摔泥炮

1

如果不是要單純地聽一聲脆響，怎么會去動那些黃泥？

黃泥在大坑邊的深土層中，它上面是厚厚的黑土。這片土地曾經(jīng)以黑土聞名，但黑土也就是那么一層，不會超過一鐵锨那么深，最多也就兩鐵锨，絕對不會超過三鐵锨。

愛民村有一個大坑，老人說，那里本來沒有坑，人們挖得多了，那里就成了坑。人們挖什么呢？一定是黃土。最初來到這里的村民用黃土蓋了房子，他們在房子里生兒育女，人丁興旺，兒女們長大了，房子不夠住了，他們就到大坑里挖土，蓋新的房子。

這個大坑，見證了愛民村房地產(chǎn)事業(yè)的發(fā)展歷程。

也有人說，真正促使這個大坑不斷變大的原因是性的推動力。年輕人和老人們在一起住，做愛的時候不方便，年輕人性欲旺盛，自然不必多說，還請不要忽視老年人的性生活，不然他們怎么會那么積極出錢出力幫助年輕人蓋自己的房子呢？

愛民村的梁老漢指著大坑對我說，這是他們操出來的。

不得不感慨人們的想象力，不得不佩服人類改造自然的超強能力。

我那時候還不需要自己的房子，我需要的是快樂，這可以通過另一種方式得以滿足。

2

我喜歡黑土地下面的黃泥，有黏度，手感好。大坑邊上有一些小坑，像地窖子一般，那里面潮濕陰涼，有時候為了躲避毒辣的太陽，我就鉆進小坑里。我在小坑的壁上摳下黃土，在手里揉，像揉面一樣用力，有時候感覺土干，就兌一點大坑里的水。

黃泥可以制作一些類似雕塑的東西。小勇、大龍是我在愛民村最好的小伙伴，我們在一起沒少做這種游戲，每個人一堆黃泥，和好，有時候修筑長城，有時候做成一個小泥人，用細樹枝在泥人臉上勾勒出五官，最后在他們襠部按上一個小雞雞。小勇有一次，只是用樹枝在泥人的卡巴襠畫了一道縫隙，并在縫隙接近腰部的上端安放一個黃豆般大小的泥球。他指給我和大龍看，說這是一個女的。我們幾乎難以置信，他說那是他親眼所見。他把左側(cè)胳膊彎起來，肘部回彎處的皮膚就夾出一道縫隙，他也用一個黃豆粒大小的泥球放在里邊。

他說，像不像？

我和大龍嘿嘿傻笑一氣。

其實，我不喜歡把黃泥塑造成什么形象出來，我覺得那種活太細致，好像是大姑娘繡花一般，不是男人干的事。那時候，我的男人意識有些覺醒；那時候，我特別崇尚暴力，總想要破壞一些什么東西，并為此開心大笑。

我把別人剛剛脫好的土坯都印上我的腳印，那些土坯在大坑邊上，一排又一排，挺壯觀的。被我踩過的坯就不能用了，他們只好重新脫一次，一邊脫一邊罵娘，誰家死孩子，操他媽的，有娘養(yǎng)，沒娘教的。讓我看見，雞巴給他剁下來。

那男中音把這些話喊得幾乎全村都能聽見。我嚇得藏在一個土坑里，一只手捂著小雞雞，幾乎都不敢大聲喘氣。

我們還把塑好的小人，統(tǒng)統(tǒng)砍頭。

那樣子，仿佛是要把舊世界砸個稀巴爛。

可憐那些小泥人，都被弄得缺胳膊少腿，殘疾了一大片。

3

我媽講過一個故事，我媽講這個故事的時候，她在給我洗澡。

我站在我家最大的洗衣盆里，我媽用一個小盔舀水從我的腦袋往下倒。然后，她用一條破抹布給我搓澡。

我身上的污泥都被搓了下來。我媽說你這孩子真埋汰。

我媽說人是泥做的，她知道女媧這個人，她說女媧覺得自己一個人沒啥意思，就坐在大坑邊抓一把泥做了人。

我腦海里就想，女媧坐在愛民村的大坑沿上捏泥人的場景。

我媽說，開始的時候，女媧捏得比較有耐心，女媧捏完一個，還都仔細欣賞一下，然后吹一口氣，那小泥人就活了。后來，小泥人越來越多，女媧就煩了，失去了耐心，她在坑邊的樹上掰下一根柳條，在稀泥里一蘸，然后向空地上一甩，那些泥點子都變成了小人。但這些小人的質(zhì)量不高，有很多殘次品。

