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甫納根本不會玩“炸金花”,她甚至不知道這撲克要幾個人一塊兒打,這是一件應該首先交代讀者(觀眾)諸君知道的事情;其次,諸君也有必要知道,茨滿村的兄弟姐妹們也基本不玩這個,統(tǒng)治茨滿村的牌戲,其實是“斗地主”。
“斗地主”三個字太刺激且寫實,一局金燦燦或一盤香噴噴的“炸金花”,沒那么直白,不怎么慘烈,甚至還有點歡樂和喜感,是蠻可以作為祭品獻在這個進步時代靈前的,也可做一面五彩繽紛的招魂幡,省得夢醒時分大家找不著路回來。
“過境”,以及我們村
葉甫納出現(xiàn)在茨滿村是有原因的,2012年夏天,我以一種極端焦慮的心情,發(fā)函邀請藝術家朋友們前來助陣“藝術家過境計劃”,說白了,完全談不上有什么學術情懷,就是請大家在這場城鄉(xiāng)之間的不對稱戰(zhàn)爭中過來拉偏架使絆腳的。
第一個應召前來的,是藝術家儲云。此后,在短短一個月時間里,先后有9位藝術家朋友陸續(xù)前來村中工作,而葉甫納,即此9人名單里唯一的女性和“80后”。葉甫納是一個奇特的視角,一臺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發(fā)起奇境之戰(zhàn)的反動機器,她以一種五顏六色的重口味世界觀,深深地打擾了我保衛(wèi)鄉(xiāng)土的清夢,并最后將我這種青幽幽皺巴巴的文人情懷,破爛化,粉末化,打賞和出賣給了對立面—從北上廣洶涌而來又席卷而去的游客、觀眾、商人,以及詩人們,在葉甫納這里,領走了鄉(xiāng)村、雪山、青龍河,只把我普天下的“茨滿兄弟們”留在了這個進步時代的排泄物旁邊,恍惚著他們的不知是第幾手的青春。
那么請吧,閣下,垃圾歸于女王
要是我尊稱葉甫納為垃圾女王閣下,北京某家印染工作室的老板想必是會堅決附議并頷首稱是的。當葉甫納將現(xiàn)在鋪設在“炸金花”現(xiàn)場通往二樓樓梯上的地毯圖案發(fā)給這位老板,他在勉強印制了兩小塊兒之后憤怒的終止了與藝術家的合同,他將成品寄回并留下一條信息,此后,便再也沒有接過或回復葉甫納的任何電話或短信。這則信息的大意如下:別以為花了錢就什么垃圾東西都會給你印,記住,我也是有審美底線的,你這個實在太丑了,我無法接受!
初聽這個段子,說真話,我精神為之大大的一震。一者,是感慨于在茫茫人海中居然還有一個如此有底線,并且是審美底線,并且毅然因之放棄經(jīng)濟利益的,幾乎不得不大寫的人!再者,是因為我欣慰的感到,我那頂早已預備有時的垃圾女王皇冠,這回是可以結結實實扣在葉甫納頭上了……
還在葉甫納剛剛來到茨滿村茫然的舉著D5四處轉悠的時候,這個“80后”青年藝術家似乎在城鄉(xiāng)結合部感染上了某種審美不應癥。在時隔一年先后兩次一共八天的晃蕩中,她總是掠過茨滿隨處可見的鄉(xiāng)村美景直奔那些隱藏其中的詭異景象而去,比如破爛不堪的鄉(xiāng)村廣告牌,再比如那些粗制濫造大紅大紫的瓷磚畫,甚至村民張掛在家中或丟棄在地上的那些低劣印刷品也讓她流連忘返……正是跟隨著她的駐足和游目,我一直引以為美的小村茨滿,漸漸向我敞開了它此前從未向我完全披露的另一面。原先一直是在我懷鄉(xiāng)之興小心翼翼地掩飾下被視而不見的,此時才全然涌現(xiàn)語我眼前,并發(fā)出了聞所未聞的嘈雜聲音—在葉甫納的垃圾之旅中,我沮喪的意識到那個長青于我記憶中的美麗故土,早在黃山特大橋以水泥之刃將之開膛破腹以前,就已從內(nèi)部被感染和侵蝕,無所不在于百姓日用行住坐臥,而我所意圖以行動或?qū)懽饔枰跃S護的所謂故土之美,其實早已被蛀空并于眼前逐漸坍塌為一堆我們終將無從分辨其所從來的審美垃圾……這一切,正如葉甫納鋪設在上海視界藝術中心通往二樓樓梯上,那細看之下令人幾乎無從措足地毯:她在茨滿村所見的一堆垃圾,它刺目的斑斕色彩,分別來自殘落的鮮花、五顏六色的塑料袋、包裝紙、煙盒、玩具,以及其它不可名狀五彩繽紛之物—而當藝術家以這些來源于城市工廠并在流通中構成和代表了審美精神的玩意以一堆垃圾的形態(tài)回贈給城市,遭遇的卻是某人來自其審美底線的強烈抵抗,以及想像中那一張赫然漲紅的,被冒犯的臉……
哦,葉甫納,她當然,必須得,毫不客氣地接受加冕,戴上這頂垃圾女王之冠!
