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蛙》是莫言歷經(jīng)四載潛心而作的一部長篇小說,這部小說采用書信體以及話劇的寫作方式,通過作家蝌蚪與日本杉谷義人先生的通信,回憶和講述了姑姑萬心在計劃生育的社會大背景下的傳奇經(jīng)歷,并依據(jù)這一題材編成一部名為《蛙》的話劇。與其之前的作品相比,莫言的《蛙》內(nèi)容有所轉變,它不再寫人與土地的親密關系,轉而表現(xiàn)在歷史變革中人性的縱向深度。莫言此前的小說語言都是繁復華麗的,尤其是魔幻現(xiàn)實主義表現(xiàn)手法的運用,但是《蛙》的語言卻返璞歸真,節(jié)制收斂。這并不代表其內(nèi)容簡化了,相反小說的文本內(nèi)涵擴展了,人的生命活動得到了動態(tài)的顯現(xiàn),人性在具體的社會歷史大背景下的轉變被深刻地挖掘了出來,生命成為一個展開的、人性的發(fā)生學過程,生命、信仰與救贖相互纏繞的復雜關系生動地展現(xiàn)在讀者面前。
關鍵詞:歷史 生命 信仰 救贖
一、歷史觀照與生命之重
莫言的長篇小說大都放在長時間的歷史變革背景之下,他要在這種歷史的框架中體現(xiàn)生命的哲學。巴門尼德認為宇宙中存在一個個的對立,重與輕的對立是所有對立中最神秘、最模糊的?!柏摀街匚覀兊纳劫N近大地,它就越真切實在。相反,當負擔完全缺失,人就變得比空氣還輕,就會飄起來,就會遠離大地和地上的生命?!眥1}在政治生育和計劃生育的特殊社會大背景下,姑姑醫(yī)生工作的重心從接生向計劃生育進行轉變,這個過程中姑姑的使命感越來越強烈,經(jīng)歷更加復雜,扼殺的生命越來越多,生命也變得愈加沉重。
未實行“計劃生育”的年代,姑姑萬心是無憂無慮的小姑娘,每天開展自己的接生工作,良好的家庭出身使她的政治生涯順風順水。所有人對她都是仰望、信任和袒護的姿態(tài),在她與傳統(tǒng)的接生婆發(fā)生沖突時,也沒有人因為她年紀小而指責她,而是鼓勵人們相信萬心的科學接生法。此時的她就像革命英雄打贏了戰(zhàn)爭一樣完成著她的工作使命。但隨著愛情的變故這一切發(fā)生了變化。當王小倜叛逃的傳單遞到她面前的時候,她對于自己親密愛人的叛逃行為十分震驚和痛心。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她切開了左腕上的動脈,用右手食指蘸著血,寫下了血書,向世人證明自己生是黨的人,死是黨的鬼。文革是一個“造反有理”的年代,姑姑同樣為了證明自己的清白,任女紅衛(wèi)兵撕掉自己的頭皮,她的身體仍挺立不彎。在革命歷史背景下,生命的意義不足以與政治使命相提并論,清白的政治身份對姑姑個人來講比生命更加重要。這時的姑姑已經(jīng)經(jīng)歷了政治蛻變,成為一個肩負著國家歷史使命的成熟共產(chǎn)黨人。自此她的生命意義開始變得沉重,生活內(nèi)容和目標逐漸轉變?yōu)榫S護自己的政治身份和完成歷史使命。
小說中對萬心來講最大的考驗是“計劃生育”工作。國家政策的執(zhí)行、計劃生育指標的要求使她的工作宗旨與救死扶傷相悖反,她要扼殺超生的嬰兒于母體之中。在計劃生育工作之初,萬心是將歷史使命置于生命意義之上的,她為了完成自己的工作使命不惜犧牲自己晚輩、鄉(xiāng)親的性命。在萬心的潛意識中,她已經(jīng)把自己要完成的計劃生育使命,歸納進了與紅色先輩們一脈相承的革命譜系中,把努力完成的計劃生育工作想象成為中國革命的一種歷史性繼承。