我媽說，女媧先前仔細捏出來的小人，都成了王宮貴族，而后來的那些基本上都成了奴隸。

通過這個故事，我知道了我們之所以埋汰，是因為我們是泥做的。

這個故事還讓我想入非非，有時候我一個人在大坑邊玩，總是會出現(xiàn)幻覺，我把女媧想象得特別美麗，她有長發(fā)和美麗的大眼睛，她還有高聳的胸脯。

有一天，我和大龍為女媧打了一仗。大龍說女媧是一個男的，他長得并不好看，酷似大坑里的癩蛤蟆。

女媧的性別之爭，導致我和大龍的拳頭都打到了對方的鼻子上，血淌了一大襟。

大龍堅持說女媧是癩蛤蟆。

我回家問我那剛推完牌九歸來的爸爸。他心情特別好，一定是手氣不錯，贏了錢。

我爸說，女媧上半身是人，下半身是蛇。

我說，你咋知道的？

我爸說，我媽告訴我的。

我奶奶那會兒已經(jīng)因為肺癆死去多年。

我問我爸，那女媧是男的，還是女的？

我爸說，你奶奶沒說，我也不知道。

4

脫坯人在烈日下，貓著腰，在模具中抹來抹去。我低著頭，斜著眼，從他身邊走過。我看見一滴玉米粒那么大的汗珠子從他臉上滾落，他的臉膛黑黝黝的，咬著牙，腮幫子的肌肉一鼓一鼓的。

愛民村人蓋房子搭炕都不用磚頭，就用土坯。他們說，土坯冬暖夏涼，養(yǎng)人。一些有過鄉(xiāng)下經(jīng)驗的城里人都說農(nóng)村的土炕舒服，那些腰膝酸軟、遺精盜汗的，據(jù)說睡幾回火炕就好了。

我從脫坯人身邊經(jīng)過，回到了我的土坑。

我把上好的黃泥都做了泥炮，然后開始找一個理想的地方，把泥炮摔響。我曾趁脫坯人回家抽煙的時候，在那些已經(jīng)完全干好的土坯上做過實驗，但不是我要聽到的聲音。聲音特別沉悶，泥炮都沒有炸開。像一塊泥糊到另一塊泥上一樣。那種聲音讓人覺得軟弱。

泥炮讓一部分土坯破損，脫坯人的咒罵聲再次響起。只不過，這一次，我已經(jīng)暴露了目標，脫坯人知道只有孩子才玩泥泡，而且，他在我制作泥泡的時候，狠狠地看過我?guī)籽邸?/p>

我不敢再去大坑沿轉(zhuǎn)悠，我拿著泥泡回家。坐在家門口的青石板上，泥泡因為水分的喪失，馬上快要蔫巴了。我站起身子，狠勁地把手中的泥泡摑在青石板上，我聽到了我想要聽到的聲音，清脆而真切。泥炮從背面炸開，很自然，后來想想，有點像菊花的樣子。摔泥泡可能是另一種爆菊的行為。

5

雨季的到來，讓脫坯人躲到了自己的窩棚里面，拿出煙袋，吸上一口濃烈的亞布力旱煙。煙霧籠罩的臉上，刀刀皺紋印刻，眉頭緊鎖，期待雨季遠去。

因為那段時間雨水較大，坑里的水開始上漲，已經(jīng)漫過了脫坯人辛辛苦苦脫出來的土坯。

雨后天晴，大坑里飄浮著一些柴火桿，一堆一堆地游動，周邊都是白色的泡沫。鴨子跟在它后面，偶爾把腦袋浸到水里，啄上一陣子，再抬頭到水面，機警地東張西望。

脫坯人光著腚，走進大坑洗澡，鴨子看見他，紛紛往坑中間游去。

有一次，我也脫光了衣服，要進去，脫坯人一聲斷喝，我一下子坐到了泥坑里。脫坯人說，快上去，小孩不能下水。

我說，為啥？

他說，沒聽說，這里有水鬼嗎？

我說，啥是水鬼？

脫坯人說，這個大坑以前死過人，據(jù)說這個人是冤死的，后來有那么幾年，幾乎每年大坑都會淹死一個小孩，人們就說那個冤死的人，因為鬼魂不能進地府，就必須每年抓個小孩下去，抓夠了，鬼魂才能去見牛頭馬面。

