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喬葉的《我承認我最怕天黑》通過主人公劉帕在兩性情愛關(guān)系中的歡樂與痛苦、追求與幻滅、希望與絕望等，解構(gòu)了歷來文學中的經(jīng)典情愛書寫模式，繪制了一幅當代商業(yè)社會中兩性情感關(guān)系總圖，揭示了當下社會人們的某種情感精神境況，體現(xiàn)了作者對古典理想情愛關(guān)系的詩意追懷。

關(guān)鍵詞：喬葉 《我承認我最怕天黑》 情愛書寫模式 婚外戀

兩性情愛關(guān)系是貫穿歷來文學創(chuàng)作一個常寫常新的永恒話題。特別是20世紀90年代以來，隨著消費文化異常發(fā)達及感官極度張揚，“兩性情愛問題是一個幾近泛濫的文化問題。近二十多年是價值體系多變的時期，情愛狀態(tài)作為衡量社會文明的一個尺度，在這個時期里的紛紜變幻表現(xiàn)得既突出又令人觸目驚心?！眥1}這一時期涌現(xiàn)出大量言說兩性情愛的小說作品，如張欣《愛又如何》和《為愛結(jié)婚》、池莉《來來往往》和《小姐，你早》、徐坤《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及張抗抗《情愛畫廊》等。但這些作品大多走不出對庸常沉悶的婚姻生活、純情浪漫的夢幻愛情及交織著情欲與算計的婚外情等書寫老套，我們迷失于作者編織的風花雪月、愛恨情仇故事中，難以觸摸到作者的靈魂及其精神理路，也難以對當下兩性情愛及精神走向有一個總體把握。而70后女作家喬葉的《我承認我最怕天黑》則在簡短的篇幅中，對古今中外文學中的兩性情愛關(guān)系作了一個總體癥候式透視，解構(gòu)了歷來文學的經(jīng)典情愛書寫模式，為我們繪制了一幅當下商業(yè)社會兩性情感關(guān)系總圖，揭示了當下人們的某種精神危機和情感境況。

喬葉曾說：“如果一定要探究文學對于我們當下生活的意義，那就在于它可以穿透物質(zhì)表層，深入我們內(nèi)心世界，探測人心的秘密?！眥2}《我承認我最怕天黑》就是一篇探索人的情感和精神世界的小說，“寫出了意識的潛流，讓這種意識的潛流沖刷著觀念的頑石，使讀者看到了一個現(xiàn)代女性復雜微妙的心靈空間?！眥3}小說發(fā)表后被《小說選刊》《小說精選》《中華文學選刊》等十幾家刊物轉(zhuǎn)載和連載。主人公劉帕是一個感情細膩豐富、注重精神生活和自我感受的青年女性。在情感追求和表達上比較傾向古典，如喜歡聽浪漫中含著悲涼，厚重中蘊涵詩意，幸福中融會著苦難的俄羅斯輕音樂，寧愿在想象中自慰也要在世人面前保持中規(guī)中矩、溫文爾雅的形象，渴望得到一個不顧一切地瘋狂愛著她的男性的愛撫，但絕對拒絕一夜情之類耦合。她厭惡純潔兩性關(guān)系中的任何“污點”，不能容忍圣潔情感關(guān)系中的交易投機，更為其中的利己思想、得失權(quán)衡而惡心嘔吐?？梢哉f，這是一個在當下情感鈍失、欲望泛濫的商業(yè)社會情境中追懷古典主義情韻的女堂吉訶德，但急劇變幻的社會現(xiàn)實及文化語境注定她的追求之夢以失敗告終。作品正是通過她在兩性情愛關(guān)系中的歡樂與痛苦、追求與幻滅、希望與絕望等，繪制了幾種經(jīng)典情愛模式的當下版。

一、對經(jīng)典情愛書寫模式的解構(gòu)

