情，這種情“結”，剪不斷，理還亂，只得化作離愁別恨，別是一般滋味在心頭，而封建社會的大環(huán)境和二人性格的不同無疑令他們的愛情雪上加霜，所以，這場愛情悲劇冥冥之中是注定的！

關鍵詞：多情 冷落 封建社會 性格

“千古情場得失，究竟是男子之過呢、還是女子之過呢？”張恨水先生在《金粉世家》的尾聲中發(fā)出了這樣的疑問。金粉各飄零情場永別，金燕西和冷清秋的愛情悲劇惹來了太多癡男怨女的嘆息和淚水，也贏得了太多文人墨客的贊許和批評。張友鸞在評價《金粉世家》時曾說：“《金粉世家》假如不是章回小說，而是現(xiàn)代語，那么，它就是《家》；假如寫的不是小說，而是戲劇，那么，它就是《雷雨》?！眥1}顯然，他對《金粉世家》在文學上的造詣定位很高，而且讀罷這篇八十萬字的長篇小說，我認為，得此殊榮《金粉世家》當之無愧，因為它為我們展現(xiàn)的不僅僅是一場哀婉的愛情悲劇，更道出了那個時代給人們帶來的赤裸裸的摧殘和毀滅。誰該為悲劇負責：是金燕西太多情？是冷清秋太清冷？是金家的道貌岸然？還是上天的有意捉弄讓兩個世界的金童玉女走到了一起卻終于勞燕分飛？這場愛情悲劇留給人們一聲聲長吁短嘆，嘆息過后我們始終疑惑，原本美好的愛情為什么以這種殘忍的方式終結！

一、多情燕西傷離別

《金粉世家》男主人公金燕西是一個非常具有時代性和典型性的人物，體現(xiàn)了傳統(tǒng)與反傳統(tǒng)、東西方文明交融下的矛盾。有人評論金燕西“是把寶玉的劣性發(fā)揮到了及（極）至，但卻把寶玉的高妙之處拋得一干二盡”?！傲实共煌ㄊ绖眨揞B怕讀文章，縱然生得好皮囊，腹內(nèi)原來草莽”雖是《紅樓夢》中對寶玉判詞，卻極適合金燕西。他從小嬌生慣養(yǎng)，揮金如土，瀟灑于各種交際場合，除了讀書而外，沒有一樁事是不順心的。因此，金燕西真的是很多情，冷清秋眼里只有一個男人，那就是金燕西。但是金燕西眼里有很多女人，這些女人除冷清秋外歸納起來大約有三種：

第一種是有財有貌的富家小姐和交際明星，如白秀珠、邱惜珍、烏家小姐等。一般家里有一定地位，穿著時尚，在交際場上也是如魚得水。此種人物，燕西是最愿意親近的，因為她們的言行自由開放，有見識，相處起來不僅方便，有情趣，更重要的是能顯示自己的紳士地位，所以金燕西的態(tài)度是百般討好，多情體貼。甚至在追求清秋期間，他也跟這些女性有曖昧的舉動，如第六回中寫道：“燕西見她（白秀珠）兩只雪白的胳膊，全露在外面，便伸手去握住她一只手，正要低頭用鼻子去嗅。”{2}

第二種是需要豪門公子追捧過活的戲子坤伶，如白蓮花、白玉花姐妹。此類女子精通人情世故，善于逢場作戲，對游戲于風月場的男人很有手段，金燕西自然是心甘情愿地慷慨解囊，以討得美人的歡心?；楹蠼鹧辔鲗τ诙ǎò咨徎ā子窕ǎ┑母星檫h遠大于自己的妻子，在金家衰敗的情況下還想要滿足二花的金錢欲望，進而不惜與清秋大吵大鬧。但對這種類型的女子金燕西也談不上是動了真心，他們的關系是以金錢為依托的，雙方只是各取所需，逢場作戲罷了。

第三種女性比較特殊，她們不是小姐坤伶，也不是什么交際花，她們只是供人使喚的丫頭，既沒有社會地位，也沒有錢財，只能靠出賣自己的勞動力來生存。但金燕西在她們面前從不盛氣凌人，認為丫鬟小憐、玉兒、秋香都是可憐蟲，不忍把她們當聽差和老媽子一樣支使，而且對她們也有些感情。