脫坯人說，牛頭馬面是閻王爺?shù)氖窒?，閻王爺是陰間最大的官。

這聽得我背后直起雞皮疙瘩，哪里還敢下水。

回家后，我爺爺翹著山羊胡子說，啥水鬼，扯雞巴蛋。有一年干旱，大坑都見底了，我也沒有看見水鬼。

6

自從脫坯人說大坑里有水鬼之后，我?guī)缀醪桓易约喝ゴ罂舆呁媪恕Ｐ∮潞痛簖埗颊f沒有水鬼，他們拉著我去大坑邊，我們摔了幾個泥泡之后，又團了一百個泥蛋兒，這些泥蛋兒是打鳥用的子彈。有時候，也可以代替玻璃球玩。

下午的太陽越來越熱，小勇要下水涼快。大龍也把衣服脫了。我不敢下水，心里恐懼，遭到了他們兩個家伙的嘲笑。

大龍說，下來吧，在邊上，水不深，也不涼。

小勇說，完蛋玩意，你不是說你敢下水嗎？還說你會狗刨，都是吹牛吧。

我最受不了小勇對我的嘲笑，他竟然質(zhì)疑我曾經(jīng)下過水？我是下過，只不過沒有往深的地方走，我看著水邊顫顫巍巍，害怕那下面的水鬼的一只手。

我坐在邊上，用腳點水玩。

小勇說，我讓你看看大爺我是怎么扎猛子的。

小勇說著撲通一聲扎到水里，就再也沒有上來。

大龍佩服小勇，說小勇這口氣憋得真長，然后我看見不遠處的水在往上冒泡。

我立刻站起來，往脫坯人那里跑，一邊跑一邊喊，小勇被水鬼抓住了，救人?。?/p>

脫坯人幾個健步跑到水里，向冒泡的地方游去，快到那一塊水域的時候，脫坯人的身影也沒進水里。

我以為，水鬼把脫坯人也抓走了。

好在，我聽見水面嘩啦一聲，小勇的腦袋露出水面，小勇的腦袋耷拉著，好像沒氣了。然后，我看見，小勇耷拉著腦袋朝岸邊走來。

大龍也看到了，他開始逃跑，我們那一刻，覺得小勇已經(jīng)變成了鬼。

小勇被脫坯人救了上來，脫坯人找來一口八個印的大鍋，扣在地上，把小勇放在一口鍋上，小勇的嘴里開始往外吐水。他活了。

脫坯人說，他再晚去一步，小勇死定了。

后來，我問小勇有沒有看見水鬼。

小勇說，啥也沒有看見，就是覺得有一只手抓著腳脖子不放。

拍花婆

她或許只是一個傳說。

她有時候是一個年輕漂亮的女人，特別招小孩子們的喜愛，都愿意和她走，因為她身上有一種特殊的香味。有時候，她又是一個干枯的老太太，眼窩深陷、鷹鉤鼻子、嘴唇抽搐，而且說話的時候顫抖。她的眼神很犀利，傳說中她會一種法術(shù)，你走在身邊，看見她，就神智不清地要和她走。有時候，她也可能是一個男人，他們通常都身強力壯，有時候背著獵槍，他們是你心中的俠客，你覺得跟他們混，才是你想要的理想生活。