隨著歷史的不斷行進與計劃生育工作的逐漸深入,姑姑對于生命的認知開始變得全面。生命的意義除了完成自身所肩負的歷史使命,還包括對他人生命的關懷。雖然在人前她表現(xiàn)出冷血的一面,但是面對王仁美的意外死亡她做不到無動于衷,在王膽生產(chǎn)的最后關頭她還是幫她接生了。萬心多年來的工作扼殺了太多未出世的生命,她在意識到自己的罪惡之后就開始了贖罪歷程。自此,她的生命意義變得愈加沉重。我們很難對姑姑萬心做出一個道德評價,因為“假如我們對某個人的道德判斷,主要建立在看其是否完全獨立地按自己的意志做出決定的基礎上,那就無道德判斷可言”{2}。影響萬心性格發(fā)展的環(huán)境因素的復雜性使她不能夠獨立按照自己的意志來行動。
在獨特的中國歷史觀照之下,姑姑肩負了沉重的歷史使命,同時也經(jīng)歷了殘酷的人性考驗。萬心的生命變得越來越沉重,她的生命中承載了太多東西:信仰與良心的沖突、悲劇與救贖的悖論,這些都深刻地填充在她的生命之中。
二、政治信仰與良心矛盾
陀思妥耶夫斯基認為:“人應當經(jīng)由脫離強制的世界秩序、經(jīng)由自身精神的自由來實現(xiàn)世界秩序……欲借以組織社會秩序的信仰,應當是自由的信仰,應當?shù)於ㄔ谌肆夹淖杂傻幕A之上……希望所有的信仰都經(jīng)過懷疑的熔爐的錘煉?!眥3}姑姑萬心在婦產(chǎn)醫(yī)生的職業(yè)生涯中,經(jīng)歷了“人多力量大”和“只生一個好”兩項截然相反的國家政策的執(zhí)行。在這個過程中,她的工作準則必然產(chǎn)生重大轉折。在這個轉折中她的信仰始終是對于政治的信仰,這就導致她的工作從順從良心變成違背良心。
姑姑因其父的烈士身份,以及所謂的在平度縣城與敵人“斗爭到底”的背景,有一個很好的政治地位和出身。因而姑姑是一個極具黨性原則和革命斗爭性的人,在她看來對黨忠誠、為黨工作是人生唯一的信仰。在提倡“人多力量大”的年代,萬心身為一名婦科醫(yī)生成功地使人們接受了科學接生的方法,而且接生了一千多個嬰兒,用幾乎完美的成績向黨表示了自己努力工作的決心,并因此成為了一名共產(chǎn)黨員。此時婦產(chǎn)醫(yī)生的工作讓她盡可能多地迎接新生命的到來,良心與政治信仰就是一種順從關系。對她而言,生命是美好的,迎接生命的到來是崇高的、偉大的,接生的數(shù)量越多就越能夠證明她對于政治信仰的忠誠。所以每當姑姑回憶起那段美好時光的時候,她都感到非常幸福:“那是中國的黃金時代,也是姑姑的黃金時代。記不清有多少次了,姑姑雙眼發(fā)亮,心馳神往地說:那時候,我是活菩薩,我是送子娘娘,我身上散發(fā)著百花的香氣,成群的蜜蜂跟著我飛,成群的蝴蝶跟著我飛?!眥4}
隨著“計劃生育”時代的到來,姑姑成了計劃生育政策的堅決擁護者和維護者。在這一歷程中,姑姑對事業(yè)的忠誠已經(jīng)到了瘋狂的程度,她的心理發(fā)生了巨大變化,漸漸迷失了自己,與自己的良心漸行漸遠。我們無法用普通人的情感來衡量萬心是對是錯,在這樣一個人眼中,生命遠不如信仰重要?!皹O權主義倫理學竭力向人們灌輸:做一個善者必須做出巨大的、不屈不撓的努力,人必須不斷進行自我斗爭,每一個過失都危害無窮?!眥5}黨性高于一切,對黨忠誠、為黨犧牲是萬心的信仰,為了這個信仰,她也不惜犧牲別人的生命。作為具有深刻黨的自覺性、革命性的姑姑萬心,她用自己的勇氣和謀略保證了計劃生育工作的順利進行,同時也使得孕婦王仁美、耿秀蓮、王膽和兩千八百個未出世的嬰兒死于非命。