對這三種女人用情對于一個豪門公子來說是再正常不過的了，但錯就錯在他對冷清秋動情卻不能專情。張恨水先生在第一回這樣寫道：“（清秋）身上穿著一套青色的衣裙，用細條白辮周身來滾了。項膊上披著一條西湖水色的蒙頭紗，被風吹得翩翩飛舞。燕西生長金粉從中，雖然把倚紅偎翠的事情看慣了，但是這樣素凈的裝飾卻是百無一有。他不看猶可，這看了之后，不覺得又看了過去?！?/p>

這是燕西和清秋的第一次相遇，在西山的春光里，金燕西為她動情了。然而，多情的金少爺對冷清秋的情卻太輕浮了，輕浮到他不惜用盡一切方法來捕獲清秋的芳心，輕浮到他在西山的月色下誘使清秋毀了自己的清白，輕浮到他在不能確定自己是否能給清秋一生幸福的情況下與之成婚，輕浮到他根本不能且不愿擔負婚姻的責任。在妻離子散的金燕西坐上火車離開北京的時候，他有悲傷，有不舍，有感嘆，卻只能落得“滿目山河空念遠，落花風雨更傷春”。

二、更那堪冷落清秋“結”

張恨水先生熟諳唐詩宋詞，“清秋”一名是源自李煜《相見歡》中的“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還是柳永《雨霖鈴》中的“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我們無從知曉，因為冷清秋的經(jīng)歷似乎都符合這兩句詞，但是究其愛情悲劇的起因我個人認為“更那堪冷落清秋節(jié)”較為妥當。清秋的悲慘命運不僅揭示出豪門“金玉其外，敗絮其中”的本質，而且表現(xiàn)出作者對社會和人生的無奈。

“淡淡衣冠楚楚腰，無言相對已魂消”，冷清秋，人如其名，清麗秀雅，知書達理，同時也如秋月般皓潔冰冷。她具有中國傳統(tǒng)女性的優(yōu)秀的道德品格，又有強烈的

現(xiàn)代女性意識，更有卓越的才華學識，可以說是張恨水筆下最具認識價值和美學意義的一個典型形象。{3}亞里士多德在《詩學》中認為“悲劇是對于一個嚴肅、完整、有一定長度的行動的模仿”，其模仿對象是“比我們今天的人好的人”，而這種人不可避免地“遭遇不應遭遇的厄運”，從而“引起憐憫和恐懼之情”。{4}我們暫且拋開那個時代對這場愛情的毀滅性，也先不談金燕西對冷清秋的薄情寡義，冷清秋自身也將自己的愛情一步一步推向深淵，對此，文中的三處轉折點可以加以證明。

第一個轉折點出自于小說第三十六回“山館留賓歸途行不得，月窗尋夢旅舍夜如何”，這一回無疑是悲劇因素中的重中之重。西山之游浪漫甜蜜，但月窗尋夢旅社之夜卻成為了這場愛情悲劇的導火索，冷清秋在第四十三回中婉轉地在自己的名片上寫道：“流水落花春去也，潯陽江上不通潮?！本褪俏魃揭灰沟拇合豢讨登Ы?，讓這個如百合花一樣純美的女子不得已催促燕西和自己成婚，讓這個規(guī)規(guī)矩矩的少奶奶在產(chǎn)子后抬不起頭，讓金燕西在婚后煩了厭了。在清秋沒有把持住自己的同時還有虛榮心在作祟，是燕西攻勢強大的物質刺激，是金家顯赫的地位使她或隱或顯地做起了灰姑娘的美夢，使得她在沒有明白愛情為何物，不完全了解燕西的為人的時候僅依靠幻想便草草嫁人，以為浪漫的愛情可以維系實實在在的婚姻，以為自己的意中人一定是紈绔子弟中的另類，是和自己惺惺相惜的愛人。然而“齊大非偶”畢竟是現(xiàn)實，冷清秋所遭受的不公贏得了讀者的同情，但同時也遭受了讀者的質疑。她的悲劇不僅是命運悲劇，更是性格悲劇。{5}