她或許是一陣風，也許就是一個流言。

我在愛民村生活了十幾年，也沒有見過她的影兒，但她又總出現(xiàn)在我身邊。

我常?？謶值貌桓页鲩T。

小勇說他見過她們，親眼所見。小勇說她們并不壞，相反，她們都很好，很溫柔。

大龍反對小勇的說法。

大龍說，我媽說她們會吃了我們。

愛民村有一個傳統(tǒng)，女人哄小孩主要是嚇唬他們，年輕的母親不知道是從哪個姥姥那里學來的這一套本事，她們從來不告訴孩子這個世界上有什么美好的東西，尤其是在晚上，孩子又哭又鬧，不睡覺，大家都很煩躁。我在媽媽的懷里哭得正起勁，媽媽說，不哭，孩兒不哭，再哭大灰狼來了。

我一聽大灰狼哭得更加起勁，要知道，我是害怕大灰狼的啊。媽媽又悠我，拍我，跟我說，孩兒不哭，再哭老瞎瞇子來了。我一聽老瞎瞇子心都抖瑟，哭得差點背過氣去。但媽媽根本就沒有理我這茬，接著講了老瞎瞇子的故事。

老瞎瞇子在我印象中，面目模糊，但異常兇惡，是嗜血之徒。他常在夜里，聽見小孩的哭鬧，就循聲而來，母親說老瞎瞇子開門的時候，還用了咯吱吱的擬聲詞，突出了場景的神秘和緊張，營造了良好的恐怖氛圍。老瞎瞇子來了，孩子基本都不哭了，他像一種氣場，只要他在，孩子的注意力都集中到他那里，那時候，一家都有好幾個孩子，幾個孩子并排躺在炕上，老瞎瞇子從炕梢來，摸出一個孩子的小手，就吃。媽說，你要是再哭，下一個吃的就是你。

此刻，我仿佛聽見了老瞎瞇子咬我手指頭發(fā)出的那種嘎嘎吱吱的脆響。我不哭了，我屏住呼吸，但我不敢睡覺，在黑夜里，我看不清他的模樣，但總覺得窗外有一個巨大的陰影，或許那就是老瞎瞇子。

拍花婆在我心中也是類似的陰影。

有一天，我和小勇躺在滾燙的沙堆上曬太陽，從愛民村通往外界唯一的那條土路上走來一個女人，那時候，陽光暴烈，我看見她好像不是走，而是飄到我們面前的，她身后仿佛有祥云一般，離近了我才發(fā)現(xiàn)，那不是祥云，而是塵土。

她跟我們打聽趙三家怎么走，小勇說，直走，走到大坑邊上，東邊第一家就是。

第二天，全村一個重大的新聞出現(xiàn)了，趙三那個只有八歲的兒子趙明失蹤了。大家開始懷疑昨天出現(xiàn)的那個女人，因為，除了我和小勇，還有一個老娘們兒看見她了。那個老娘們兒說，我一搭眼就看出來了，她不是人，她是狐貍精。

我想起昨天看見她進村的樣子，還真是覺得她不太像人，那個女人的五官好精致，和愛民村所有的女人都不同，她不應(yīng)該是人，她是仙女。

我更愿意把她想象成仙女，而村里的老娘們兒卻把她想象成狐貍精，不知道是出于羨慕還是妒忌?；蛟S綜合起來就是：羨慕、嫉妒、恨。

此刻，恨是最主要的情緒表達。恨得牙齒咬得嘎嘣嘣響，他們發(fā)誓一定要找到這個偷孩子的女人。

趙三一家人到處找孩子，從夏天到秋天再到冬天，他家的莊稼地都長滿了荒草，秋糧無人收割都爛在地里，被大雪給蓋上了。他家的房子，因為無人居住，秋雨連綿的時候，差點塌了。冬天的時候，離很遠都能聽見他家窗戶上的塑料紙呼啦呼啦地響，有點像趙三的女人在哭。

趙明丟了以后，我爸爸從牌九桌上下來，把我叫到跟前說，趙明被拍花的拐走了，警告你，以后不要出去瞎溜達，小心被拐走。

我爸爸真的擔心我，他認為這個事情非常重要，否則他是不會放下手里的牌九，特意告訴我這個事情的。我爸就我這么一個兒子，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他擔心百年之后，墳頭上沒有燒紙的。