作為一個醫(yī)生當有仁心仁術,面對孕婦耿秀蓮跳水,姑姑并沒有醫(yī)者之心,而是大喊“你能一直游到東海嗎”;對于侄媳婦王仁美的意外死亡,萬心將其歸結于責任心不強;當大家想方設法阻止她追趕超生的王膽時,她臉上浮現(xiàn)出一種悲涼的笑容。在她的心中,信仰高于一切,姑姑這個人物是處于計劃生育背景下的婦科醫(yī)生角色,這時的角色使得姑姑的良心與信仰是一種矛盾關系,要忠于信仰就要扼殺不符合政策的母體中的生命,從而出現(xiàn)了生命的悲劇。作者將萬心放置在不同的社會環(huán)境之中,展現(xiàn)其復雜的性格特征,其性格變化與中國的社會現(xiàn)實、國家政策密切相關。
三、悲劇命運與艱難救贖
計劃生育政策是正確的,這個如“我”所認為,這不能怨萬心,即使她不做這事情,也會有別人來做。那些違規(guī)懷胎的男女們自身也有著不可推卸的責任。而且,如果沒人來做這些事情,今日的中國,不知道會是什么樣子。但正確的歷史決定之下的具體行為不一定符合人的情感體驗和價值觀念,生命總是至高無上的,生的權力是不能夠被剝奪的。剝奪別人生命的行為即便有著再名正言順的口號作包裝仍然是罪惡的。隨著時代潮流的前進以及人們革命熱情的退卻,人們會發(fā)現(xiàn)社會主義初期人們對于政治過于瘋狂的逢迎和追求造成的不僅僅是物質(zhì)上的缺乏和肉體上的折磨,人心靈的扭曲同樣成為時代造成的不可抹去的陰影。悲劇的命運由政治、經(jīng)濟、文化等原因造成。悲劇命運一旦形成,即使環(huán)境改變,悲劇的命運也不能因之改變,相反它會貫穿始終、不可消弭。如果將姑姑萬心的一生定義為一名革命工作者,無疑是她成功的,她的計劃生育工作成績是近乎完美的。但是作為一個人,她人生的轉折是一個悲劇,褪去非理性的政治追求,她理性地意識到了自己對于生命的侵犯并開始進行自我救贖。
在小說中,“蛙”不僅僅指表面意義上的蛙,還指代“娃”。袁腮的牛蛙養(yǎng)殖場是一個秘密的代孕工廠,使姑姑開始自我救贖的也是這些蛙。姑姑在退休當晚喝了假的“五糧液”之后意識混沌走到洼地之中,四周蛙聲如鼓,可在她耳中卻是“蛙聲如哭,仿佛是成千上萬的初生嬰兒在哭”。作為一名婦產(chǎn)醫(yī)生,她最愛聽的嬰兒的哭聲就像世上最動聽的音樂,而那天晚上的蛙聲“有一種怨恨、一種委屈,仿佛是無數(shù)嬰兒的精靈在發(fā)出控訴”。“蛙”“娃”“哇”,青蛙、嬰兒、哭聲,這些意象在姑姑醉酒的頭腦中不斷地進行深層蛻變,同時她感到了無數(shù)惡心的青蛙撕扯她的衣服、她的皮肉?;蛟S人在迷醉的狀態(tài)下才能意識到人內(nèi)心最為真實的思想情感,姑姑意識到了自己多年來給孕婦做流產(chǎn)手術剝奪了數(shù)千嬰兒來到世上的權利是自己的罪,她清醒后嫁給了郝大手即開始了她的贖罪。她通過捏泥人的方式還原每一個被她扼殺的生命,“姑姑是將她引流過的那些嬰兒,通過姑父的手,一一再現(xiàn)出來。我猜測,姑姑使用這種方式來彌補她心中的歉疚”。
同樣需要贖罪的是主人公“我”即“蝌蚪”,他為了自己的前途,強迫第一任妻子王仁美做了流產(chǎn)手術,最后致其死亡。此后主人公活在深深的內(nèi)疚和自責之中,并用寫作的方式進行懺悔,他在給杉谷先生的第四封信中寫道:“至于我自己,確實是想用這種向您訴說的方式,懺悔自己犯下的罪,并希望能找到一種減輕罪過的方法……既然寫作能贖罪,那我就不斷地寫下去。既然真誠的寫作能贖罪,那我在寫作時一定保持真誠。”{6}但是這種贖罪達到救贖的目的了嗎?很顯然沒有?!拔摇狈堑珱]有贖清以前所犯的罪惡,反而罪上加罪犯了新的罪惡?!拔摇庇么械姆椒ê推拮有—{子得到了自己的孩子,卻剝奪了陳眉做母親的權力?!拔摇痹诮o杉谷先生的第五封心中很明確地表示:“我原本以為,寫作可以成為一種贖罪的方式,但劇本完成后,心中的負罪感非但沒有減弱,反而變得更加沉重……我卻比任何時候都明白地意識到,我是真正的罪魁禍首?!眥7}即便把與陳眉所生之子當成那個夭折嬰兒的投胎轉世,他也清醒地認識到那是一種自我安慰。