1.對世俗婚姻的解構(gòu) 早在20世紀80年代中后期，那種充滿理想、激情與憧憬的兩性情愛就已被解構(gòu)：不是被《古典愛情》等先鋒小說中的暴力、血腥、欲望所肢解，就是被《不談愛情》等新寫實小說中的現(xiàn)實利益和世俗婚姻所消解。然而90年代中后期以來，尤其是近年來文學作品中，那種失落了的浪漫詩意情感似乎又回到了人們視野中。不過仔細辨析，就會發(fā)現(xiàn)這種情感再也沒有啟蒙主義時代的那種激動人心和震撼靈魂，而是走向了世俗化和平面化，成了一種“后情感”。它追求的不再是或者不主要是精神愉悅及靈魂相契，失卻了經(jīng)典愛情應(yīng)有的精神向度和情感深度，情愛關(guān)系更多是指向欲望（物欲和情欲）的滿足和快適，遵循的是一種快適倫理原則，一種感官的歡愉和享樂。因此，這種婚姻關(guān)系非常脆弱、不牢靠，容易被外界各種誘惑所破壞?！段页姓J我最怕天黑》中劉帕與小羅的婚姻就屬此種情形。兩人婚前沒有什么感情，只是因為到了該結(jié)婚年齡，又條件相當，就走到一起?；楹笤谇橛哪ズ现袃扇寺躺腋：吞鹈?。小羅在審計局工作，“威風，氣足，名頭值錢”，有許多隱性實惠。按照俗常衡量婚姻幸福的標準，如果不發(fā)生意外，這樁婚姻應(yīng)該比較幸福和美滿。但變幻不定的社會現(xiàn)實和文化語境，尤其是無處不在的誘惑，不時地在考驗人的意志和耐力。因此這樁婚姻不久便在小羅的醉酒嫖娼中宣告解體，像這種因夫妻雙方中一方“出軌”（有婚外性或婚外情）導致婚姻解體的情形，在現(xiàn)實生活中并不少見，也是歷來婚外戀題材作品的主要情節(jié)模式?？梢哉f，這是作者在最世俗的婚姻層面展現(xiàn)和解構(gòu)兩性情愛關(guān)系，反映了當下社會婚姻情感的部分真實，引發(fā)人們對于現(xiàn)實婚姻和愛情狀況的悠遠深思。

但“文學是一種虛構(gòu)的精神產(chǎn)品，它能超越現(xiàn)實表達人類對生活的愿望，正因為這種虛構(gòu)性，文學有一種‘實驗室’作用，它以獨特的方式為生活在困境中的人提出想象性的可能”{4}。因此作品深刻之處在于，還探討了這種婚戀狀況中女性的情感精神動態(tài)。中國當代文學作品中對因婚外情（性）行為導致婚姻危機的關(guān)注和書寫很多，從“十七年文學”中鄧友梅的《在懸崖上》，新時期文學中張潔的《愛，是不能忘記的》，20世紀90年代池莉的《來來往往》及鐵凝的《無雨之城》等。然而檢視其情節(jié)發(fā)展結(jié)局，不難發(fā)現(xiàn)：這些作品中的女性（妻子——受害者）幾乎都不太愿意離婚或是在萬般無奈下勉強離婚。如果說“十七年文學”中的《在懸崖上》是把婚外情（性）作為小資產(chǎn)階級思想情感加以表現(xiàn)和批判，其婚姻的最終結(jié)局還可以理解；那么在“只有以愛情為基礎(chǔ)的婚姻才是道德的”，新型情愛觀成為一種社會理念的新時期，作品仍這樣書寫女性（妻子）對婚姻的屈就，就值得人深思了。原因固然有多方面，而出于社會穩(wěn)定因素考慮和為了凸顯人性及人的解放而故意放大受害者（妻子）的傳統(tǒng)依附性無疑是其最重要的方面。因此，按照歷來文學作品及現(xiàn)實生活大多數(shù)婚姻實際境況來看，小羅發(fā)生婚外性行為似乎應(yīng)得到妻子的諒解和寬容。就像《紅樓夢》中賈母勸潑醋的王熙鳳時所說的：“什么要緊的事！小孩子年輕，饞嘴貓兒似的，那里保得住不這么著。從小世人都打這么過的。只要他能改邪歸正就行了?！钡髌穮s讓劉帕毅然決然地離婚，體現(xiàn)了作者對中國傳統(tǒng)“睜只眼閉只眼”的湊合式婚姻的一種失望和反叛。盡管現(xiàn)代社會誘惑太多，各種背叛隨處可見，尤其是商品經(jīng)濟交換原則無孔不入的滲透，使得人們很難再找到純潔的精神和情感；但我們決不能因此而茍同流俗，失卻自己的精神標高和價值追求。因此，劉帕果決地突出婚姻“圍城”，體現(xiàn)了作者在愛情婚姻問題上的古典主義情懷——對純潔、堅貞的理想愛情婚姻的執(zhí)著追求，以及對女性獨立人格、尊嚴的堅決維護。