我媽把這件事說得更邪乎。她說，拍花婆把小孩子拐走之后，有以下幾種處理方式：一，賣給有錢但沒有兒女的人當孩子；第二也是賣，但要分著賣，尤其是小男孩，他們首先要賣小男孩的性器官，據(jù)說，小男孩的睪丸可以治療一種無藥可醫(yī)的疾病，因此遇到買家，一個睪丸可能要比一個孩子還貴。賣完睪丸，再把孩子賣給一些民間雜技團，雜技團把孩子放進瓦甕中，限制孩子的身體發(fā)育，打造成畸形，上臺演出，給那些喜歡看殘疾人表演的觀眾看，這些觀眾看后心情大好，因為他們是屬于心里殘疾的那種。最后一種是把孩子賣給丐幫。丐幫也會把孩子弄殘疾了，后來我在大街上看到的那些瞎眼的、沒腿的，缺手的，在街頭用錄音機放流浪歌乞討的孩子，我甚至覺得他們就跟我小時候的小伙伴趙明很像。

我媽說完之后，很長時間內(nèi)，我是不敢外出的，即使外出，也不敢和陌生人說話。

因為，我看她們長得都像拍花婆。

為此，大概有兩年的鄉(xiāng)里運動會，我都沒有去參加。我非常遺憾。我曾經(jīng)是小學組一千五百米的季軍選手，我是站在鄉(xiāng)里中學的領(lǐng)獎臺上領(lǐng)過一條毛巾的選手，我是有信心有決心在下一屆運動會上拿冠軍的選手。

我媽說，那地方人多，拍花婆好下手，你丟了可咋整。

我基本上就呆在家里，我也不訓練了，我跑得越來越慢，對運動會的冠軍也沒有了信心。

但我心里又非常好奇，拍花婆是用什么招迷惑孩子的呢？

小勇說，拍花婆手里有一個手絹。她的手絹在你面前一晃，你就迷糊了。但在外人看來，你還是清醒的，所以，別人以為你是自愿和人家走的。

大龍說，有的拍花婆更厲害，在你腦袋上拍一把，你就迷瞪了，就跟人走了。

這太神奇了。

我那時候的心情非常復雜，一方面我對拍花婆感到恐懼，我害怕失去睪丸、眼珠子、胳膊或者大腿，我也怕失去親人。另一方面我又想見到拍花的女人，我想拜她為師，學習用手一拍別人就迷瞪的絕技。這樣以后我行走江湖的時候，就不怕那些會一指禪、鐵布衫、黑砂掌、猴拳的江湖人了。就算遇不上這些武林人物，我也可以用拍花絕技對付總欺負我的小勇和大龍這兩個混蛋啊。

可是，此后無論是我自己，還是我和小勇，抑或我和大龍或者我們?nèi)齻€人躺在村口的沙堆上，我都在看那條路延伸到遠處的方向，但前方的路上還是沒有出現(xiàn)那個迷人的拍花婆。

藏貓貓

那時候，我們最常玩的游戲就是藏貓貓。

通常是一群小孩子，分成敵我兩派，一派藏，一派找。有點類似警察抓小偷、解放軍和土匪。這種游戲的思維，大概是二元對立的時代的后遺癥。好在我們那時候，小學一年級沒有出現(xiàn)這樣的題目：國民黨反動派共有十個人，我軍殺死他們五人，還剩幾個反動派？我看有一個友邦的小學生就是這樣學習算數(shù)的，嚇了我一身冷汗。

藏貓貓的時候，我非常愿意做小偷一派，我喜歡藏。而小勇喜歡當警察，他斜挎著自己用木頭做的手槍，在我們面前牛逼哄哄。那個手槍是模仿五四式手槍制造的，但因為小勇的刀法不好，最后出來的槍在細節(jié)上不那么逼真。也就是說，它只是一個照葫蘆畫瓢的產(chǎn)物?？蓯旱氖撬€在槍把上系了一塊紅布，他把木頭手槍別在褲腰里，紅布條露在外面，風一刮，紅布條隨風擺動，他覺得這樣才像一個八路軍或者警察啥的。