第二個轉折點出自小說第六十九回“野草閑花突來空引怨，翠屏秀幕靜坐暗生愁”。張恨水先生這一回中寫道：“不料（清秋）只一開門，燕西恰好一只手挽著白蓮花的脖子，一只手挽著花玉仙的手，同坐在沙發(fā)上，清秋看二花的裝束，就知道是女戲子。知道他們兄弟是胡鬧慣了的，這也不足為奇，因此也不必等燕西去遮掩，連忙就是身子向后一縮?！边@是清秋第一次親眼目睹燕西對自己不忠，然而知書達理又賢惠大方的她并沒有像其他少奶奶一樣抓住丈夫的把柄后胡鬧一通，而是選擇了給丈夫留足了情面，并且騙自己的母親說燕西書房內(nèi)有男客不便進入。冷清秋的大度來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她熟讀圣賢書，知道女子對丈夫應該體貼大度；二是，她不像金府上其他的少奶奶一樣出身名門貴族，有娘家作為強大的靠山。而后者是最主要的，所以在目睹丈夫招蜂引蝶之后只能一忍了之。然而她的寬容并沒有贏得金燕西的尊重，恰恰相反，燕西倒先生氣起來，對清秋加以訓斥。這是燕西開始冷落并背叛清秋的開始，清秋的隱忍讓這種冷落與背叛愈演愈烈。

第三個轉折點出自于小說第九十五回“強奪珠針病狂懷璧遁，永離鴛帳封步閉樓居”。法國著名女權主義作家波伏娃曾說：“女人是被變成女人的?！鄙羁探沂玖伺栽谀袡嗌鐣奈幕瘋鹘y(tǒng)統(tǒng)治下被扭曲、被壓抑、被異化的“他者”地位。這一次清秋的反抗最痛快淋漓，冷清秋和金燕西的沖突來源于彼此的出身及習慣的不同，來源于燕西對于生活態(tài)度的極端不負責任和清秋自身性格的孤傲。清秋身上知識分子常見的寧折不彎的精神使她最終懷著對婚姻的絕望而走上了反抗的道路，當清秋對愛情的期待化為烏有時，她明白“夫妻是完全靠愛情維持的，既然沒有了愛情，夫妻結合的要素就沒有了，要這個名目上的夫妻何用？反是彼此加了一層束縛”。所以她在想回娘家而不被應允的時候選擇

自閉小樓，以佛學來慰藉自己，最后趁著一把火抱著兒子悄然離去。

最讓人心疼的是清秋在小樓上填的三闕《臨江仙》，清麗凄美，這樣一個雅致至極的女子卻在齊大非偶的宿命下葬送了自己一生的幸福，而以上這幾個轉折點也證明了在他們的愛情悲劇里，清秋自己也是一個肇事者。

三、“注定”的愛情悲劇背后

金粉散盡，人去樓空，《金粉世家》的愛情悲劇引來了世人對婚姻和愛情的反思。帶著理性的情懷走到這場愛情悲劇背后，更加明白了，那個年代，那場愛情，那個悲劇，是注定的！

北洋軍閥統(tǒng)治時期，中國仍然存在封建社會制度和思想觀念。張恨水先生通過細膩的筆觸，淋漓盡致地展現(xiàn)了這個權貴之家驕奢淫逸、糜爛墮落的寄生蟲式生活和腐朽透頂?shù)撵`魂。在這里，人和人之間本來應有美好、溫柔的關系不存在了，取而代之的是父子之間、夫妻之間、嫡庶之間勾心斗角的利害算計。在權勢煊赫、輝煌的漂亮外衣下，掩藏著的是異化、扭曲了的人際關系，在表面歌舞升平、衣香鬢影的縈華綺麗中，滿含著骯臟、丑惡的種種穢行。金府的“家長”金銓，是一個道貌岸然、荒淫無恥的偽君子。他口口聲聲主持“公正”，講“平等”，要“解放”女奴，儼然是一副尊重女權的維新面孔?？僧斪约旱男℃湟坛鋈ビ^看了一會兒跳舞，他便著實懾怒了好一陣子。然而當翠姨生氣不理睬他時，他馬上雙腿跪下求情。在這個花枝招展的翠姨面前，金拴令人作嘔的表演，已經(jīng)將自己在兒女們和家仆們面前的偽飾撕得粉碎。{6}小說第四十九回寫到金銓在燕西與清秋的結婚儀式上發(fā)表了這樣一席講話：“可是向來中國做官的人，講究門第，不但官要和官結親戚，而且大官還不肯和小官結親戚。世界多少惡因緣由此造成，多少好姻緣由此打破，說起來令人惋惜之至！所以我對燕西夫婦能看破階級這一點是相當贊同的，我不敢說報平等主義，不過借此減少一點福貴人家的名聲。我希望真正的福貴人家，把我這個主張采納著用一用。”這段講話贏來了雷鳴般的掌聲，然而冷清秋婚后的生活正是對這段講話最大的諷刺！金銓因與家里的賓客們飲酒過量腦充血而死，正所謂樂極生悲，樹倒猢猻散。他的死無疑給這個封建大家庭造成了重創(chuàng)，然而這對“自由結合”的新婚夫婦卻成為了最大的受害者！