2.對浪漫詩意情愛之夢的解構(gòu) 婚外戀雖然在“十七年文學”中曾被當作資產(chǎn)階級腐化思想遭到批判，但在新時期后的許多文學作品中，婚外戀則更多是從人性、人的解放角度予以寬容和理解，甚至被視為庸常沉悶婚姻生活中的一種情感調(diào)劑。因而它往往被作家寫得非常朦朧和美好。如《愛，是不能忘記的》對圣潔高尚的理想主義情感的書寫，就是一種比較經(jīng)典的充滿浪漫詩意的婚外情愛模式。劉帕與處長張建宏之間的朦朧情感，似乎也是這種情形。兩人是同事，關(guān)系比較貼近：幾句無心的閑聊，短暫的相互對視，一次無意的身體觸碰，在他們看來都是意味深長的，被珍藏于悠深綿長的溫馨記憶中。他們在一起即使不說一句話，但是“連空氣都會有顏色”。劉帕非常喜歡這種感覺，也非常珍惜這種美好的詩意情感。如果這種情感關(guān)系能夠一直這樣保持下去直至生命的終結(jié)，那顯然是《愛，是不能忘記的》那種經(jīng)典愛情神話的當下重現(xiàn)。但是，在充滿欲望躁動、講求交易實利的當下文化語境中，超凡脫俗、純潔詩意的柏拉圖精神之戀童話注定要幻滅。一次兩人外出辦差，張建宏在情欲沖動中激情擁吻劉帕，劉帕也為之迷惑?；?。《愛，是不能忘記的》那種相愛幾十年卻連手都沒有握過的理想情愛成了被封存于記憶深處的一份美好回憶。強調(diào)即刻擁有的當下快餐式情愛關(guān)系取代了“兩情若是長久時，又豈在朝朝暮暮”的古典情感牽念。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小說無疑是《愛，是不能忘記的》的當下版，反映了現(xiàn)實社會中男女情感的物欲化傾向，純潔美好情感的褪色和變質(zhì)。當然，我們也不是盲目絕對地推崇那種無性的純潔精神之戀，只是為當下社會情感的低俗、欲望的泛濫，尤其是純潔理想的精神愛戀的流逝感到惋惜和痛心。

更為可悲的是，即使這種物欲化的男女情感也不能純粹化，而是打上了商品經(jīng)濟社會投機交易的印記。在這個消費文化主導的社會里，不僅再難見到《詩經(jīng)· 蒹葭》《愛，是不能忘記的》等所描繪的那種純潔朦朧的古典情感，而且像《梁?！贰赌档ねぁ返饶欠N為情而生，為情而死的狂熱愛情也成了永遠封存于心靈深處的歷史記憶。變幻不定的社會現(xiàn)實，洶涌澎湃的商品大潮，沖擊著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尤其是與商品經(jīng)濟社會俱來的交換法則、實利思想使得他們非常清醒、現(xiàn)實，不可能完全沉浸于虛幻的情愛中而徹底忘卻世俗利益和得失計較。張建宏就是這樣一個“精明的算計者”和“一個從不賠本的生意人”，他對劉帕的感情是有條件和限制的，他只是把她當作自己庸常沉悶婚姻生活的點綴，決不會為了劉帕而動搖自己的婚姻，更不會因為她影響自己的事業(yè)前程。他選擇劉帕作為情欲對象，就是看到劉帕不是一個生性放蕩的女人，也不是一個難纏的女人，而是一個“處世穩(wěn)妥的女子”，既能給他提供詩意情感的慰藉，又絕不構(gòu)成危險。因此他對劉帕的關(guān)照、體貼，與她維系朦朧情感，都是一種資本積累、一種有償投機。意識到張建宏這一真實思想后，劉帕從情愛的迷離中清醒過來，拒絕被物化的命運，她憤怒地喊出：“現(xiàn)在的男人就這樣讓人絕望么？”“這種苛刻和投機中的男人，還像是男人嗎？被這種苛刻和投機對待的女人，還像是女人嗎？”劉帕并不是一個絕對保守的傳統(tǒng)女性，她只是渴求真愛，渴望與一個不顧一切瘋狂地愛戀她的男人來一場轟轟烈烈的愛情。然而無處不陷阱化和商品化的社會現(xiàn)實，使得劉帕對純潔理想情愛的執(zhí)著追求顯得無異于堂吉訶德決戰(zhàn)風車。其最終的失望乃至絕望，昭示了當下商業(yè)社會中人類美好情感的商品化和物化命運，古典浪漫詩意的兩性情愛之夢的無情碎滅，從一個側(cè)面反映了當下社會精神的某種失落。