我們玩藏貓貓的時候，基本不限時間，可以在傍晚，可以在大白天，只要有了興致，人數(shù)湊齊了，就可以開始了。

那天傍晚，我吃完晚飯，西邊的太陽剛剛下沉到村西頭一排樹梢上。小勇在一個土堆上坐著，他身邊是大龍和二剛。他們背對著太陽，我看見他們的臉都很陰暗，但身體的輪廓分明，我朝他們走去，我那時候的臉膛，一定紅紅的，我摸了一下嘴上的油，因為晚飯吃了一只兔子。

兔子是我父親耍錢贏的，他幾乎每天都推牌九，賭徒們對賭都有癮，不把挎兜里的子兒掏光是不會散場的。我爸說，小勇他后爹把錢輸沒了，欠了一屁眼子饑荒，最后給了我爸一只公兔子抵債。

我吃完小勇的后爹的公兔子，找小勇他們玩，我說，你們家的公兔子真好吃！

小勇說，你咋那么能得瑟呢？

我說，是你后爹給我們的，他該我爸錢。

小勇說，我都沒舍得吃，他把兔子送禮了。

我糾正小勇說，不是送禮，是還賬。

我知道小勇家有幾只兔子，都是小勇伺候，他后爹基本上不管不顧，他后爹每天就是喝酒，醒來后找一個局子，賭上兩把。輸沒了，借兩塊錢，買酒回家喝，有時候，一時興起，酒后還要揍小勇和他媽媽幾下子。

天快黑了。太陽快沒影了。這時候，村里又來了幾個小孩子。

這時候，大龍說，藏貓貓，誰玩？

我們都同意。

也不知道什么原因，小勇說今天他要當小偷，他帶著我們藏。就這樣，小勇和我再加上兩個小孩一伙，大龍、二剛他們幾個一伙。我們劃定了藏的區(qū)域，就消失在黑暗里了。

小勇帶著我走進一個黑乎乎的倉房，小勇說，藏這里，一定沒人能找到咱們。

我說，這里太黑了，我有點害怕。

小勇說，咱倆在這，怕啥？

這時候我聽見大龍喊，藏沒藏好？我們開始找了。

小勇說，等會兒，我喊開始再開始。

小勇又跟我說，你這樣不行，他們來了一下子就找到了，看見沒有這有一個空，對，你藏麻袋里，把麻袋放在這個空里，他們累死也找不到了。

我說，那你呢？

小勇說，我太大，藏不進去，我把你藏好，我再想辦法，咱們不能在一起，目標太大。

小勇說話是命令式的，因為進入藏貓貓的狀態(tài)后，我們自身的角色也有變化，我為了最后的勝利，服從了小勇的安排。

他把我藏到一條麻袋里，并用繩子把口系上了。他又把我這個“麻袋”靠在墻角，然后在我這個“麻袋”上面放了一個簸箕之類的東西。我知道他是為我好，我們那時候的目標是一致的，我們要最后的勝利，他做完這些工作，對我說，你要堅持到最后，他們服輸了我來救你。