化了殺馬特妝的威廉·莫里斯
也是憑著這使之必得稱王的氣勢,葉甫納不但拿下了被上述垃圾邏輯擱置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二十幾個鄉(xiāng)村青年,而且更用同樣堪稱垃圾的剪輯手法,制作了1個40分鐘的錄像(《仕滿村消息》,40分鐘)和5個視頻裝置(《消息》)。在《新消息》中,葉甫納對我茨滿弟兄們所做的訪談,被分別寄名在威廉·莫里斯關于“政治與現(xiàn)狀”、“環(huán)境和理想”、“城市入侵農(nóng)村”、“情愛”、“暴力”與“文化多樣性”的數(shù)個言論片段之下,其中每個,都以莫里斯先生的1870年肖像和節(jié)錄自其英文有聲書的聲音打頭,接著,繼之以一系列茨滿村青年的面孔和他們磕磕絆絆的自述,最詭異的是,無論是莫里斯肖像還是這些面孔,都已被藝術家從局部或整體上刻意加以修飾、涂改,最后全在葉甫納的垃圾化妝術中易容和化身成為一個殺馬特般的刺目存在。
在這兒,被藝術家殺馬特化了的莫里斯先生和我們村青年,雖則面目全非,但其中某種嚴肅的天真,卻在其言談的反差中得到了一種甚至反常的突出:前者是遠在被現(xiàn)實政治從烏托邦美景中剝離棄置之前的那個時代,一個童貞社會主義者及其近乎天然的遠見;后者,則在這個被零碎之見和點滴失敗堆積起來糟糕現(xiàn)實中,努力和認真于講述自己的所見所聞所思所感,似乎只要以這種近乎異族的坦誠答復了訪問者,他們自己,甚至這個小村莊的未來都能轉而迎來一線生機……
城鄉(xiāng)結合部嗎?我們還是分手吧!
圍繞著這一天真,或至少與此有關,《仕滿鄉(xiāng)消息》是葉甫納觀察中的另一個面向。在這,莫里斯和青年們依舊在,但卻卸下了殺馬特妝容:加倍的直白,誠實,但有時候是加倍的壞,以絕對的服從、配合,起勁兒的破壞著藝術家的每一個問題,每一組鏡頭。
2013年4月,葉甫納注意到了我們家餐桌上的兩樣東西:一是那塊粉色方格上間布著漢堡包、甜甜圈、冰淇淋、蛋撻、雞肉卷等等西式快餐美食的塑料印花桌布,一是那本放在這桌布上的《烏有鄉(xiāng)消息》—對于曾經(jīng)留學英國,并始終對威廉·莫里斯懷有極大熱情的葉甫納來說,這一“雨傘和縫紉機在手術臺上相遇”的超現(xiàn)實奇境,幾乎一下就抓住了她的神經(jīng)。
意圖與《烏有鄉(xiāng)消息》構成某種互文或至少向其致意的30分鐘小長片《仕滿鄉(xiāng)消息》,開始于對一只蒼蠅在上述那塊塑料桌布上一組亦步亦趨的鏡頭,隨后是我那個略顯叛逆的小外甥女對麗江文化、旅游業(yè),鄉(xiāng)村生活等等問題連珠炮般的抱怨和指責,在這一陣陣語速急促得近乎失控的畫外音過后,伴隨著時斷時續(xù)的垃圾搖滾,年輕而迷惘的身影漸次展開又隱去:有的一言不發(fā),有的沉浸在緩慢的自述中,有的沉默,有的鴰躁,有的被鏡頭逼迫,有的逼迫著鏡頭,有的揶揄著眼前這個意圖擺弄他們的城市女郎,有的相互用我甚至無法誠實翻譯的粗俗玩笑抵抗著自己的緊張……而薔薇花、麻將桌、雪山、垃圾、大橋工地、桃花、果園、田野、游客、琳瑯滿目的快餐圖案、無水的河床、空蕩蕩的球場,所有這些在茨滿村隨處可見與不可見之物,被十足違和的方式剪切進這30分鐘的每一個分分分秒,織就了一匹真正反莫里斯式的全數(shù)字編織物。
在這匹織物的最后,此前在訪問者的鏡頭前各說各話,又一起坐在一張手扶拖拉機上,端著假樂器表演“吹拉彈唱”的三個青年人—春平、春暉、滿?!麄兪直凵蠐P指向天空,視線和身體隨之轉向,臉上被迫洋溢著一種被葉甫納反復重拍并已經(jīng)越發(fā)僵硬的歡愉神情:哦,看哪,天上正飛過一架飛機,并緩緩拉開(或拉上)了茨滿村的天幕?