3.對自然淳樸性愛關(guān)系的解構(gòu) 勞倫斯的《查泰萊夫人的情人》在描寫男女原始性愛激情方面堪稱經(jīng)典之作。在作者筆下，上流貴婦康妮與獵場看守人梅勒斯的性愛非常純粹、質(zhì)樸，它不帶一點道德和文明因子，顯得非常純真和健康。作者正是以此去試圖實現(xiàn)對資本主義社會異化人性的批判和對人類文明的拯救。那么，在當代社會中，這種質(zhì)樸和純粹的性愛關(guān)系是否依然存在？置身于商品交換和利益紛爭的現(xiàn)實生活中的人們能否仍找得到這種原始的性愛激情呢？《我承認我最怕天黑》中劉帕與入室搶劫的男人之間的情愛關(guān)系回答了這一問題。在某種程度上，小說實現(xiàn)了對勞倫斯式經(jīng)典性愛關(guān)系的改寫，在純自然性愛層面上書寫和探討了當代男女情愛關(guān)系的狀況。由于對婚姻內(nèi)外情感追求的失敗，出于憤恨丈夫的虛偽欺騙和絕望于張建宏的算計自私；劉帕轉(zhuǎn)向接納和享受與陌生男子間自然、質(zhì)樸的純粹性愛（雖然最初是強迫的）。作者是這樣描寫劉帕眼中的陌生男子，他“裸著寬寬的肩膀和粗壯的胳膊，胸口幾團生機勃勃的黑紅色肌群……因為緊張而顯得堅硬。胳膊上凸起著一些小小的顆粒，如同公園小路上嵌著的碎石子兒，粗糙堅實。在腋、胸和腿處，旺盛的體毛像草一樣竄出黑黝黝的地表，長得興興盛盛”。陌生男子身上煥發(fā)出的自然質(zhì)樸和旺盛生機，更重要的是，盡管他本來是一個為了金錢破窗而入的搶劫犯，而她則是一個受害者；但當他們的身體纏繞在一起時，“他們都只是男人和女人，再簡單不過，再純粹不過?！边@些都使劉帕產(chǎn)生了一種從未有過的單純和樸素的“親切”與“溫熱”，它暫時溫暖了劉帕失望和孤獨的心靈，使得她覺得和他相比，小羅和張建宏的存在似乎“淡成了一縷青煙”。尤其是這個陌生男子敢于為性愛而冒險的“騎士精神”，非常投合了劉帕內(nèi)心中的某種強烈渴望，使她于絕望中看到一線希望，一種精神，一種未被世俗實用理性和交換原則所浸染的純潔、質(zhì)樸的原始性愛激情。

但是，這也只是曇花一現(xiàn)，甚至它僅是劉帕個人意念中一個脆弱不堅的夢想。事實上在商業(yè)交換法則無孔不入、實用理性泛濫的現(xiàn)代社會中，像康妮和梅勒斯那種為了兩人自然、和諧、健康的性愛關(guān)系而拋棄、鄙視一切社會文明、習俗偏見的男女情愛關(guān)系實在太少見了。陌生男子畢竟不是來自世外桃源，在關(guān)鍵時候他不可能不利己自私，他也不可能為她犧牲一切。他當眾說，“是她自己愿意的”，劉帕的夢想在陌生男子的指控中徹底碎滅。劉帕再次墜入孤獨、失望和幻滅的心境中。顯然，劉帕與陌生男子性愛關(guān)系的破裂，暗示了勞倫斯筆下那種自然、淳樸的男女性愛關(guān)系在現(xiàn)代社