說完，他就消失了。

我聽見他大喊開始找吧！

我感覺他喊的聲音離我這里很遠。

小勇走后，我就蜷縮在麻袋里，大氣兒都不敢出，大約十分鐘左右，我聽見腳步聲，我聽見大龍說，出來吧，我看見你了。

我暗自嘲笑大龍，這種詐人的小伎倆，不要在我面前使用。

我?guī)缀醪淮瓪猓o靜地聽著那腳步走進倉房，和我越來越近，最后停在我這個“麻袋”面前。

大龍再次用詐，出來吧，投降吧，我就在你跟前，他們都被我們抓到了。你要是不出來，我們就走了。

我知道，他這是嚇唬人。我一定要堅持到最后。

我聽見大龍的腳步漸漸離去，我那時候的嘴角一定露出了笑容。

偉大的勝利屬于我們這群偉大的小偷。我在麻袋中差點高呼勝利萬歲！

可是，大龍走后，周圍的世界一下子安靜了。

時間一秒一秒過去，四周安靜得我想撒尿。

想從麻袋里出來，但我發(fā)現(xiàn)麻袋的口已經(jīng)被小勇系死了，我在里面無法打開，我感覺我的呼吸越來越粗重，我開始出汗，渾身都濕透了。

我內(nèi)心開始慌亂起來。

在慌亂中我把麻袋上面的簸箕頂?shù)袅恕?/p>

我自己也在地上打滾，第一下滾動我的腰就被撞了一下，疼得我一咬牙，我不敢貿(mào)然滾動了。

我想起了小勇跟我說的那句話，你要堅持到最后，我來救你。

我開始等待，盡量讓自己內(nèi)心平靜。

等待開始進入漫長的階段，我想是不是小勇不來了，他對我說了謊，他媽的，他可不能這么不是人啊。

這時候，我覺得一個肉滾滾的東西在我這個“麻袋”上面行走。他弄得我好癢，黑夜很靜，它們發(fā)出一種吱吱的聲音，我聽見這種聲音之后，立即起了一身雞皮疙瘩，這是耗子，我心里下了一個這樣的結(jié)論。我最怕的就是耗子，他們太可惡，我尖叫一聲，耗子受到驚嚇，跑進了洞里。但我的心突突地跳，我知道那些東西一定在洞口張望，它們也害怕。

我不知道過了多少個小時。小勇這個王八蛋，我在麻袋里開始撅他家八輩祖宗，罵得可花花了，我后來驚訝于自己的罵人本領(lǐng)，我并沒有刻意去學習這項本領(lǐng)，但生活在愛民村這個地方，我受益良多。許多年之后，我在網(wǎng)吧里開始語聊，只要搶上麥之后，我的嘴巴就像一臺永遠有子彈的機關(guān)槍，嗒嗒嗒不停掃射，讓那些舌頭不直溜的南方人幾乎沒有還嘴之力。

我真是太恨小勇了。這個王八蛋?？墒悄翘焱砩?，我罵了很久，都沒有任何回應(yīng)，我后來感覺嘴也干了，嗓子也啞了，最主要的是我餓了，我一想到餓，肚子就咕嚕咕嚕作響，肚子響動，證明我晚上吃的兔子已經(jīng)基本上從胃排出去了，此刻它們正在小腸通往大腸的路上，明天一早，兔子就會以另外一種方式存在這個世界上。

一想到兔子，我又想起小勇。

兔子是小勇的。

他這是對我的報復。

這是有預謀的，不然他怎么會和我一起做小偷。他一定是把我藏起來之后，誰也找不到，他會和“警方”說，我回家了，不玩了。他們也就因為我的缺席，散伙了?；蛘咚麄兏耐鎰e的游戲去了。如此，我不僅成了一個受害者，還在小孩子中成了不守游戲規(guī)則的壞孩子。

想到這里我撅小勇的祖宗十八代的激情再次被點燃。我也不口渴了，也不餓了，只是嗓子還啞。但這基本不影響我罵人本事的發(fā)揮。

可是，激情最怕沒有對手，我罵出去的話，就像用拳頭打空氣一樣，沒有勁。

我餓了。我困了。我想我媽。這個麻袋快憋死我了。

我媽在干什么呢？她不想我嗎？她想我怎么還不出來找我呢？她可真是心大，不怕自己的兒子被逡巡在愛民村周邊的狼群叼走嗎？我爸肯定還在牌九桌上，他明天還能給我贏一只兔子嗎？

我睡著了，我不再恐懼，不再感到地面的涼氣。

一夜無夢。

也可以有夢。我一直再想，如何報復小勇。

第二天早晨，小倉房的主人前來取鐮刀下地干活，他一定被眼前這個躺在地上的麻袋驚呆了。我感覺有人在麻袋上動，我就在地上打滾，我一動小倉房的主人更加駭然，他說要不是我先說話，他一定一鐮刀下去，先給麻袋刨出個洞。

我的喊叫，救了我的命。

他把麻袋口解開，我終于見到了光線。

我沒有跟他說任何一句話，沒有感謝，也沒有不感謝，一句話都沒有。我奪下他的鐮刀沖了出去，我要找小勇報仇。

那天早晨，天微微亮。小勇一家人，被他家唯一一塊玻璃的破碎聲震醒。

小勇在睡前是否想過我還在麻袋里面呢？這一宿他睡得很香甜嗎？

小勇說，這一宿覺和往天一樣，唯一的區(qū)別是醒得太早。