金燕西生長在這個封建權貴之家，耳濡目染的家庭環(huán)境使他身上存在著想改也改不掉的公子病，這就為悲劇的發(fā)生埋下了種子。冷清秋雖出身寒門，但她接受了新時代的教育，她有自己的思想和獨特的性格，在金府每個人都會玩，都會打麻將，可是她不，她不同流合污，清高自■，因而在金府就顯得格格不入，和她為伴的只有書本。所以她希望自己的丈夫多讀書謀個正當?shù)穆殬I(yè)，可是金燕西無所事事、忙于交際的行為讓她大為失望。她也認識到自己的處境，埋藏在她內(nèi)心的“人格力量”覺醒了：“我為尊重我自己的人格起見，我也不能再去向他去妥協(xié)，成為一個寄生蟲。我自信憑我的能力，還可以找碗飯吃，縱然找不到飯吃，餓死我也愿意?！弊罱K她選擇離開。張恨水先生在第四十回中借用冷清秋與金太太的交談一針見血地道出了二人愛情悲劇的原因，清秋道：“這也很容易明白。根本上我們的思想不同——我不愛交際，不愛各種新式的娛樂，而且我勸他求學找職業(yè)，都是他不愿意聽的。此外，我家窮，他現(xiàn)在是不需要窮親戚了。”

其實冷清秋和金燕西在婚姻出現(xiàn)裂痕的時候都不甘心分道揚鑣，都做了一定的努力來挽回他們的愛情，否則冷清秋也不會在受了委屈后獨自揩干淚水，仍然將希望寄托在丈夫身上，否則金燕西也不會在父親死后和清秋商議生計，要正式布置一個小家庭。如是說來，清秋還是想挽回丈夫的真心，燕西還是想要給清秋帶來幸福的。但是封建社會的大環(huán)境和二人思想的不同使這場愛情成為悲??！

小說最后的結局是：以買字畫為生的冷清秋帶著兒子去看電影，電影的男主角是影星景華——金燕西。世人都言《金粉世家》與《紅樓夢》相似，但冷清秋卻比林黛玉更悲哀：黛玉在死去的那一刻也帶走了寶玉的愛，而清秋是經(jīng)歷了家庭和婚姻的種種傷害后才離去的，得不到燕西的一聲挽留，一點愧疚。張先生塑造了清秋這樣一個怨女，為何沒讓燕西成為一個癡男，留給讀者一個如此不完滿的了結？后來，筆者在《金粉世家》張先生所做的序中找到了答案：“然而吾書作尾聲之時，吾幼女康兒方夭亡，悲未能自己，不覺隨筆插入文中，自以為足紀念吾兒也，乃不及二十日，而長女慰兒，亦隨其妹于地下。今吾兒死，吾深感人生不過如是，福貴何為？名利何為？做和尚之念，又滋深也。此以吾思想而作小說，所以然，《金粉世家》之如此開篇，如此終場者矣?！痹瓉韽埡匏壬趧?chuàng)作這部通俗巨制的結局時有這般悲苦的心緒，既有做和尚之念，自然不會讓金燕西和冷清秋成為一對尋常相愛卻不能相守的男女，自然不能讓它簡單的成為一部愛情悲劇，我想這就是他創(chuàng)作了這部悲劇，卻讓悲劇都不能完滿收尾的原因吧！

思往事，惜流芳，易成傷。今天，當筆者以現(xiàn)代視角重新審視這段愛情悲劇時，不得不承認在論述的過程中存在著對冷清秋較明顯的情感傾向， 因為在兩個人的愛情悲劇里，女性往往是最大受害者。拙筆不才，謹以此文為他們的愛情祭奠！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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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伍蠡甫主編.西方文論選（上卷）[M].上海：上海譯文出版社，1979：59.

[5] 張向輝.自我放逐的悲劇——《金粉世家》女主角冷清秋的審美意蘊[J].美與時代，2005（9）.

[6] 王洪岳.《金粉世家》的現(xiàn)實主義特色[J].語文學刊，1990（5）.

作 者：劉天驕，遼寧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文藝學。

編 輯：魏思思 E-mail：mzxswss@126.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