會中的消失，也表明了女性執(zhí)意要在當下社會中追尋古典理想情愛關(guān)系之夢的徹底破滅。

二、對古典理想情感的詩意追懷

由此可見，作者通過劉帕與三個男性的情愛關(guān)系，從世俗婚姻層面、浪漫情愛層面及自然性愛層面等三個方面，描述了當下商業(yè)社會男女情愛關(guān)系的幾種狀態(tài)，解構(gòu)了歷來文學對于男女情愛關(guān)系的經(jīng)典書寫模式，筆調(diào)雖不無消沉黯淡，但我們不能不承認它確實從兩性情愛關(guān)系這一側(cè)面觸及到了當下社會人們的某種精神狀態(tài)。因為情愛問題在“五四”以來的中國文學中從來就不僅是個兩性感情問題，也不僅是個個體問題，而是“一個社會問題，一個應(yīng)社會政治、文化思潮而動的社會問題”{5}。典型例子如賈平凹的《病相報告》，敘述兩個拿愛情當信仰來活著的人雖歷經(jīng)苦難但愛的信念不變的凄美故事，說明“人是需要愛情的……它實在是人生旅途上的一袋供咀嚼的干糧?。　钡舱缱髡咚?，作品寫的與其說是老頭的愛情，不如說是老頭有病，而“與其說寫老頭病了，不如說社會沉疴已久”{6}。徐坤也談道：其敘寫都市女性情愛故事的《春天的二十二個夜晚》，寫出了“一代人，或者說一群人的共同體驗和生存遭際，就是那群帶著20世紀80年代精神理想和

文化資源走進北京、走進90年代的一群年輕人，他們面臨這個巨大的歷史和社會價值觀念轉(zhuǎn)型時所面臨的困惑，以及向上行走時所付出的精神和肉體的代價”{7}。從這個意義上來說，喬葉的《我承認我最怕天黑》也是作者從女性視角出發(fā)，以女性的情感和生命體驗透視兩性情愛關(guān)系，揭示了當下商業(yè)社會中欲望橫流、價值失范及人性淪喪的部分社會文化與精神現(xiàn)實。

同時，人的本質(zhì)是孤獨和寂寞的，每個人都是一個人孤獨地來到這個世上，最終也必然孤獨地離去。但是，為了度過這漫長的人生，為了抵御漫長人生歲月中不斷襲來的孤獨和寂寞感，人就得結(jié)伴，就得尋找情感和精神慰藉。在某種意義上，小說的標題《我承認我最怕天黑》的題意正在于此。特別是兩性情愛是人類諸種情感中最純潔最美好的情感，它是“人的一種內(nèi)在渴望”，能“引導我們?yōu)閷で蟾哔F善良的生活而獻身”{8}。能“激發(fā)人對知識的渴求，推動他追求真理，與真理結(jié)合”，是“永恒的拓展、自我的延伸，是不斷更新的動力”，是一種屬于“永恒和不朽”范疇的“創(chuàng)造力”{9}。叔本華也說：當兩性情愛“進了更深一層，人的思想不但非常詩化和帶著崇高的色彩，而且也具有超絕的、超自然的傾向。因為賦予這種傾向，所以，整個人看起來完全脫離人類本來的、形而下的目的”{10}。由此可見，情愛問題不僅是一個社會問題，也是一個關(guān)涉?zhèn)€體精神情感、價值追求及生命存在的形而上問題。但是，正是這種最圣潔美好和極富價值意義的兩性情愛竟也變得虛偽欺詐、變得投機算計、變得骯臟自私；那么人類該向何處去慰藉孤獨而疲憊的心靈？該到哪里去尋找詩意棲居的潔凈精神家園？因而，劉帕情愛理想追求之夢的碎滅，不僅僅是一個個人問題，或僅僅是一個性別問題，而是一個帶有人類性的普遍精神困境問題。從這種意義上來說，《我承認我最怕天黑》以豐富駁雜的思想意蘊折射了當下社會時代情緒、精神價值及人性內(nèi)涵等方面的變化信息，體現(xiàn)了作者對古典理想情感的詩意追懷和不盡眷戀。