“我”不僅認識到自己的救贖,而且認識到姑姑做泥娃娃這種救贖方式也是不可能成功的,因為每個孩子都是唯一不可替代的?!霸诮饷撝校艘揽繉Ρ瘎〉目朔仙浇K極的實在”{8},但是無論怎么進行自我安慰都不能夠彌補之前所做的錯事,因為不能夠讓那個即在的事實變得不存在,這些所謂的救贖不過是一種對自我的精神安慰。在話劇《蛙》的結尾,姑姑說道:“一個人不能也沒有權力去死,她必須活著,經(jīng)受折
磨……用這樣的方式來贖自己的罪,罪贖完了,才能一身輕松地去死。”{9}但是死了就真正解脫了嗎?死也無法解脫,因為人雖死,罪還在?!八晕以谕瓿蓜”竞笾律脊认壬男胖胁唤麊柕溃骸吹绞稚系难?,是不是永
遠也洗不凈呢?被罪感糾纏的靈魂,是不是永遠也得不到解脫呢?’”{10}這不僅是“我”一人的疑惑,更是對所有有罪之人的拷問。莫言曾在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的中外媒體見面會上講到創(chuàng)作《蛙》的初衷和它的重要地位,他說:“幾十年來,我們一直關注社會,關注他人,批判現(xiàn)實,我們一直在拿著放大鏡找別人身上的罪惡,但很少把審視的目光投向自己,所以我提出了一個觀念,要把自己當成罪人來寫,他們有罪,我也有罪。當某種社會災難或浩劫出現(xiàn)的時候,不能把所有的責任都推到別人身上,必須檢討一下自己是不是做了什么值得批評的事情?!锻堋肪褪且徊堪炎约寒斪锶藢懙膶嵺`,從這些方面來講,我認為《蛙》在我十一部長篇小說里面是非常重要的?!眥11}讀者在閱讀時同樣應該像作者一樣身懷自省之心,反省自己的罪惡,承擔起自己的責任。
莫言的《蛙》觸動了敏感的政治題材,也觸及了人的生命和靈魂,生命總在歲月的流逝中承載更多的內(nèi)容和更多的壓力,生命將越來越厚重。小說中姑姑大半生都在為她的政治信仰做出重大的努力和犧牲,或許我們應該追求自由精神的信仰,還自己以精神世界的自由,讓自己的精神信仰以良心作為基礎,否則一旦犯下錯誤,則可能一生都很難得到救贖。
{1} [捷克]米蘭·昆德拉:《不能承受的生命之輕》,許鈞譯,上海譯文出版社2010年版,第5頁—第8頁。
{2}{5} [美]埃里?!じチ_姆:《尋找自我》,陳學明譯,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304頁,第299頁。
{3} [俄]尼·別爾嘉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世界觀》,耿英海譯,廣西師范大學出版社2008年版,第46頁。
{4}{6}{7}{9}{10} 莫言:《蛙》,作家出版社2012年版,第23頁,第185頁,第289頁,第346頁,第290頁。
{8} [德]卡爾·雅斯貝爾斯,《悲劇的超越》,亦春譯,工人出版社1988年版,第70頁。
{11} 《第八屆茅盾文學獎獲獎作家媒體見面會實錄》,《文藝
報》2011年8月29日。
作 者:糜 雪,山東師范大學文學院在讀碩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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