在這個噼里啪啦的鏡頭世界里,葉甫納就這樣以一種我能想象最為討厭的不知情和無感,把城鄉(xiāng)結合部所有尷尬的青春、理想、故事,和秘辛,赤裸裸地放在了一起,由里到外翻出來,又塞了回去。
風景,及其疑難雜癥
從2010年開始,隨著黃山特大橋的興建和最終完工,以前從茨滿村中任何角落看去都一覽無余的玉龍雪山,如今卻需要和一座橫亙于中間的水泥大橋并觀同視,如此一來,那個低頭不見抬頭見的雪山,從茨滿望去,就仿佛給加上了一個水泥底座或者帶上了一條水泥腰帶……這一變遷帶來的結果之一是,作為真山實水的玉龍大雪山,在茨滿村人的眺望中,漸漸變成了一座假山,一個盆景,一位不時擠弄出神圣表情的著名演員。
與茨滿村這一景觀變化和它的關系美學相表里,葉甫納那件形似一個巨大蛋糕的裝置作品《玉龍雪山》來得更加諷刺,用這樣一個造型,她非常邪惡地點出了玉龍雪山或類似風景名勝的食用價值,并相當大度地邀請大家加入這個進行中的甜品派對,對著這一雪白的、散發(fā)著牛奶般色澤與芳香的“玉龍山”刀叉并舉,分而食之。在麗江這樣一個為了城市的觀看和消遣而存在旅游目的地,風景自然是要被人從其自然存在中被提取出來加上被各種料繼而大快朵頤的,吞咽、咀嚼,最后,再吐出一個個茨滿村,一座座特大橋,一條條高速路……
以如此形態(tài)表現(xiàn)的《玉龍雪山》,加上以瓷磚畫、動感風景燈箱、LED彩燈樹這些或常見于茨滿或其它城鄉(xiāng)結合部,并通常作為一般家庭裝飾物或節(jié)慶用品而隨處可見的景觀造物為素材或材料創(chuàng)作的“假景”,在挪用、堆砌和偷換中,葉甫納實際上啟動了一個遠比一般現(xiàn)實批判更加復雜和當下的動機:風景,不但在城鄉(xiāng)結合部的二手美學中,在旅游業(yè)和景觀消費中,而且就在藝術內(nèi)部,都在越來越表現(xiàn)為種種越來越難以診斷的疑難雜癥—在不同的前提和動機之下,分裂、重組,甚至顛倒為與其原始門第不相仿佛的心理、經(jīng)濟、與政治結構,在不同人群的理想、背景和現(xiàn)實中,固化為各種等級之物,且各自停止了與真實和自然的交換和流通。
一千副撲克及其占卜術
“炸金花”中有一張自動麻將桌,葉甫納還印了一千副撲克。
麻將桌擺在現(xiàn)場,且不時有愿意湊成一桌的觀眾和藝術家坐下來撮上一局;而撲克,也有一部分碼放在展廳一角,供有興趣的人拿走……這兩樣東西,是葉甫納對茨滿村青年及其生活的最直觀的再現(xiàn),除了打工或干農(nóng)活,在其他清醒的時間,他們大多是圍繞著這兩者進行活動的,賭資有時候是酒有時候是錢……這些游戲和消遣的普遍和重要程度,使得輾轉于坐等拆遷或回歸田園這兩種可能性之間的茨滿村,成為一個類似于等待戈多式的劇場空間,其中的荒誕和張力,是有理由讓葉甫納這樣來自都市的年輕人既驚且怖既好奇而終于愕然的。
用在“過境”中所采訪拍攝的青年人肖像印制一千副撲克,這個主意對葉甫納而言,既是對這一經(jīng)驗所致沖擊的消解和釋放,也是某種程度上的干預和介入:這些印有茨滿村青年的桃杏梅方,除了一部分會流入個展觀眾手中并在他們可能的牌局中成為一手爛牌或一手好牌,其它的大部分,將回到茨滿村,在村民手中以各種“斗地主”、“炸金花”、“三打一”的方式排列組合,變出同花順、大三元、炸彈……
這所有流轉在村民自己手中的牌,我那茨滿村的兄弟姐妹,他們將如何在這局中繼續(xù)排解或改變自己的命運呢?誰將是賭神?誰會出老千?誰又最后會決定將這54張紙牌收起、裝框,張掛起來,成為他們在此一城鄉(xiāng)結合歲月中最初和最后的青春留影?
葉甫納對這同時代以及同時代人有疑,有好奇,有決斷,在這個可以叫茨滿村或仕滿村或士滿村但又都不是的納西族小村莊—ci man,做了上述這些未來的ci man人看來,也許會感激或咒罵的事。
誰能確定這是何意呢?作為劇中人,我知道最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