與思想情感方面的古典情韻追求相契合的是，作品在藝術(shù)方面也顯示出了久違的幽雅、適中與和諧的詩性追求。在見慣了文壇那種粗糙和狂野的寫作后，再來讀《我承認我最怕天黑》，確實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前面已提及，主人公劉帕是一個有思想、感情豐富，比較注重精神生活的女性，作品主要通過她與三個男性間的情愛關(guān)系，書寫了她對純潔、理想的古典主義情愛的追求與幻滅。由于作者善于將一種類似散文的語言和感覺融入小說中，因而形成了與這一主題表達相契合的敘述語言的溫婉含蓄、感性細膩且富有質(zhì)感。尤其是對劉帕與張建宏之間那種朦朧的、曖昧情感的描繪，作者的敘述用語非常適中、到位，她似乎想要淋漓盡致地傾瀉和描繪兩人的感情、感覺；但這種感情、感覺又不是赤裸和張狂的，而是非常曖昧、含蓄和朦朧，是只可意會不能明言的那種。不用語言兩人就能心知肚明，不用任何暗示也能彼此感覺。因此，與這種朦朧、曖昧的感情、感覺相對應(yīng)的是，作者采用的敘述也是含蓄、隱晦和充滿詩意。如對他們之間那種不能明言，只能沉默的感情的描述，作者這樣寫道：“有感覺而沒有證據(jù)，有情緒而沒有思緒，有傾訴而沒有表達。有一切的點兒，卻沒有一個完整的畫兒。有無數(shù)的神經(jīng)末梢，卻沒有一條輪廓清晰的脈絡(luò)?！薄八麄冎g，若論感覺是如此的觸手可及，但仔細追究，其實什么都沒有。而且一旦追究就會顯得無比滑稽。就像魚在水里游泳時是那么自由飄逸，但一出水面就會窒息而死。她眷念這種沉默，就像小魚眷念冰河下的波流。魚戲蓮葉東，魚戲蓮葉西，魚戲蓮葉南，魚戲蓮葉北。而魚哪里都不想戲的時候，也可以在蓮葉的清香下暢想和酣眠?！闭Z言似乎暢快淋漓，但又游離適中；話似乎說得很多，但又好像什么都沒說出，給人以無限回味之感?？傊段页姓J我最怕天黑》在解構(gòu)歷來的經(jīng)典情愛書寫模式中蘊涵著對古典理想情愛關(guān)系的不盡眷念及對其當下幻滅的無限痛惜與無奈，含蓄、詩意的敘述藝術(shù)與豐富、駁雜的思想內(nèi)涵交融一體，是當下情愛敘事作品中值得研究的佳作。

{1}{4}{5}{6} 周志雄：《中國當代小說情愛敘事研究》，齊魯書社2006年版，第1頁，第12頁，第170頁，第61頁。

{2} 喬葉、陳勁松：《“最慢的是活著”——作家喬葉訪談錄》，見“中國作家網(wǎng)”http：//www.chinawriter.com.cn

{3} 《喬葉：中原大地上的紫色牡丹》，見“中國作家網(wǎng)”http：//www.chinawriter.com.cn

{7} 舒晉瑜：《徐坤：寫作讓我走出婚姻的陰影》，《中華讀書報》2002年1月23日。

{8}{9} [美]羅洛·梅：《愛與意志》，國際文化出版公司1998年版，第71頁，第76—77頁。

{10} 李瑜青主編：《叔本華哲理美文集》，安徽文藝出版社1997年版，第57—58頁。

基金項目：江蘇省高校哲學社科項目“2012SJD750011”部分成果

作 者：陳嬌華，文學博士，蘇州科技學院教授，主要研究方向為中國現(xiàn)當代文學。

編 輯：郭子君 E-mail：guozijun0823@163.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